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密林叶色已转浓绿,未关严的窗扇吱呀一声被吹开,清晨的霜寒之气透入室内。
厉尘澜猛地从床上弹坐而起,额头渗满冷汗,卡在喉间的惊呼声被咽了回去,变成唇边低低的一声呢喃:“素贞……”
人虽已醒,噩梦却依旧鲜明清晰。他仿佛还能看见那人清澈透亮的眼眸,带着沁肤透骨的寒意,落寞一笑,如天边高悬的一轮幽月,寂寞得让人心疼。
窗外天边只有一线浅淡的灰白。厉尘澜舌底发苦,早已了无睡意,索性抓起了床边的外袍,一面匆匆套上身,一面走了出去。
厉尘澜最终只给白素贞立了一块无字碑,仿佛这样,就可以逃避她已经死去的事实,亦或者,他心里始终不愿相信她死了,而罪魁祸首其实是他。
本该死去的人也应该是他。
每每这样想着,厉尘澜都感到痛不欲生。但阿容说过,他的命是她换来的,他没有资格轻贱。
有时候,留下的人比死去的人更痛苦。
厉尘澜记得白素贞说过的每一句话,他好好地活着,代替素贞,完成她未了的心愿。
司马容劝他说:“素贞曾说过,人生在世,苦多乐少,多记住些美好的就好了。”
“佛法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因为仇恨,招摇一点一点的就与最初的自己渐行渐远。你不如替她这个长老好好守着,这个她倾注了心血与汗水的万戮门。”
“想来,若是她泉下有知,定是会高兴的。”
是,她说过,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为苍生百姓造福;想开一间医馆,济世救人。她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好,我会守好它。”
厉尘澜这些年来始终如一的坚守着自己许下的承诺,从未改变。
无恶殿上听着袁桀与林子豫为着新山草寇一事而争论不休的厉尘澜心思又飘远了。
直到厉尘澜忍无可忍,他一声令下才打断了这场喋喋不休的争吵。
听闻那伙儿新山草寇的门主乃是一个提大刀的粗犷汉子,建门在封魔山附近。
厉尘澜冷静沉郁的眼神忽然一滞。
龙有逆鳞,拔之将死,触之必怒。
之于厉尘澜来说,有关白素贞所有的一切就是他的逆鳞。
与此同时,重新苏醒的路招摇带着琴芷嫣和白素贞一起回到万路门。
“女魔头,你真的要回万戮门夺回门主之位啊?”
“当然。”
“可是……现在万戮门已是厉尘澜做门主了。”琴芷嫣说这话的时候还不忘看看眼前大佬的神色。
路招摇果然闻言脚步一顿,用着轻蔑的语气说道:“哦~原来他叫厉尘澜啊。”
“没错,魔王之子嘛,当是姓厉。”路招摇说这话的时候颇有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
厉…尘…澜
白素贞闪烁着圆溜溜的黑眸,默默将这个名字铭记在心头。
每当忆起他时,她都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还会不会……记得她?
“你要回去当门主,万一厉尘澜不同意怎么办?”
“不同意?不同意我就杀了,把我的东西都抢回来。”路招摇面色阴沉,说这话的时候眼底竟有一丝可怕的阴鸷滑过。
路招摇一贯处理问题采取的血腥暴力方式明显吓得琴芷嫣不轻,她浑身哆嗦默默抱紧了怀里的小白蛇。
就连路招摇一手建立的,只忠诚于门主的亲卫队——暗罗卫都被厉尘澜收为己用,很难说厉尘澜这个人是不是颇有心计手段。
白素贞总是不吝于用最大的善意去看待别人,哪怕现在的厉尘澜或许已经不是当初她所认识的墨青了,但她还是更愿意相信,他是有苦衷的,而不像招摇说的,为了得到所谓的魔王之剑而利用了她。
“这小白蛇倒是长得怪好看的,你从哪儿捡来的?”路招摇逗弄着琴芷嫣怀中的小白蛇,总觉得看着这小白蛇的眼睛,竟然有种莫名的熟悉和亲切感涌上心头,下一刻她不禁暗笑自己想多了。
“你也觉得好看吧!是我在素山迷阵里捡到的,应该是不小心迷路了吧。”说到这里,琴芷嫣才意识到应该把小白蛇放生,重回山林才是最好的归宿。
“小白蛇,你已经安全啦,赶快回家吧。”琴芷嫣依依不舍地把小白蛇放在地上,挥了挥手告别。
白素贞颇感无奈,她顺着琴芷嫣蹲着的脚踝缠上她的手腕。本就舍不得小白蛇走的琴芷嫣立即喜笑颜开起来:“你要跟我们走对不对,太好了!”
“这小白蛇还没起名字吧?”路招摇看着小白蛇,勾唇一笑,眼底流露出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暖意,“看它雪白雪白的,就叫它小白吧。”
白素贞闻言愣住了,伸出头亲昵地蹭了蹭路招摇。
“它好像很喜欢这个名字!”路招摇一脸骄傲,手上摸了摸小白蛇的鳞片,沁凉冰爽的手感令她爱不释手。
琴芷嫣与路招摇相视一笑,开心地不停喊着:“小白……小白……”
两人一蛇很快就来到了顺安镇。街上来来往往,摩肩接踵的行人彰显出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路招摇觉得,她一定是出那个冰窟的时候没有看黄历,要不然怎么会打击一个接着一个!
