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明报副刊卫斯理故事年表排序(括弧代表该日期为推估或换算值)
编号 57
书名 搜灵
连载日期 1981.11.27~1982.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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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大规模珠宝展览
这个故事的开始,是一个盛大的珠宝展览的预展。展览由世界著名的十二家珠宝公司联合举办,地点在纽约。
不,先别说这个珠宝展览,还是先说一说金特这个人。
还记得有一个名字叫金特的人吗?只怕不记得了吧。就算是一直在接触我所叙述的各种怪异故事,如果能够在三十秒之内.记得这个人,并且说出这个人曾在哪一个故事之中出现过,那真是了不起。别说三十秒,就算三十分钟,只怕也不容易想起这个人。
事实上,如果不是又见到了他,我绝不会想起他来。
这个人我曾经和他在一起相当久,超过一个月,可是在和他一起的日子里--有好多天,几乎日夜在一起,我从来也没有听到他讲过一句话。有时候,我向他讲话,他也从不回答,而只是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神情望着我。
那是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神情:他分明是望着你,可是眼神涣散,猜不出他视线的焦点在甚么地方。他像是在沉思,又像是精神极度迷惘,他的口唇随时准备有所动作,但是不论你等多久,他总是不发出声音来。
整个神情,像是他对周遭的一切,全然漠不关心。
结果是,我们各人分手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受不了他那种过度的沉默,甚至连最有礼貌的普索利爵士,也没有向他说一声"再会"。
对了,金特不会有人记得,普索利爵士,记得他的人一定不少。这位热衷于灵魂学的英国人,在"木炭"的故事中,是一个主要人物。
当时,我通知普索利爵士,我有一块木炭,在木炭之中,可能有着一个鬼魂,普索利大是兴奋,约了不少对灵魂学有研究的人到英国去,在他的那间大屋子之中,试图和灵魂接触。
那件事的结果如何,自然不必再在这里重覆,我第一次见到金特,就是当我带着那块木炭,到了普索利爵士的住所,他请来的对灵魂学有研究的人,已经全在了,普索利曾向我一一介绍。
其中有一个就是金特。
爵士当时的介绍很简单,看来他自己对金特也不是很熟悉,只是简略地说:"这位是金特先生。金特先生,这位是卫斯理先生。"
我自然握手如仪。现在,我详细叙述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是因为这样可以把这个人介绍得更彻底。我当时伸出手来,他也伸出手来,我们握手。
金特和人握手的那种方式,是我最讨厌的一种,他不是和你握手,而是伸出他的手来给你握,他的手一点气力也没有。
通常,只有红透半边天的女明星,才有这样和人握手的习惯。可是这位金特先生,当时打量了他一下,个子不高,不会超过一百六十公分,半秃头,一点风采都没有,看来有点像犹太人,但也不能肯定,一副糟老头子的模样,至少有五十开外,居然也用这种方式和人握手,真有点岂有此理。
所以,我对他的第一个印象,绝不算好。只不过后来,我在开始记述"木炭"这件事的时候,在金特身上发生的古怪的事,已经开始了。所以,我才特地加了一句:"这个人,以后有一点事,十分古怪,是自他开始的。"
在爵士家里,我和一干对灵魂有研究的人聚会之后,我们又转赴亚洲,在另一个朋友陈长青的家里去聚会。这次聚会历时更久,金特也自始至终参加,可是却也从来没有讲过一句话。
我的那个朋友陈长青,十分好讲话,有一次,他对着金特独白了五分钟,金特连表示一下是或否的神情也没有,他实在忍不住,对我悻然道:"这秃子是甚么来路?他是聋子,还是哑子?"
金特是甚么来路,我也不清楚。他是普索利爵士介绍我认识的,当然,我要去转问爵士。
我找到一个机会,向普索利提起了这个问题,普索利皱着眉:"唉,这个人,我也不知道他是甚么人。"
我笑道:"这像话吗?他出现在你的屋子里,由你介绍给我,你不知道他是甚么人?"
普索利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事情是那样,你知道一个灵魂学家叫康和?"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认识这个人,普索利搔着头,像是在考虑该如何介绍这个人才好,他终于道:"你知道著名的魔术家侯甸尼?"
我道:"当然知道,侯甸尼十分醉心和灵魂沟通,他曾以第一流魔术家的身分,揭穿了当时许多降灵会的假局,也得罪了很多灵媒。"
普索利道:"是,康和就是侯甸尼的一个好友,对灵魂学有极深的研究,以九十高龄去世,我年轻时,曾和他通过信。"
普索利爵士越说越远了,我忙道:"我问的是金特这个人……"
爵士道:"是啊,在你见到他之前三个月,金特拿了一封信来见我,信是康和还没有去世之前写的,绝无疑问,是他的亲笔,信写得很长,介绍金特给我认识,他真的不喜欢说话,当时我问他,为甚么有了这封信快十年,到现在才来找我,他都没有回答。"
我"哦"地一声:"那么,信中至少对金特这个人,作了具体的介绍?"
普索利道:"提到了一些,说他对灵魂学有深湛的研究,并且足迹遍天下,曾在日本和中国的一些古老寺院中长期居住,在西藏的一家大喇嘛手中,有过极高的地位。也曾在希腊的修道院中做过苦行修士,和在印度与苦行僧一起静坐,等等。他的经历,看来都和宗教有关,而不是和灵魂学有关,我真不该请他来的。"
我想了一想:"他也不妨碍我们,其实,宗教和灵魂学,关系十分密切,甚至是一而二,二而一!"
普索利爵士当时并没有立即回答我这个问题,我们也没有就这个问题再讨论下去。
金特有着那么奇妙的生活经历,这倒令得我对他另眼相看,所以,在分手的时候,我是唯一和他握手说再会的人,可是金特仍然是这样,手上一点气力也没有,当时,当他转过身去之际,我真想在他的屁股上,重重踢上一脚。
金特这个人,我对他的了解就是那样。
约略介绍过金特这个人了。再说那个大规模的珠宝展览会。
珠宝展览会半公开举行。所谓半公开,就是:参观者凭请柬进入会场,不是随便谁都可以进去参观一番。
邀请我去参观的,是英国一家保险公司的代表。这家保险公司历史悠久,信用超卓。
这家保险公司在保安工作、调查工作上的成就,举世无匹,而负责这家保险公司这一部门工作的是乔森。
有必要简略地介绍一下乔森,他是典型的英国人,平时幽默风趣,工作极度认真,固执起来,像一头花岗石刻成的野牛。他投身情报工作之际,不过十五岁,他有一头红发,又讲得一口好德语,战争期间长期在德国工作,几次出生入死,德国秘密警察总部把他列为头号敌人。
乔森极端冷静,多年情报工作的训练,再加上他的天性,他是我所见过的人中最冷静的一个。
我特别强调他的冷静,是因为有一些事发生在他的身上,这些事,和他的一贯极度的冷静,全然不合,因而显得格外诡异。
战后,他脱离军部,到处旅行,后来,曾作为苏格兰场的高级顾问、国际刑警总部的高级顾问。
后来,他忽然失踪了一个时期,再度出现时,职位是联合国扫毒委员会的专员,然后,他又离开了联合国,去从事一桩非常冷门,简直想都想不到像他这样的人会去做的工作。他的职位的全称相当长:"沉船资料搜集员"。工作范围是专门搜集各种沉船的资料,将这些资料提供给大规模的打捞公司。
我和乔森认识的时候,他在当"沉船资料搜集员",一见如故,互相交换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他那时候在日本,正在搜集一艘叫"天国号"的巨型战舰下落的资料。
当时,我们用英语交谈,我在听了之后,呆了一呆:"日本好像没有一艘战舰叫'天国号',你是不是记错了?"
他取过纸来,写下了"天国"两个汉字,我摇头道:"没有这样的战舰。"
他笑了一下,道:"要是连你也知道,就不用我去搜集资料了,这是日本海军在战争末期建造的最大军舰,比'大和'还要大,一切资料都绝对保密,连建造者也不知道自己造的是甚么。在日本投降之后,有消息说这艘战舰上一千二百名官兵,决定集体自杀,将船凿沉,和船共存亡,沉没的地点则不明,我就是想把它的沉没地点找出来。根据我已获得的资料,这艘战舰上,有不可思议的事发生,这件事……"
他讲到这里,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吸着,没有再讲下去。
我想不到那次闲聊,提及的那艘在极度秘密的情形下建造的"天国号",后来又会和一些怪事发生关系。而且,自从那次之后,我从来也没有再在任何人的口中,听到过"天国号"这个名称。有次,我和一个曾是日本战时的海军中将,在海军本部担任高职的人提起,他听了之后,就"哈哈"大笑:"胡说八道,卫君,你是从哪里听到这种荒谬的故事?绝无可能。"
当时还有好几个人跟着哄笑,弄得我十分尴尬,几乎老羞成怒。
以后,我也忘记了"天国号"。大约两年之后,再遇到他时,他已经不当"沉船资料搜集员",转了行,职业更冷门,是"全欧古堡构造研究员"。
再后来,乔森又做过了一些甚么,我也不甚清楚。他进了保险公司当保安主任,我是收到了他的信之后才知道。
乔森的长信,和请柬一起寄到,邀请我的理由是:"像这样的大型珠宝展览,以前从来未曾举行过,所以,在展览会举行的一个月间,有可能发生任何意料不到的事情。而卫斯理先生,是应付任何意料不到的事的最佳人选。"
那张请柬,印得精致绝伦,我从来也未曾见过那么精美的请柬。
我向着白素,扬了扬这张请柬:"有珠宝展览,你去不去?"
