鹅老

小说

《鹅老》

村尾后河滩,有那么一围禽舍,红砖碎瓦地杵在半隅,里头圈拢着三五群鸡,十多尾鸭,以及,一尊大白鹅。

赤冠玉颈,鲸掌鸾翅——在一班子灰羽颓毛的鸡鸭宵小面前,鹅尊简直龙凤之姿、天日之表。素日里,鸡鸭们都顾着寻虫拨草,赶鱼缉虾——只这楚鹅,逢着烟和日锦,便引吭接天,契阔仙姿;轮着凉秋瑟暮,却现悲霜怜月,婉殇怅容。

碌劳艰杂的鸡朋鸭党,整日与这吟高惜流的痴鹅处在一室,嘴里心下便总提溜出嘲讽和异论,芦鸡们笑他成日里清影自怜、神游八荒,却连个正经八百的家室妻小都没有;悍鸭们欺他羽不湿鬋、泥未拂蹼,哪里似个穿池蹈沼的渔鹚把式?倒是那百无一用的痴脓呆儿。

每被轻谩,玉鹅也不愠恼,亦不抵辩,或颔首自忖若有所思,或唇角微扬淡笑无争。惯常,玉鹅总是形单影只,漫踱绕步于竹林菊海,三两晨露些许叶薷便权作裹腹薪资;偶想与鸡融伍,然而未近寸尺,已被护犊牝鸡驱离丈远;亦发踩水同鸭,又被泼着污流浊鱼,脏损了皓羽鸿毛。折腾几回,白鹅也就将那同睦的尝试作罢,愈发地孤臆起来,白日里依旧踱它的步,便到得夜间,自是寻个僻远角落,将那些个鸡鸭故意撒泼使浑屙下的粪蛋划拉干净,默不作声地伏睡着直到天明。

如此,白鹅的贡献,只也剩了鸡鸭们调笑神侃的谈资——

“那痴儿今天对着一摊子落花烂草愣神了半天,嘴里尽嘀咕些‘奈何’啊‘去’啊,听不懂的疯话,还费了老劲刨了个坑,把那枝啊杈的全都衔埋了去,在那对着个空土包子刷刷抹泪儿呢,不知抽的哪门子疯。”

“前两日,我瞧见那呆子突然地对着天上兴奋,你们道是为啥?原来人家啊,瞧见北天儿那过去一行老雁,人鹅老激动啊,以为自己也是那云头儿的仙雀儿呢,搁那扑棱怪昂了半天,还叉着个外八字脚想飞上那树梢跟人老雁打招呼,不成想摔了个满嘴泥,毛也折了大把,可人老雁呢?瞧也没瞧见它半拉影儿,只管自己飞走了,那呆子倒在那空地里,拖着个瘸腿可劲儿地傻乐呢!”

每尝,伴随一阵哄笑。

这样的“趣闻轶事”多了,大伙儿也便心照不宣地把“鹅老”当作犄角旮旯的“调笑垃圾桶”,逢场尬聊了,可以编排两句鹅老的疯癫新趣;私芜纠纷了,尽管搬出鹅老的痴怨旧闻来,双方便都有了嘲弄的支点,心下全都神奇地自发重睦起来——“这呆子!”大伙儿都这么一侃一想,其他事便都排解了弃在一旁,专心笑话起鹅老来,那些个烦恼,都兀自丢进了“鹅老垃圾桶”。

于是“鹅老鹅老”的,日子一久,竟成了大白鹅的“雅号尊名”。

这样的日子也不知过了几何,就在某一天,爆炸性的新闻突然就在鸡邻鸭舍里传开了——鹅老开始孵蛋了!

“前两日,我是亲见,就在后垅那道冷清水梁子边儿,我正领着崽子找食呢,刚要下水,就瞧见咱鹅老,一门心思地盯着水影子照,我就寻思啊,咱鹅老是不是又跟平常一样搁那——那话鹅老咋说来着?哦对,‘清影自怜’——搁那‘清影自怜’,所以呀,我就悄没声儿地摸到鹅老背后,想给它来上一脚,让它下河里头跟影子亲亲嘴儿!可哪成想啊,刚到近前,咱鹅老把那嘎巴嘴往水草窠里一探,竟叼了枚圆溜溜亮闪闪的青皮子蛋上来!”这一日无事,为首的一只灰毛鸭又拢了群闲众,调侃起鹅老来。