啊……她的鞭尸台……
夭寿,路招摇觉得她心痛得有点呼吸困难了。
啊……她的阴沉木……
路招摇欲哭无泪,蹲了下去,捂住肚子,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抽疼。
路招摇做主万戮门时,为了显得万戮门特有气势,特意在尘稷山主山门前布了千险之关。
枪阵、箭阵,邪火灼烧,酷寒冰地,擅闯者不是死就是生不如死。
山门前方圆三十里地,没她万戮门允许,苍蝇也别想飞进来一只,在名门正派的眼里,她尘稷山山门,可谓是完美的现世地狱的代表作!
可现在却有人跟她说,前年顺安镇发展旅游,好多魔修慕名而来要近距离参观万戮门,镇上打算要修一栋酒楼,镇长来找厉尘澜帮忙,于是厉尘澜就把那鞭尸台拿去送他们做地基了。
鞭尸台被送给了客栈做地基?
而那根万年阴沉木,花费数年人工,雕刻数千骷髅头,象征着万戮门杀伐决断,威武至极的柱子被推了。切了打磨成小柱子,拿去搭猪圈了。
阴沉木被用作了猪圈养猪?
琴芷嫣抱着白素贞一路走来,都是一副想笑不敢笑的别扭表情,徒留路招摇一脸失魂落魄的走在前面。
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好事不单行,祸事又成双。
压死路招摇最后的一根稻草,是尘稷山万戮门山脚下热火朝天的男耕女织景象。
尘稷山山门前满是人群在……干农活?
面对路招摇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满腔恨海难填的怒号,好心的农民伯伯还尽心尽力的给她解释,“自从厉门主接手万戮门之后,把以前的阵法抹了,还地于民,供大家耕种粮食。”
白素贞默默地把眼睛移开,不敢看此时的路招摇。
路招摇一口血差点没喷琴芷嫣一脸:“他们说啥?厉尘澜把什么抹了?”
农民伯伯大声凑到她耳边说:“前门主的阵法。厉门主将那些抹了,第一年地还荒,没什么收成,可这两年收成可好了,种啥啥丰收,现在正值春日,尘稷山门前一片生机勃勃呢,厉门主真是个好人啊……”
白素贞默默地瞅了一眼路招摇,再望了望眼前这一派绿意盎然的尘稷山,突然觉得……
没有杀戮,没有伤亡,好想还不错的样子。
不过这话要是被路招摇知道了,大概要气得早生华发,呕血三升吧……
魔教!什么叫魔教!
魔教就要有一个魔教该有的样子!就该有火!有血!有熔岩!刀剑!要杀气凛凛!要有近我者死的气势!
什么春意盎然,生机勃勃,什么种菜种粮,收成大好,他是土地公吗?他是财神爷吗?
咱们是魔教!就吃凶神恶煞这碗饭的!
她的尘稷山啊,布置了那么多年的,好不容易远看就让人怕得要尿的尘稷山啊,你的凶神恶煞,你的恶名远扬,你甩名字就能威慑名门正派的力量,就这样全部都被毁了啊!
小丑八怪!厉尘澜!你二大爷!我和你简直不共戴天!
愤怒的路招摇决定去找自己的死忠北山主袁桀,她们到了北山门口,看见守门的门徒都是生面孔,来前路招摇还专门让琴芷嫣将自己的面容用帷帽遮住,以防俩人同样容貌的事情败露。
路招摇忆起新仇旧恨,面容更加冷峻:“去告诉袁桀,门主来了,让他出来迎接。”
结果看门的门徒不仅阻拦她不让进,还大肆嘲讽挖苦她。堂堂路招摇哪能受这种窝囊气,她一怒之下本想给他们一个教训,没想到发现自己现在功法尽失。
恰逢路招摇百般窝火,万般郁闷的时候,忽然自远而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只见一匹乌黑的骏马疾驰而来,柳沧岭前来找琴芷嫣,却错认了路招摇,并带着路招摇逃入万路门禁地。
戴着帷帽遮挡面容的琴芷嫣只能一脸懵逼的看着柳沧岭将路招摇带走,委委屈屈地小声嘀咕:“沧岭哥哥,我在这儿啊。”
原来这人竟是柳巍之子,鉴心门少主柳沧岭。白素贞不放心功法全无的路招摇,眼明手快的缠上路招摇的手腕,也被一并带走了。
只剩下孤零零的琴芷嫣一人,她记着路招摇的嘱咐,只能先躲在一旁静观其变。
待到骏马疾驰到白素贞坟前碑旁,天上忽然一道赤白的闪电撕裂天空,惊雷炸响,骏马受到惊吓,路招摇和柳沧岭竟从马背上一头栽下,一人狠狠撞在树桩之人,一人掉进了树洞里。
“咚”的一声,血溅当场,柳沧岭被磕晕了过去。
而树洞发出奇怪的光芒,将路招摇和白素贞都吸了进去。此时四周除了大雨淅沥之声,一片诡异的安静。
远在无恶殿处理政务的厉尘澜心念一动,瞬移到了禁地口。
“参见门主,有人擅闯了禁地,前山的弟子未曾见得他们出来,理当还在禁地之中。”
“为何不就地击杀?”厉尘澜用着冰凉的语调,略带沙哑低沉的声音问道。
“因为门主之前嘱咐过,不得……胡乱杀人。”
“他处自是不可,但擅闯禁地者,莫论因果,杀。”
“是……是,属下知道了。”
“处理完此事,自去惩戒堂领罚。”
“谢……谢门主。”
厉尘澜眯眼看着雨幕尽头的道路,顶着瓢泼大雨迈步踏前。
电闪雷鸣在他身前,倾盆大雨落与他的四周,厉尘澜只是细致认真地摘去墓碑上落满的枯枝残叶,眼眸里是盛满一片璀璨星河的温柔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