白素看来一点兴趣也没有:"人家又没有请我。"
我道:"那不要紧,你要去的话……"
白素不等我讲完,就摇头:"我听你说过乔森这个人,可是我不明白他为甚么要你去。"
我一面用手指弹着那张请柬,发出"拍拍"的声响,一面也在想:乔森为甚么要我去呢?
他的信中,虽然写出了理由,可是这个理由,实在是不成立的。
乔森说,这样大规模的一个珠宝展览,可以发生任何意想不到的事情,而我有应付意外的能力。
珠宝展览会有甚么意外?当然是引起盗贼的觊觎,向那些价值极高的珠宝下手。正如白素所说,我虽然知道有几个珠宝窃贼,具有一流的身手,但是却从来也没有和他们接触过。
我只是知道,珠宝窃贼这一行,和其他的窃贼不同,几乎已是属于艺术工作的范围,没有天才,是不能成为第一流珠宝窃贼的。而且,第一流的珠宝窃贼,平时,在身分的掩饰上,也都是一流的。我就知道其中有一个,有着真正伯爵的衔头。
对珠宝展览本身,我没有甚么兴趣。引起我兴趣的是:乔森为甚么一定要我去。
要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是很容易的,我根本不必挖空心思去想,只要去问问他就可以了。
于是,我根据乔森信上的电话号码,打电话去,一下子就听到了乔森那听来很冷很硬的声音。当他知道是我的长途电话之后,他的声音,居然变得充满了热情:"你准备甚么时候来?我已经替你准备好了房间。"
我知道,对付乔森这样的人,和他转弯抹角讲话,那是白浪费时间,所以我立即道:"除非让我知道你要我来的真正原因,不然我不会来。"
乔森呆了片刻:"好,的确有原因,但是在电话里说不清楚,等你来了,我一定告诉你,别推托。到时候,如果你认为这个原因不值得你来的话,我会把另外一件有趣的事告诉你,作为补偿。"
我仍在迟疑,未曾立刻答应,乔森叹了一口气:"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你就算只是来看看我,又有甚么不可以?"
对于乔森这样精采的人物的这样的邀请,很难拒绝。我也只好叹了一口气:"好吧,我来。"
我仍然不知道乔森为甚么一定要我去,但是我却可以肯定,情形一定有点特别。
长途飞行不是很愉快,整个旅程相当乏味,等我在纽约下了机,两个穿着整齐的年轻人向我走了过来。其中一个道:"卫斯理先生,乔森先生实在抽不出空,吩咐我们来接你。"
这两个年轻人自己报了姓名,举止有礼。
我把行李交给了他们,和他们一起离开了机场,上了车,驶向目的地。
目的地是一家豪华大酒店,珠宝就是在这家大酒店的展览大堂展出。从这个月份的第一天起,酒店便已不再接受普通客人,而只租房间给珠宝展览会的来宾。
酒店的房间有大有小,有豪华有普通,前来参观的人都自认为很有地位,当然人人都想订到最豪华的房间。酒店方面的措施十分强硬,接受订房,可是房间得由他们来分配。
我未进柜台,那职员一看到了那两个年轻人,就大声道:"卫先生好,你的套房在二十楼,二十楼的贵宾有苏菲亚罗兰小姐、根德公爵和泰国的曼妮公主,如果你觉得不适合,可以更改。"
我笑道:"适合得很。"
套房的设备,豪华绝伦,我一进房间,就道:"乔森呢?我甚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那两个年轻人互望了一眼,一个道:"他在展览场,如果卫先生急着要去见他,我们可以带路。那地方,没有特别的通行证件,不能接近。"
另一个的神态,看来有点暧昧,讲话也迟迟疑疑:"卫先生,你何不休息一下?乔森先生最近……情绪……很有点不稳定……他在工作,不喜欢有人去打扰他。"
我陡地呆了一呆,不禁气往上冲,但对方看来是一个不怎么懂事的小孩子,真不值得生他的气。所以我忍了下来,冷冷地道:"第一,据我所知,全世界的人都会情绪不稳定,乔森先生决计不会。第二,我是他特地请来的人,要是他有半分不欢迎的表示,我立刻就走。"
我的话,已经是可能范围之内最客气的了,可是那年轻人还是听得满脸通红,嗫嚅着想争辩甚么,但是又不知如何开口。
我倒有点不忍,伸手在他肩头上拍了拍:"算了,带我下去见他吧。"
那年轻人仍然胀红了脸:"真的,乔森先生的情绪,很……不稳定。"
我听得他一再这样提及,心中倒也不禁疑惑。本来我已向门口走去,这时转过身来:"他的情绪如何不稳定?"
那两个年轻人又互望了一眼,那个胀红了脸的道:"我们和乔森先生住在一个套房的两间不同的房间中,房间和房间之间,隔着一个客厅……"
我不等他再讲下去,就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不必形容你们的居住环境,你只要告诉我他的情绪如何不稳定。"
那年轻人道:"接连几天,他都讲梦话。"
我一听,忍不住哈哈大笑。那两个年轻人都有恼怒神色。另一个急急地道:"是真的,我们全听到。"
我走前几步,将双手分别按在他们的肩上,本来是想向他们解释的,但是继而一想,何必对他们这种年轻人多费唇舌?所以,我就不再讲,只是淡然一笑:"那也不算甚么,走吧。"
那两个年轻人中的一个,看来比较容易冲动,而且固执:"他讲的梦话很怪,来来去去都是那两句。"
我忍无可忍,对他们的无知,十分生气,沉下脸来:"听着,人人都可能会说梦话,但只有乔森不可能。他是一个极出色的情报人员,曾经严格地自我训练,不但不讲梦话,而且还进一步,可以控制自己的意志,故意讲梦话来迷惑旁人。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全世界不超过一百个,而乔森恰是其中之一。"
另外一个年轻人看出我真的生了气,忙道:"那或许……是我们听错了。"
固执的那个却还在坚持:"不,我们没有听错,他说梦话,昨晚我们又听到了。他在大声说:'我没有!我们没有!你有吗?你们有吗?'"
我盯着那年轻人,他神情固执而倔强,我只好叹了一声:"或许他在对甚么人说话?"
那年轻人道:"不,只有他一个人在房间!"
我有点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值得再为这问题讨论下去?"
那固执的家伙总算同意了,可是他还是咕哝了一句:"我讲的全是事实。"
我没有再接口,走过去开了门,向外走去。
这几天,在这家酒店中的住客,全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豪富显贵,所以保安工作之严密,真是无出其右,除了各个显贵住客自己带来的私人保镳之外,酒店方面也请了近百名保安人员。
我才走出房门,就看到四个典型的英国保安人员,在一间套房门口徘徊,那自然是根德公爵的护卫。另外,还有四个肤色黝黑,身材矮小,看来十分强悍的人,在尽头处另一间套房之前守着,那可能是泰国公主的保镳。而走廊中,电梯口,楼梯口,还有酒店方面的保安人员。
我和那两个年轻人来到电梯口,等电梯到了,一起跨进去,电梯中的闭路电视摄像管在转动着。电梯向下去,一直到了展览会场的那一层停下来,我不禁被外面的阵仗,吓了老大一跳。
全副武装的警卫,守在川堂上,大门前,神情严肃,如临大敌,看那情形,守卫得比希特勒当年的秘密大本营还严。
我们三个人才一跨出电梯,就有一个面目看来相当阴森的中年人大叫一声:"请停步。"
他虽然在"停步"之上,加了一个"请"字,但是语气之中,殊乏敬意。
我根本不想听从他的命令,但在我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却拉住了我。那中年人走过来,用探测仪器绕着我的身子,上下打转。在我身边的年轻人已经道:"告诉乔森先生,卫斯理先生来了。"
立时有另一个人,接下了无线电通话仪,转达这句话,会场的门打开,乔森出现在门口。我的忍受程度,到这时,也至于极限,一看到了乔森,我就大声道:"乔森,你知道我在想甚么?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向这里的保安系统挑战!"
我故意提高声音,人人可以听得到。一时之间,气氛紧张。乔森向前走了两步:"卫,他们开不起这种玩笑,对不起,一切不便,全由于我的命令。"
乔森才走出来的时候,我没有好好打量他,这时听得他一开口,声音之中,充满了疲倦,我不禁呆了一呆,乔森精力弥漫,几乎永无休止,声音是他,可是实在又不像他,当我看清楚他时,我更加怔呆。
上次我见到他的时候,一头红发,满身肌肉,精力充沛,但这时,站在我面前的乔森,虽然红发依旧,身体看来也很强壮,但是却一脸倦容,更令我惊讶的是,他全身的精力,彷佛全已消失无踪了。
一个人看起来是不是精力充沛,或是无精打采,本来相当抽象。可是,我一看到乔森,这种感觉之强烈,得未曾有。我相信只要以前见过他的,都会有同样的感觉。
我的神情,一定强烈表现了我的讶异,所以乔森立时伸手在他自己的脸上摸了一下,现出一个苦涩的神情:"我怎么了?"
我叹了一声,过去和他握手:"你看来好像不是很好。"
乔森呆了一呆,叹了一声:"我……太疲倦了,这个展览会,简直要了我的命。"
我听得他这样讲,对他十分同情,摇着头:"何必那么紧张,我看,不会比对付纳粹更困难吧,有甚么我可以帮忙的地方?"
