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城一漂客
LZ医院肿瘤中心天天都是人满为患。
贤慧一天比一天咳得厉害,看着她每咳一声就用手摁着胸脯憋得满脸通红的难受样,我同样是撕心裂肺般的疼。为了早一天接受能干预病情恶化的有效治疗,我们只得住进男女混住的八床位大病房。
贤慧被确诊为小细胞肺癌之后,她的管床医生立即找我谈话:小细胞肺癌恶性程度很高,比非小细胞肺癌病情发展要快得多,国内治疗肿瘤的首选方案——手术切除,她已经没机会了。因为癌细胞已经由肺叶转移到肝上。左右肺叶和肝部好几处明显可见分散状小肿瘤,目前唯一能采用且有效的只有化疗方案了。
我知道,化疗会很痛苦,药物在杀掉癌细胞的同时也会杀掉正常的好细胞,必然会导致体质和免疫力下降。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是我别无选择,也必须选择。
当医生问贤慧有没有医保或商业保险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们一家三口从老家县城来省城十年,居然什么保障都没有。
我们一家三口的户口都还挂在老家县城里,但没在当地缴纳医保费用。来武汉虽然连续多年都办有《居住证》,但也没有谁提示过办医保,甚至连商业保险都没有人向我们提起过。
经医生提示,我后悔已晚。
“算了吧,既然我们啥保险都没有,花我们自己的钱,你在用药时就不必考虑甲乙丙分类,选效果最好的化疗药用吧!”
“目前效果最好的是美国进口的化疗药,一针就是一万多,第一个疗程药量稍大一些,做完得大几万……”
“那就用美国进口的吧,也许能创造治疗奇迹呢!”没等医生把话说完,我已迫不及待,一分钟都不想再耽误了。
贤慧十年前辞了原在老家县城的工作跟着我来江城,一路漂泊一路打拼,这么多年攒下的几个钱,在人命攸关时刻不拿出来救她,我于心不忍。
确诊小细胞肺癌的当天晚上,化疗药就打上了。
贤慧的管床医生是一位才晋升为父亲的年轻人。同样是丈夫,同样的孩子的父亲,他能感受到我的心急如焚。贤慧在楼下呼吸科住到第五天因为迟迟没有进行有效干预治疗,咳得越来越厉害,我急得几乎失去理智,不仅跟那个科里副主任呛起来,还差点动手打架,这事楼上肿瘤中心的人也都听说了。
所以,转到楼上来,八人间大病房刚有出院的腾出一床位就立马给我们安排住进去,虽然有不少先住进来的病人还睡在过道临时加的病床上。
八人的大病房,男女混住,床与床之间只隔着一道布帘子。我买来一张刚好能容我躺下的折叠躺椅放在贤慧床头。晚上困了将就着躺下。
贤慧依然是剧烈咳嗽。夜深了,其他七位病友都睡下了,陪护的家属们也都陆续躺下。我坐在贤慧床边没敢离开,因为第一天上化疗药,一组药配得有点多,几种颜色深浅不同的液体交替输入她的身体。
随着大量药液进入体内,她的不安与难受愈发地明显,但我也感受到她在努力地使自己镇静。
针还在打着,窗外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江城那年的第一场雪,下得早下得大。
那天是11月13号。
大雪一连下了几天,路面积雪足以没过靴子。我每天依然在医院与家之间至少走上一个来回,晚上在女儿下自习之前赶到校门口,接了她回家,安顿好女儿之后,我再返回医院陪她妈妈。
有天夜里,病人和陪护家属们都睡下了,突然进来几位医护人员抢救对面床肝癌晚期病人,医护人员不愿惊醒其他病人,尽量保持着低音量,但同病房的人都还是醒了。那位在同病房住了好几天我还没来得及看清面容的病友,夜里反复折腾几回,最终没能救过来,临晨四点走了。殡仪馆的人很快就到了,几位家属一声没哭就跟着下楼去了。
第二天早晨,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似的。护士换好了床上全套铺盖之后,很快就又有人住了进来。
贤慧这次从住进医院来到打完第一个疗程化疗药办出院,整整十五天。
回家休息调养了十天之后,我陪着贤慧又住进LZ医院肿瘤中心打第二疗程化疗。
这次,她被安排在两人住的小病房,房间很小,但相对也安静很多。
我们刚住进去之后,发现同病房女病友和陪护她的男人好有夫妻相,只是那男的年龄大了些。