“哦!那怎说的!别是鹅老犯起了傻乎劲儿,把哪家水雀儿的蛋给偷去啄了!”四围的鸡鸭听了入神,便都聚紧了传事儿的灰毛鸭,待着下文。

“谁说不是呢!我也这想啊!要是真偷了谁家宝贝蛋,那人还不得急疯啊?按说咱鹅老平时是挺神经,但也不至于这样啊?往日里我们大伙儿见它,也就就点儿露子呰点儿草,就把肚子打发了,这久了,也没见着它饿疯了贪谁家蛋去啄啊?真干了这缺大德的营生,咱大伙儿还能饶喽它?所以啊,我就一面护了孩子,一面冲鹅老嚷起来,我说,‘鹅老!呆子!你这是做哪门子贼,偷谁家东西呢?快给我原样放回去!’你道我们鹅老怎么地?它转脸来瞥着我,那眸子里的色儿,跟平常可不一样,定定的,直勾勾的,直把人魂儿都瞧出来,瘆得我直哆嗦!我就想啊,坏了,咱鹅老铁定是神经到了头,夯气儿上涌了!咋办呢,我这还领着群崽子呢,伤着可了不得!于是啊,我就后退着把孩子们护回了家,又跟几个精壮的鸭汉子通了气儿,合计着找鹅老闹个明白。到了它那窠,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一干听众都拧长了麻花脖子,大气不敢喘的等着后段。

“咱鹅老,竟把那腌杂的窠巢里里外外梳理得干干净净,衔了那许多松软黄灿的上等好草,仔仔细细沿四下铺了,弄了个极好的身位,又到清池子里把自个儿浑身周遭弄了个清爽,那毛漱得跟白缎子似的,忙活了半天,这才闭了眼,俩翅膀抱环,对着窠里那亮闪闪的青皮子蛋直念叨,也听不清说些个什么吴娈,只那神态便是从没有过的虔诚;这一套都拾掇完了,咱鹅老便摊卧在窠里,一本正经地孵起它那偷来的蛋了!咱几个也不放心呐,就凑着上前问它,‘老鹅头,干啥呢神神叨叨,整得跟真的似的,连个鱼虾都捉不得,你会孵蛋呐?平常见你也就发发神叨,怎的今天还学偷鸡摸狗了?还不把人蛋给还回去?小心人爹妈找上门,呰断了你脖子!’”

“就是说啊!”四下里又是一片响应,“孵蛋哪是这老呆子会弄的事儿?那这老小子怎么回你们?”

“怎么回?您几位没在那场面亲眼见着,那家伙,死鱼眼似的空空地瞪着你,也不答腔,又把那嘴微微滋巴着搁那傻笑,隔会儿,干脆合了眼,也不再睬我们大伙儿。”

“疯了!定是彻底疯透了的!”七嘴八舌地又炸将开来,“那您几个在当场的,没想着生拉硬拽把那老疯子架一边儿去,把那漂亮蛋夺了还回去?”

“想喽啊,可那疯癫的劲儿横那,谁敢近前呢?当时僵那,我们几个也就没辙,退出来一合计,我们就想啊,大伙儿轮流值岗,盯着它,许是它一时疯病,半晌好了呢?再不然,它总得起身搞点吃食,到那时,我们便摸了去窠里,把那青蛋一顺,巧巧妥妥给人还回去。可是,后半晌的事大家也都瞧见了,这老小子,连着四五天没挪过窝,不吃不喝不吭气儿,连眼皮子都不抬半点儿,跟个榆木疙瘩一般,咱连个机会都没有。”

鸡鸭群里有人大悟似地说了:“哎,你们说,这呆鹅,会不会瞒着大伙儿在外头找了相好,对方给它下了个崽,后来那相好的发现它原是疯癫的,于是丢下蛋崽不辞而别;这老小子不好意思在咱面前丢丑,老大不小了又不想没个后,所以把那蛋先藏在水草窝里,等四下无人,再悄悄装橐了来孵化,有人问起了,只说是路边捡来的蛋,一时发了善心;没成想,被你鸭哥偶然撞见,躲也没处躲,只好硬着头皮装傻充愣,软硬不吃,不眠不休,想着早一天把那鹅崽子孵了……”

“可拉倒吧!您这想象力也忒丰富,咱先不说这疯鹅子有没有哪家姑娘瞎了天眼从了它,咱就说这青皮子蛋,一直压在它身子底下,您们几位是不曾见,我们哥儿几个可是见得真真儿的,那水色,那光泽,那神采,就跟那天山瑶玉似的,可真不是那呆大鹅的种!依我看,那八成就是哪对儿仙鸾神鹤一时欢娱,生下这仙种暂时藏在僻静,哪晓得被我们这无所事事的游荡疯子赶巧捡了去……哎!我倒突然有个主意,保准可以诓那老呆子起身……”

“快说快说!啥主意!”四下里已是一片沸腾,遇着算计嘲弄鹅老的活计,大伙儿都表现出空前的凝聚力。

“东乡最近正闹黄皮子,都听说了吧?”