乔森的神情高兴了一些:"有,我给你一个地址,你到那边去见一个人。这个人是一个超级的珠宝窃贼,你要设法让他知道,向这个展览会下手,绝无可能成功……"
他说着,就在身上掏摸着,摸到第三个口袋,才取出了一个对摺了的信封,交了给我。看到他这样的动作,我又不禁皱了皱眉:精神极端不集中,恍憾的人才会这样!
我接过了信封:"我们甚么时候,喝一杯酒?"
乔森道:"晚上我来找你。"他招手把那面目阴森的中年人叫了过来:"卫斯理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以后他可以自由进出,不要对他进行例行的保安手续。"
那人答应了一声,我向会场中张望了一下,看到不少工程人员正在忙碌工作,乔森也一副立逼我去办的样子,我只好道:"好,晚上见。"
我自己一个人转身走进电梯,到了大堂,拆开那信封,里面有一个地址,和一张模糊不清的侧面像。
乔森说我要去见的一个人是一个超级珠宝窃贼,照片虽然模糊,但我却有十分熟悉的感觉。
地址,是纽约高级住宅区。
我想不到老远赶来,会做这样的事,虽然老大不愿,但既然答应了,也只好先做了再说,乔森办事十分妥当,已替我准备了车子。
到了那个地址,我不禁踌躇起来。事情如何进行,很伤脑筋,我总不成上去按铃:"你是超级珠宝窃贼吗?"然后再说:"我来警告你,别打主意。"
真是这样子,不被人家送进精神病院去才怪。所以,下车之后,来到了那幢大厦门口,我还在想该如何进行才好。
那是一幢十分高级的住宅大厦,大门口一大幅空地,竖立着一个高大的现代雕刻,我站在这个雕刻之旁,望着大厦。
大厦的门是玻璃的,可以看到用云石铺出的大堂,有两个穿制服的司阍在。地址给我的是这幢大厦的顶楼。通常来说,这一类大厦的顶楼,是全幢大厦中最豪华的一个单位。
我在考虑如何进行,引起了那两个司阍的注意。我看到他们先是交谈了几句,然后,其中一个打开了门,向我走了过来。
我不禁感到十分尴尬,同时心中也下了决定:如果他大声呼喝赶我走的话,那么,我就索性把他打昏,冲进去,再打昏另一个,我就可以上楼去见我所要见的人。
可是,接下来的情形,却出乎意料之外,那司阍来到了我的面前,十分有礼:"先生,请问你是乔森先生派来的吗?"
我陡地一呆,大是高兴,忙道:"是,是。"
那司阍忙道:"顶楼的那位先生,等了你好几天了,请进来。"
跟着他走到门口,里面那司阍抢着来开门,我进去之后,给了他们相当可观的打赏,两人的态度更加恭敬。
一个司阍按动了对讲机:"先生,乔森先生派来的人来了。"
第二部:奇怪的梦话
那个超级珠宝窃贼的气派真不小,不但住在这种豪华的大厦顶楼,而且还有私用电梯,电梯由上面控制的。那也就是说,如果上面不放电梯下来,就不能上去。
电梯布置精美,等到电梯门打开,我跨出去,是一个相当宽敞的川堂。一眼看到的,是一个佛像。那种镀金的佛像,是来自印度或尼泊尔,是极有价值的古物。
我向前走去,绕过了佛像,走向两扇木雕的大门,才来到门口,门就打了开来。
大门内,是一个布置华美之极的客厅,客厅中并没有人。
我一面打量着,一面问:"有人吗?"
另一扇门打开,那是一间书房,我可以看到的那一面墙全是书,有一个声音传出来:"请进来。"
我进了书房,就看到有人坐在一张可以旋转的丝绒安乐椅上,他正转过来,面对我。我向那个人望去,那个人也向我望了过来。
我不嫌其烦地描写我和这个"超级珠宝大盗"见面的经过,是因为结果实在太意外!
他转过身来,一打照面,我呆住了。
而且,我绝对可以肯定,坐在安乐椅上的那个人也呆住了。
我们绝对未曾想到过会在这种情形下见面。同时,我心中也不禁暗骂乔森给我的照片,实在太模糊,只使我感到这个"珠宝大盗"有点眼熟,却不足以令我知道是谁。
对方的吃惊程度,远在我之上。他一看到了我,陡地站起,张大了口,神情惊诧之极,好像明明看清了是我,但还是不相信我会站在他的面前。
我在呆了一呆之后,伸手指着他,也不出声。还是对方先打破了沉默:"怎么会是你?卫斯理。"
这人总算开了口,我曾和他相处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可是,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讲话,这个人,就是个子不高,头半秃,看来极其普通,据说是灵魂学专家的金特先生。
我可以预期在这里见到任何人,因为超级珠宝大盗,本来就最善于掩饰自己身分。就算我见到的人是已经被人枪杀了的约翰连侬,我也不会更惊讶。
等他问了一句之后,我才定下了神来,吁了一口气:"怎么又会是你呢?金特先生?"
金特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讲话的毛病又发作了,摆了摆手,示意我坐下。
由于在这里见到金特,太意外了,所以我暂时不坐下,先来到酒柜前,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下去,才坐了下来。
金特也坐了下来,望着我,我也望着他,两人都好一会不讲话。
我知道,刚才金特如果不是极度惊讶,他不会开口,这时,如果等他先讲话,我可能要等好几小时也没有结果。
所以,我略欠了欠身子,先开了口:"我先要弄清楚,我是不是找错了人。"
金特仍然不说话,只是望着我,我说道:"我是应该来见一个超级珠宝大盗的,乔森这样告诉我。"
金特发出了一下闷哼声:"错了。"
我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他是说乔森错了,他不是珠宝大盗?还是说我错了,我要来见的人,根本不是他?
所以我道:"错了是甚么意思,请你说明白一点!"
金特饿了皱眉,并没有说话,现出一脸不耐烦的神情来,等于是在说:"真笨,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多费唇舌。"
他的这种神情,惹恼了我。
本来,预期来见一个珠宝大盗,忽然见到了一个灵魂学家这种意外之极的事,十分有趣。可是偏偏这个人不喜欢讲话,弄得一肚子闷气。
我伸手指着他,"不管你是不是喜欢讲话,我来见你,有话要对你说,而你显然也在等我,你一定要说话,要说我听得懂的完整句子,要不然,我立刻就走,你可以一个人保持沉默。"
刚才在大堂的时候,司阍曾告诉我他等了我好几天,可知他在等乔森派来的人,一定也有事,我可没法子和他打哑谜。所以先说明比较好。
金特听了我的话之后,又沉默了一会,才道:"乔森错了,我不偷珠宝。"
我"哼"地一声:"那么,偷珠宝的人在哪里?叫他出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金特却又道:"就是我。"
我陡地向前俯了俯身,真忍不住要冲过去,打他一拳。虽然,我已经握了拳,但总算未曾打出去。不过,我也下定了决心,不再和这种人打交道,我把话交代过就算了。
我忍住了气,也尽量用最简短的话道:"据我所知,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突破这次展览的保安系统,你还是不要下手的好。"
我讲完之后,站了起来,又去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乾。我不立即离开,是给他一点时间,去答覆我的话。可是他仍然不出声。
金特不出声就算了,我放下酒杯,向门口走去,到我快走出书房之际,才听得他道:"我要一张请柬。"
我陡地一怔,刚才他的话虽然是莫名其妙,有一句我一定没有听错,那就是他承认他就是来偷珠宝的人。
可是这时,他却又要一张珠宝展览会的请柬。我真的不知道他是一个甚么样的白痴。也不知道他以为我或乔森是甚么样的白痴,天下怎么会有发请柬请偷珠宝的人来光顾这种事?
我转过身来,盯着他看,他的神情,居然十分诚恳,像是他提出来的只是普通的要求,并非荒谬绝顶的事。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哦,你要一张请柬。请问,你要请柬来作甚么?"
金特又皱起了眉,在他的脸上,再度现出那种不耐烦的神色来。好像我问的那个问题,根本不值一答。我大喝道:"回答。"
金特竟然也恼怒起来:"请柬,当然是要来可以进入会场。"
我仰天大笑了三声,不过这种中国戏台上特有的一种讽刺形式,金特未必知道,所以笑了三声之后,没有再笑下去。却不料金特居然懂,他冷冷地问道:"何事发笑?"
我吁了一口气:"你偷珠宝,你想想,请柬怎么会发给你?"
