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纸上挖出手无法承受的东西 ——读胡弦诗歌《此刻》《在一座火山岛上谈诗》 文/齐凤艳

在纸上挖出手无法承受的东西

——读胡弦诗歌《此刻》《在一座火山岛上谈诗》

文/齐凤艳

面对一朵花,我无法

精确地形容它的颜色、情态……

语言止于此也许

是合理的。当我

仰望天空,我察觉到“美丽”一词的贫乏。

屏风上,木头雕成云朵:得其

所适的云,像一个安居室内的词,带着

绝对的宁静——是种

淡淡的绝望控制着人间:你是核心,

和这核心的绝对性——你的美

对词语的作用是种完美的终结。

……我们继续说话,漫无边际,

镜中人:你和我

全知——拥有全部的心痛,但不在

语言那漫长的旅程中。

此刻,再读一遍胡弦这首诗。如我近几日反复读过一样,它在我心间脑际引发的关于词语思索,关于字句上的诗意之韵致与幽深的探寻。无疑我必须依赖语言来领略这首诗,正如胡弦不能脱离词语来写这首诗。但是读罢这首诗,语言似乎隐去,最后萦绕在我周身的是这思索和诗意,而它们是语言所诞生的。我要欣赏这首诗,就必须回到语言,回到词语。

胡弦的诗常常静观幽远,兼备现实的微妙感知和超现实的玄思神性,很多幽深之处恕我不能够全面领悟。但是在这首诗中我想胡弦传递了他对诗歌语言的思索,一种诗意的思索。

此刻,面前未必真有花。此刻,面前隐现的是词语。诗歌是语言的艺术,它以语言为外在载体,以审美情感为深层内涵。如何运用语言来恰当地、圆满地表现审美情感是诗人的追求。往往我们会认为“意”是丰饶的,“言”是贫乏的,即刘禹锡所说的“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中国古代文论中的言意之辩就是由此而来,但是自古及今的伟大作品让我们看到了克服言不尽意是可能的。所以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言”的贫乏是由于艺的有限和感知的狭窄引起的呢。

此刻,胡弦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创作中的现实。“面对一朵花,我无法/精确地形容它的颜色、情态……”的确如此。这是因为语言在本质上只是表示一般的普遍观念;而人们所指谓的东西却是特殊的、个别的。我们用语言概括事物,必然舍弃许多相关的细节、关系、过程与趋势。胡弦说:“语言止于此也许//是合理的。”一句陈述分在两个诗节。“也许”是胡弦一贯的温婉的自然流露,我个人觉得“不断压低声响的河流”(霍俊明语)这几个字特别能呈现胡弦和他的诗情态。所以,“也许”绝不是胡弦对语言的不自信或对心得的狐疑,而分节言说是在强调断语和它是一番思索与实践的结论。

我常常用心读胡弦的诗,希望能够在胡弦这位诗歌大家那里得到熏染以提高自己。在这首诗里,我捕捉到胡弦传授的写诗之道。“当我/仰望天空,我察觉到‘美丽’一词的贫乏。”这一节我感到诗人再告诉我,有些词语是抽象的,因而也是贫乏的。同时我也赞叹胡弦的诗歌构造本领:诗歌开头所说的那朵花,就是天空中的云,这里就是取象类物。一方面本体和喻体之间的数行的隔离使它们的关联被延长,用艺若无艺;另一方面,花朵之于云,解决了“美丽”一词的抽象与贫乏,花朵的意象赋予了云更多的色彩,爱怜与人间情调。

俄国文学理论家什克罗夫斯基说:诗歌可以定义为“受阻碍的、被约束的语言”,“是一种语言结构”。这里实际提出了一个二律背反现象:其一,诗歌语言受到限制是必须的;其二,诗歌语言要突破限制也是必须的。这既造成作家创作时“言不尽意”的困境,又使作家完成对“言不尽意”的超越成为了可能,并获得“言外之意”的喜悦。辩证地讲,正是言不尽意成就了唐代司空图在《与李生论诗书》中所说的“韵外之致”和“味外之旨”。这就将怎样表达提到前沿。胡弦曾说,怎样表达比表达了什么更重要。《此刻》这首诗,诗人都表达了什么,以我的浅薄是不能够完全领会的,但是我却被诗人语言所编织的诗意所笼罩,这诗意是需要一种美妙的感知与体悟的,我甚至觉得我的这些文字破坏了这首诗的诗意。