“唔!那可了不得!最近这四野八乡的,闹得人心惶惶,这天一擦黑,可就没谁敢留外头野晃了,听说东乡芦苇塘那片儿有个出了名胆儿肥的黄嘴鸭头,赶月儿地去那野池子里收了半拉鱼,结果天亮就被发现死在野草堆子里,听说那肠子啊肝儿都流了一地,那脖子上俩尖牙印,血都被吸得透透的……”

“还有呢!我听说啊,就在前天夜里,老圩头那桃树林边儿的一排鸡棚,被那黄皮子祸害个干净,嫩的鲜的全被喝了血,老的弱的也没放过,咬折了脖子搁那示众,那个惨呐!听说那翘尾油毛的大公鸡,平日里出了名的骄横孔武,也没逃过那晚去,连红冠子都叫黄皮子撕碎了,死了眼珠子还瞪老大……”

说的人阴森恐怖,听的人直寒哆嗦。

灰毛鸭又接着众人的话茬说道:“所以呀,咱今晚就借这黄皮子的威名,唬那呆头鹅一回,咱到了夜里,约个时辰一起可劲儿喊,黄皮子来了!黄皮子来了!咱大伙儿假装一起往外逃命,只要戏做真了,不怕那呆鹅不挪窝!到那时,我就趁着黑,把那事先寻好的鹅卵石跟那青皮子蛋来个掉包,让它往后就一直把那石头孵个火热……哈哈……”

四下里是一片哄笑,大伙儿仿佛都已看到鹅老处心积虑孵着块石头的窘态。

有那胆小的母鸡雏子颤微微道:“你们大伙儿说,咱这会不会真遭了那黄皮子的歹毒?”

一时空气凝结无人答腔,冷了片刻,一旁的老鸡头干笑道:“哪能呢!鸭头儿那意思,就是搬出黄皮子来吓唬吓唬那呆鹅,咋的,这就先把你吓破了胆?”

于是四下又是一片干涩的哄笑,那母鸡雏子涨红了脸,冲老鸡头嗔骂道:“你个老不死的,笑话谁呢!谁会跟那疯鹅似的吓破了胆?小心黄皮子夜里来叼了你这身老皮囊!老不正经的……”

四下里哄笑更欢了,小半为着眼前的拌嘴,多半为着鹅老即将出现的洋相。

是夜,月黑风高。

鸡鸭们出奇的齐整,都早早地回了窠,数着那日头落下。往日里,都免不了有闲散分子去扯那鹅老戏耍玩笑——“打坐呢”、“小崽子脑袋该出喽吧”、“喜当爹啊”,如此云云;然而今晚都异常的静,大家都在心里憋着乐,专等着夜色深了,好弄那白日里的计划。

我们的鹅老呢?它已连着数天不眠不喝,原本燕劳的身形更落清瘦,然而,它的神态却着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恬静空灵,虽身处粪茅,那白羽却愈发抖擞仙意,一副红冠如火娇艳,泰昊之气岿然薄发,那身下的青蛋,倒着实令它容光奕彩了许多。

夜色深了,天边挂过来铅色重云。

突的一声大喊:“黄皮子来啦!黄皮子来啦!大家快点逃命啊!”

于是舍棚里熙熙嗦嗦地安排了一场骚乱,大家伙儿有模有样地摸着黑往外边挣命;那灰毛鸭发完信号,早衔了颗硕大圆溜的鹅卵石,专候着鹅老慌乱起身,可任凭周遭喧嚣异常,鹅老呢?依旧尺寸未离,连眼皮子都没抬半下,弄得灰鸭头好不尴尬,心下懊恼道:“好你个疯鹅,当真是呆到骨子里,连这奔命的当口也不计较,孵那蛋孵到走火入魔了……”

未曾咒罢,忽又听闻棚舍口一阵惊叫,这一声无比凄厉,惨绝寰宇,是那胆小的母鸡雏子撕心裂肺的呼号:“啊!我的孩子!”

