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楼顶上的水,隔十来分钟,渗出一滴,啪,一下子从天而落,打在我家的马桶边沿上。水珠四散裂开,迸出无数个辐射的小水滴,落在我家光洁的瓷砖上,一颗颗多像得胜的将军。望望头顶,还有一群大将军在上面凝结,把我当初选的黑色吊顶上排出一条水线,有恃无恐,张牙舞爪。
一滴,一滴……
开始,水滴还没有这么大,时间也没有这么频繁,但已经足够让我头痛欲裂。
在一个黄昏,大家都下班了,楼上人家想必在轰轰烈烈地做晚饭,我去楼上敲门。
女主人握着锅铲来开了门,她梳着高高的发髻,脸蛋白生,穿着围裙,也掩盖不住美好的身材曲线。看着她疑惑的表情,我也不往人家家里张望,更不打算拐弯抹角,只是微笑着说,不好意思哦,你们家的马桶开始漏水了,您看,是不是该整一下,大家都方便?
女主人大约三十几岁,本来极其尴尬的笑容,一下子变得更困难,她说,哎哟,我们家男人这两天忙呢,这样吧,大姐,我一会儿就给他打电话,叫他把这事儿放心上。
我闻听她这么一说,也放了心,稍微客气一下,就下楼了。
我家虽然是四室的大房子,但是刚搬进来时,我们觉得偶尔老人来住,房间也要够,卫生间只要一个,就把另一间改为了杂物间。如今,一二十年过去了,房子开始老化,屋顶有渗水,似乎也很正常。
在我又度过了两个难眠之夜后,周末晚上八点,我去敲楼上的门。
估计他们已经在猫眼里看见了我,我听见一个脚步声到了门口,却钉在了那里,我边敲边说,不好意思,请你们开一下门,有事情找你们。
大概有两分钟,门也没有开。
我想着,是不是只有老小在家呢?又等了两分钟,门还是没有开,我只好失望地离开。
噗嗤噗嗤,我好像能听见这个声音,接着那水不断涌出;啪,啪,啪,一滴,一滴,……
水滴失重,力敌万军。
我开始失眠。史无前例地,整晚睡不着。我害怕那个声音,换了一个离卫生间最远的房间,还是隐约听到,那水滴,源源不断,都砸在我脆弱的神经上。
卫生间我不敢进,除了迫不得已,我都去上小区的公共卫生间。渐渐地,我对水滴产生了严重恐惧,我不停地洗手,打扫卫生。
这一天黄昏,我特意早下班,守在厨房窗前,边剥豆边看小区大门。我也不急,我把带壳的青豆排在案板上,若无其事地望一眼窗外,拿起一颗,剥开,将豆子投进笸箩里,把壳丢进脚边的垃圾桶;再拿起一颗,同时望一眼外面……这样大概等了半小时,看见那女人提了菜,火速地回来,我马上锁门下楼,把她堵在楼下。
我单刀直入,您说,什么时候开始维修你家的马桶?
那女人束了高高的马尾,脸上是厚厚的白粉,装上去的睫毛在灯影下眨巴。过了几秒钟,她才回过神来,什么?不是跟你说了么,我家男人不在家!
我激动地说,这事儿不一定要男的才能办,你去装修公司请人,一个电话,一个下午能帮你搞定。
她被噎住了,一下子找不出话来怼我,又好像不屑于对我说更多,就匆匆往上走,边走边骂一些脏话,那大意好像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冷色女鬼。
那阵势,我拦不住,我也想不到要伸手去拦。
02
我回家呆坐了一会儿,打电话给物业。
女客服跟我说,你家楼上那个啊,哎,物业费总是拖到最后的,这个头大哦!
