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刘禹锡不敢用“糕”字而苏东坡却说街谈市语皆可入诗

有朋友问写旧体诗不能用新词汇吗?关于诗中的词汇问题自古就有争论，另外诗词的用字不仅是新旧的问题，还在于这个字或者词汇是否适合全篇，因这个字是提升了全篇的质量还是影响了全篇的质量，这就需要作者有一定的鉴别能力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风格，也会有不同的认识。

一、刘禹锡不敢用“糕”字

宋《邵氏闻见后录》记载：“刘梦得作诗欲用糕字，以五经中无之，辍不复为。宋子京以为不然。故子京《九日食糕有咏》云：刘郎不敢题糕字，虚负诗中一世豪。’这件事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但是“题糕”后来竟然成了典故，在后人的诗句中屡次被提到。

五经是指的《诗经》《尚书》《易经》《礼记》和《春秋》，这都是读书人必学的功课。唐朝科举中的“明经”就是考验读书人关于经书知识的掌握，其重要性仅次于“进士”。可见读书人对于些经书中的字必定非常敏感，如果是经书中没有的字，估计就如同米饭中的沙子一样，是能够感觉到咯牙的。因为这个“糕”字经书中没有，只是存在于百姓的口语之中，用这种俗字入诗，进士出身的刘禹锡是不肯为的。这有点像今天有洁癖的人，容不下家里有一丝的污垢，不擦拭掉睡不好觉。

这其实反映了两个问题，第一，刘禹锡是有着相当的文学功力，如果是学问浅薄之人，根本感觉不到作品中的这些沙子。第二，这样作有没有必要，加入这些俗字是否真的影响到诗的质量呢？这就见仁见智了。

曾与欧阳修同修《新唐书》的红杏尚书宋祁就不以为然，还专门作诗开玩笑：刘郎不敢题糕字，虚负诗中一世豪。诗中说刘禹锡空负有“诗豪”的大名，胆子却小得很，连“糕”字都不敢用。到了清朝也有两位大诗人拿刘禹锡此事入典，钱谦益《重阳次日徐二尔从馈糕蟹》有句：“自笑吾家传嗜蟹，敢言诗句朴题糕”、赵翼在《九日陶然亭同人小集》中说：“地僻向来无古迹，兹游或可续题糕”。这都是对于刘禹锡过于拘泥的一种玩笑话。

二、黄庭坚 无一字无来历

宋人的传说未必是真，刘禹锡也不见得五经中没有的字一定不用，但是作诗用字却一定是要讲究的。读书多的人，自然词汇内存大，使用起来得心应手，所以拥有大数据的阿尔法狗可以完胜顶尖棋手柯洁。黄庭坚曾经评价杜甫诗:“作诗句要须详略用事精切,更无虚字也。如老杜诗,字字有出处.....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

现代人读辛弃疾的词会感觉有些累，因为辛词大量的引用李杜等唐人诗作和《论语》《孟子》《离骚》《史记》《汉书》《世说新语》等典故，

现代人作诗因为储存不够，诗词作品往往会让人觉得不“古”，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用字用词上不注意，比如“干部”“革命”“汽车”“公路”这种语汇用于旧体诗，就会让人觉得不伦不类。

三、杜甫 清词丽句必为邻

杜甫在论诗《六绝句》中说：“清词丽句必为邻”，清词就是不雕琢的质朴语言，丽句就是经过锤炼、推敲相对华丽的语言，用得好当然相得益彰，无论哪种语言都看您会不会用。

清词也好，丽句也好，不必一定来自于五经，不必无一字无来历，如：池塘生春草，高高秋月照长城、不及汪伦送我情等，一定要从古代经典中去找，或许能找到相同的词汇或者意境，但是好多佳句不读书也能写出来，完全是自然的感发。

四、苏东坡 街谈市语皆可入诗

苏东坡的作品就没有刘禹锡那么多禁忌了，朱弁《风月堂诗话》中说道：……有可以入诗者，有不可以入诗者，惟东坡全不拣择，入手便用，如街谈巷说，鄙俚之言，一经坡手，似神仙点瓦砾为黄金，自有妙处”。东坡先生的有些诗仿佛家常语随口道来：“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据说苏东坡云：‘街谈市语，皆可入诗，但要人熔化耳。’注意熔化这两个字，看您怎么理解了。这一首把“牛粪”写进了诗里，《除夕访子野吃烧竽戏作》： 松风溜溜作春寒，伴我饥肠响夜阑。 牛粪火中烧芋子，山人更吃懒残残。

五、唐朝的白话诗

唐朝的王梵志是白话诗的代表人物，语言浅俗，却能够寓生活哲理于嘲谐戏谑之间，其诗作在唐宋期间流传甚广。宋黄庭坚评价说：“（梵志翻着袜诗）一切众生颠倒，类皆如此，乃知梵志是大修行人也。”可见俗不见得没有大智慧。

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梵志翻着袜， 人皆道是错。乍可刺你眼， 不可隐我脚。

六、严羽的除五俗

今天相声界有反三俗，古人有除五俗，宋朝的严羽《沧浪诗话》中说过：“学诗先除五俗：一曰俗体，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韻。”作诗一定要注意避“俗”，无论字、词、意都要注意要文雅，句子与章法莫要东施效颦画虎不成反类犬，雕琢也要表现得流畅而自然。

俗和雅的对比下面大家可以看看黄庭坚的两首词和周邦彦的一首词，感觉反三俗也好、除五俗也好，用在黄庭坚身上不为过。

七、雅俗一身的黄庭坚

黄庭坚就是个雅俗集于一身的诗人，看他的作品雅处不让秦观，俗处比肩柳七。下面的第二首词《卜算子》如何像一个饱读诗书的士大夫作品。

清平乐·春归何处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卜算子·要见不得见

要见不得见，要近不得近。试问得君多少怜，管不解、多于恨。 禁止不得泪，忍管不得闷。天上人间有底愁，向个里、都谙尽。

第二首词不仅是普通的俗了，而是艳俗，《冷斋夜话》中有过记载“师尝谓鲁直曰： 诗多作无害，艳歌小词可罢之。 鲁直笑曰： 空中语耳！非杀非盗，终不坐此堕恶道。”黄庭坚自认为作这些小词是空中语，大家不必当真，又不是杀人劫货，说说而已不会真得做这些事的。这首词所说的男女之情在古诗词中常见，只是黄庭坚表达的太俗而已，看看周邦彦的《少年游》就知道什么是雅了：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 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八、现代人与新词汇

《水调歌头•红船》

潇洒南湖水，烟雨出红船。扶摇河汉万里，星火势燎原。扫荡百年羞愤，重塑汉唐风骨，跬步信多艰。壮矣山河固，莫作等闲看。五千载，沧桑事，几悲欢。雄词椽笔，更把寰宇写新篇。古路丝绸筑梦，海道云天横渡，开拓继先贤。晓唱宏图举，吾辈且登攀。

以上是老街自己的一首词，主旨是回顾革命历程并对未来有所展望，其中还有江山永固，改革开放，一带一路等内容。我们自然做不到刘禹锡的“不敢题糕字”，但也是要注意写新事物尽量要避免直接用这些新词汇。词不甚好，理解也未必准确，还请大家指正。

@老街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