“快!快逃命啊!黄皮子真的来啦!”外头立时炸开了锅,鸡飞鸭跳声不绝于耳,更有不少鸡鸭慌不择路地又逃回棚舍。

灰鸭头正自纳闷,这假戏演得未免也太逼真了些,电光火石间,却见身旁白光闪过,连日里颗粒未进的鹅老,不知哪来的气力,如离弦疾箭般冲拓而起,射出门去;顺着方向一瞧,惊得那灰鸭颔口大张,翎羽倒立,口中衔着的一颗鹅卵石“咕嘟”愕落在窠中,与那青蛋混在一处;方此时,谁也顾不得石头与蛋了,只见棚门外,就着暗弱天光,七八双绿豆幽烛似的凶恶招子,正如煞神鬼火般蹿荡,四下里月藏踪影,腥风大作,屋棚墙角已横卧不少怜尸,断翅残羽扑棱遍野。

为首的一只黄皮子,生得肥头狠面,毛若油缎,几缕钢须迎风生寒,一双奸毒招子恨不能将人剜心掏肺,只一眼便教人肝胆俱碎;此刻,这匪首尖腮利口中,正斜叼着一只半小黄鸡,鸡苗尚未断气,只是喉口处“噗噗”冒着血水,徒劳挣扎而又挣脱不得。

再看鹅老,项毛倒挂,烈冠狰红,两扇鹏翅大张蔽穹,脖颈昂扬,怒目圆睁,说话间,已踏起两柄钢蹼,呼啦啦迎风而上,一方如椽铁喙迸发出“昂昂”嗔啸,直扑黄首面门。

那滑首刁尾的肥硕皮子,平日里威风惯了,四野八乡地祸害了不少家雀儿顺禽,每至一处,无不望风遁命、恍遭瘟神,哪里遇过这等不要命的架势?一时竟受了错愕,嘴且一松,那剩了半条命的鸡苗便就势摔落在地下;刹那间,鹅老已撑起羽翼,一把将鸡苗护在了身后,又招呼身后的灰毛鸭头帮忙照看,可那往日里聒噪的鸭头此刻早已七魂丢了六魄,哪里还能挪得半步?无法,鹅老只得一边护了鸡崽,一边与恶皮子周旋起来。

又说那黄皮子头领,方才只是突遭冲击一时失意,此刻已辨清来人,乃是一尾楞头疯脑的呆鹅,心下便轻蔑起来,几柄寒须微微翘笑,显出诈吝的神色;往日里,但需将一对幽火招子直勾勾盯了那残禽弱鸟的眼,对方便浑身战栗有如裸身数九寒冬,哪里还能抵抗丝余?今下回过神来,当然也未曾瞧得上一只呆头鹅,于是亮了凶恶煞光,一把锯尾僵僵摇曳,猫下身形,背若劲弩,掌下已暗露犀爪,瞄着那鹅颈三寸,冷不防一式虎扑纵跃,预备只一招便结果了对方性命;哪料得今日所遇乃是楞种,那鹅老右翅尽护了奄奄一息的鸡苗,只那左翅奋力一迎,更寻个隔空间隙呰下铁嘴。

待得双方落定,只见那黄首嘴中叼下几片沾血翎毛,左腰腚间竟被啄拉寸许殷红;再看鹅老,喙角粘着一撮黑黄碎绒,左翅拐被剐去一片,暗红的血沁沁地流淌出来。

这一合互有损益,但黄皮子首领却恼羞异常,可知素日里已无敌手敢于挣抗,今日不但被这疯鹅惊去了到嘴美味,更在一招之后留红闹彩,心下怎不嗔怒?再说那六七尾黄狼属下,见头领竟得负伤,便都暂弃了嘴边血宴,围拢来帮势助阵,将那玉白鹅老团团围住。顷刻间,双方便在那棚舍门外摆开了阵势,生死殊搏一触即发,但闻得鹅老一声断喝:“还不快快进屋!”厉声之下,那些暂且拾了命的鸡鸭老小,像是突然被召回了魂一般,扑棱着打软的腿翅,直向那棚舍内奔逃。

那黄首嘿嘿冷笑道:“好个呆鹅,帮着把这些美味圈进一处,倒省了你黄爷好些力气!既是让你黄爷爷见了血,今日可别怪弟兄们杀伐无情,不给你们这片屋寸草留个种!”话音方毕,便再度领头扑咬上来,方才那一击兴许还留了试探,此番便是饱着恶怒,誓要一合定乾坤,将这胆敢逆犯的痴鹅伏下,于是这一跃呼啸盘风,黯色深腥,那朔寒尖齿就着天光粼粼如匕,铆足了威气,直冲要害而下,此一番正中鹅老颈间,幸离气道偏颇,然已血涌如注;说时迟,那时快,只在黄狼得手瞬间,鹅老突一个鹞子翻身,撑长了脖颈,恨不将浑身解数集于铁喙,照准了匪首右眼,死命啄下,当下里惨嚎呛天,那黄皮子一只绿豆招子,合着腥脓腐水浆撒一地,直痛得那狠角儿抱团打滚,哭爹喊娘。四围的手下何时见得头人食过如此大亏?一时间竟都兀自懵了,待闻得老大一声咒骂:“这些蠢货!还愣着干嘛!给爷爷撕碎了它!”这才如梦方醒,一应獠相毕露,合围而上。鹅老本已两处负伤,又护着鸡苗,此时临着数只精壮黄皮子轮番撕咬,渐渐失血力竭,浑身上下毛散羽落,被撕扯得没几处好皮,一顶鲜冠被殷血染至紫红,左眼睑也被撕开一道怖口;自是重伤如此,鹅老亦未任凭,仍强撑起半边瘸腿,奋力与那皮子群搏命,一张铁喙左呰右突,教好些黄匪受了苦头。