我说,我不拖欠物业费,你们应该想办法让他们整改。
女客服跟我敷衍,说先跟领导汇报一下。
我说,这种事情,你不赶紧告诉你们领导,马上叫他们解决,难道要我发到小区群里去吗?我已经跟那家女人打过交道了,人家不理我,话说得极其难听。你们要是不肯出面马上去交涉,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可是想象不出。
女客服依旧只是笑,每说一句话,后面就是哈哈。
我说,你赶紧打给你们领导,我明天再打过来问情况,要是你们不出面给解决,我就把这事儿配图,发大群。
女客服啊啊了两声,我就先挂断了电话。
我望望我这四室大房子,每间屋子都干净整洁,物品摆放有序,即便是我一个人住,我也一样会收拾得漂漂亮亮的,我把这当成我每天的必修课。
可只有我跟儿子打电话时,房子里回荡着我一个人的声音,我才知道,这里清冷得可怕。
自从丈夫去世,儿子出国留学,我就开始了空巢老人的生活,而那时,我才46岁。
丈夫和我都是外地人,我们毕业分配到一个工厂里,各自默默工作,几年后,由一群工友撺掇着开始交往,不久后大家都觉得彼此还可靠,就结婚生子。日子一直过得很艰辛,但是也很温馨,我们拼命工作,攒钱买大房子,准备养老也一步到位。但是没想到,儿子大学毕业那年,丈夫忽然生重病,不久便去世了;儿子在北京一家国企找到工作,忙得基本没时间回家。
儿子本想叫我去跟他一起生活,我也很想去照顾他,但是我想年轻人刚工作还想洒脱几年,不想去打扰,再说我还没有退休,还是把这段时间过了再说。
我每天一个人出出进进,上班下班,做饭,收拾,搞卫生,看看书,练练瑜伽,习惯了,也不觉得寂寞,甚至觉得这是目前最美最宁静的生活。
然而,当那些水滴不时来压迫我的神经,搅得我寝食难安,我就坐不住了。
我没有把这事告诉给任何其他人,我继续给物业打电话。
还是那个女客服,她还是打着哈哈,叫着姐。
我说,你跟你们领导讲过没有?
女客服说,当然说过啦!
我说,那么你们怎么管?
女客服说,领导说亲自打过电话,那女人很冷漠,但答应了维修。
我说,到底什么时候修,等我神经衰弱吗?
女客服干脆说实话了,姐姐,这个女人讲话很冲,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说爱咋地咋地。
这下,我倒无语了。
他们可能知道我的情况,能拖一天是一天,我拍拍自己的头,看着茶几上儿子上大学时我们拍的一家三口的照片,又看看不敢走进的卫生间,想到满眼都是等待下降的水滴将军,一滴老泪冒了出来。
03
这天,我没精打采地坐在小区花园丛林处的椅子上晒太阳,看那秋风卷起了若干枯叶,呼啦啦地响,小孩子们追逐着地面舞动的叶子,跳着踩着,叫着闹着。
我翻开我的手机,想起医生说的话,您这是更年期要到了,心态要平和哦……
我不禁苦笑,虽然我一直心里有准备,但自从发现水滴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两周时间,我已经彻底沦陷在一种绝望里。我哪里还有心思过之前那种我喜欢的独居生活?
阳光很充足,可是这初秋的上午,我分明感觉到自己有些瑟瑟发抖。
有两个退休的大姐在我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来,一位丰满,一位瘦弱,她们好像是邻居,一起出去买了菜,又一起择菜,动作麻利,同时八卦不断,聊得亲密无间。
呃,今天我们单位车间主任的女儿出嫁,听说好多人都去了,红包应该收了不少。
哈哈,我们小公司,老板儿子考上大学,大家都送了红包。
现在的人是怎么了?这么会巴结?
就是啊,不巴结没饭碗……
还是我们退休得早好点,现在的领导这么多,送红包我真觉得送不起。
对的对的,要不怎么说还是当领导好呢!
