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履平地

他站在刚刚填好的土堆上,看着天空,深蓝深蓝的蓄着一股别样的诡谲,沉沉地压着大地,死者安息,生者活着透不过气。

夜色渐沉,人越来越少,他四处望了望,走向车旁,趴在地上,然后钻进了车底。车已经被烧得彻底报废,只剩下个黑黢黢的壳,这是他三弟的车,辛苦一年,车子还没开热,就被无情的火烧毁。没有保险,损失只能咽进肚子里,且受着……他三弟不愿丢弃它,便花个低价给它买了个长期车位,算是它的坟墓,它就在此安息。他三弟还时常走路来这里看看,瞧瞧它怎么样了。能成什么样,不就是黑得不招人讨喜,蜘蛛网遍布,还有层层灰擦不尽,好在它是在停车场的最里层,没有多少人会经过那。

他匍匐向前,爬到一块木板处,慢慢移开木板,然后继续往前爬,直到他的脚刚好到达洞口,他才缓缓地把脚往下伸,差不多的时候,他跳了进去,悄悄将木板合上,世界光明了。

他跳下去的时候不下心蹭破了皮,沾了点泥土,他的皮下组织开始疼,细菌正在以惊人的速度繁殖!

他静静地蜷成一团,背靠着松软的洞壁,呼吸着夹杂各种气味的空气,满是鲜活的气息,真实得令人惊颤。不久后,他就睡着了,恍若跌入了深渊,昏昏沉沉,浑浑噩噩的,然后便没有意识了。

天还很亮,飘着的白云慢悠悠的在蓝色的幕帘上游荡,斑驳的蓝,刺疼了他的眼,他闭着眼,休息了一会儿,周围安安静静的,车辆疾驰的汽鸣声,都未能打扰到他。他睁开眼,看见大家慌成一团。前面不远,刚刚挖的沟,还没来得及放下管子,便被堆得高高的泥土掩埋了。里面埋了一个人,是不小心掉下去的,然后迅速被周围的土给填上了。

他看见他大哥神情沉重地走过来,他的心里一惊,应该不会的。

是老四!快来帮忙!

他赶紧跑了过去。

老四向来干活挺精,什么风浪都经过。二十八层的楼顶上走过去,就如在平地行走一样,他们兄弟几个吓得胆颤心惊,看着走过去的老四,迟迟不肯动身,还是老四干完他们的活,然后他们一起回的家。他们把原本属于他们的工资给老四,老四坚决不肯要,推让许久,拗不过老四的倔脾气,妥协后他们请老四到好一点的小饭馆吃了顿好的。

兄弟们几个喝得醉醺醺后,便倒在桌上睡。老四头昏昏看着他们,叹了口气,大哥,二哥,兄弟我没有你们想的那么胆大的人,可是事情总有一个人要做,活着不就是要不管站在哪里都要如履平地吗!老四走到柜台,买了单,一只胳膊抬起一个,走出了饭馆。昏黄的路灯下,他们兄弟几个单薄的身形,影子却是那么的强大。

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他大哥低声低气的请求路人帮忙打电话。挖土机也开始工作,只能挖掉最浅的一层。在等待消防员来的时候,他们开始一点一点的用手挖掘,指甲里满是泥土。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天开始黑了,他们的心情越来越凝重。他感觉他四弟,离他越来越远了。

一个小时多,消防车的鸣叫声才从远处传来,他们不急不慢的从车上下来,开始救援行动。他看见远处,灰蒙蒙的那片天里好像在藏匿着什么,急着要把夜幕拉下——天黑了。

他最后看见他四弟,僵硬地躺在担架上,被送上了救护车,早就没有了呼吸。

他看见他坚强的大哥在哭泣,要是他们早点来,我四弟就有救了,一个小时,谁还能在里面活着,怎么会要一个小时,我怎么能对得起我死去的爹娘,四弟呀……

他们父母早亡,兄弟四人相依为命,全靠他大哥捕鱼为生,即便是冬天,水冻得刺骨,也要卷起裤腿,在河边捞鱼,勉强维持生计。他们都没读过什么书,只有老三生得秀气又十分聪慧,便被他们村村长认作干儿子,后来还娶了村长的女儿,日子还挺红火,前几天还买了辆车,可惜被烧了。他大哥家有三个儿子,日子挺拮据的,大嫂没有出来做事,家里全靠他大哥。他有一个女儿,不像他,他十分欣慰,女儿已经工作了,很多年都没有回过家,他妻子跟着别人走了,家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除了干活,他就喜欢坐在家门口,四处看看,也许会看到想看的人呢。