正拼得难舍难分,那贼溜的黄皮子头领,见一时难在鹅老身上判个高下,便忍了那失眼的剧痛,朝那圈门蹿去,往里那么一张望,只见十多只残魂断魄的鸡鸭蜷缩了脑袋挤作一团,缩在最里的角落噤声瑟瑟;另一头,却见柔草铺就的暖窠里,一只蛋和一粒圆石紧挨而安,那鹅卵圆石不用多说,单说那滑光靓影的仙蛋,原本只是青凝碧莹,已显出非凡气象,此刻,竟自升腾紫气环绕、五彩呈祥,活脱脱宝物灵秀。

那匪首看得呆住,一时竟忘了独眼之痛,当下用力揉了揉残剩的左眼,确定眼前所见并非恍惚,俄尔兴奋地冲一只手下大嚷道:“老二!先别理那呆鹅,反正也跑不出爷爷们的手心!快来看!那彩花了爷的眼的,究竟是个什样物件?”

“哎呀呀!大哥!看那霞光奕彩,必定不是凡品!”那围困鹅老的一干黄狼中,有一只生得斑尾瘦颊,好捻起两根精须,分明透着股子阴险智诈,便是这匪伙中的二爷军师。这黄皮子军师损谋迭出,专营那打窝探草、指点杀戮的龌龊,更懂些邪门毒术、诡异巫蛊,平日里引着这帮黄狼,干下了不少嗜血残淫的勾当,并且,这二鬼子军师比之头领更叫人发指之处,便在于杀戮之外,尤喜施展邪灵歪法,生生将那顺禽弱鸟折磨致死。

方才,这军师正左右窥探,指挥着一干黄狼上围下合,撕咬鹅老;正来往酣时,闻得头领一声喜喝,于是蹿掇前来,循声定睛一望,立时两只绿幽招子也乐出了花,对着头领说道:“小弟不才,归了大哥之前,也曾走南闯北,偶然听闻过此物——传说在梧桐岭,有一仙鸟神通无边,唤作凤凰,寻常往日只居云巅,不曾低就;然每值烟华五百,这神雀儿必要寻一颗依山傍水的绮绣梧桐,筑巢产卵,化火涅槃;这卵初生少日,未经孵温,乃呈现一种青玉色,莹如璞玉,待得至纯至正的凤鸾不眠不饮,坐孵九九八十一日后,那青皮蛋便放出眼下这等五色异光,老凤凰呢,恰在此时卧蛋自焚而尽,五彩蛋便借了神火威灵,涅槃再临,生出新的凤雏来。小弟尝闻,吮了这凤凰蛋,只一口便百痛全消,再一口更损璧重圆,若是消融全部,直教是乾坤易转,死生逆流。眼下这宝物,定是那凤卵无疑,只是不知为何竟能现于这脏泼野舍中……”

为首的黄狼听得军师如此一番,哈喇子早已流了三千丈,又听说吃了这凤蛋,便可百痛全消、延年益寿,更是兴奋莫名,独眼招子愈发流露出贪婪,当下打断二鬼子道:“老二,你文邹邹的,管他那许多来历弄逑!你只消告诉大爷,吸光这颗鸟蛋,就能逍遥升天,比那每夜里找些零碎鸡鸭快活百倍!娘的,今儿个正受了这呆鹅的痴疯,看大爷不屠光这野棚子,吸了这鸟蛋,从此做那快活神仙!”

二匪说着话,已蹿进舍内,角落一群落魄鸡鸭,哪还记得半点挣命?全都学了那荒漠鸵鸟,互相埋插了脖子搁一处等死。那黄首也不正眼瞧它们,只用一只左招子滴溜转瞧了那仙蛋,便伸了猥爪直去捞取。

“且慢动手!”黄皮子军师急忙拦道,“大哥,我方才话头只启了一半,您且听小弟说完……”

那匪首见了如此宝物,早已性急难耐,二皮子将且拦时,它一弯淫爪已然按在蛋上,旋即跟吃了宏电一般龇牙咧嘴地弹开老远,大咒道:“奶奶的,怎的这样烫手!”