云,美丽的云。美、云、语言、诗、诗人,是五位一体的。美的物象,表达美的词语,以美为激情的文本,追求美的诗人。“木头雕成云朵:得其/所适的云”。雕琢是一种克服,是要让心中之意从材料中得其所象与所是。一首诗就是一件艺术品。诗人、阿拉巴马大学副教授Streckfus Peter在谈论今年诺奖获得者诗人路易斯·格丽特的诗歌时,称她的诗是她的信念的雕塑。胡弦有类似的表达,他说:“要精确地捕捉到物象,并触及其中蕴藏的精神实质。”物象的精神实质来自哪里?来自诗人与物的观照,它是诗人的。

在这个观照的过程中,美作为各种高尚精神的题中应有之意被诗人作为诗的一个核心命题。“淡淡的绝望控制着人间”。这句诗句让我想起顾星环关于胡弦和他的诗的一段评论语:“无论是出于自觉的省察,还是无意的暗合,胡弦显然对美的魔力了然于胸。在表面的角色分裂之下,他早已暗暗做出明确的选择:悖论不可左右逢源,天平应倾向诗人那边。只有在纷纭慌乱的世间给予自己这样的答复,一个诗人才可能于无边的喧嚣丛林中为自己坚守一块美的领地,并尽一切能力辛勤耕耘。”

美对胡弦的征服是胡弦无力摆脱的。这“绝望”是一种对追求的意志弥坚。这是表达的新颖性。词语被胡弦从旧有的常规含意中突围出来,成为一种高度陌生化的语言。诗语越是乖谬悖理,诗的情味越显得深长丰沛,耐人寻味,给人以深刻的印象。这种“绝望”也来自一种矛盾,诗人立志用词语接近美,呈现美,但是美却是词语的终结,它和胡弦所追寻的深层情感与存在的神秘性都不是仅凭词语就能够抵达的。也许,这“绝望”还有第三种解释。“一棵树/不会玩味我们的命运,并自鸣得意于对它的感受。”在长诗《葱茏》中,胡弦一边为树写长诗,一边“突如其来的折返,是在观物的镜像中蓦然发现自身,于是以陌生眼光重新打量貌似熟悉的人面和内心,其中的自省、自嘲和深重的危机感显露出难得的清醒与凛冽的苦涩。”

“我们继续说话,漫无边际”。此刻诗人与物的神交在继续:“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镜中人:你和我”。此时,物已经呈现为一个镜像自我的他者:你。在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胡弦写道:“你望见一个陌生人,知道他就是自己;你望着一个熟悉的人,却不知道他是谁。……墙上的影子,把它巨大的手搭到你的肩。你看见自己的眼睛。你想看看它看见了什么,或者,想想它看见了什么。”观物,是在观己。镜子如一道门廊,那空间也是时间,是一条河流,是旅途,人在其中,语言是诗人认识自己的工具,诗人和语言都无法抵挡“全知”,那是诗人的心病,但是诗人不放弃前行。

胡弦永远是“深文隐蔚,余味曲包”的。他以下潜的文字追寻形而上的神性思索。写作,成为爱好,成为呼吸,成为灵魂的一种可见的形式。这几乎是一种无限性,一种向内成长的无限性。只要你的思想在生长,生命就会为你永远持续下去。胡弦说:“哲思是更高形式的抒情。”

在一座火山岛上谈诗

那天,我们在岛上谈诗。

我看到脚下有种黑色的岩石,

像流质,滑入海水深处,虽早已凝固,

仍保留着流动的姿态和感觉。

海水清澈,几十米深处的石头仍然可见,

在粼粼波光下,像仍在流动。

再深,在我们的视线之外的地方,

它们一定仍在下沉吧。

而在遥远的拉帕·努伊岛上,

火山岩雕成的巨人,立在海边,

一直神秘地眺望着远方。

你说,我们应该写那种东西:石人望见的东西,

因为它们在远方,而且,

含着眺望者的期盼。

但我想的是,脚下,这些黑石头会一直

下沉到哪里?