金特这次,居然立时有了回答:"有请柬,就不偷;没有,就偷。"
他说得十分认真,我想反驳他,可是感到,和他再说下去,也不会有甚么结果,反正我的话已经带到,他的话,我也可以转给乔森,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我点头道:"好,我向乔森转达你的要求。不过,作为过去曾认识过,我劝你,就算没有请柬,你也不要乱来,看来你无论如何不像是一个可以在这个展览会中成功偷取珠宝的人。"
金特没有反应--这是意料中的事,我走出书房,他也没有送出来。
这个居住单位的面积相当大,还有着楼上,看来只有金特一个人居住。我在想:普索利爵士对金特这个人的了解太差,说甚么他曾在希腊的修道院居住过,又说他曾做过苦行僧。哼,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出了那幢大厦,回到酒店,经过大堂时,一个职员交给了我一张条子,我打开一看,条子是乔森寄给我的:"午夜左右,请到我的房间来。"
我并不觉得甚么奇怪,展览会两天后就开幕,看来他要连夜工作。
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休息了一会,和白素道了一个电话,在午夜之前十分钟,我离开了房间,到了乔森居住的那一层,按了门铃。来开门的,是那两个年轻人中的一个,我道:"乔森约我来的。"
他"啊"地一声:"乔森先生还没有回来。"
我看了看时间,是午夜之前的五分钟。做惯情报工作的人,一定会遵守时间。所以我说道:"不要紧,我等他。"
年轻人让我进去,正如他曾说过的,进去是一个起居室,两边都有房间,我坐下之后,那一个固执的年轻人也走了出来。
我和他们打了招呼,闲聊着,时间已是零时二十分了,乔森还没有出现。我开始有点不耐烦:"他在甚么地方?还在工作?"
那固执的道:"不知道,自晚上九时之后,就没有再见过他。"
我不禁有点担心:"经常这样?"
两人互望了一眼,一个道:"以前不是,这几天……才这样,有几个小时行踪不明。"
我吸了一口气,向乔森的那间房间望了一眼:"还说梦话?"
两人一起点了点头,我走过去,在关着的房门上,叩了两下:"房间的隔音设备不错,他习惯开着房门睡觉?"
我这样说,用意十分明显,如果乔森关着门睡,他就算说梦话,两人也听不见。
固执的那个明白了我的意思,立时道:"没有,他没有这个习惯,我们也没有。"
我陡地一呆:"甚么,你是说,乔森的梦话,隔着两道门,你们也可以听得见?"
那年轻人道:"不是听得见,是被他吵醒的。"
我一时之间,不禁讲不出话来,呆了半晌,只好道:"那么,他不是在讲梦话,是扯直了喉咙在叫喊。"
两人叹了一声:"差不多。"
我感到事情十分特别:"他叫的是……"
那固执的立时接上去:"他叫的是:'我没有,我们没有!你有?你们有?'"
我道:"那是甚么意思,你们没有问?"
固执的那个道:"乔森先生很严肃,我们不敢详细问,只是约略提了一下,他说他在说梦话,所以我们就以为他在说梦话。"
我越来越奇怪,正想再问下去,有开门声传来,门打开,乔森出现在门口。他的样子,像是刚和重量级拳手打完了十五个回合。
我不是说他的头脸上有伤痕,而是他的那种神态,我很少看到过有人的神态会疲惫成这个样子,他走进门来的时候,脖子像是湿面粉一样地下垂着。
我失声道:"乔森,你从哪里来?干了甚么?"
一听到我的声音,乔森震了一震,抬起头向我望来。这时候,我才知道乔森并不是疲倦,而是沮丧。他眼神散乱,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极度沮丧的神情,真是令人吃惊。
不单是我,那两个年轻人也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乔森一看到起居室有人在,陡然之间,吼叫了起来,他是在吼那两个年轻人,声音嘶哑:"你们为甚么还不去睡?"
那两个年轻人吓了一跳,忙道:"等……你!"
乔森继续在骂:"有甚么好等,滚回你们自己的房间去。"
他一面叫着,一面极其失态地向前冲来,又大叫道:"快滚!"
这一下呼叫声之大,令人耳际起着回响。我在这时,突然想起了一点:隔了两道门而可以将人吵醒的叫声,一定就这样大声。
那两个年轻人忙不迭进房去,立时将门关上。
乔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在脸上用力抹了两下,坐了下来,双手捧着头,身子在微微发抖。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实在不知如何才好,只好问他:"怎么啦?"
乔森过了好一会,才陡地站起,背对着我,倒了一大杯酒,一口喝乾。当他再转过身来时,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没有甚么,你怎么不喝点酒?"
我盯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心中在找着骂人的辞汇。老实说,我骂人的本领也不算差。可是我从来也未曾见过一个人厚颜无耻到这种程度,说谎说成这个样子的。要找出骂这种人的话,倒真不容易。我不怒反笑:"好,喝酒。"
我也走过去,倒了一杯酒,然后,我举起酒杯,对着他:"乔森,给你两个选择。"
乔森不明所以望着我,我又道:"你是愿意我兜头将这杯酒淋下来,还是拉开你的衣领将酒倒进去?"
乔森道:"开甚么玩笑!"
他这时候的神情,看来纯真得像是一个婴儿。我早就知道他做过地下工作,掩饰自己心中的秘密,正是他的特长,但也不知道他在这方面的功夫,这样炉火纯青。
他既然有这样的功夫,刚进来的时候怎会有那种可怕的神情?唯一的解释是,他身受的遭遇实在太可怕,他无法掩饰。
我看着他,他全然若无其事。我叹了一声,喝乾了杯中的酒:"是我自己不好。"
乔森道:"你在说甚么?"
好家伙,他反倒责问起我来了,我立时道:"是我自己不好,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乔森笑了起来:"当然是,不然,我不会请你来帮忙。"
对于他这种假装,我真是反感到了极点,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真正坦诚相对的少,互相欺骗的多。但是像这种公然当对方是白痴一样的欺骗,却也真是少见得很。
我气得讲不出话来,乔森倒很轻松:"你去见了那个珠宝窃贼?"
我心中暗叹了一声,想:这个人已经无可药救了,就算我再将他当作朋友,也不行了。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已有了主意。
我道:"是,见了,我转达了你的话,他提出了一个反要求。"
乔森的神情,立时充满了机警:"要求?他想勒索甚么?"
我道:"他要一张这次展览会的请柬。"
乔森怔了一怔,一时之间,像是没有听懂我的话,我又重覆了一遍,我以为他一定会哈哈大笑了,谁知他听清楚了之后,皱着眉,考虑得还很认真。
过了一会,他才道:"就是这个要求?"
我真已忍不住了:"那还不够荒谬么?"
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不要说话,然后,他又想了一会:"可以的,他要请柬,我就给他一张。"
我先是一呆,接着,伸手在自己的额角上拍了一下,我实在无法明白自己是和一些甚么人在打交道!
好在我已经决定不再理会这件事,所以我漠不关心地:"好,那是你的事。"
乔森望着我,想说甚么,但是我不等他开口,就道:"好了,这件事我已替你办妥了,别的事,我再也没有兴趣,包括参观那个珠览展览在内,明天一早,我就走了。"
乔森叹了一声:"为甚么?"
我也学足了他,淡然笑着:"不为甚么,甚么事也没有。"
乔森在听了我这样回答之后,陡然激动了起来,大声道:"没有事,我知道,你是怪我有事瞒着你。是的,我有事情没对你说,那又怎么了?每一个人都有点事不想对人说,难道不可以吗?"
他越说越是激动,像是火山突然爆发。我也料不到他忽然会变成这样子,只好瞪着眼,听他说下去。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停了一停,然后又道:"那完全是我个人的事--甚么人都帮不了我,我的外形看来很痛苦,很失常?是的,我承认,我求求你,别试图帮我,因为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任何人都没法帮我。"
他最后那几句话,声嘶力竭叫出来。我可以肯定,那两个年轻人虽然被他赶进了房间去,但一定无法睡得着。
我等他讲完,看着他急促地喘着气,脸色由红而青,我才叹了一声:"谁都会有麻烦。你不想我帮助,我也决不会多加理会。可是我仍然要离去,而且建议你辞职,因为看来你的精神状态,不适宜担任重要工作。"
乔森走过去,喝了一大口酒:"没有甚么,我可以支持得住。"
我忍不住又说了一句话。
当时,我如果连这句话也不说,照我已决定了的行事,掉头就走,就算再发生任何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关我的事了。
可是我却偏偏又说了一句话,这怪我太喜欢说话。我道:"你刚才答应发请柬给珠宝窃贼,就不会有人说这是明智的决定。"
乔森立时道:"你去了?见到了那个人?"
我道:"我已经说过了,真好笑,这个人,是我的一个熟人,我从来也不知道他是甚么超级珠宝大盗,只知道他是……"
乔森接了口:"--灵魂学专家。"
乔森竟然早就知道金特是一个灵魂学专家!那他怎么又说金特是珠宝大盗?我又想起金特的言词也是那么闪烁,他们两个人究竟在捣甚么鬼?
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我看着乔森:"原来你早知道了?"
乔森道:"是的,他第一次来见我,自我介绍的时候,就这样说。这个人,不很喜欢讲话--坐下来,听我说说我和他打交道的经过,我一直不知道他目的是甚么,或许你可以帮我分析一下。"
这时,就算他不讲我坐下,我也要逼他说出和金特相识的经过。所以,我坐了下来,等他说。
乔森想了一想:"那天下午,我正在忙着,开完了一个会,会场要绝对按照计划来布置,秘书说有一个人要见我,未经预约,说有十分重要的事。"
我摇着头:"你完全可以不见这个人。"
乔森道:"当然,我立即说不见,可是秘书递给了我一张纸条。"
乔森低叹了一声,停了片刻。我不知道他有甚么要沉吟思索。他先低声说了一句:"那纸条是另一个人写的,介绍金特先生来见我,叫我务必和他见一见面。"
我"哦"地一声:"我明白了。写这纸条的人,你不能拒绝。"
乔森道:"是,所以我……"
他急于向下讲去,我却打断了他的话头,说道:"等一等,你还没有说,写纸条给你的,是甚么人?"
