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事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那年

礼堂内掌声雷动,江婕也下意识地跟着鼓掌,还有胆大好事的男生在台下起哄吼着“在一起!在一起!”的声音。足足一两分钟,江婕被此起彼伏的嘈杂声裹挟,本能地随着人群拍掌微笑。掌声渐渐停止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脸已经僵硬得像美术学院画室里的乳白色塑像,裂得生疼。

这次外语学院大三文艺汇演,三班节目反响热烈,同往年一样毫无悬念地一举夺得一等奖。站在礼堂中央笑意盈盈正携手鞠躬谢幕的是外语学院法语专业三班的学生,也就是江婕所在的班级。其中最受瞩目的便是陈楚和王新冉,他们在节目中饰演一对受尽波折的爱人。表演中穿插了不少轻快适时的笑料,不仅削弱了整个故事沉重压抑的氛围,反而为人物增添了无尽的魅力。

节目结束,一众表演的同学此时已经换下了夸张艳丽的服装,来到班级所在的位置。陈楚和王新冉坐在江婕右前方三四排的座位上,正跟周围的同学热情地讨论节目效果如何。他们是三班文艺汇演的主心骨,从大一起就参加过很多校内外的大型活动。江婕曾经从室友间偶尔的闲谈中听说过王新冉自小学习古典舞,举手投足间都透着百合花般优雅宜人的气质。

而陈楚,无论站在哪里,他身上的自信和从容总是能让他从众多纷繁错杂的人群中脱颖而出。

有人说,暗恋是世界上最卑微的姿势。江婕几乎从未与陈楚有过真正的交流,她与他,始终保持着最礼貌最合适的距离。她习惯了站在远得恰好能看得到的位置凝望他,不前进,也不后退。

江婕刚上中学那年,正是家里闹得最凶的一年。虽然她已经记不清父亲有多久没回过家了,但每个夜晚,江婕都能听到母亲在厨房对着电话那头歇斯底里的咆哮。江婕也曾打电话给父亲,可父亲总是推脱很忙,总是答应江婕下次、下次一定回来看她。

那是四月份的一个星期五,早晨的雨淅淅沥沥,打湿了路丛的杜鹃花。江婕昨天跟发小林兰打赌,赌今天是否好天气,赌注便是输的人要给赢的人亲手扎一捆花送给对方。江婕兴高采烈地捧着小兰费了一番功夫才采下的红杜鹃,花瓣上还留有未干的雨水。

父亲那天终于回来了,不过并不是回来看她,而是与母亲协议离婚。家里坐满了长辈,江婕回家的时候,每个人的眼睛都齐刷刷地望向她。江婕想自己可能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时的情形,旁人夹杂着同情和可怜意味的目光,父亲冷漠疏离的脸,母亲双颊还挂着清晰可见的泪痕。

江婕从那时起就知道人生从来都是荒诞不讲理的,苦难循环才是人生的真谛。父母离婚后,母亲经常坐在江婕面前掩面哭泣、不住地抱怨父亲对婚姻的不忠。母亲总是希求女儿的理解。她一遍遍阐述着各种所以然,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箱倒柜讲了千百遍。江婕也听了千百遍。可是母亲不仅未得到女儿的抚慰,反而将女儿推得越来越远。

渐渐地,母亲感到对人生的失望,连对外公外婆都充满了敌意。母亲埋怨外公当年听信媒人介绍,对女儿的人生造成无可追悔的伤害。她攻击完自己便把矛头对准周围的人,在母亲眼里,所有相关的人都曾对她的不幸推波助澜、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二)那天

大一军训,刚挣脱高中的“囚笼”,每张稚气的脸上都洋溢着青春的色彩,期待的大学生活即将拉开序幕。

作为嘻嘻哈哈不认真训练的惩罚,教练在其他连队都休息的时候,要求三班在一旁踢正步,踢不好下午再加练半个小时。踢了几个来回,大家一边齐声叫苦一边不情愿地训练。突然,队伍后转的时候,江婕的鞋被身后同学踩掉,整个队列还在不停往前走,鞋子转眼就落在了后排男生的行列。江婕的绿色迷彩鞋稍微有点长,因此她垫上了外婆两年前特意为她缝的鞋垫,已经洗得有少许褪色。江婕急得满头大汗,后排传来一位男生的打趣:“谁踢正步踢得鞋垫都要冒烟了。”整个人群哄然大笑。

江婕一刹那脸涨得通红、局促地不知如何是好。

“还不是你,不好好踢,女生都看不下去了”。陈楚微笑着捡起落在队伍里的鞋朝江婕走过来:“那我放地上了哦”。一连串的意外不停敲击江婕的大脑,她直愣愣地看着他,连谢谢都忘了说。

