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奶奶已经去逝三十多年了,在我的记忆里她的样子却很特别。她出生在旧时代,摇一双精致的小脚,穿一身粗布衣裳,自织自染的草蓝色。掩襟袄,大档裤,白腰带,扎着两根绑腿,鸡公婆的样子。头戴一顶平顶黑绒帽,别一枚手工剪的梅花。最让我好奇的还是她的小鞋,尖尖儿的,半匝大,像一只小小的船,载着我的几多疑问。我问奶奶,奶奶你的脚为什么这么小,这么尖?她总是笑着说,小脚的女人最美丽。

在我看来,奶奶长的并不美丽。矮矮的个子,迷迷眼,额头爬满皱纹,一张脸太阳晒的干扎扎的,泛着黑光,没有一点红润。美在哪里?在我小小的心灵里,奶奶一点也不谦虚,让我在众孩子们面前很脸红。

然而爷爷也说奶奶很美,美在心灵。爷爷兄弟姐妹们多,五男二女家业重,土地少生活艰苦。老祖就在离家很远的后界,买地置产开辟新家园,开始新创业。当时要一个女人跟着男人们前去做饭操持,主持家务。奶奶妯娌五个,奶奶排第三,承前启后,人称三奶奶。开疆拓土全知道任重道远,别人全不愿意去,奶奶自告奋勇,摇一双小脚,微笑着去了。

刚去的时候,是一片荒地。爷爷兄弟几个挖了两孔土窑洞,挂两片草席子,姑且当落脚点。爷爷奶奶一间,又当饭厅又当家。其他几个睡在另一间,地上放几块草毡子。吃饭时大家全挤过来,在奶奶这一间。有坐坑头的,有圪蹴的,有坐板凳的,奶奶就在大家中间,忙着给人们盛饭,听他们谈一些家里家外的事情。吃完饭,兄弟几个抽着旱烟锅子,做着下一步工作的安排。浓重的烟屎味呛的奶奶直流眼泪,浓痰吐的遍地都是,大家走了的时候,家里好像一个战场。

大家坚持下来,开了一个好头。有了土地,大家有了奔头。农忙时节,兄弟几个齐心协力,精耕细作。奶奶搞好后勤,不断调剂生活,给大家缝洗衣服,忙碌而快乐。农闲时大家又开了几孔土窑,有库房,有仓库。建起了猪圈,围起了羊舍,盖起了鸡埘,搭起了狗窝,树起了牛棚。陆陆续续填置了许多副业,一个大的地主庄园慢慢建起来,奶奶从一个一贫如洗的女主人,到了一吆喝鸡鸭如云,猪羊成群的大管家。奶奶成了大家的主心骨,也同样有了相当的号召力。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岁月充盈而平凡。他们有了更多的土地,粮食堆满仓库,牲畜成群遍野,成了富甲一方的殷实人家。条件好了,老家的几个妯娌也搬过来。大家还是一大家,大锅饭,奶奶还是亲力亲为,省吃俭用,为妯娌几个树立了榜样。三个女人一台戏,五个女人吵翻天,大家说笑打闹,但都在拼命工作,纺花织布,喂鸡放羊,从没有一个伸手当掌柜。家业是大家的,家事大家一起努力干。一家人家和万事兴,心诚百业旺。然而雁无头不飞,羊无头则乱。没有奶奶的凝聚力,管理力,亲和力,超智慧和远见卓识,很难有今天的繁荣。

爷爷说奶奶美,不无道理。外表的美,经不起时间的风霜雪雨。只有心灵美,美的更久更深入人心,更感人至深。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让这一切财富化为乌有。转眼到了大革命年代,老区进入土改时期。爷爷兄弟划为富农,乌泱泱一大片家产收为集体所有,分给没地的贫民。爷爷兄弟回到老家,又进入无产者。五爷跟了贺龙的部队,走了大西北。爷爷加入了地下党组织,奶奶挪一双小脚,不是送情报,就是纺线织布,纳底做鞋,支援前线。奶奶没有因为成份而落后,反而工作更积极,赢得了工作队普遍认可,成了边区政府拥军爱民的模范。