乔森有点恼怒:"你别打岔好不好,是谁写的都不是问题,问题是这个人要我那么做,我就不能拒绝。"
我看得出,乔森的恼怒,是老羞成怒,他一定又在隐瞒着甚么。不过我倒也同意他的话,纸条是谁写的,并不重要。
当然,等到知道纸条是谁写的,原来极其重要,已是以后的事了。
和金特见面的情形,后来我又向其他的人了解过,当时的实在情形如下:
秘书用疑惑的神情望着乔森,因为前十秒钟,乔森先生连眼都不望她一下,就大声吼叫:"叫他走,我甚么人也不见。"可是,他看了那纸条,就连声道:"请他进来,请这位金特先生进来!"
秘书走了出去,带着金特进来。乔森的工作又重要又繁忙,秘书带着金特进来之际,有两个职员也趁机走了进来,乔森立时指着那两个人:"请在外面等我。"
同时,他又向秘书道:"我甚么人也不见,记得,任何人,任何电话,都别来打扰我,直到我取消这个命令为止,要绝对执行。"
秘书感到事态严重,连声答应,那两个想进来的职员,也连忙退了出去。
当职员和秘书退了出去之后,乔森的办公室中发生了一些甚么事,他们就不知道了。两个职员之中,有一个职位相当高,给乔森这样赶走,不禁有点挂不住。所以当办公室的门关上之后,他就问秘书:"那个秃子,是甚么大人物?"
那职员这样问,当然是有道理的。因为在这间酒店中,大人物实在太多了,国王、公爵、将军、公主、王子,甚么样的大人物都有。
秘书耸了一下肩:"不知道,乔森先生好像从来也没有听过他的名字,本来不想见他的。"
那职员道:"为甚么又改变了主意?"
秘书道:"不知道,或许他是甚么重要人物介绍来的,他有一封介绍信。"
办公室中,乔森和金特见面的情形,由于当时并没有第三者在场,因此情形是乔森说的。
乔森望着金特,神情有点疑惑:"金特先生?"
金特道:"是,我是一个灵魂学专家。"
乔森有点啼笑皆非:"你找错了人吧?我正在筹备一个大规模的珠宝展览,不是要进行一个降灵会。"
金特并不解释,他是一个不喜欢说话的人,所以只是直接提出了他的要求:"我要参加,并且要发表一篇简短的演说。"
乔森笑了起来:"这没有可能。"
金特坚持着:"我一定要。"
乔森有点恼怒:"绝无可能。"
金特甚至没有再说甚么,只是盯着乔森看,眼神有着强迫之意。
乔森当然不会因为金特的这种眼光而屈服,他又重覆了一遍:"绝无可能,别再浪费我的时间了。"
金特没有说甚么,打开门,走出去,秘书正在工作,抬头向他看了一眼,乔森则自办公室中传出了语声:"刚才的命令取消,开始恢复工作。"
秘书不知道办公室中发生了甚么事,但是有一件事,她印象十分深刻。那就是,在那两个职员离去,到金特出来之际,她一直在打字,一共打了五封信。每封信的字数,是一百字左右。
秘书说她打字的速度不是很快,一分钟大约只有五十个字,那么,她打那五封信,至少花去十分钟。
而乔森所说的,他和金特会面经过,只是讲了几句话,无论如何要不了十分钟!
乔森向我说他和金特会面的情形时,我未曾想到这点,那是以后的事,在叙述的次序上,提前了一步。
而且,当我知道乔森另外还隐瞒了甚么,再忆起乔森的叙述,发现另有一点,就是乔森绝口不再提及那张纸条。
当时,我听到乔森讲到这里,就道:"就是这样?"
乔森"唔"了一声。我对他讲的经过很不满,但是为何不满,也不讲出来,我只是道:"那么,你又怎么知道他是超级珠宝大盗呢?"
乔森笑了一下:"当时,他走了,我以为事情过去,谁知道过了几天,他派人送了一封信来,肩上,列举了七个人的名字。这七个人的名字,旁人或许不怎样,但是我看了,却不免有点心惊。"
我有点不明白,乔森立时解释道:"这七个人,全是世界上第一流的珠宝盗贼,金特在信上说,只要他下令,这七个人,会为他做任何事。那显然是在威胁我。而他又给了我地址,说是如果我有了决定,就可以通知他。"
我问:"那张照片……"
乔森道:"既然有了地址,他又提出了威胁,我就派人去跟踪他,他一直在屋子里,没有离开过,那张照片,是在对面的大厦,用远距离摄影隔着窗子拍下来的。"
我迅速地想了一下:"你要我去见他,是几时决定的?"
乔森道:"是他说那七名大盗可以听令于他时,本来我想自己找他的,你来了,当然你是代表我的最好人选。"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很怪,他好像料定了你不会亲自去一样。"
乔森神情愕然,我道:"他住的那大厦的司阍,见了我就问是不是你派来的。那当然是金特交代他的。"
乔奈半转过头去,对我这句话,一点反应也没有。但是我却看得出,他连望也不敢望我,这种神态,是故意做作出来的。
乔森的态度十分暧昧。尽管他掩饰得很好,但看出他一直在掩饰。
我表示了明显的不满:"他要参加,你准备答应他?"
乔森有点无可奈何:"虽然那七个人就算来生事,也不见得会怎样,但总是麻烦。而且我也有向有关方面查过,金特这人的身分极神秘……"
我道:"是的,我对他也很了解,但却不知道他从事珠宝盗窃工作。"
乔森道:"他自己从来也没有偷过东西,但是那七个大盗,却真的曾和他有过联络。一个月前,在日内瓦。你知道,那七个大盗,每一个都是国际刑警注意的目标,七个人忽然同时在日内瓦出现,国际刑警总部的紧张,可想而知。当时,正有一个油国高峰会议在日内瓦举行,国际警方以为这七个人是在打阿拉伯人的主意,可是调查下来,却不是,这七个人到日内瓦去,只是为了和一个叫金特的人见面。"
我觉得奇怪之极:"倒真看不出金特这样神通广大。"
第三部:没落王朝末代王孙
乔森又道:"国际警方在这一个月来,动员了许多人力,调查金特这个人,可是却查不出甚么,只知道他用的是以色列护照,可能是犹太人,行踪诡秘,全然没有犯罪的记录。我就把他当超级珠宝窃贼,索性让他来参加,加强监视,他也不能有所行动。"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明天,你肯替我送请柬去?"
我的好奇心被勾引到不可遏制的地步,再也不想回去,一口答应:"好。你也该早休息了,听说你睡得不好,当做恶梦,讲梦话讲得非常大声?"
我只不过是随便说一句,可是乔森在刹那之间的反应之强烈,无出其右,他先是陡然间满脸通红,连耳根子都红了,接着,咬牙切齿道:"多嘴的人,天下最可恶。"
他说的时候,双手紧握着拳,那两个年轻人如果这时在他身边的话,我敢担保,他一定会挥拳相向。
我倒要为那两个年轻人辩护一下:"都要怪你自己的行动太怪异。"
乔森转过身去:"不和你讨论这个问题。"
当时,我也不以为这个问题有甚么大不了,他这种样子,分明是内心有着不可告人的隐痛,不讨论就不讨论好了。我离开了他的房间。
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之后,我不觉得疲倦,没有甚么可做,稍为休息了一会,就又出了房间,到酒店的酒吧中去坐坐。
我并无特殊目的,只不过是想消磨一下时间。进酒吧之前,我已经皱眉不已。酒店为了保安的理由,除了酒店的嘉宾之外,不再接待外来的客人。酒吧的门口,站着好几个警卫,金睛火眼,盯着进去的人。像阿伦狄龙,人人都认得他,自然不必受甚么盘问,我就被问了足足一分钟,虽然询问的人,态度十分恭敬,但是那种冷漠的语气,真叫人受不了。
酒吧中没有闹哄哄的气氛。偌大的酒吧,只有七八个人,酒保苦着脸,连那队四人的一流爵士乐队,也显得无精打采。
我在长柜前坐下,要了一份酒,转着酒杯。酒保是一个身形十分高大的黑人,正无聊地在抹着酒杯,我转过身来,看看乐队演奏。酒吧中那七八个客人,看来很脸熟,多半是曾在报纸杂�疑峡吹焦�他们的照片。
我喝完了一杯酒,实在觉得无趣,正想离开,忽然看到一个角落处,有一个人,站起身,摇摇晃晃,向我走来。
那人相当瘦削,约莫三十上下,衣着随便,但即使灯光不够明亮,也可以看出,他身上的一切,没有一件不是精品。也正因为是这样,所以才使他看来,随便得那么舒服。他来到了长柜之前,离我并不远,用极其纯正的法语,叫了一种相当冷门的酒。
那身形高大的黑人酒保没有听懂,问了一声,那人现出了一种含蓄的不耐烦的神色来,又重覆了一遍,那酒保仍然没有听懂,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向酒保道:"这位先生要的是茴香酒加两块冰,冰块一定要立方形。"
酒保连声答应着,那人向我咧嘴笑了一笑,又用极纯正的日语道:"我以为他听得懂法语的。"
我实在无聊,对他的搭讪倒也不反对:"我是中国人。"
那人向我伸出手来,一开口,居然又是字正腔圆的京片子:"您好。"
我和他握手,一面打量他,我不想猜测他的身分,而是想弄清楚他是甚么地方人,可是即使是这一点,也很难做得到。他看来像是一个欧亚混血儿,虽然瘦,可是一脸精悍之色,已经有了五六分酒意,仍然保持清醒,这种人的内心,多半极其镇定,充满了自信,也一定是个成功人物。
当我在打量他的时候,他同时也在打量我,两人的手松开之后,他笑了笑:"在这酒店中,两个人相遇,而完全不知对方来历,机会真不多。"
我喜欢他的幽默感:"我是无名小卒,我叫卫斯理。"
这时,酒保已经将酒送到了他的面前,他也已经拿起了酒杯来,可是一听到我自我介绍,他手陡然一震,几乎连酒都洒了出来。
他立时回复了镇定,语调十分激动:"就是那个卫斯理?"