这样一个小插曲很快就被其他人遗忘了。但从那时起,江婕记住了那个一动起来额前的短发也随之飘扬的男生。

军训结束后陈楚竞选上班级团支书,不断穿梭在各种活动中。大一国庆黄金周,学校要提前统计回家的同学,不在学校住宿的人需要提前写一份申请表交给辅导员。每个班由团支书代收。

江婕交表给陈楚的时候,他正在仔细翻看交过的表,检查其中有没有书写错误。

“江婕,你的离校理由和家庭住址写反了。”

“啊?”江婕紧张地凑过头去,果然写错了。

陈楚拿起一张崭新的纸:“不太容易修改,你重新再填一张吧。”江婕的耳朵仿佛能感受到陈楚话语的温度,她才意识到自己凑得太近了,赶忙接过表顺势坐在了陈楚身后的座位上。

寥寥几下收笔,江婕等着陈楚先检查完他手中的那张表。她左手撑着额头右手随意地摆弄着黑色水性笔。陈楚突然立起背往后转头:“写完了吗?”

江婕盯着陈楚的白衬衫领子,有一根线头盘曲在他的短发底下,她好想伸手替他把线头扯掉。顺着脖子望上去,江婕的双眼正对陈楚的侧脸。他长得很俊秀,桃花眼眼尾微微上翘,睫毛轻轻一眨露出黑棕色的眼珠,光彩奕奕。一颗浅浅的痣恰到好处地点缀在鼻梁周围,平常面对面的时候很难注意到。

宿舍熄灯后江婕跟伙伴们常常开“茶话会”,也会偶尔谈及班里长得最好看的男生,不时地会听见陈楚的名字。不过她从来没有主动跟其他人提起过陈楚,最多就是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再多问两句。

江婕胡思乱想着,眼神不经意就绕到了陈楚的下巴上。倒是让江婕慌了几秒——他的下巴上冒出了稀疏的几根胡茬。

父母离婚后,母亲把父亲视作毁坏她人生的罪魁祸首,动辄就在江婕面前细数父亲的罪过。因此江婕不敢联系父亲,她怕母亲伤心。父亲离婚后重又再婚生了一个妹妹。此后,父亲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逢年过节给她一些零花钱的陌生存在。

她从来没有过观察男生胡须的经历。长胡须是什么感觉?需要多久刮一次?短短的胡茬摸上去会很扎手吗?她的脑子里装满了对胡须的好奇。

“好了,没问题了。”陈楚的说话声打断了江婕的失神。

江婕的前二十年乏善可陈,没有体验过惊心动魄供日后想起来还回味无穷的故事。遇到陈楚,她才感觉到平地起波澜的滋味。但是江婕从来不会摆错自己的位置。也并非没有奢望过,只是不愿勉强。那年父亲执意离婚,任母亲哭泣打闹痛骂,父亲仍不为所动。任何单方面的多情对另一个当事人来说只会是一种困扰。

室友王梦最近总跟她念叨六食堂新开的面馆,老板做的面特别香!江婕破天荒起了个大早,想着定要尝尝王梦口中香气四溢的面到底有多好吃。还没踏进食堂,江婕就从外面看到靠门右手第三家窗口前围了好一群人。

吃一碗面也太不容易了!江婕端着热气腾腾的手擀牛肉面,心想王梦的品味果真不错,江婕还没吃,肚子就已经迫不及待向这碗面发起挑战了。她随手找了个地方坐下,思索着等这碗面凉一点再吃。江婕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这时对面的女同学正好起身。突然间,一个熟悉的模样映入眼帘——陈楚。陈楚隔着一张桌子刚好坐在她正对面,手边放了一叠刚打印好的资料,大概有什么要紧的事,不停地用手机跟对方打字交流。陈楚把手机放进口袋,同时拿起旁边的资料站起身,江婕吓得赶紧低下头装作吃面的样子。她用余光感受到陈楚的离开,江婕转过头回看,陈楚一瞬左拐便出了食堂的门。

王梦是个热衷于搜寻各个地方的美食的安徽女孩儿,她每天闲下来最大的快乐便是在网上查找各种美食,等到周末再拉着江婕去吃。王梦还让江婕监督她减肥,但她自己总是在江婕叮嘱她少吃点的时候跟江婕说从下顿开始。

