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气袭人知昼暖”背后的毛骨悚然

古代文人都喜欢自称向往田园生活,其实多数还是舍不得官场的荣华富贵。《红楼梦》里贾政也曾经称有归农之念,其实他对田园的态度就像他对女人,表面推崇端庄贤良的,其实还是喜欢赵姨娘那一款。有点叶公好龙的意思。

第二十三回,有一处对话:

贾政问道:“袭人是何人?”

王夫人道:“是个丫头。”

贾政道:“丫头不管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这样刁钻,起这样的名字?”

王夫人见贾政不自在了,便替宝玉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

贾政道:“老太太如何知道这话,一定是宝玉。”

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诗,曾记古人有一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个丫头姓花,便随口起了这个名字。”

王夫人忙又道:“宝玉,你回去改了罢。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动气。”

贾政道:“究竟也无碍,又何用改。只是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作工夫。”说毕,断喝一声:“作业的畜生,还不出去!”

看到这里,我们才知道,原来袭人的名字也是有典故出处的。

这首诗是陆游的《村居书喜》。

红桥梅市晓山横,白塔樊江春水生。

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

坊场酒贱贫犹醉,原野泥深老亦耕。

最喜先期官赋足,经年无吏叩柴荆。

爱国诗人陆游要是听说,贾政说他的诗是浓词艳赋,会怎么想?


即便是诗词外行也能看得出来,这是一首田园诗,很朴实欢快。可是在贾政口中却成了浓词艳赋。

宝玉确实写过,也喜欢过不少浓词艳赋,但这一首显然不是。

贾政在大观园游览稻香村时,还高兴地说这地方勾起我“归农”之意。才说完这话,遇到这真正的归农诗,他可就又不认得了。

贾政自称年轻时也曾“诗酒放诞”,但是他不允许他的儿子这样。

贾政对自己的一生不满,他不希望儿子像他。


他二十多岁靠祖荫得官正六品工部主事,年近半百才升了半级成为从五品员外郎。一个工部官员,修建家里的大观园还要拜托给侄子,自己只跟清客聊天下棋,还自诩“不惯俗务”。

工部的职能就是俗务,他不惯,难怪升不上去。不努力工作的公务员,即便在封建社会也是没有前途的。好容易在女儿封妃后,皇帝给他一个外放学差的表现机会,可是回来似乎也没有晋升的迹象。

贾政知道自己是没出息的,但是期望儿子能有出息,这样自己在祖宗跟前也交代得过去,所以他是自私的,他自己不求上进,只会催逼儿子成才。

大儿子死了,就逼小儿子,小儿子抓周出错,就被贴“酒色之徒”的标签。贾政对孩子就像老板对员工,可以爱你,但爱是有条件的,你必须能给我带来实际利益才行。

我喜欢田园诗就是不流俗,你喜欢就是浓艳不正经。

其实呢?

其实父子俩都不是真喜欢。田园于他们而言,都只是纸上谈兵。贾政看完了稻香村的景色,回头继续官场应酬;宝玉看看二丫头纺织,回来还是要在脂粉堆里享乐。

袭人这名字被贾政视为刁钻,确实是,因为实在不像个丫头的名字。

袭人也确与别的丫头不同,当别的丫环还懵懂无知傻吃酣睡的时候,她已经“柔媚娇俏”,成了李嬷嬷眼中的狐媚子;当别的丫环情窦初开时她已和宝玉共试云雨;当别的丫环为接近宝玉争得鸡飞狗跳时,她已成了王夫人钦定的准姨娘;当别的丫环(包括晴雯芳官)

为讨宝玉喜欢而纵容他疯玩逃学时,她已经开始为宝玉的前途和声誉忧虑了。

袭人处处先人一步,甚至超出了她自己的职责范围,所以,这种与众不同也是一种刁钻。

贾政喜欢规矩的人,袭人虽不越礼,但是越权,所以也是一种不规矩。

贾政端方近乎刻板,任何超出他经验范围和理解能力的人和事,他都不喜欢。如果是春兰腊梅,金钏玉钏之类比较常见流俗的名字,他就可以接受了。俗气的名字,俗气的人,才能让他舒坦放心,比如赵姨娘和贾雨村、傅试之类。

陆游原诗中的花气似乎是指梅花,梅占先春,所以袭人也自称“我是个起头的人”,她是宝玉断奶后第一个贴身大丫鬟,第一个试云雨的,第一个获得准姨娘身份的,也是第一个挨打的。

袭人的确很有正妻气质,所以有份儿做个正妻。


然而袭人抽签是桃花,李纨才是梅花。李纨是大奶奶,袭人所行所想也都是正妻的做派(甚至私心吃醋黛玉),可惜她没有做奶奶的命,连姨娘梦也破灭了。

她虽占了先春,最终却是东风有主,桃花流水渺然去。

续书中用桃花夫人息妫比喻袭人,颇含讽刺改嫁之意。其实桃花夫人是为了避免生灵涂炭而嫁给楚文王熊赀的,可算是百姓功臣。袭人改嫁想必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也是一种牺牲。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袭人嫁给蒋玉菡之后八成也是难以忘情宝玉吧?可见婚姻也不是很幸福满足,所以她还是薄命司里人。

袭人之后,紧随着来伺候宝玉的就是晴雯。

晴雯第一次出场是在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于是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款款散了,只留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

