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痕

「哎呀!這是誰這麼粗心,把這裡鋸了一個洞,真是可惜!」


廖老師撫摸著木板上的鋸痕

像是對著一個受傷的孩子,說著心疼。


「不過也沒有關係,這都有方法處理的。」

廖老師安慰着我,說著別擔心


廖老師繼續用手平撫著木板另兩處蟲蛀的傷痕,說:

「這些和這些都要留下來,因為凡走過必留痕跡。」

很短的時間,我聽著廖老師說著面對這些傷口的心情

從心疼、安慰,一路走到接納。


廖老師手中的這塊木板,是我選中要做小桌子的素材。

我來把故事從頭說起…


           師傅


2015年3月中旬,是我和哈克一年一度的木工創作旅行

已是第三年了,前兩年我們都到台東市區,找廖老師指導我們用漂流木創作

但今年廖老師希望我們能接觸不同的元素

特別引薦我們到台東太麻里的北里部落

找魯魁和高班長這兩位排灣族師傅指導我們。


魯魁師傅,五十幾歲,擁有一身黝黑的膚色。

要介紹魯魁師傅出場,我想引用他說過的一句話:


「我們做自然的東西,就要吹自然的風」


我幾乎可以用這樣的一句話,來理解魯魁師傅的風格

包括他的外表、作品、工作室以及行事,都從這個基底出發



選材



每次做木工前,我總會帶著對家裡空間的想像

思考要創作什麼可以讓我在生活中使用。

對我來說,創作可以在生活中使用的作品是很重要的

因為可以使用,作品才有機會自然的走入記憶,累積出一種情感

如此,作品才會是和我一起活著的


這次,我決定要做張小桌子

讓我可以放在二樓進行小團體督導使用


上工的第一個步驟就是挑選素材

我挑出的原始素材是一片長250公分,寬約80公分的大板材。

但因為我要做的只是一個「小小」桌子,所以當魯魁師傅問我

「你的桌子要多大?」

我就在離板材右端約70公分處,用手刀一比,說:「這樣」

魯魁師傅吃驚的看著我

「就這樣?至少也要這樣吧!」他就把手放在板材中間的位置。


看得出來,師傅受不了我的小家子氣

但我想想我家裡的空間後

搖搖頭,很肯定地說:「這樣就好,我家,不大ㄋㄟ~」

魯奎師傅才沒好氣地用鏈鋸取下一小段板材

大小永遠是相對的

魯魁師傅不曉得一塊長80公分寬70公分的桌子

在我的二樓空間,已是不小了




珍惜



我們用的材料是漂流木

漂流木的好處是材料會展現自己的個性

這種味道是規規矩矩的材料所沒有的。

但使用這樣的材料,同時也得面對許多不是那麼完美的條件

包括蟲蛀痕跡,包括邊角不規則的鋸痕。


我選的這塊木板,有三個邊都還算好看

但有一端,有個明顯內凹的缺塊

我看著這不小的缺塊,心想要裁切整齊一點才行

於是我看著魯魁師傅,再舉起手刀,一劃


「從這裡把這個缺口切掉好看嗎?」


哪知魯魁師傅又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拉大嗓門說:


「ㄟ~你很浪費ㄋㄟ,這幹嘛切掉,想想辦法就好了。」


我聽他這麼激動地說,我心裡緊張了一下,好像讀得到其實他心裡的OS是:


「你這個西部來的死孩子,有沒有搞錯,什麼都要切掉、切掉,以為切掉就好喔。」


從廖老師到魯魁師傅,我在這裡學到的第一課:要珍惜木材

他面對瑕疵的思考邏輯是「想辦法留下,而不是切除。」




新生



一個活得清晰的人,他的處事,我們會看到一種獨特的一致性。

魯魁師傅面對瑕疵的方式,還有令人驚嘆的故事。


創作木桌子來到第三天時,我們已經把木板挖洞、打磨、上腳、膠合

做出小桌子的雛形

接下來,就是處理一些細節。

我和魯魁師傅把桌子翻正,站好

桌面上露出一個很明顯的傷口,就是廖老師說的那個鋸痕

魯奎師傅準備教我如何處理傷口,我期待地看著

他看著這個痕跡,然後用鉛筆在與鋸痕垂直的角度,帥氣的畫出幾條線段。

然後看著我說:「這樣好不好?」

哇!用縫合的視覺呈現,來處理鋸痕留下的傷口

我驚訝的看著魯魁師傅,心想:


「哇靠!原來是這樣處理,不是試圖減少傷痕的樣子,不是掩飾,不是切除,反而是直接強調:這裡曾經有傷。」


這種豪氣,我折服。


我抬頭看著魯魁,回應著我對他這樣處理的理解

「所以有傷沒有關係,好好處理就好。」


魯魁聽我這麼說,睜大眼睛看著我:

「你可以教喔!」

接著眼神轉調皮,像演戲似的刻意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說:

「哇!孩子,你真的長大了。」

然後,我們哈哈大笑


這三年學習木工的過程裡,從廖老師到魯魁師傅,我都看到一種對「傷」的哲學觀:


對於曾有的損傷,心裡疼惜。但對於損傷的口子,不視為缺陷,對於損傷的本身,更不刻意掩飾,不去抹除,而是以瑕疵為基礎來施工,將傷痕重新納入整塊木板之中,甚至成為整個作品的亮點。


我在這裡又再次清晰地感受到魯魁「自然」的味道。

這也是我學習到珍貴的第二課:

「面對傷,有些做法是撫平,但也有一種更自然的選擇是:讓它用痕跡的方式,融成一種新的生命面貌。」


超馬媽媽

這樣面對傷口的觀點,讓我想到台灣一位很獨特女性的故事

故事主角有個很好聽的外號,叫做超馬媽媽。

超馬媽媽任職於某私人公司,平時從事事務性的工作

但因為熱愛長跑,所以工作之餘常四處參加馬拉松的比賽

是國內馬拉松比賽的常勝軍。

幾年前她到法國參加比賽,因傷口感染而截掉了一條腿。

一般人或許會以為故事到這裡,就沒什麼好說了

但幾個月後,超馬媽媽經過休養、復健,回到工作崗位時

和受傷前一樣,她依舊常常穿著短裙、絲襪(包括義肢的那條腿)

在辦公室裡,在戶外如常的過生活

我聽到了,心裡很感動


又過了不久,我開始聽到超馬媽媽四處受邀演講

分享她內在面對這件事情的歷程。


對我來說,她一點也不忌諱曾有的傷

她沒有要假裝、沒有要遮掩

反而讓這個傷成為她新生命的一部分

而繼續影響着自己,影響着別人




傷,是神奇粉末



故事再回到木工創作

三天後,我從台東回到高雄

當天晚上,我把做好的小桌子搬到二樓

對著太太說這個桌子痕跡的故事

太太聽了說:「這桌子和我們家很搭:有瑕疵,但沒關係,重要的是我們和瑕疵一起美麗。」



傷,成為鍊金術中神奇粉末的一部分

半年後的今天,我把這個故事寫下時

內在依舊哄哄有聲

我們真的可以相信

人生有些傷,或許我們躲不開

但如何看待傷、處理傷,我們還有許多可能的選擇


你可能感兴趣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