那二皮子军师见头领吃了苦头,心下暗笑它粗俗寡闻,却又不敢显露,只得按下性来释说道:“小弟方要拦阻……大哥有所不知,这鸾凤之子,性属纯火,倘在皮青里混时,尚可即开即食;而如今已然成艵五彩,烈性已达,万不可再行强饮,非取那孵化之禽的殷血来,仔细浇抹于上,用最亲近之人的酹气,抵了那真火的戾气,方可安然入腹……”

“娘的!闹了半天,放着个宝贝在老子面前,却下不去个嘴!这脏兮兮的窝架,到哪找个至啥纯至啥真的凤雀儿来!还他娘的抹了凤凰血!扯屁呢!”匪首一听如此麻烦,直接骂开了街。

“且听小弟说完嘛……”二皮子继续阴损献媚地说道,“方才说了,是孵化之禽的血,未必非得是鸾凤之血——只因那孵化之禽,自青皮时便与仙卵肌肤相携,性已臻同,足可抵消烈火;小弟方才观察这杂禽颜色,似乎那角落里灰毛赭嘴的杂鸭从未离开窝窠边半步,我料十有八九是它机缘巧合捡了这仙物,误作了自家凡胎拿来孵孕,反正这满屋都已是大哥腹中美味,何不就掐了这灰毛脖子,且试它一试……”

那灰毛鸭头闻听此言,在角落里直吓得魂不附体,挣了命地往鸡鸭群里挤躲,被个二皮子军师一把揪着脖颈拎将出来摔在地下,于是只好颔首如捣蒜地哀嚎道:“黄爷爷饶命!黄爷爷饶命啊!这蛋可真不是小的孵的!小的……小的福浅眼拙,哪里认得这样的宝物!这可都是那门外的呆头大鹅……”

“哦?”黄皮子首领左招子里闪过寒光,另一只瞎弊的眼球流着脓水,比往日愈发狰狞,此刻它只盼着尽早吞了仙蛋,好复原天眼,益寿延年,哪里还容下鸭头这许多聒噪?只利爪一掐,便折了鸭头性命;可怜那灰毛鸭,话音仍就,脖颈已被拧开,如泉血水四溅开来,喷在黄皮子脸上、五彩仙蛋上。那匪首贪婪地舔了舔嘴角余血,拉过鸭尸嘀嘀嗒嗒往彩蛋上浇了个遍,直弄得血热蹭冒,腥臊异常,一旁好几只胆微的母鸡早已吓得晕将过去。

那黄狼头领见浇足了血水,又怕再度挨烫,于是拈了一根指尖,小心地拨拉了几下凤卵,却仍旧灼热非常,丝毫不见成效,刚要骂娘,被二皮子军师点了点臂膀,指了指门外。

屋外,满地狼藉。

鹅老浑身浸血,两翅尽折,蹼连撕裂,赤冠被削啃大半,尾翎散乱折煞,气咽将息。

身下死死护住鸡崽,无奈已然被撕咬断气,魂归别梦。

六尾黄狼,皆都挂彩,或瘸腿,或裂皮,大气直喘,散在四下里狼狈不堪。

这帮匪狠素日里骄纵,从无敌手,今日八对一,却被闹了个遍体鳞伤,连头领都搭上了一颗眼珠,个个心头是火起一片;此刻,竟见那疯鹅极力拖着长长的血痕,用两只断翅迤逦曲行,耗尽命力地往蛋窝爬去,若干黄狼,更是又羞又恨,六只手下拼了余力,预备同往要害做最后一击,被二皮子军师示意止住。

“好一个老小子,”二皮子禁不住赞着,来到奄奄一息的鹅老身旁,俯首说道,“看来方才那灰鸭所言非虚,你这只大白鹅,果真是那凤鸾仙种的再造恩神……”

鹅老也不答它,也不看它那双深沉招子,只自顾了向那彩蛋匍匐前行,极缓慢,却也极坚定,嘴里一边“咕咕”冒着血水,一边低弱地吟念:“山有雷心电志棱……徒搁云雨……水无痕……”

那黄皮子匪首见夺了自己眼球的呆鹅如此冥顽,已是暴跳如雷,冲得前来便要咬碎了脖颈拖去祭血——然而,被二皮子军师坚定地挡下,一反常态地朝头领摇了摇头,那意思是说:让它自己去。