在我下楼去预约增强CT排号的时候,贤慧跟女病友聊得很熟了。聊天得知,女病友才三十出头,是湖南寿县人,在华科读研时谈的男朋友是她同班同学。在他们结婚之前,女方的公务员父亲拿出毕生积蓄在武昌水果湖给她买了一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作为他们的婚房。在她孩子四岁时,她突然被查出乳腺癌,在进医院治疗的第一个疗程,她老公说要去南方挣钱,离家之后就再没回来过,已经失联一年时间了。这一年来,每个疗程到医院陪护着的是她才退休的公务员父亲,她的母亲在家给她带孩子。
贤慧听完女病友的遭遇,唏嘘不已。
两个疗程住下来,LZ医院肿瘤中心整个楼层的医护人员都认识我,他们不知道我姓名,但都知道我是贤慧老公。只因为我进出医护办公区太频繁了。我不仅在时时刻刻关注着贤慧的治疗进展,而且每轮换一班医护人员,我都会去交待:在“**床贤慧”面前不要提肺癌二字,在她的床头卡以及注射卡片上都不要标注“肺癌”字样,我不想让她有心理负担。
医护人员都懂,所以也都很配合。
第二个疗程才住到第三天,我早晨侍候贤慧起床的时候,在她的头离开枕头那一刻,我惊讶地发现她的一头长发像脱帽似的保持着一个三维一体的形状留在枕头上,头皮几乎光了。那一幕,我忽然鼻酸,也不忍直视,更担心她看到后心里难过,我装着若无其事地腾出一只手迅速把那一团头发抓起来塞进床边垃圾篓里。
第二个疗程住了十天,再办出院回家。在家调养期间,我陪她去附近市场买了几顶可轮换着戴的假发和帽子。
在家调养十天之后,我陪着贤慧再次住进LZ医院肿瘤中心,准备接受第三疗程化疗。
这次又是被安排在两人间小病房,这回同病房的病友是武大校办工厂退休的八旬太婆,她个头高高大大,很富态,说话声音洪亮,看起来精神状态还不错。
我倒是有些好奇:这么大年龄的老人来医院做化疗,怎么没人陪护呢?
询问得知,太婆只有一个女儿,先在美国读了硕士,又去英国剑桥读博士,博士读完就留在英国一所大学任教,后来就定居在英国。国庆节期间她女儿飞回来一趟,小住几天就又飞走了。
“爹爹八十多了,在武大教了一辈子书,现在年龄大了行动不便,也不敢让他来医院陪,怕他摔了跤还要麻烦些”,婆婆补充道。
第二疗程遇到丈夫逃避责任离家失联的湖南籍华科女硕士,第三疗程遇到独自打化疗的武大八旬婆婆,在她俩的经历中,贤慧感受到了不幸中的幸运。
在第三个疗程期间,最让我后悔不迭的疏忽是,我面面俱到的“照会”还没来得及“密送”到武大婆婆那里,在我离开病房外出办事(或买饭)的间隙,武大婆婆在跟贤慧的闲聊中,她来一句“如果不是癌症,为啥要住进医院肿瘤中心来做化疗呢?”,顿然点醒了贤慧,让她对自己的真实病情产生了怀疑。
贤慧带着武大婆婆的这个经验丰富的质疑不声不响地做完第三个疗程的化疗,她并没有当着我的面再次向我求证真实病情,而是顺利地出院跟着我回家。
那次办完出院手续回到家里已是中午十二点半左右,我放下包立即去厨房弄吃的。没料到,贤慧带着疑问,从我包里把她的出院小结等一沓资料都翻了出来。当我从厨房端着饭碗出来的时候,看见贤慧手握一沓单子坐在沙发上泪流满面,她哭着问我:
“你为啥要瞒着我?这明明是治不好的肺癌晚期,你为啥要浪费钱?我们漂泊这些年辛辛苦苦攒点钱容易吗,留着给娃子以后读书用不好吗?何苦要这样落个人财两空,往后我走了你爷俩咋过日子?”
贤慧越哭越伤心,握着单子的手在明显地发抖。
最初是想瞒着她把六个疗程都做了的,没想到这么早就穿帮了。我在心里不禁悔恨:武大那位见多识广的八旬婆婆,话咋那么多呢!
我站在她面前由不知所措到逐渐清醒,既然已经瞒不下去了,我索性又从包里把第二疗程和第三疗程的治疗进展拿给他看:
“你看,用了美国进口的化疗药,效果很明显,肿瘤比没用药之前明显缩小很多,而且之前有几个地方能看到的分散小瘤子都化掉了。只要能控制住,钱花了再去挣,我不想让女儿这么早就没妈了……”
我这样说原本是想鼓励她坦然地面对现实,保持毅力继续接受后面的治疗,而我自己却喉咙发硬,话未说完就已泪流满面。
我深知,在这场与癌魔的搏斗里,我寸步不离的陪伴,是一场任何人都无法驰援的持久战。我甚至一度把我自己也绑上了死神战车,不破楼兰誓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