老四至今还是光棍一个,主要的原因在于他和他大哥。因为老四挣得钱基本都贴给了他和他大哥,为了维持他大哥家的生计,为了维持他的婚姻,没有人会嫁给这样的人,人都是自私的,得为自己做好打算。可惜最后他的妻子还是忍受不了走了,就连女儿也不愿再回到这个破地方,只是经常托别人捎点东西给他。东西是死的,人,才是活的。

这人真是,死哪不行,偏偏死在我家门口,真晦气!

人群中有人说了这句话,字字刻骨,字字心寒,他仿佛感觉他的心冷冰冰的,没有知觉了。

人群渐渐散了,偶尔还有人过来看看热闹。地面被填平了,四周开始静下来。夜空的星星像往常一样闪着,月亮还是缺了一大块,一天过去了,平淡无奇的,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开始回忆他的过去,就像大多数不幸的人一样,除了不幸还是不幸,没什么特别的。直到遇见她,他的妻子,他的人生发生了重大的转折,他觉得他还是幸运的,即便她最后还是离开了他。

那时候,他在她们村干活,他四处都接活,为了生活嘛,容不得他选择。他累了,便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他倚着旁边的一棵树,闭上了眼睛,阳光撒在他麦色的皮肤上,他感觉暖暖的,真舒服。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他慢慢睁开眼睛,想要去找寻这如流水般清澈声音的来源,他的世界暗了一度,却唯有那个身影依旧那样光彩动人。她在不远处的河边,洗着衣服,唱着歌,歌声是那样的欢快,自在,如一阵风吹入他的心扉……

他鼓起勇气向前,你是谁家的姑娘?

她愣住了,羞红了脸,拿着还没洗完的衣服就往回走,头也不回。

他感觉自己太唐突了,冲撞了她,心里怪不好意思的,便不由自主的跟在她的后面。

英子,你后面的人是谁?

她疑惑的回了头,看着他,便立刻回过头,不认识,便径直进屋去了。连表示道歉的机会都没给他。

他自知无趣,便准备离开。

你是最里面村专做小工的那几个兄弟中的吧!

嗯,我是老二。

果然,我猜的不错,我看着也像,不要打我女儿的主意,你们自己家的状况你自己也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吃多少饭自己得掂量好。

好,我知道了。

他向她鞠了个躬,便转身离开了。

他喜欢她唱歌欢快的样子,他喜欢她自由自在的样子,他确实不该幻想,不该把她拖下水,她应该有个好人家,幸福地生活。

他做完他的事情便离开了她们村,当他走的差不多远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她的村庄,然后又继续向前。

他从来没有指望能够再见到她,更没有期待她会有一天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求他带她走,无论是什么别的地方。

他知道她是失望的,一个破败不堪的屋子,里面堆满了零七零八的杂物,没有一处可以容得下她小小的休憩。他给她整理出一张凳子,从柜子里拿出一件干净的衣服,擦了擦递给她坐。他在屋里收拾东西,她在门口静静地坐着,看着天空发呆。

等收拾完,天差不多黑了,该做晚饭了。他从井里打了一桶水,便转身进屋去给她做饭去了。像平常一样,没有什么吃的,他从柜子底下掏出几个红薯仔,将就着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她看着他端上来的红薯,咽了咽口水,顿时就没有了什么食欲。

你吃吧,我不饿。

他知道她是不喜欢吃这种东西,可是就这种东西,他都觉得奢侈,只能偶尔尝尝鲜。

他决定要让她过好日子,不能像这样下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来到村长家。

兀儿,能不能借我点鸡蛋和面粉?

他三弟先是一惊,然后疑惑的看着他。

二哥,你今儿个是怎么了?

他从来都不会找他三弟,因为他知道他三弟入赘了,有些东西就得忌讳。

没事,就突然想吃鸡蛋和馒头了,就来找你借,我改天就会还你的。

倒不是这个意思,二哥,你要这些东西,我怎么能说借你呢,给你都来不及。你等会,我这就进屋去拿。

他看着他三弟的背影,怎么的也想不到那个会是他三弟,身材发福,圆润,一点也看不出当初那个骨瘦如柴的身影。谁想的到,才短短几年,兄弟几个差异就天壤地别了呢!

