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深陷海外断家音
张淳羽在床上足足躺了半年。三木春户派了家中仆役专门照顾他。
由于长时间的海水浸泡,不仅让他的心肺和皮肤都出现了严重问题,全身神经系统,特别是四肢出现了麻痹,几乎完全不能自主,除了头部尚可转动,眼睛和嘴没有问题,可以看东西、说话和吃饭,完全已经变成像植物人一样瘫痪在床上。如果不是三木春户坚持叫人日夜看护,又有医护人员精心治疗,只怕他早就死了。
这半年真是让张淳羽觉得不如死了倒好,有种痛不欲生的滋味。若不是身边还有一个善解人意的小姑娘秀子,他真的可能去千方百计寻求死路了。秀子无微不至地关怀他,天天坐在床头给他读书,陪他说话,有时候找来几个家仆,用尽办法把他推到阳台上晒太阳,看院子里盛开的郁金香。
从秀子的口中,张淳羽渐渐对三木家有了很多了解……
三木春户担任社长的三木株式会社,是三木家族的企业,很大很有实力在横滨颇具盛名,就是在全日本也算赫赫有名。三木春户是创始人,也是当家人,掌控着全部三木株式会社的一切权利。三木家最有实力的是造船业和重型机械行业,最出色的是三木重型起重机厂。秀子是三木春户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女儿,她的母亲却在秀子5岁病故身亡。那是三木春户唯一的妻子,她给三木春户生下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秀子的三个哥哥都因为战争的爆发应征入伍,而且上了前线,两个去了中国,一个派往东南亚。
当张淳羽得知了三木春户,竟然有三个在日军服役的儿子时,彻底打消了自己打算承认华裔身份的念头。在他看来,这个看似和善的老人,实际是个军国主义狂人,否则怎么会把三个儿子都送去了侵略他国的战场?他却从三木春户身上,实在看不到军国主义分子的倾向。
三木春户似乎很喜欢这个从海里捞起来的年轻人,只要回到家,总要到张淳羽的房间来和他聊一阵。他从张淳羽的言谈中了解到了这个年轻人的秉性,特别是在经营方面的头脑。他很惊讶这个年轻人敏锐的商业头脑,更是欣赏他表现出来的才华。渐渐地三木春户开始和张淳羽讨论自己家族的管理和发展出路。在不知不觉中躺在床上的张淳羽变成了三木春户的商业顾问。
张淳羽也有意无意地提及到他的三个儿子,却发现三木春户并不愿意谈到儿子,尤其不喜欢谈到战争,在他的语气和神态中,常常会流露出对战争的强烈不满。
或许是因为秀子是个小姑娘,让张淳羽少了许多提防与顾忌,亦或许是秀子的天真与淳朴,让张淳羽不愿意去欺骗,从一次对话后,张淳羽不再与秀子用日语对话了。
那天,秀子突然用汉语问他:“淳羽君,我可以用汉语吗?我知道你会汉语,我喜欢汉语。可以吗?淳羽君。”
张淳羽一瞬间懵了,顿了许久才支支吾吾追问:“秀子怎么会知道我懂汉语?秀子又怎么会说汉语?”
秀子娇羞地垂着头,说:“我昨天进来的时候,淳羽君在说梦话,竟然是汉语。我的汉语是父亲教的,父亲非常喜欢中国文化,常常对我说起中国是很古老的国家,有比日本更悠远的文化传承。他说多学习一点汉语,可以更多去了解中国文化。所以秀子恳请淳羽君用汉语可以吗?”
张淳羽突然发现自己并不了解秀子,更不了解那个叫三木春户的日本老人。
他放下戒惕开始改用汉语了。
“对不起,秀子,其实我不是日本人,是一个南洋华裔。”
秀子惊喜地瞪大眼睛,说:“什么?淳羽君是华裔?”
“对,华裔。我虽然生在南洋长在南洋,可骨子里还是华裔。我的父母亲都是中国人。”
“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跟淳羽君学习中国文化了。可是你为什么要说自己是日本人?”
秀子天真地追问。
张淳羽语塞起来。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样去面对,眼前这个天真单纯的日本女孩?思忖一阵之后,下决心说实话。与其一直用谎言来搪塞,不如索性实话实说,至于结果已经无所谓了。反正自己若不是三木春户搭救,自己已经不知死过几回了吧?