新中国建立以后,唯成份论影响深远,在革命老区很有市场。奶奶成了富农婆子,渐渐从正面形象,变为人们的负面情绪。但奶奶人缘好,大部分村民和奶奶来往亲密,有事没事爱凑一块热闹。儿女们也没受到社会的冲击和不公平侍遇。后来父亲完小毕业当了民办教师,小叔也当了队里会计,在小山庄也算“书香门第”哇。

这些只是人们的传说,在我的记忆中,奶奶就是一个慈祥的老奶奶。

我的童年大半是和奶奶一起过得,因此和奶奶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父亲在外村当小学教师,一个星期回家一次。母亲要跟农业社分红,没时间照顾我,我自然就挂靠在奶奶名下。白天我围着奶奶转,奶奶喂鸡,我伸两只脏兮兮的小手,赶着小鸡满院飞,引的鸡儿呱呱叫。奶奶放羊,我在前面牵着绳,奶奶在后面赶着,一老一少一绵羊,一天一地一世界。风儿吹醒草地,野花朵朵。百灵树上歌唱,宛转悠扬。我摘一朵苦菜花,扎在奶奶耳鬓,奶奶笑的像一朵怒放的菊花。我们坐在地埂上,望着蓝天白云,望着远方的山和黄河,心儿在飞,歌儿在飞。

晚上母亲农业社回来,又要担水做饭又要忙家务,也够辛苦的了,无暇照顾我。我乐着和奶奶在一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不用看母亲那张冰霜的脸,稍有不顺心,给她添一点乱,不是挨骂就是挨打。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母亲就是凶巴巴的,和奶奶说话都冒着火星。我喜欢和奶奶在一起,有时候母亲对我生气的时候,奶奶颠一双三寸金莲,总是能急时赶到,救我于“水火”。一来二去我就成了奶奶的孩子,吃在奶奶家,住在奶奶家。母爱是什么?对我好像很陌生。

晚上我睡在奶奶身旁,摸着奶奶的奶,甜甜进入梦乡。我记得奶奶的奶,软软的,瘪瘪的,像倒空了的肉布袋,吊在胸前,虽没有我想要的甜甜乳汁,却满足了我对母爱的渴求。奶奶一排排肋骨像栅栏,呵护着那颗慈爱的心。奶奶轻轻抚摸着我的头,说她已经老了,身体垮了,奶泉枯了,生命的源泉再也不会哺育出健硕的子孙,一辈子,人一辈子说完就完了。

记得有一次我生了病,没钱抓药。奶奶摇一双小脚,东一颠西一颠,跑了四五家人家借钱,好不容易借了几块,又来回跑了八里山路去镇上抓药,回来的时候气喘吁吁,满头满脸的汗珠子,衣服上一拽一把水,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童年就在无忧无虑中过去。到了上学的年龄,奶奶给我缝了书包送我到学校,我哭着抱着奶奶的腿,不让她离去。奶奶哄着我,坐在我旁边,这也是我的第一次上学,也是奶奶的第一次陪读。以后好长一段时间,这成了奶奶的职业,让爷爷生气了好几次。

岁月无情,我上了初中,离开了奶奶,到镇上上学,每星期还能见一次奶奶。每一次奶奶总是把干粮袋,给我装的满满的,干馍,饼干,红枣,苹果什么的,到了学校,总让同学们羡慕的直流口水。

到了高中,我第一次来到县城,见的奶奶更少了。好几个月才能回家一次,每当夜深人静,我就想念奶奶,奶奶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那么亲切。有好几次竟然梦见奶奶,奶奶对我笑着,皱纹里满是思念我的泪水。没过了多久,父亲突然通知我,奶奶过逝了,让我回去奔丧。我来不及请假奔回家,奶奶已经入殓。奶奶躺在棺材里,我最后看了一眼奶奶,奶奶的微笑凝固了,平静而安详。

奶奶的去逝,让我痛彻心扉。我给奶奶守灵默默祈祷着,让她的灵魂安息,让她的在天之灵保佑我一生平安。

奶奶走了,看是云淡风轻,却给我带来久久的思念,奶奶一路走好。

我真幸运有这样的好奶奶,她给了我一生的荣耀,和深深的慈母般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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