我呆了一呆:"我不知道还有甚么别的卫斯理。"
那人喃喃地道:"当然,当然,应该就是你。"他一口喝乾了酒:"我是但丁。"
看他说自己的名字的样子,更是充满了自信,我只把但丁这个名字和文学作品连在一起,所以我表现并不热切。
但丁显然有点失望,再以充满自信的语气道:"但丁・鄂斯曼。"
我只好抱歉地笑了一笑,因为但丁和但丁・鄂斯曼,对我来说,完全一样,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我道:"你好,鄂斯曼先生。"
那人忽然激动了起来:"你对鄂斯曼这个姓,好像没有甚么特别的印象?"
听得他这样讲,我知道我应该对这个姓氏有印象,可是我实在不知道这个姓氏代表了甚么,我只好把我笑容中的抱歉成分,加深了几分:"听起来,好像是中亚细亚一带的姓氏。阁下是……"
那人挺了挺胸:"但丁・鄂斯曼。"
他再一次重覆他的名字,那表示我无论如何应该知道他是甚么人。可是我实在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而且我也不准备再表示抱歉了。我准备出言讥讽他,也就在那一刹那间,我脑中起了对鄂斯曼这个姓氏的一个印象,是以我用相当冷漠的语气道:"自从鄂斯曼王朝在土耳其烟消云散之后,这个姓少见得很。"
我本来是出言在讥讽他的,以为他听了之后,一定会生气。可是出乎意料之外,他突然之间,双眼之中,射出异样的光采,张开双手,神情又高兴又激动:"真了不起,我早知道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所以我早就要来找你了。唉,鄂斯曼,现在又有谁能将这个姓氏,和宣赫了将近七百年的王朝联系在一起?历史湮没了一个王朝,甚至也湮没了一个姓氏。"
他说得极其伤感,那不禁使我发怔,我道:"阁下是鄂斯曼王朝的……"
但丁・鄂斯曼立时点了点头:"到目今为止,最后的一个传人。"
我怔了一怔,一时之间,不知是放声大笑好,还是同情他的好。土耳其的鄂斯曼王朝,在历史上的确曾宣赫一时,但是自从一九二二年,土耳其革命成功之后,这个王朝已经覆亡,从来也未曾听说过还有甚么传人。眼前这个人,却自称是这个王朝的末代王孙。
我实在不明白他何以一定要坚持自己这个身分,这个身分,对他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或许,他揽镜自照,可以称自己一声"王子",甚至于封自己为"皇帝"。
然而,世上不会有人承认他的地位。俄国沙皇的小女儿的真假问题,曾经引起争论,那是因为俄国沙皇在国外的钜额财产的承继权,冒充者有实质利益可得之故。而冒充鄂斯曼王朝的末代王孙,真不知道会有甚么好处。
本来,我对这个人相当欣赏,因为他外表上看来,那种冷漠的、傲然的自信,很给人好感,可是这时听得他这么说,不论是真是假,却都叫人鄙夷。
我还算是厚道的了。不忍心太伤对方的自尊。所以,我在听得他这样说之后,只是"哦"地一声:"那你得快点结婚生子才对,要不然,就没有传人接替你这个王朝了。"
这句话中的讽刺意味,是谁都听得出来的。我一面说,一面已作了一些防备,怕他突然翻脸,老羞成怒,兜心口打我一拳,或是将酒向我脸上泼过来。谁知道他听了之后,竟然对我大生知己之感,长叹一声:"说得是,只是可惜,虽然每一个人都在做,但是对我来说,却并不容易。"
但丁的这种反应,令得我不能再取笑他,我也不想再在他的身世上纠缠下去,只好转移话题:"你刚才好像说过,你有事情要找我?"
但丁点点头:"是。"
我向他举了举杯:"请问,有甚么事情?"
但丁的神情变得严肃而神秘,他的身子向前俯来,直视着我,一副将有重大事件宣布的样子,声音也压得十分低,保证除了我之外,再也不会有第三者听到:"我知道你的一些经历,对应付特别的事故能力十分强,所以你是我合作的对象。"
对他的这种态度,我觉得好笑:"合作甚么?抢劫这个珠宝展览会中的陈列品?"
我这句话一出口,但丁陡然之间,爆出一阵轰笑声来。他刚才还鬼头鬼脑,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突然那么大声笑,而且他还是和我相隔得如此之近,那不禁令我吓了一大跳。
酒吧中的人虽然不多,但是他的轰笑声来得实在太突兀,不但令得酒吧中所有人都向他望来,连在酒吧门口经过的几个人,也错愕地探进头来,想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好笑的事情。一时之间,场面变得十分尴尬,我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刚才那一句话,究竟有甚么值得大笑之处。
但丁笑了一阵,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止住了笑声,又压低了声音:"这里--好像不是很方便说话,而且我还有一点东西给你看,换一个地方?"我心急想知道这个自称为末代王孙的人,究竟一早就想找我,是为了甚么,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事,要送请柬给金特,又是明天的事,是以我无可不可地点了点头。但丁道:"你的房间还是我的房间?"
我不禁苦笑,这句话,在酒吧之中说,通常是男女之间勾搭用的;而但丁却一本正经地这样问我,我只好答道:"你不是说还有东西给我看么?那么,就到你的房间去好了。"
但丁笑了一下:"东西我带在身上,就到你的房间去。"
我向他身上看了一眼,他穿着剪裁十分合体的衣服,质地也相当名贵,可以看得出他的生活并不坏。自然,我看不出他身上有甚么特别的东西在。
我在账单上签了字,和但丁一起离开,来到了我的房间中,才一进房间,但丁就向我做了一个相当古怪的手势。
一时之间,还不知道他这个手势是甚么意思,只好傻瓜一样地瞪着他。他又做了一遍,我还是不明白,只好道:"请你说,我不明白你的手势。"
但丁将声音压得极低道:"你房间里会不会有偷听设备?"
我给他问得啼笑皆非。难怪我刚才看不懂他的手势,原来他的手势,代表了这样一个古怪的问题。
我没好气地说道:"当然不会有。"
但丁却还不识趣地钉了一句:"你肯定?"
我实在有忍无可忍之感,大声道:"你有话要说,就说。没有话要说,就请!"
我心中暗忖,自己不知道倒了甚么楣,碰到了这样的三个人:金特根本不讲话,就算说了,也只是几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字,还得花一番心思去猜他想表达甚么。乔森呢,语无伦次。而这个但丁,却棉唆得连脾气再好的人,都无法忍受。
但丁不以为忤,笑了一下,还在四面张望,察看是不是有窃听设备。总算,他感到满意了:"卫先生,刚才我听你说,抢劫这个珠宝展览中的陈列品,我实在忍不住发笑。"
我翻着眼:"那有甚么好笑的?"
但丁挥着手,又现出了好笑的神情来:"这个展览会中的陈列品,算得了甚么。"
我怔了一怔,但丁说得认真,口气之大,难以形容。珠宝展览的展品,还未曾陈列,放在银行的保险库中,如何从保险库运到会场来,已经使得乔森伤透了脑筋,而各参展的珠宝,从世界各地集中到纽约来的时候,保安工作的阵仗之大,史无前例。
参展品的目录,用最高级的印刷技术,印成了厚厚的一本书,我约略翻过这本书,几百件珠宝珍饰之中,没有一件不是精品。世界豪富阶层,已经在争相猜测,那串毫无瑕疵的,由十二块、每块十七克拉的红宝石组成的项链,会归谁所有;或是估计杜拜的酋长,是不是会将那七粒一套,独一无二的天然粉红钻石钮扣买下来,钉在他的衬衣之上。
而但丁却说:"算得了甚么。"
我没有反驳他的话,因为世上有许多话,根本不值得反驳。我只是道:"好,那不算甚么,请问,甚么才算得了甚么?"
