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阔唯一一件军大衣湿透了。家里没有取暖器,没有空调,他用手把衣服里的水挤出来后,就挂在客厅里,想等它自然风干。可当天晚上就发现,军大衣直挺挺地吊在那,结冰了。
第二天上午,李阔给何小木开门时,身上披着棉被。
何小木刚准备问什么,又想起来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她另起一个话题,解释昨天上午没有回来的原因。
“我昨天在现场,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摔倒的老人是已经退休的大学教授,台里要我写一篇报道放在晚间新闻,”何小木按捺不住地兴奋,“虽然最后被删减地只剩寥寥几句,但也是第一篇署了我名字的报道。”
“恭喜你啊。”李阔微笑着,但很难从他冻僵的脸上看出真实的表情。
“但是,”何小木欲言又止地看着李阔,“新闻里并没有提到您的名字,只说是位默默助人的好人。”
李阔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
“我稿子里明明写了,但不知道怎么,报道出来的时候,就变成这样了。”
见何小木还在极力地解释,李阔安慰地看着她,说:“真的没事,我本来也没想让大家知道。”
“本来都通过了,后来碰到胡台长,让我把稿子给他看看,”何小木一拍手一跺脚,“一定是他要求隐去姓名的,一定是他。”
这些话李阔听在耳朵里,但并没有放在心上,“没事,只要把人救活了就好。”他往房间走,看来这两天的采访他都要坐在床上了。
何小木眼前突然浮现出那一篇篇报道李阔杀人的新闻,甚至还拍到他手持水果刀的照片,脸上满是愤怒。想想他刚刚说的话,还有昨天无论如何都要救人的样子,她实在无法把这些联系到一起。难道说,23年的牢狱生活彻底改变了李阔,他真的洗心革面了?
李阔坐在床上,裹着棉被,脸上胡子拉碴,何小木坐在板凳上,打开电脑。
李阔说了自己去洗车店的事,也说了一同在那里上班的人。何小木很感兴趣,但她努力不表现出内心的想法,小心地问着不太急功近利的问题。
“您可以用假名字来叙述。”
李阔点头,然后侧着脸盯着地面,若有所思。
何小木怕他有顾虑,说:“您放心,采访报道出来前,我都会整理好先给您看,您觉得不妥的地方,我都会修改,直到您点头。”
李阔依旧很久没出声。
何小木再一次表示:“我不会在报道中添油加醋的。”
这时,只见李阔支支吾吾地说:“我不知道给他们起什么名字。”
不知为何,面对李阔一脸真诚又无奈的表情,何小木突然觉得很想笑。“您可以用真名叙述,我会用化名替代。”
时间过得很快,两个人说说这聊聊那,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
何小木从包里掏出一个三层的保温盒和保温桶,说:“中午我们就随便吃点解决吧。”
盖子一掀开,菜饭的香味钻到李阔的鼻子里,排骨海带汤、清炒生菜、口水鸡、酸辣土豆丝,他能清楚地分辨出它们的味道。李阔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小声说:“这也太丰盛了。”
何小木见他喜欢,很满意,但还是略带抱歉地说:“都是昨晚的剩菜。”
李阔怎么会介意,他眼睛挪不开,但又不好意思动筷子,咽了咽口水,说:“不能总是吃你带来的或你买的饭,”他想了想,“就从我的薪酬里面扣吧。”
“没事,反正我也要吃的,又不是特地给您带的。”
“还是从薪酬里面扣吧。”
见李阔坚持,何小木只好同意,但他们谁都没提按什么标准来扣。
吃饭的时候,何小木问:“您下午要披着这个去洗车店吗?”
李阔斜下眼睛看了看花棉被,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回答她的问题:“这肯定不行,大衣估计能干。”
何小木指着军大衣,惊讶地说:“那已经冻成冰块了。”
李阔小声咕囔:“没事。”
一阵沉默后,何小木想起昨天的事,问:“您当时不担心救不活那个老人吗?”
“担心,”李阔想都没想地说,“可是,我不救他,等他到了医院,肯定活不成。”
有一句话藏在何小木心里很长时间,她酝酿很久,打算在适合的时机说出来。她想,现在那个时机到了。
“您为什么要杀人?”