一胖一瘦两位大姐精神饱满,她们边说边把择掉的菜叶子丢进塑料袋里。
我忽然心底泛出泪花,我要是有一位一起择菜的朋友不是也很好?遇到这种事情,也可以一起唠叨唠叨,出出主意,发发牢骚。
可是,我在这座城市,只有一家三口的记忆,都在那套我们年轻时打拼买下来的房子里。我们所有的亲戚除了父母,连兄弟姐妹都走动不多,我本人性情寡淡,对这城市感情不深。
想想以往,这些事情哪里需要我操心?丈夫高高大大,却心细如发,他会把家里的琐事都处理好,我考虑不周的事情,都一一嘱托。我只负责带好儿子,稍微帮忙做点家务。
怪不得我们单位总有人在背后说我高傲,都不会和同事稍多接触。
真有报jing的冲动,可这小事情,叫警察跑一趟也很难为情,想起自己的无奈,我不禁深叹一口气。
两位大姐忽然停住了交谈,她们对望一眼,又看着我。
我和她们并不相识,这小区两千号人住着,四面八方都有入口,不认识也很正常。
忽然胖姐姐冲我开口了,妹子,看你在这里坐了半天,脸色也不好,有什么事情,跟大姐说说,说不定我们能帮你拿拿主意。
我尴尬地笑笑,一笑又好像呛着了,居然迸出了眼泪。
瘦高的姐姐说,没事儿,我们也是外地人,现在哪座城市没外地的啊?有事情说说,天再大大不过一个理儿。
我望着她们期待的眼神,想想,怎么那么厉害,我还没有张口,她们就好像觉察到了我的隐忧。
我镇住自己,说,没什么,一点点小事情。
胖姐说,没关系,不想说可以不说,我们不勉强,我们只是不想看着姐妹难过,哈哈……
瘦高姐姐说,你保养得这么好的身材,晚上可以跟我们一起跳跳广场舞……
我说,不行呢,我这人怕吵。
胖姐说,不喜欢跳舞没关系,可以参加她们的旗袍队,你要是穿一身,保管比电视里的谁,还好看。
望着她们笑得那么自然的脸,我心底忽然放松了,有点激动地笑了起来,说,姐姐真会说话。我还真遇到一点难事呢,姐姐们能帮我拿点主意,我可感激不尽。
她们对望一眼,等待下文,我就把两周来,我的遭遇跟她们讲了一番。
真是岂有此理,这不是瞎欺负人么?
就是啊,妹子,你快被那小水滴整出神经衰弱啦。对这种人,你可不能示弱。
我立马坐直身子,等待她们出招。
04
不出一天,这事情就彻底解决,我把尘封十来天的卫生间从吊顶到地面也畅快地打扫并消毒,再通风了好几天。
楼上的水滴印记也终于消失不见,屋子里又有了清新的空气,我的神经也终于可以松弛下来。
这不得不归功于两位大姐这自称“小意思”的妙招。
她们叫我去找物业女客服要了楼上男人的电话号码,给他发手机短信。
她们很娴熟地叫我这么说。
尊敬的某先生:因您家卫生间水管老化,渗水到我家,时间已逾两周,导致我精神状态受到严重干扰,请您务必尽快维修,以不惊动双方单位和邻里为宜。楼下邻居。
我受宠若惊,心下赞叹,一切照抄。果然,下午三点他们就叫了装修公司上门,晚上就不再有水滴泄漏。
我和那两位姐姐互加了wei信,还进入了她们的旗袍队,成了主力队员。
我常常邀请队员们到我家,一起买菜做饭,分享好吃好玩,一起唱歌。队里有规定,有了花费,一切都AA,我不得不佩服这些姐姐们会玩。
偶尔与楼上的女人在楼道相遇,我们都各自别过脸去,各走楼梯一边。
旗袍队约好了,春天一起去江南古镇游玩。我就梦想着,撑着油纸伞,穿着旗袍,走在小巷里,伸出手去,接住那空中降落的小水滴,该是一种怎样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