“真的很对不起,秀子。这是因为战争吧,我叫张淳羽,是马来西亚商人,我的货船‘南华号’在日本海遭遇了鱼雷,被炸毁沉没了,并不是触礁沉没。我想那一定是日本军方的鱼雷,搭救我的却是日本商船,你的父亲是日本人。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得不隐瞒自己华裔的身份。还有,你的三位兄长都是日本军人,这就让我更加顾忌你父亲对这场战争的态度……”
“我父亲讨厌战争!”
秀子脱口而出。
“什么?你父亲三木春户先生讨厌战争?”
秀子的话让张淳羽大感意外,忍不住追问:“那么,为什么要送三个儿子去战争?按照三木家族的地位,恐怕军方不会随意将三木家三个儿子都征到军队,还送上了战场吧?”
“那是你不了解我的哥哥们。我的两个哥哥都是陆军士官学校的毕业生,他们都是自己瞒着父亲去的。我的三哥虽然没有读过军校,可也是自幼崇拜武士道,战争一爆发就瞒着父亲入伍了。他们对我很好,可我不喜欢他们去当兵。”
秀子泪眼婆娑。
张淳羽更觉得意外。
“这又是为什么?三木春户既然讨厌战争,又怎么会有如此酷爱军人生活的三个儿子?”
秀子悠悠叹了一口气。
“是爷爷的影响。我的爷爷曾经担任军部要职,原本是希望父亲可以继承他军人的衣钵。父亲却自幼不喜欢舞枪弄刀,只喜欢读书,喜欢经商。读书也是读商科。爷爷退职后一直没有和我们住在一起,却把我三个哥哥接过去抚养,哥哥们是在爷爷影响下长大的。哥哥们比我大很多,三哥比我大10岁,大哥哥比我大15岁。母亲生我的时候已经50岁了……”
那一天的谈话,让张淳羽对他们父女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他也不在再刻意隐瞒自己华裔的身份,坦然向三木春户承认了一切。
三木春户似乎一点不感觉意外,竟微笑着对他说:“淳羽君,其实从搭救你那一刻,我已经知道你是那艘被鱼雷炸成的船上逃生的。那艘是南洋船,上面挂着马来西亚的国旗,我在路过出事附近海域的时候,发现了船上的残骸和一些物品,也远远听到了爆炸的声音。你醒来后说自己是日本人,可你的日语虽然很好,我还是听出了一些华裔的口音。”
“三木先生当时为什么不戳穿我的谎言?”
张淳羽深感惊讶。
“因为我知道你隐瞒自己华裔身份,一定因为那是日本货船,我在说日语。中日双方正在交战,你这种做法很正常,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而我厌恶战争,尤其厌恶侵略战争!”
三木春户直言不讳,而且流露出很强的厌战情绪。
“我精通汉语,了解中国文化。中日两国一衣带水,文化渊源很深,应该是友好的邻邦,而不是敌人。”
张淳羽瞪大眼睛,真的很想站起身给这个善良的日本老人鞠个躬。可惜自己别说站起来,就是翻身都需要别人来帮助。他只能用语言来表述自己的内心想法。
“谢谢您,三木先生。我为自己当初的谎言向您道歉。”
三木春户摆摆手。
“你不需要道歉,你也没有什么对不起我。是我应该向你道歉,向你的母国人民道歉,是我们日本国的军队,在侵略你的母国,而其中竟有我的亲生儿子!我为此感到羞耻。”
那天,三木春户和张淳羽,谈论了很多以前不曾谈论的内容。
张淳羽对这位老人有了更深刻和全面的了解,尤其是因为与自己三个儿子对政见的差别,使得老人心中有一种难言的苦闷与孤独。或者正因为这样,三木春户反而对张淳羽有一种互为知己的感觉。
张淳羽在三木春户和秀子的悉心护理下,终于开始恢复健康。他在足足卧床半年,连翻身都是需要别人帮助,到渐渐可以坐起身来,上肢有了感觉可以拿东西了。
差不多八个月后,张淳羽坐在轮椅上,被秀子推着到了户外,第一次在满是郁金香的花园里享受阳光的沐浴。
又是半年过去后,张淳羽终于站起来了。
当他在秀子搀扶下,走到阳台上的时候,眼泪不由自主流下来。
他拉着秀子的手。
“秀子,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和你父亲,我张淳羽恐怕这一世再也站不起来了。”
秀子却有点羞涩地垂下头。
“淳羽君,千万别这么说。秀子这些是应该做的,在秀子心里淳羽君就是秀子的亲人。”
张淳羽转过身望着秀子,这一刹那间,他看出了秀子心中的秘密。
他很想张开说出一切,可是看着秀子那对闪烁幸福的眼睛,想到这一年多时间,秀子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张淳羽实在不忍去伤害这个无辜的女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