问出这句话时,何小木的心脏狂跳不止,她害怕听到李阔敷衍的回答,更害怕听到沉默不语。但何小木已经在心里做好准备,不论对方说什么,她都要镇定地接住后面的话。
可没想到,李阔竟脱口而出:“我没有杀人。”
何小木震惊地看着他,手上的筷子一松,滚了几圈,耷拉在食指边缘。那无辜和坚定的表情出现在李阔脸上,好像在为自己辩解,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真的没有做她口中的龌龊事。
这样的辩解是李阔从未有过的,毕竟从一开始,他就一口咬定人们看见的事实,并认下所有的过错。
何小木嘴巴张开,她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镇定,眼神游离地盯着李阔,再次确认她刚刚听到的话,想从他身上找到答案。
这时,李阔似乎才反应过来,他懊悔不已,支支吾吾地想推翻自己之前说的话,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多么希望何小木能忘记,甚至默默祈祷她压根没听见。可那五个字振振有辞,隔着这么近的距离,任谁都听得清清楚楚。
饭菜的香味飘在屋子上空,冷风穿过窗户和铁栅栏,带着呼啸声直直地钻进来。墙边的窗帘瑟瑟发抖,就连地上的塑料袋也哗啦作响,旋转着,好似要飞到空中,可离地不过半尺,就又掉下来,在地面上原地打转。
手机铃声打破了这个谁都不知道说什么的尴尬时刻。何小木迟疑地掏出手机,带着木讷的表情按下接听键,她脑子里嗡嗡的,只能隐约记得对方交代的事。
“我得走了。”何小木站起来。
李阔也跟着站起来,赶在何小木之前,笨手笨脚地把桌上的保温盒和碗筷收拾好,拿到厨房清洗干净后,整齐摆放在手提袋里。期间他不小心打翻了何小木的水杯,还好是空杯,李阔一把抓住才没有让它掉在地上。何小木有气无力地站在桌边,两只手撑在桌沿,不时瞥两眼李阔,心里满是狐疑,但一句话没说,只是一边咽口水一边冒冷汗。
离开1小时后,何小木又回来了。李阔见她气喘吁吁的样子,嘴巴里呼着白气。“东西忘带了?”
门一开,只见何小木把一件藏青色大衣外套塞到李阔怀里,语气极快地说:“这是我从家里拿的,很多年没人穿,估计也不要了,您先穿着吧。”说完掉头就往外跑,李阔还能听到她的声音在楼道回荡,“我还要去赶下一个采访。”
冰冷的衣服在何小木手中有了温度,抓在李阔手里沉甸甸的。尽管大衣有一股霉味,衣领和袖口有些许磨损,但对于李阔来说,已经是一件完美到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的衣服了。
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李阔一直穿着这件藏青色外套,而他自己的军大衣,始终在结冰和化冻之间重复。还有,李阔矢口否认自己说过的话,认定那是他下意识为自己脱罪的结果,之后无论何小木怎么问,他只淡淡地说:“我是坐过23年牢的杀人犯,这是全胡城人都知道的事实。”除此之外,他再不愿意多谈。
何小木试探着询问他的杀人动机,得到的回答是:“事情的真相就是新闻上说的那样,我也没什么好辩解的。”何小木只好作罢。
临走前,李阔告诉她,有人让他明天去当地一所小学给孩子们上警示教育课,采访就暂停一天。何小木没有多想,只说自己会跟着去。
第二天,两人到了约定的地方,门口迎他们的是胡城监狱曾经的监狱长,现在是小学的副校长。
副校长见到李阔并没有多热情,寒暄了几句,并向何小木介绍了自己。当他知道来者是电视台的记者时,脸上的表情立马丰富起来,态度也转变了不少。
何小木小声问走在后面的李阔:“您知道他们请您来说什么吗?”
“说是给孩子们上一堂警示课,教育他们不要误入歧途,走上不归路。”
“他们这样跟您说的?可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李阔摇摇头。
“您平时不是最害怕抛头露面,这次怎么答应了?”