她还在熟睡中就闻到了一股香味,熟悉的味道。她起身,走向厨房。

与其说是厨房,还不如说是两墙一夹板来的具体,两面墙壁上糊的白墙粉,掉的七七八八,还泛着久远的黄,隔开厨房与大厅的夹板,是他从工地捡的一块残了的废料,东拼西凑,就成了一块完整的板,放在中间,刚刚好。

她看着他满头大汗地做饭,心中涌起一股急切想要逃离得冲动。她走出厨房,那种感觉便消失了。她开始收拾自己的伤口,用从家里顺手拿走的红花油,轻轻地擦着一道道淤痕,痛入骨髓。

他端出早饭时,她已在洗漱,他看着她用碗接水洗脸,不说话,默默地帮她放好碗筷。

早饭吃得还算融洽,他把碗筷收拾进厨房去清洗,手上满是坑坑洼洼的茧,不像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她在一旁拨玩她的指甲,纤长的手,没有茧的痕迹。

我去镇上一趟,你就在这里休息休息。

他不敢说家里,只能说这里。他到镇上买了一大堆东西,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回来的时候,他走的飞快,生怕回来发现,她已不在。

还好她还在,他长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把东西放下,他看着她睡熟的样子像个孩子似的,他注意到她身上淤痕,慢慢地给她盖上毯子,不小心碰到了她,她便醒了过来。

对不起,碰到你了,你继续睡吧,我去给你做饭,做好了再叫你。

没事,我是不是睡了很久,我想起来坐会。

那我去给你做午饭。

好,你去吧。

她起身,叠好毯子,走出房外,便看见一大堆的东西,零零散散的四处摆放着。

屋子里飘着从未有过的香味,久久弥漫着,大概它们也在品味这丰盛的一餐。

以后就不要弄得这么丰盛了,今天这一餐就当是我们俩的结婚宴,你没有意见吧。

没有。

那好,以后,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好。

他们第二年便生下了他们唯一的女儿,日子便更加拮据了,他日夜不停地做工,也还是不能给她们更好的生活。

她偶尔也会去领一些针线活来做,可是毕竟有限。她越来越厌烦这种生活,她还年轻,还可以重新选择,所以机会一出现,她就迫不及待地离开,没有一句交代。如果问,对这个家,有没有感情,她会肯定的回答,有,可是她更爱自己,她一直都知道,她是自私的。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病房的床上,盖着雪白雪白的被子,他的女儿正趴在他的旁边睡熟,样子像极了她,呼吸很浅,就像她刚出生那会一样安安静静的。

他想要伸手去抚摸她,却发现怎么地也动不了,想要说话,拼命地张大嘴巴叫,始终都出不了声。他只能睁着眼,四周看,就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人一样,与世隔绝。

他猛地惊醒,才发现这是一场噩梦。他被他三弟从洞里救起,现在正躺在客房的床上。他环顾四周,发现不是梦中的样子,暗自舒了一口气。他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没有瘫废,便坐了起来,他张口轻声说了句,他自己都没有听到的话,便起身站了起来。

你二哥什么时候走啊。

他都还没醒,等他醒了再说吧。

我可跟你说,他要是醒了就必须立刻走。不然,我可跟你没完。

好好好,等他醒了,让他走,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

不过,我得先和他谈谈。

行,管你谈什么。

他听着他们小两口的对话,便想到了他四弟,这个可怜的人,他还在那个洞里呢,他得把他带回家。

他悄悄从大门走了,他俩还没有反应过来,大门就被关上了。

刚刚那是什么声音。

没有什么啊,你听错了吧。

看来真是我听错了。

他把他四弟埋在了,他父母的旁边。所有的意外伤亡赔偿,扣除处理他四弟身后事的费用,都给了他大哥。但是,由于村里的人不同意让他四弟入坟,便被搁置在他家。他每天都会带着他四弟去那个地方,只有在那个地方,他才能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他站在楼顶往下看,一切都变得渺小了。他感觉自己在颤抖,他想起了做的那个梦,便决绝的站到上面,他终于感受到了,那种感觉,如履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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