不知何时,原本杀声震天、呛碎寰宇的搏命现场,变得异常安宁,满身是彩的黄皮子也好,遍地哀鸿的残鸡剩鸭也好,全都不自已地闭了声响,诺大的天地间,仿佛一下子徒剩了那窝五彩神蛋,以及,殒命前行的鹅老。

“铅华……胜却……乌霜数……日薄西江……留不住……”前行半尺。

“懒功过……一念成佛……花开……花落……”再行三寸。

“三分潮退……七分酒……独走……一时浊月一时黑……”

“试罢癫狂……后……犹在……渊……九黑……”

“风堕飘零瓣……泥鬼……烂魂乖……”

“池中龙……囚间凤……腾云……难纵……”

“欣往……涅槃……与共……排宵……月倒……赴相逢……”

“梧桐累看……花前坠……几许绸缪……随了东流……”

      ………

从棚外到窠旁,碎石衰草上拖满了鹅老的红瓤。鹅老将那残了半截的扁喙斜斜地倚住窝草,见内里一颗五彩蛋,一颗圆硕鹅卵石,尽皆沾着血迹,灰鸭的断脖子尸身弃在一旁,脚蹼偶仍颤拨几回。

鹅老又用负伤浮肿的眼眸看着墙角缩成一团的残命鸡鸭,嘴角依如往日那般显出恬淡的微笑,它轻轻低语着:“如是我闻……一时……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中……”

“壮哉此鹅……”黄皮子军师立在一旁,止不住低叹出声。

那黄皮子匪首已没了许多耐性,只是知晓这军师素日里最通精巫,骨子里也惧它几分,不得不按下性来慢待这疯鹅许多妄语;此时见鹅与蛋已在一处,便要暴走上前,抹了鹅血于蛋壳,好及早享用升仙。

那匪首已然拎掐起鹅老瘫软的身子,嘴里恶狠狠地咒骂道:“老疯痞,害你黄爷爷丢了只眼珠子,又折了我这么多弟兄!老子今天可不会让你死得那般痛快!我要浇干你的血,扯碎了你的腿翅,生吞了你的五脏六腑,活剥了你的呆鹅心!”

咒罢便要动手,那军师再度拦道:“大哥且慢!容我与这痴鹅做了最后计较……”

      那匪首气得吹须子瞪眼,可心想吮那仙物少不得咨介二邪,只好忿忿地提着鹅老的歪折脖子,听凭黄皮子军师在那痴鹅耳边作最后的厮语。

“何必呢……鸡就是鸡,鸭就是鸭,鹅嘛……就该是鹅……你看你那些鸡朋鸭党,它们碌碌一生,安守上天赐予的天分,值临死,引颈就戮,身子去得痛快,心神里省了那许多痴妄纠葛,一生也就汤汤地过去了,何苦在意那些鸾凤虚渺……你这样疯癫自臆,到头来鸡仍是鸡,鸭依旧鸭,没有一星半点的改变,你所执着的那点幻象,也不过随着你的死,草了而去,又有何意义……”黄皮子军师深眯了眼睛,贴着鹅老耷拉的脖子,幽幽地说。

鹅老呢?依旧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两眼已因失血过多而处于迷离,血沫子从各处伤残缓缓地渗落;空任了黄皮子老二在耳边怅叹,鹅老仍旧用极微弱的气息不断喃喃着:“从阿鼻狱……上至有顶……生死所趣……善恶业缘……”

“已知此生空碌,便超问空门……你是想阖心净土,以为傲物于尘便可持情端正……我平生,最厌恨你这般痴洁自锁、以为不食烟火、空向云端闭敛之徒;我亦知何法,可以令你死生难置、陷沦熬煎,必定比我这大哥磔骨挫筋的手段更叫你苦绝无望……”黄皮子老二深遂的招子里涵着冷冷的悚光。话毕,又抬首对着头领说道:“我语已毕,大哥自可施展手段,叫这痴疯生不如死;只是小弟也需在一旁混沌作法,请大哥且容便宜。”

……

六只黄狼属下围死了屋棚墙角,那残存的十多只鸡鸭,在阵阵惨绝无助的哀鸿中,被扯断,撕碎,无一幸免。

黄皮子头领先扯下鹅老的左翅,二邪军师便立刻取来地上一只杂碎的鸭翅重新安上;再扯下右蹼,旋即又捡一段鸡爪捏合……直至鹅老的首级也被黄首撕下,二皮子掂了那灰毛鸭的脑脖,口中念念有词地作法,往肩疤上安去,如此,鹅老的一腔殷血,全洒在那五彩凤卵,而原本硕白莹雪的外貌身躯,已被东接西凑的零乱部件整成个杂相怪胎,鸭首鸡尾,灰颈芦毛,生命犹存,但浮表尽易,再也不是玉鹅模样,却彻头彻尾的是只狰异怪物。