江婕是懂王梦的,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总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劝自己放弃,却在遇到陈楚的时候紧紧凝视他的背影。每周周日的班会是她唯一能光明正大直视他的机会,陈楚在讲台上提醒大家记住班会所说的注意事项,但底下的同学很少人认真听。周会开得频繁,同学们刚刚结束周末的私人时间,对于班会都很排斥。有一天,教务主任正好来各个班巡查,见三班闹哄哄的,便在门口停留了很久。同学们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教室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陈楚的声音回荡其中。江婕发现陈楚偷偷咧嘴一笑,这样的场景令他忍俊不禁。江婕也不知不觉看着陈楚默默微笑了起来。

大三寒假临近,江婕找到一份家教的兼职,本想打电话告知妈妈一声,没想到却提前接到了小姨打来的电话。小姨告诉江婕,外公身体虚弱得很,让江婕赶紧回去。

江婕赶回乡下的时候,所有亲戚正围在堂屋门口商量丧事事宜。母亲一整天都忙得不可开交,江婕也只在下午吃晚饭时与她有短短的几分钟照面。

外公一生强势,年轻时行事作风颇具英雄气概,受人敬重。人走茶凉,死总是令人感伤。江婕记得门前那棵柿子树原来枝繁叶茂,结起果子来毫不吝啬。她小时候为了逃避母亲的呵斥经常爬上树躲着,怎么现在外公走了,它也要枯死了呢?柿子树如今再也没法承担起江婕的重量了。

女儿和父亲仿佛站在河的两岸,河水迅疾,父亲拼命呼喊对岸的女儿,女儿听到的却始终是河水泛滥的倾泻声。外公下葬那天,母亲单薄疲惫的身影立在冬天的萧瑟里,发丝在寒风中翻飞,眼泪无声。那一刻,江婕多想冲上前去抱抱她。死亡就像是敲响生者的一道钟声,它不断提醒人们,生前荣辱不过刹那,死后长眠才是永恒。女儿终于与父亲作了最后的和解。

                  (三)那时

大四开学,江婕原本和王梦约好在火车站碰面,但王梦搭乘的火车晚点两小时,江婕只好独自回学校。

江婕拖着行李箱站在地铁口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瓢泼大雨,天气预报不是说今天晴天吗?她想起昨晚收拾行李时,雨伞跟衣物一起被压在了行李箱最里层。“在这儿打开行李箱会不会不太好?”江婕看着地铁口人来人往,脚步声频繁,一个个行色匆匆的人身披新鲜的雨水踏上行路的站台。“还是算了吧。”她怔怔地发着呆。也有不少人跟江婕一样被雨逼停,站在出入口百无聊赖地打开手机消磨时间。看不出是在等雨停,还是在等谁来。

“江婕?”一个试探的清澈声音响起。江婕此时正双手抱着双肩包倚靠在行李箱上,闻声她猛地转过头。

少年长身玉立,缓缓朝江婕走来,每一步都似乎恰好应和着她心跳的节拍。陈楚一身浅驼色呢料外套,微微露出里面的白色针织毛衣。他询问似地开口:“你没带伞吗?”

“啊~忘了。”江婕不自然地躲闪着陈楚的目光。

“那我们一起走吧。”

“...好。”

走过四教旁的林荫道时,陈楚讪笑着提起:“刚刚我还怕认错呢,你剪短发了。”

“留了几年的长发,太难打理了。”

“我发现你短发的样子很像《星月童话》里跟张国荣演对手戏的女演员。”

“是吗?哈哈哈,第一次有人夸我长得像明星。”

陈楚微笑着低头跨过脚下的水洼。

“你来学校很久了吗?”江婕轻轻开口。

“辅导员新学期召开班干部会议,前天到的。”

“幸好遇到你,今天。”

“哈哈哈,我也是刚好跟朋友在附近见面。”

走到江婕宿舍楼下,陈楚替江婕将行李箱提上台阶。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陈楚将手伸进口袋,摸索了几下,掏出了一把五颜六色的彩纸包着的糖果。“我朋友塞给我的,还有很多。”

江婕捧着一把糖果,觉得头脑发胀晕晕乎乎像有烟花爆开,站在宿舍门口好半天搜索不出一句话。陈楚已经转过身往回走。虽早已立春,冬天的寒气未尽,大雨泼泼洒洒。江婕的眼神紧紧跟着陈楚的脚步,他的裤腿在泥泞的道路上溅起一圈圈污泥,似乎就快要淡出江婕的视线。江婕感到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冲击心田、促使她迫切地喊出那个名字。

“陈楚!”

话音刚落,陈楚仿佛感应到江婕语气里的焦急一般,他停住脚步迅速地回过头:“怎么了?”

天空白茫茫一片漫无边际,隔着湿冷的雾气和连绵的雨幕,江婕似是做了一件在心底彷徨了半辈子的事一般坚定地说出:“谢谢,陈楚,谢谢!”