但丁听得我这样问,陡然之间兴奋起来,眼睛射出光采,双颊也有点发红,这次,他的回答,倒十分直截了当:"我所拥有的那个宝藏。"
一听得但丁这样回答,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曾经盘算过但丁这个人的真正身分,但是天地良心,在听他这样回答之前,我没有想到,他是一个骗子。
一点也不错,这时,我肯定他是一个骗子。
"一个宝藏!"这种话,只好去骗骗无知小儿,难怪他要自称是鄂斯曼王朝的最后传人,他的所谓"宝藏",当然和这个王朝有关。或许他还能够拿出"藏宝地图"来,再加上一些看来残旧得发了黄的"史料",来证明确有其事。
然后,去发掘那宝藏。当然要有一笔资金,他有一个价值超过三亿英镑的宝藏,偏偏就缺少二万镑的发掘经费。于是,顺理成章,他的合伙人,就应该拿这笔钱出来。而这笔钱一到了他的手里,他就会去如黄鹤,再去找另外一个合伙人。
我在听了他这句话之后,迅速地想着,然后,学他所说的那样,我实在忍不住,陡然之间,轰笑了起来。我笑得如此之欢畅,尤其当我看到,我一开始笑,他就瞪大了眼,不知所措的那种样子之后,我笑得更是开心。
我足足笑了好几分钟,才算是停了下来,一面抹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一面道:"但丁・鄂斯曼先生,算了吧,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他仍然不知所措地望着我,我这时心中只有一个疑问,就是:像他这样的八流骗子,不知是通过了甚么手法,弄到了这个展览会的请柬的。
我友好地拍着他的肩,真的十分友好,同时道:"你肯听忠告?你这种行骗的手法,太陈旧了,放在八百年前,或者有点用处。"
我这两句话一出口,但丁的反应,奇怪到了极点,开始,他表情十足,像是完全不知道我在讲些甚么。听到了一半,他像是明白了。突然之间,满脸通红,面上肌肉抽搐,眼中充满了愤怒,一伸手,抓住了我胸口的衣服,声音嘶哑:"甚么?你把我当作一个骗子?"
我仍然笑着,伸手在他的手肘处,弹了一下。那一下刚好弹在他的麻筋之上,令得他的手松开。我同情地摇着头:"或许,你也可以被称为一个伟大的演员。"
但丁仍然狠狠瞪着我,我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请他离开我的房间,但丁立时转身,走向门口,这倒在我的意料之中,骗子被戳穿了而又有机会溜走,还有不走的么?可是意外的是,他到了门口,突然又转回身来,狠狠地瞪着我。
我双臂交叉在胸前,神态悠闲,想看看他还有甚么花样。
但丁瞪了我一会,突然伸手,解开了他裤子上皮带的扣子,一面解,一面手在发抖,显得他真的极度发怒。
我不禁愕然,不明白他何以忽然解起皮带来,我揭穿了他的伎俩,他为甚么要脱裤子?
我正想再出言讥嘲他几句,他已经解开了皮带的扣子,那皮带扣,看来是金的,然后,他用力一抽,将整条皮带,抽了出来。
他双手拉住了皮带的两端,将皮带拉得笔直,然后,陡然将整条皮带翻了过来。
在那一刹那之间,我只觉得眼前泛起了一阵眩目的光彩。那种光彩,不是强烈,但真正眩目。
在那条皮带的背面,镶着许多钻石和宝石。或者说,不是许多,也不过十五六块左右,但是每一块发出来的光彩,都是这样夺目,叫人叹为观止。
房间中的光线不是很强烈,可是那几块方型的钻石,却还是将光线折射得幻起一团彩晕。
这绝对出乎我意料之外,所以我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
但丁发出了一下冷笑声,将皮带翻了过去,钻石和宝石反射出来的光彩,反映在他的脸上,看来十分奇特。他翻过皮带之后,将皮带穿进裤耳,再扣上扣子。
一直到这时候,我仍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而他也甚么都不说,结好皮带之后,转过身,拉开门,一出门,就将门关上。
我真不知道刚才那半分钟之间发生了甚么事,脑筋一下子转不过来。
直到呆了一分钟之久,我才摇了摇头,揉了揉眼,恢复了镇定。同时,也想起过但丁曾说,他有点东西要给我看,而东西他就带在身边。当然,他要给我看的东西,就是那些钻石和宝石。
虽然我只是在相隔好几公尺的距离下看了几秒钟,但是无论如何,我不会说那是假的。那一定是品质极高的钻石和宝石,不然,不会有这样眩目的,使人进入梦幻境界的色彩。
一个我认定了是骗子的人,身边竟然随随便便带着那么多奇珍异宝!这时,我当然不好意思追出去,请他回来,我立时想到了乔森。我连忙一转身,来到电话前,拨了乔森房间的号码。
电话响了又响,响了将近三分钟,才有人接听,乔森发出极愤怒的声音:"到地狱去!你知道现在是甚么时候?你知道我在干甚么?"
我怔了一怔,他最后那句话,听得我莫名其妙,凌晨两点,除了睡觉之外,还能干甚么?
我立时道:"对不起,乔森,你和金发女郎在幽会?我打扰你了?"
乔森停了片刻。我听到他在发出喘息声,心中多少有点抱歉,但乔森立时用听来相当疲倦的声音回答我:"别胡说八道。卫斯理,究竟有甚么事?"
我又向他道歉,然后道:"向你打听一个人。"
乔森的声音苦涩:"一定要在这时候?"
我道:"是的,反正你已经被吵醒了……"
我讲到这里,陡地顿了一顿,觉得我这样说不是很妥当。因为乔森刚才还会生气地说:"你知道我在干甚么?"由此可知,他并不是在睡觉,而是正在做着甚么事,那么,我的电话就只是"打扰了"他,而不可能是"吵醒了"他。
所以,我忙更正道:"反正你在做的事,已经被我打断了……"
谁知道,我还没有讲完,乔森突然用十分紧张的声调道:"我没有在做甚么,我正在睡觉,是被你吵醒的。"
我又呆了一呆,乔森在地自己的房间里做甚么,那是他的自由,他为甚么要掩饰?而且,掩饰伎俩拙劣,使我想起乔森的言词闪烁,行动神秘的种种情形来。
我可以肯定,在乔森的身上,一定有极不寻常的事情在发生。我心中在盘算着,不知道那是甚么性质的事情。
(这时,无论我怎么想,都想那一定是和这个大规模的珠宝展览有关联。再也想不到这时,随便我怎么设想,事实竟会和我的设想,相去如此之远,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当时,我没有揭穿乔森刻意掩饰,因为我急于想知道有关但丁的事。我道:"要知道一个人的底细,这个人的名字,叫但丁・鄂斯曼,他现在也是这间酒店的住客。"
我的话才一出口,乔森的声音就紧张了起来:"你为甚么要打听他?他做了些甚么?"
我倒被乔森这种紧张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没有甚么,你不必紧张,我只想知道………"
乔森不等我讲完,就打断了我的话头:"这个人的背景复杂极了,电话里讲不明白……"他略顿了一顿:"我立刻到你房间里来。"
我答应了一声,已经准备放下电话,突然听到电话之中,又传来乔森的声音。我听到的乔森的声音,只从电话中传过来,并不是他对我说的。我猜测,情形应该是这样:乔森说了要到我这里来,我也答应了,我们两人之间的对话已经结束了,我准备放下电话,他也准备放下电话来。
可是,就在他放下电话之际,他已经急不及待地对他身边的一个人讲起话来,所以我才会在慢了一步的情形下,又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听得乔森用几乎求饶的口气在说:"求求你,别再来麻烦我了。我没有,真的没有,我不知道……"
我并没有能听完乔森的全部话,因为他是一面讲着,一面将电话听筒放回电话机上去的,那一个动作所需时间极短。
当他将电话听筒放回去之后,他又讲了些甚么,我自然听不到了。
我感到震动:乔森在对甚么人说话?他说的那几句话,又是甚么意思?听起来,像是有人正在向他逼问甚么,或者是要他拿出甚么东西来,所以他才会那样说。照这情形看来,在我打电话给他之前,他正受着逼问,并不是在睡觉。
这真是怪不可言,乔森的能力我知道,有甚么人能够对付他?当年,整个纳粹德国的情报机构,也拿他无可奈何,如今有甚么人能够令得他哀求"别再来麻烦我"?
我思绪紊乱之极,在那一霎间,我也想到乔森的两个手下,那两个年轻人说乔森曾不断地"讲梦话",他所讲的"梦话"中,似乎也有一句是"我没有"。而所谓"梦话",当然不是真的梦话,真的梦话不会喊叫出来!
我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究竟,门上已传来了敲门声,我知道,直接向乔森询问,如果他有心隐瞒不说,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事实上,我已经用相当强烈的方法去逼问过他,结果是不得要领,我决定仔细观察。看来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正令他感到极度的困扰,作为好朋友,自然要尽我一切力量去帮助他。
打开门,乔森胁下,夹着一苹文件夹,走了进来。我看出他根本没有睡过,双眼之中,布满了红丝。
他坐下,用手抚着脸:"这里面是但丁・鄂斯曼的全部资料,这个人,你怎么认识的?"