“监狱长亲自找到我,”李阔伸手指了指,“他先说服马宁,通过马宁找到我家,两次登门,我不好意思再推辞,更何况,那些年监狱长对我不错。”
何小木半信半疑,小声说:“一定是他答应给你足够的报酬。”
李阔听见了,他并没有否认——生存对他来说,依旧是头等重要的事。
走了几百米的路,进到一间暖和的教室。老师的表情很复杂,跟副校长交换了眼神,没有欢迎,也没有其他意思,只是自觉地让到一边。没有人告诉李阔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他一直局促地站在讲台边,望着坐着端正的孩子们,一只手紧张地捏着大衣边。
副校长朝李阔点头,他这才缓缓走上台作自我介绍。李阔别扭地贴在讲台边缘,身体摆出恭恭敬敬的姿势,像是小学生第一次作报告。几句话的功夫,他眼睛一直盯着教室后面的黑板报,不敢直视任何人。
当李阔说出自己的名字时,原本头正肩平的孩子们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声音顺着教室的每一个角落蔓延开。
何小木立马察觉到了异动,之前的不安感一齐涌上来。她开始担心接下来的事,但更担心的是,她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所有的不可控因素都让她不安。
这些躁动也让李阔焦虑,他脸色煞白,嘴唇发干,原本就支支吾吾的话变得语无伦次,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又不敢盯着谁的脸看,目光迅速从每个人的眼前扫过,期望截取到最有效的讯息。
突然,一声哭喊从教室的右后方传来。只见一个女生瘪着嘴,一脸委屈的样子,她一边用手擦眼泪一边泪流不止。老师快步走到她座位旁询问原因,那女生侧着脸,用小手指着讲台上的李阔说了些什么。老师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意味深长地看了李阔一眼,没等李阔回应的眼神,就把头转了回来,继续安抚自己的学生。
这时,坐在前排的一个男生站起来,看着李阔问:“你为什么会来我们学校?是谁让你来的?”
李阔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更重要的是,他也在怀疑自己走到人前是不是一个错误。环顾四周,李阔寻找可以给予他帮助的人。然而无果。
就在李阔觉得空气都要凝固了的几秒钟后,一支铅笔快速向他飞来。他没来得及躲闪,笔尖打在他衣服上,又弹到讲台上,发出清脆的叮咚声。接着是一块橡皮、一本练习本,它们像商量好的一样一齐飞到李阔的身上,而他却始终缩着脑袋,没有想过躲闪。
整个过程,在场的老师没有说一句话,任凭所有的事情发生。也许是听到隔壁的吵闹声,副校长闻讯赶来。看到这样的场景,他的脸上平静如水,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没有伪装出关心的样子,不经意间,嘴角还漾起得意的微笑。
何小木再也坐不住了,关掉摄像机,从最后排冲上讲台,拉着李阔就往外走。跟副校长擦肩而过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对方的目光一直落在李阔身上,并没有在意。
出了学校的这段路,何小木拎着重重的器材大步走在前面,李阔却像做错事的孩子,双手插兜,低着头走在后面。路上没有其他人,大风吹过的街道上只有他们俩。
何小木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问:“您原本就知道会这样,对不对?”语气里带着一丝埋怨。
李阔也停下脚步,开始没说话,过了会说:“反正是一堂警示教育课,不管以什么形式开展,效果有了就行了。”他很无奈,却努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何小木本想生气,但又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立场,一直站在那儿喘粗气。李阔也没有动,配合着她站在原地。最后只听何小木叹了一口气,说:“您为什么要这么活着?!”
李阔不知道这是疑问句还是感叹句,只是听到心里凉飕飕的,很不是滋味。他不指望眼前这个女生理解自己,只是说:“首先我得活着。”
“难道洗车店的工资不能满足您的日常生活吗?为什么一定要像这样苟且偷生,被别人看不起?”话一出口,何小木就知道自己过分了,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怎么都收不回了。她把头偏向一边,等着李阔的反应。
他比想象中平静,双手依旧插在兜里,两只胳膊向下伸。“洗车店恐怕待不长,我不想给朋友添麻烦。”
一辆面包车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随着“咔嚓”一声,一个易拉罐被压扁。几片枯叶随着面包车带起的风腾空而起,悬在空中,又随着面包车的远去缓缓降落。车里的人不会注意到车外的人和事。
“您有没有想过离开胡城?”何小木突然问,“走到很远的地方,开始新生活。”
李阔不假思索地回答:“没有。这里有能支撑我活下去的东西,离开,我一刻也活不了。”
“是什么?”
何小木没有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