陈楚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朝江婕温柔地摇摇头,再度转身消失在了大雨中。

进入大四,大学生活似乎就进入了倒计时阶段,每个人都在不停清算过往,遗漏的证书、重考的科目通通被重视起来...辅导员也时刻催促着大家无论考公考研还是直接工作,都必须投身到切实的行动中。

转眼这一年也即将进入尾声,江婕最后两个月为准备考证和秋招每天忙得晕头转向,幸好在11月结束之前得到了一份心仪的offer。公司地点在广州。人事是个非常有耐心的姐姐,她告诉江婕明年三四月份可以去公司实习,为期三个月,表现好毕业后可以立马转正。江婕为了拿到这份工作,背了好几天的面试介绍,花费了很多精力。人事发来信息告诉她通过的那天下午,江婕激动地带着王梦去校外吃了一顿烤肉大餐。虽然还没有正式进入公司,但对于她来说也算暂时有了去处,有种终于告一段落的感觉。

12月26日,湖南落下今年第一场大雪。江婕和室友们趴在窗台、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自己家乡下雪的景况。轻轻柔柔的雪花像一坨坨棉絮从眼前掠过,阳台檐上被细细密密地铺了一层白绒垫。江婕伸出手去,还未看清雪花的形状就已经在手心融化成水珠,有丝丝冰凉的触感。

辅导员昨天在群里通知今晚六点的班会每个人都要准时参加,不许迟到。这次班会也许是大学时段的最后一个班会,最后一个能齐聚所有人的班会。大学四年,倏忽而过。她还依稀记得自己刚来这所学校的样子,那时的她对新学校的一草一木都满含好奇,脸上写满了稚嫩。四年的时光,虽早已褪去往日青涩的模样,但又要以新人的姿态匆匆赶赴另一个人生阶段。与昔日朝夕相处的伙伴也在不久后就要面临分别,她们曾经有过误解和疏离,但在彼此的困顿时刻依然相互鼓励打气。她们花了四年接纳彼此身上所有的古怪脾性、也了解对方不轻易流露的脆弱。可时间似乎总是不够用,每次都是只差那么一点。明明才契合得那么完美,下一秒又立马要各奔东西。

当然,使江婕感到窒闷的,还有那个甚至无法亲口说出再见的人。那么多默默凝视他的日子里,她曾以为自己对任何事都足以泰然处之,因为只要下一次还能遇见,只要她知道来年春天柿子树依然会长出新的枝叶,只要还有明天,自己就还能继续缩在让她感觉熟悉的甲壳里,一切都不成问题。

但柿子树终究没能活过来,它跟外公一样永远地留在了昨天。

突如其来的大雪打破了江婕的自以为是。辅导员临时通知,由于天气骤冷,班会取消,大家不用进教室集合,只需要在规定的时间段里去办公室签到。江婕心底恍惚升起一丝无助和慌乱,她隐隐害怕这会是一场没有预告的离别。

江婕没来由地开始梳妆打扮,室友调侃她怎么今天格外有兴致,她不是每天都会化妆的人,是不是要去见哪个男生。江婕借口说为了映衬今年第一场雪,毕竟是大学最后一次,她想留些纪念。

她在跟自己赌,赌她能遇上陈楚。她甚至认为,这将是一次能说明他们之间是否有缘分的相遇,她几乎把这四年的时光都压在了这场赌博上。

江婕是个仔细打扮一番才会被夸好看的姑娘。精心化就的妆容使她整个人显得慵懒又妩媚,收腰白色羽绒服与一条褐色灯芯绒半身长裙的搭配平添了一股温暖的气韵。她拖着王梦早早地去辅导员办公室签了名,之后还磨磨蹭蹭在教学楼对面的奶茶店巡回逗留了很久。眼看八点已过,她还是没看见陈楚的身影。“难道他已经走了吗?”江婕不愿死心,直到她硬生生望见辅导员从楼梯拐角走出来。

偶像剧里,女主角总是冒冒失失,因为各种阴差阳错的事情结识男主角。江婕一向看不惯那种俗套的剧情,她甚至不懂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那样令人喷饭的故事,往往热度还很高。但大四这年下初雪的这天夜晚,她终于明白,即使荒唐、即使是自欺欺人,但它是人类送给自己的一个幻梦,因为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无法得偿所愿。