那二皮子军师仍不罢手,又将鹅老刨肠祛肺,碎肝切胆,胡乱塞了一把粘着屎尿的茅草填入腹腔,权作脏腑。

即至剜心,黄匪军师啧啧冷叹,将一颗纤跳玲珑一爪裂下,随手取了窠中那枚沾满杂血的鹅卵圆石,就咒安塞,这便施法已毕,恶毒至极,将原本冰洁自诩的鹅老,弄成个邪面悚貌、石心草腑的逆天怪诞。

既是恶法已成,二猥军师便请了头领说道:“眼下大法已成,凤蛋受了孵化之禽的温血,又用其肉身辗转献祭,想是已可仙享,大哥正可饕餮鲜滋,永在天伦了!”

于是小心勾捧了五彩凤蛋——果真已戾烈尽去,温润恰逢——进献给头匪。

那黄头龇着一张削嘴,在彩蛋的上端啄开一道细口,只见一时间华光漫室,灵纱绕梁;那蛋内涌出一缕流质,橘红潋滟,波耀异常,也不待黄首费力吮吸,便似自决了一般流入黄狼口腹。

初时,场面只是怔住,那黄匪并无任何不妥,亦无哪处裨益;少顷,只见橘光泛起,那黄狼通体变得脉络分明,一股赤流周遍全身,俄而注向右眼窝处,旋环旖旎,灵神秀现,再看时,原本被鹅老啄瞎的眼球,竟自重生完备,更添禀彩。

那黄首只觉浑身受用,神登霄岳,想着五彩凤蛋果验传闻,心下狂喜,不禁对着萧月引颈嗥笑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正此时,那二鬼军师突然瞅准空档,一嘴死死咬住头领高昂的脖颈,其力如雷钧,只一招便狠狠锁定了颈间动脉,立时喉断血涌;那匪首瞪大了惊愕圆招,四脚悬空徒劳挣扎,无奈那橘红浆液如泄闸泉洪涌,就着创口从身体四周奔薄而出,直涌入邪军师的体中。

那四下的黄皮子属下都看得呆住,鸦雀无声,直至二邪吮受完涸,将气绝血尽的黄皮子老大丢弃一旁,舔一舔嘴边余腥,满意回味地用一双阴森森的招子盯了若干下僚,诡诡然说道:“还不见过你们新的头领!日后带你们修炼得道,个个羽化飞仙!”那些个丢了魂的黄狼,这才慌忙跪拜顿首,唯命是从,平日里已多少知晓这二爷手段,今次连老大都被拧了血去,愈是没有半个“不”字。

“哼哼……”那新头人止不住冲着地下老匪首尸体冷笑道,“如此莽愚之徒,怎堪我计?早听闻这里现了鸾凤祥瑞,只是借你之躯试那奇传可有用武反噬……你当自己草料皮囊,真能受用这天赐福尤……愚蠢地活过一遭,临了也就愚蠢地走吧,你也算得配此生……”

又对着那地下面相妖异的鹅老,蔑笑而半怀伤感地说道:“岂不知百无一用是闲愁?守清自缚,空烂一生!就让你凭这妖怖模样示人,留那石心衰草枉度残阳,受那比死还绝望的失心失智之痛吧……”

留下满屋狼藉杀戮,弃尸无数,七道魅影从村后禽围离索而去。 忽然,月从铅出,韶华大放,那硕圆的玉盘直照四野,银光乍作甚如白昼,那新晋匪首受了盈月照射,突觉周身血热疯涌,燥跳异常,皮囊内外恨不能射出火来,它深懊不妙:“难道这神鸟异禀,果不能为我等所受用吗?天呐,你实是不公啊!”

片刻,这黄狼精子已焚火大起,内外交燃,它猛地用尽最后气力狂笑道:“鸡就是鸡!鸭就是鸭!鹅就是鹅!黄爷爷就是黄爷爷啊!啊哈哈哈……”

随即焚尽。从那尸火中,一团炽热火焰冲天而起,化了那九翎鹏翅的金灿凤雏,夜空中盘桓三匝,迎着东方皓月,呼啸澈鸣而去。

……

这样过了不知许多年——或许,是不再有人传言,某一晚的围荡河边,现了七具完全焚碎的黄精粉炭;又或许,是不再有那异志,说西郊佛堂内,每逢月盈之夜,便有鸭首鸡爪的妖怪低吟偈颂——总之,这样的许多年以后,鸡还在,鸭仍有,鹅依旧。

鸾凤,一如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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