晴雯首次出场身边除了袭人还陪了另外俩丫鬟,暗示晴雯在宝玉房内地位并非一枝独秀,至少,晴雯属于来得不是太早的。

四人中媚人和麝月都是袭人的发小好友,只有晴雯是晚来的,是赖嬷嬷送给贾母的礼物。

晴雯十岁入贾府,在贾母处培训了一段时间再给宝玉,而袭人与她同庚。

晴雯来得晚,并不说明她不重要。贾母说:“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这个使唤,多半就是给宝玉作妾的意思。

晴雯是贾母心中最理想的妾。


贾母对袭人是考核了多年才决定“将她与了宝玉”,而对于同龄的晴雯,却是直接拍板,分派给宝玉,并且做出“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这样极高的评价。可见晴雯本身条件确实出类拔萃。

如果晴雯早来几年,当初接替李奶妈的第一人选只怕就是晴雯了。正因为此,晴雯才会吃醋袭人,因为袭人得到的一切本来应该都是她的,只差在晚来了一步。

晴雯应该是紧随着袭人被派给宝玉的,那一阵宝玉正热衷于欣赏这首陆游诗,所以上句用来给袭人取名,下句就成了晴雯名字的出处。

鹊声穿树喜新晴,有人说晴雯可能在贾母屋里原名叫做喜鹊,这个可以有,不过我觉得鹊声也暗合了晴雯的性情,快人快语,爱说笑爱骂人,宝玉说“满屋里就只听她磨牙”。

一个“新”字,说明了晴雯的到来——她是新来的丫鬟,是宝玉的新欢。

原诗中前一句是花气袭人知骤暖,但是在书里“骤”写成了“昼”。

宝玉既然喜欢这诗,应该不会记错字,而且昼与新的对仗不工,此处当是作者有意为之。

昼,明也。日之出入,与夜为介。——《说文》

昼,意思是白天,白天本来就是温暖光明的时候,袭人给宝玉的是昼暖,是在富贵顺遂时期的温暖舒适。等到白天过去了,这种温暖和舒适就不复存在,陪伴宝玉在黑夜的人是麝月,不是袭人。

“昼”拆解变形就成了一个“旦字”和一个“尺”字。古人形容衣料叫“尺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袭人虽然占了先春,却成了旧人,慢慢失宠于有了新欢的宝玉。

宝玉当面赞赏她表妹的美貌,还拿她的汗巾随手送人,表白自己深爱黛玉,又与晴雯有了“共穴之盟”,这一切都表明了宝玉对“旧”的淡化。

他的计划是与黛玉和袭人同死同归,但这是在晴雯死后,而且,这是计划,与其说是因为情感,不如说是因为这个计划的可行性最高。

袭人占了一个“知”字,是宝玉身边最知冷知热的那个人。

她在丫鬟中的确是宝玉的知己,她了解宝玉一切生活习惯、情趣爱好,知道宝玉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能投其所好地照顾和讨好,以及劝解宝玉。宝玉那一番著名的“人谁不死,只要死得好”的高论,就是对着袭人发表的。

正因为她太了解太知道宝玉,宝玉才对她有所忌惮,送帕给黛玉传情这种事,只能委托给没心没肺的晴雯才能安全。

二爷说送林姑娘帕子的事,还是让我去办,省得你又吃醋!


袭人就像宝玉留给她吃的那碗牛奶,人在婴儿的时候,自然最爱吃奶,可是一旦长大了,山珍海味那么多,牛奶虽然确实有营养,但绝不像儿时那样重要了。人都在成长和变化,某个年龄阶段狂热迷恋的人,过了那阵子,阅历和心境变了,感情也就变质了。

晴雯占了一个“喜”字,她模样儿比袭人讨喜,手巧而嘴利。

袭人如同甜品,吃多了腻得慌,晴雯好比辣菜,因为够刺激,所以让人欲罢不能。宝玉真心喜欢她,也愿意纵容溺爱她。

宝玉喜新,虽然未必厌旧,但在八十回时,读者可以感觉到宝玉与袭人已经有了一些嫌隙。再到后文,可能就会有更深的隔阂,以至于袭人不得不离开,临走还请求宝玉“好歹留着麝月”。

“太太,我几时转正呢?”“现在宝玉有二奶奶还有陪嫁丫鬟,冗员了,你还是走吧!荣国府感谢你的付出!“


虽然袭人是王夫人提拔的,但是贾政因其名字而不喜,自称已经另外看好了要给宝玉的丫鬟。

而贾母,因为不满袭人私下转投王夫人,已经有了嫌袭人“拿大”的迹象,所以必然也不会支持袭人转正成为姨娘。

王夫人是个没主意的人,不会跟丈夫和婆婆拧着来,再加上如果宝玉不要袭人,那么王夫人也不会留她。王夫人承诺袭人的“我必不负你”的话,只是个空头支票。

花气袭人知骤暖,袭人可不就是宝玉身边那个最知冷知热的人嘛!晴雯则得了一个“情”字,她外貌像黛玉。宝玉的舒服在袭人这儿,却一点儿不耽误他把最真的深情给了黛玉。

好嫂子,你猜宝哥哥最爱的是谁?提示一下,可不是你哦!

贾政夫妇和那个风雨飘摇的荣国府,终究还是容不下袭人,曾经给宝玉带来“昼暖”的她,终究还是失去了宝玉的心。袭人的红楼之梦,比别人更早破灭了。

陆游一句诗,被曹雪芹用得出神入化,直接映射了三个人与宝玉的关系和命运。一句喜气洋洋的春日田园诗,背后却是深深的无奈与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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