据说,巨大的石人曾被偷走,

但从没有盗贼去偷一座死火山,

连岁月也不能,因为,有人曾在纸上

挖出过他们的手无法承受的东西。

是的,有些诗就是这样,

你可以读它,但一谈论,就无法深入下去。

声音中的诗,如风景,如恋人们

在沙滩上接吻;相触的唇

多么轻盈,像海面上卷动的细浪。

而再深究,它却发生了巨变,像有一座

幽暗的大教堂在海水中下沉。

所以,说到底,诗歌仍然是个谜,

它发生过,它正在发生,

它像海水那样是冰冷的

现实主义,从不带有慰藉,却又把

一座炽热的旧天堂抱在怀中。

法国著名画家皮埃尔·苏拉吉曾说:“我爱黑色,爱它的力度,它的存在感,它的激情。”在他的作品里展现的往往不是黑色本身的价值,而是由黑色带来的光与伟大。而诗是在黑色中探索和发现光与伟大。这是胡弦传递给我的信息:诗是在暗处的冥想和创生,那里有一座教堂,有古老的信念与信仰燃烧着炙热的磷火。胡弦说:“那黑,不再是深渊,而是无法穷尽的生机。凝视时,会让人忍不住想表达点什么——正是黑的沉默在鼓励我们说话。”(胡弦《永远无法返乡的人》)

此刻,胡弦凝视着黑色的岩石。这岩石是一首诗。那而今凝固的岩浆里蕴含着词语流动的姿态和感觉。这岩石是下潜的,如诗是要追求深度的。这岩石会一直下潜到哪里?读诗是不是要找到一个最深潜的地方,才能看到最后意义的诞生。但是,有一个深刻之处是“在我们视线之外的地方”。常常,我们有这样的现象,提起笔,词语会带着隐秘的罗盘,将我们带到一个不可知的境地。一眼望穿的,虽清澈却也浅显。袁枚《随园诗话》讲:“诗无言外之意,便同嚼蜡。” 田同之《西圃诗说》讲:“一览而尽,言外无余,不可为诗。”

那么,作者得于心的,读者是否能够会意呢?这些难以陈诸语言的,胡弦相信是可以感知的,并且他认为诗歌的品读首先是一个私人的空间:“一谈论,就无法继续下去。”作家萧乾曾将文学作品的语言比喻为有待兑现的“支票”。他说:“文字是天然含蓄的东西。无论多么明显地写出,后面总还跟着一点别的东西:也许是一种口气,也许是一片情感。即就字面说,他们也只是一根根的线,后面牵着无穷的经验。字好像是支票,银行却是读者的经验库。”胡弦自己也指出:“现代诗的欣赏对读者是有要求的,要有一定的诗歌修养,才能体会到诗歌之美。”

在读诗的时候,经验的声音复苏,胡弦说“含义就在那里,你有时要分辨一下,是你要把握的东西在那里,还是你本人就在其中。”(胡弦《永远无法返乡的人》)读胡弦的诗,不仅已有经验在复苏,更重要的是,他的诗,就是一次珍贵的经验之旅。我感到先是他引领我下潜一个“低处”,触碰到他所呈现的具有神性的东西,然后那东西似乎也成了我的,我仿佛看到自己也在其中。他让我能够有一种提升,即使常常我不能明确那是什么。或许那是个迷。但我知道,那里有“一座炽热的旧天堂”。胡弦说:“如果只是复述生活而毫无见地,就是盲目的写作。诗歌必须深入精神领域,寻求那高贵的东西。”挖掘。此时我想到了谢默斯·希尼的那首诗。

此刻,重读《此刻》和《在一座火山岛上谈诗》。当胡弦将彼时彼地彼刻入诗,那一刻使其它瞬间变得无足轻重。我们进入那一刻,“感受其空间、结构、绵绵不绝的颤动,并且认为,它比我们冗长的生活更真实。它打破了时间的连贯性,并就此把无限放了进去。”(胡弦《永远无法返乡的人》)此刻,那花朵、那云、那木雕、那火山岩、那海水,已经获得了另外的推力,并走向自己的一生。

索绪尔说:“语言符号连接的不是事物的名称,而是概念和音响形象。后者不是物质的声音,纯粹物理的东西,而是这声音的心理印迹,我们的感觉给我们证明的声音表象。它是属于感觉的。”感觉,感知。胡弦说:“任何被描写的对象都有眼睛和心灵。诗要找到它们,表现那眼睛里的恐惧,或眼睛闭上时心脏的跳动。”《在一座火山岛上谈诗》写到:“有人曾在纸上/挖出过他们的手无法承受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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