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无风雨也无晴

偶然发现五年前写的一篇文章——

今天3点52分，立夏又至。许是人老了，渐渐地开始念旧。傍晚下班，路遇大雨，心里想着，广州到了暴雨的季节，念头一起，连同翻涌而上的，还有很多陈年往事。

我少时酷爱夏天，爱极了它的浓烈，迷恋着它的奔放。然身边的亲友都厌恶夏季的炎热，我不服，兴冲冲地翻遍诗集词集，终沮丧于歌咏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里，如我一般喜夏的人，向来尤为稀少。一时讪讪。后来看《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其中言道：“立，建始也；夏，假也，物至此时皆假大也”，始知立夏意味着万物生长和茁壮。欣喜之下，又查典籍，见《岁时佳节记趣》记载，立夏这一天，帝王会率领文武百官到京城南郊，举行迎夏仪式。着华贵的朱色礼服，配剔透的朱色玉佩。骏马香车，旌旗猎猎，皆选朱红。从官万骑拥銮舆，丽姝三千舞太平。以这浓烈的色彩和大张旗鼓的方式，来祈求年之丰收，国的风调雨顺。跨越过千百年的时空，我幻想着我是夹道的围观百姓，看到这场景必定是虔诚、仰慕、遵从缭绕于心，或是那骑行的车队，成为这壮丽场景中的一笔。我一遍遍冥想，竟有种与有荣焉的自足感，不再觉得自己一番爱夏的心思登不得台面，也不再有与众人不同的孤独感。前人的一项风俗，成就了千年后一个普通孩童生活的一番跌宕起伏，岂非缘分？

夏天这个季节，当真承载着我诸多的幸福点滴。莫说运动起来的酣畅淋漓，也不言衣衫薄的自由潇洒，更不语瓜果鲜甜的口食之享。单是这银河倒泻下的诸多爱护，时时回味，也应不算过。

中学一次放学路上，暴雨如注，乌云压顶，银瓶炸破，我骑着单车在风雨中歪歪斜斜，彷徨无望中，一束温暖的车灯光突破重重的迷雾，照亮了我惊喜的眼，也照亮了我前方的路——是父亲抛下一切，顶着雷暴，来接他的女儿。雨水自我的双眸流淌而下，仿若我感动而留的泪水。爸爸接到我时，按耐不住，好奇地问我：“你在傻笑什么？”我用力地看了爸爸一眼，然后语带调皮，“没有，秘密。”我将这份喜悦悄悄珍藏，经年岁月，每遇到艰难的境地，那束给我力量的灯光总会穿越过时间和空间，庇护我的无助和痛苦，让我即便独对风雨如晦，也不惧于前进。后来我疯狂爱上莎士比亚，念到《暴风雨》里有一段话，“上天赋与你一种坚忍，当我把热泪向大海挥洒、因心头的怨苦而呻吟的时候，你却向我微笑；为了这我才生出忍耐的力量，准备抵御一切接踵而来的祸患”。那震风陵雨的傍晚，那氤氲雨雾中的光亮，那绝望困兽下的温情，便又历历在目，朗朗在心。你看，这于我，是多么美妙的巧合！

上大学时，亦有一次突降急雨，风如拔山努，雨如决河倾，我给滞留在饭堂的好友送伞，突然明白，许久之前是我接受了无私的馈赠，而今天，我从收获者变成了付出者，给旁人撑出了一片晴空。看剧时曾听过一个有意思的说法，男主角自述说——我奶奶曾经说过“做好人很快乐”，这也许这是真的，还是我们要在每一秒尽情自私呢？好消息是，人类的进化带来了好处，我们可以一个人度过旧石器时期寒冷的冬天，就史前标准来说，我们还是孤独的猎人。所以对部落里其他人表示友好是很危险的。但如果我们能放下棒棍尖石，迎合内心里无私精神的呐喊，会得到最好的回报。

我们都不愿一个人，没有人不想在被爱中得到幸福，在爱人中收获满足。这种对他人的善意不断叠加，使部落团结起来，使部落与部落联合起来。人类社会不断前进，我们所经历过得一切都是为了激励我们，爱使我们向前，向前。

如此，用宽和乐观的心情，以我之眼观世界，世界皆着我之色彩，生活处处皆趣味。前段时间，家乡下了一场冰雹，有露天的车子被砸出了一个大窟窿，但我看网上的反应，俨然成了自我调侃的创作舞台。有人拿来一个啤酒杯，里面放着捡来的几块大冰雹，再插上一瓶啤酒，配词是“冰啤”。遥想好些年前一个中午，也是突发冰雹天气，原本明艳艳的万里晴空，一声惊雷，满座顽云拨不开。说是“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十分潋滟金尊凸，千杖敲铿羯鼓催”，也一点都不夸张。我们那时不过十来岁的稚儿，同学不仅没有被吓到，反而兴致勃勃地关掉电灯，玩起了鬼屋的游戏，甚至有人还提议放学后到“水漫金山”的校道上摸鱼。有了庇护所，有了可靠的倚仗，恐怖的大自然力量不再单纯是恐惧的存在，反而衍生出种种的趣味和欢喜。我的家乡是个临海的小城，夏季多台风。记得有一年我生日，刚好遇到台风来袭，学校通知放假，我失意于不能和同学一起庆生，我的一个朋友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得看不见眼睛：“说明你是个妖孽，出生就天生异象。”没待我生气，他又补充道：“不过，真好，生日就给我们放假。”那种愤怒后反转的欢喜，尤其难忘，让我现在每年过生，都忍不住悄悄祈祷台风天的休假。我们的科技庇护了我们的生命，我们的乐观庇护了我们的心情。你看，这于我们，又是多么高尚的恩赐！

我特爱王夫之的一首词——归禽响暝，隔断南枝径。不管垂杨朱小迸，滴碎荷声千顷。随波赚杀鱼儿，浮萍乍满清池。谁信碧云深处，斜阳仍在天涯——将雨天写得其乐无穷！我是个追求享受生活、享受生命的人，这应当是和我山水如画的家乡，如歌如诗的成长经历，阳光向上的亲友，密不可分。晴日可游乐，雨天好撑伞。如这城市大雨倾盆，我却还在默默地细数些无价的记忆，写些暖暖的浮生记。这一刹那，竟然觉得自己得到了某种顿悟，有了苏东坡式的豁达，一句“也无风雨也无晴”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