情不知所起,也不知所终。缘分不会眷顾只会一味等待的人。大四早就结课,有一部分人留下来准备去年挂科的重考,剩下的就只有听从学校安排等着公布离校的日子。自从那天回到宿舍之后,江婕就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每天茶饭不思、辗转难眠,脑子里重复闪现着迄今为止与陈楚那少得可怜的交集,好像掉进了望不到底的深渊,但却很难哭出来,只能不断往下沉沦。她频繁梦到他,梦里转换着各种光怪陆离的场景,可她与他之间总是隔着忽远忽近的距离。她深刻地体会到人在极度忧伤之时原来连在梦里也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整个宿舍楼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冬日寒冷萧瑟的空气令宿舍楼笼罩着肃穆的氛围。已过晚上十二点,王梦还在整理行李,她嘴里一边说着舍不得一边窸窸窣窣扔掉带不回去的物品,江婕提醒她再不收拾完就到凌晨一点了,不早点睡小心赶不上今天的火车。

王梦快速整理完,轻手轻脚走到江婕的床边,她探过身子询问江婕:“我的小婕婕你睡着了吗?”

江婕停下滑动手机页面的手指翻身面对王梦:“还没有,怎么了?”

“今晚想跟你一起睡!”还没等江婕开口,王梦便猫咪一般敏捷地钻进江婕的被窝、迅速躺在了她身边。

离别,经常使人们想到“感伤”这类字眼。宿舍只剩她们两人,这一晚,她们聊了很久。早睡的念头被远远抛在脑后,比起错过一辆车,抓住这一个转瞬即逝的夜晚要重要得多。在这样特殊的时刻,柔软触碰柔软,少女之间最易催生出相互怜惜之感,女孩儿心底最隐秘的故事也自然而然铺展敞开来。

江婕努力像叙述日常所发生的的事情般平静提起自己潜藏的暗恋,倒是惊得王梦一骨碌从床上竖起来朝江婕大喊:“什么!江婕!我们同窗四年哪,你居然现在才告诉我!”

江婕嬉笑着拉扯她:“小点声,隔壁待会儿来投诉。”

“是不是陈楚?!”

这下轮到江婕惊讶了,她瞪大双眼面对王梦:“怎么猜到的?”

“这很难吗?”

江婕小声嘟哝:“我以为我掩饰得很好呢。”

王梦哈哈哈地合不拢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嗯~我本来也不确定,但你既然都说了有喜欢的人,那八成是他没错了。每次只要陈楚在旁边,你就非常不自然,脚下灌了铅一样走路都特别僵硬,我还看到你经常盯着他傻笑呢。”王梦用取笑的口吻说道。

江婕十分不安地问:“很明显吗?”

王梦忽地放缓了声调:“我是谁?我是你的枕边人哎,只有我知道啦。”她三下五除二又重新躺下、侧着身子不紧不慢地拍着江婕的背,而后又非常郑重地悄声对江婕说道:“江婕,你真的特别勇敢。”

江婕无聊的时候喜欢写写随心感悟。陈楚给她糖果的那天,她挑选了一张浅黄色的糖果纸、悉心叠成一个小小的千纸鹤夹在了笔记本里,那页笔记里用娟秀的字迹记录着沈从文的两句诗:生命是太脆薄的一种东西,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用对自然倾心的眼,反观人生。使我不能不觉得热情的可珍,而看重人与人凑巧的藤葛,在同一人事上,第二次的凑巧是不会有的。

到结束的时候了。

江婕的深夜告白。

陈楚:

很抱歉,睡不着的夜晚总是容易顾影自怜。白天羞于说出口的话,晚上会加倍地涌现。我在今年下初雪的时候写完这封信,希望不会给你带来困扰。

看到这段话时,想必你已大致明白。我想我应该给自己一个机会。

其实仔细想来,我很难说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你。我也曾无数次拆解分析,想要从各种细节中找到为何迷恋你的证据。

你就像我生命乐章的《致爱丽丝》,或许是你台前大方从容的不凡气度;或许是你与人交谈时的谦逊有礼;或许是你在自习室二楼靠窗下的专注奋进......在你身上,我看到了生命的另一种可能。你总是能看穿别人的尴尬境地,并以最适宜的方法解围。遇到棘手的问题时,你习惯边转笔边思考解决方案的可实现性。如果有人向你提出过分的要求,你会先用右手摸摸耳朵,再慢慢斟酌出拒绝的词语。

从前,我总是自诩冷静自持,拼命隐藏,习惯了去等待一切的发生。我曾经也是幻想穿上玻璃舞鞋指出国王虚假新衣的执剑女孩,不知道何时起变得逃避、压抑,忘了原来是那样一颗鲜活跳动的心。但在私自将你作为我全部情感寄托的日子里,我渐渐找回了遗失在某个过去的勇气。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轻易放弃心底的憧憬和热情,我会更好地面对未来,面对自己。

陈楚,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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