他说着,指着文件夹子,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取过文件夹,打开。里面的资料并不多,包括了一份世界珠宝商协会的内部年报,一些表格,一些调查访问的谈话记录,和一些照片。
乔森道:"等你看完了他的资料,我们再来详细讨论,先让我休息一会。"
我点了点头,一面看着有关但丁・鄂斯曼的资料,不时向乔森看一眼。乔森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坐着,看起来他并不是休息,而是在沉思。
他将身子尽量倾斜,坐在沙发上,头靠在沙发的背上,脸向上,双眼睁得很大,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上悬下来的那盏水晶灯。
我既然知道他有心事,也就不以为异,由得他去,自顾自看他带来的资料。
乔森曾说但丁这个人的背景,十分复杂,真是一点也不错。从所有的资料,综合起来,简略地介绍一下但丁・鄂斯曼这个人,也饶有趣味。
但丁・鄂斯曼自称土耳其鄂斯曼王朝的最后传人,可是根据记录,他却在保加利亚出世。在鄂斯曼王朝的全盛时期,保加利亚曾是土耳其的附属,两地的关系,本来就很密切。
但丁的父亲,是土耳其民主革命时期,在政局混乱中逃出来的一个宫中女子所生,出生地点,是在保加利亚皇族的一个古堡之中。说起来真是复杂,这个女子,逃出土耳其时,已经怀孕,她坚称孩子是土耳其皇帝的。而当时,她一定也持有一定的皇族信物,所以才使保加利亚的贵族收留了她。至于她所持的信物是甚么,没有人知道。这个女子在保加利亚,生下了但丁的父亲,但丁的父亲长大之后,娶了一个保加利亚女子为妻,但丁的父亲相当短命,在二次世界大战中丧生,但丁也是遗腹子,出生于一九四四年。
谁都知道,一九四五年,大战结束,保加利亚落入了苏联的掌握。那时,但丁的父亲死了,可是他的祖母却还健在,那女人十分有办法,在大战结束的第二年,就将但丁从保加利亚,带到了瑞士。而但丁的母亲,那个保加利亚女子,从此下落不明。
从这里起,情形比较简单,但丁和他的祖母在一起生活。必须一提的是:但丁的祖母,就是当年自土耳其皇宫中逃出来的那个宫女。
但丁在瑞士受初级和中等教育,在法国、德国和英国,受高等教育,精通好几国的语言。而他最特出的才能是珠宝鉴定,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本领。有一则传奇性的记载是:当他十二岁的那年,在一次的社交场合中,他就当众指出,当时参加宴会的一个公爵夫人所佩戴的珍饰,其中有一半是假的。公爵夫人当时勃然大怒,还曾掌掴这个说话不知轻重的少年。
可是一个月后,这位公爵夫人却亲自登门,向这个少年道歉,因为她发现她的珍饰,的确有一半是假的。她的丈夫,那个落魄公爵将她的珍饰的一半拿去卖掉了,换了假的宝石来骗她。
但丁・鄂斯曼的这份本领,在他进入社会后,迅速为世界各地的大珠宝商所赏识。当一块宝石放在他的面前,他只要凝视上三五分钟,就能够说出这块宝石的来历,包括曾为甚么人拥有过,是在甚么地方开采出来,用甚么方法琢磨过。有时,甚至还能指出这块宝石的原石应该有多大,和这块宝石原石琢成的其他宝石,应该是甚么形状,等等。
他对宝石、钻石质量的鉴定能力更强,一直到电脑鉴定系统出现之前,他的鉴定是最后的权威。甚至一直到现在,还有很多人,宁愿相信他的鉴定,而不相信精密仪器。
令人迷惑的是,但丁本身,从未以拥有任何珠宝出名。但是接近他的人,都一致相信,在他的祖母手里,有着一批稀世奇珍。因为这位老夫人来自鄂斯曼王室。而且,她十分富有,大战结束后,她带着但丁到了瑞士,一下子就买下了日内瓦湖边一幢有十六间卧室的大别墅。但丁本身也有着花不完的钱,经济来源自然是他祖母的支持。
令人相信但丁祖母手中,有着一批稀世奇珍的经过,也很偶然。有一次,一个法国珠宝商,买进了一套蓝宝石首饰,质量之佳,无出其右,镶工极其精致,而有着明显的中东风格。珠宝商通过律师买入,律师决不肯透露卖家的来历。珠宝商请但丁来鉴定,当时在场的人不少,人人都可以看到但丁在看到了这套珍饰之后的震动,他当时只说了两句话,一句对珠宝商说:"这些蓝宝石的真正价值,是你付出的价钱的十倍!"另一句,是他喃喃自语,给人家听到的,他低叹着:"祖母,你不该将这套蓝宝石卖掉的。"这两句话,引起了两个后果。第一个后果是这套蓝宝石珍饰,后来在拍卖之中,果然以比珠宝商收购价格的十倍转手。
第二个后果是人家相信,这珍饰的卖主,是但丁的祖母,也相信但丁祖母手上,还有着其他珍宝。
但丁一直过着花花公子的生活,在珠宝界和上层社会中,受到尊敬。珠宝界尊敬他的理由和上层社会尊敬他的理由一样,全是由于他的特殊才能,几乎每一个认识他的豪富,都想把自己的珍藏拿出来给他鉴定一下。
看完了但丁的资料,我不禁苦笑。
虽然他比普通人古怪,但是和"骗子"绝对搭不上关系。可是我却偏偏把他当作了骗子!难怪他当时恼怒程度如此之甚。我吸了一口气,合上了文件夹,去看乔森时,只见他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不时眨一下眼。
我道:"这个人,比我想像中还要不简单,他参加这次展览……"
乔森欠了一下身子:"展品若被人看中,买主多半会要求由他来鉴定,所以他是大会的特级贵宾。不过我总觉得这个人古里古怪的,你和他之间,有甚么纠缠?"
我苦笑道:"我们在酒吧中偶遇,他向我提及了一个宝藏,我把他当骗子轰了出去。"
乔森听了,先是一呆,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很开心,这是这次我见到他之后,第一次看到他那么开心,但是他笑了几声,立时又回复了沉郁道:"他绝不会是骗子,这一点可以肯定。"
我又道:"他随身所带着的钻石和宝石,我看比这个展览会中的任何一件珍宝更好。"
第四部:我们的灵魂在哪里?
乔森听得我这样说,不禁呆了一呆,像是不明白我在说甚么。我就把但丁解下皮带,将皮带的反面对着我,而在他的皮带的反面,有着许多钻石的经过,向乔森讲述了一遍。
乔森静静地听着,并没有表示甚么意见。等到我讲完,他才"嗯"地一声:"看来,传说是真的。人家早就传说,但丁的祖母,当年离开君士坦丁堡,带走了一批奇珍异宝。"
我道:"那么,照你看来,他向我提及的那个宝藏,是不是……"
我想听听乔森的意见,出乎我意料之外,好端端在和我讲话的乔森,一听得我这样问,不等我讲完话,陡然跳了起来。
接下来的一分钟之内,乔森的行动之怪异,当真是奇特到了极点。
当然他的行动和言语,并不是怪诞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而只是一个人在暴怒之后的正常反应。可是问题就在于:他绝对没有理由暴怒,我甚么也没有说,只不过提及了但丁所说的那个宝藏,想听听他的意见。
乔森自沙发上跳了起来,先是发出了一下如同夜枭被人烧了尾巴一样的怪叫声,然后,双手紧握着拳,右拳挥舞着,看来像是要向我打来。
他的这种行动,已经将我吓了一大跳,不但立即后退了一步,而且立时拿起一苹沙发垫子来,以防他万一挥拳相向,我可以抵挡。
可是他却只是挥着拳,而他的脸色,变成了可怕的铁青色,额上青筋绽起,声嘶力竭叫道:"你,甚么宝藏?说来说去,就是宝藏,珍宝,金钱!"
他叫得极大声,我相信和我同楼的根德公爵、泰国公主他们,一定也可以听到他的怪叫声。
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该做甚么才好,我只好道:"冷静点,乔森,冷静点。"
由于我根本不知道他为甚么要激动,所以也无从劝起,乔森继续暴跳如雷:"钱、珍宝、权位,这些就是我们的灵魂?连你,卫斯理也真的这样想,认为我们的灵魂,就是亮晶晶的石头?"
不是看他说得那么认真,我真将他当作神经病。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睁得老大,瞪着我,由他的眼中所射出来的那种光芒,充满怀疑、怨恨、不平。
这时,我真不知道是发笑好,还是生气好,只好也提高了声音:"你他妈的胡说八道些甚么?"
乔森伸出手来,直指着我的鼻子:"你,你的灵魂在哪里?"
他突然之间,从语无伦次变成问出了这样严肃玄妙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别说我没有准备,绝无法回答,就算在最冷静的环境之下,给我充分的时间,我也一样回答不出来。
所以,我只好张口结舌地望着他,而乔森神态转变突兀,他问那句话的时候,声势汹汹,但我还没有回答,他已经变得极度的悲哀,用近乎哭音问:"你的灵魂在哪里?我的灵魂在哪里?我们的灵魂在哪里?卫斯理,你甚么都知道,求求你告诉我。"
他说到最后,双手紧握着,手指和手指紧紧地扭在一起,扭得那么用力,以致指节发白,而且发出"格格"的声响。
照乔森这种情形看来,他实在想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而且像是对这人类自从有了文明以来,就不断有人思考的问题,立刻就希望获得答案。
我不禁十分同情他。普通人情绪不稳定十分寻常。但是乔森,这种情形实在不应该发生在他的身上,如今既然发生,一定有极其重大的原因。
我迅速地转着念,想先令他冷静下来,他又在哑着声叫道:"你是甚么都知道的人……"
我也必须大声叫喊,才能令他听到我。而且这种接近疯狂的情绪会传染,我自己也觉得渐渐有点不可克制起来。
我叫道:"我绝不是甚么都知道的人,世界上也没有人甚么都知道。"
乔森的声音更高,又伸手指着我:"你刚才提到了宝藏,我就像看到了你的灵魂。"
我真是啼笑皆非:"你才在问我的灵魂在甚么地方,又说看到了我的灵魂,既然看到了,又何必问我?"
这两句话,我才一讲出口,就非常后悔,因为我这两句话有逻辑,因为,既然,何必,等等。而乔森这时,根本半疯狂,和他去讲道理,那有甚么用处?
果然,我的话才一出口,他就吼叫道:"你的灵魂,就在那些珍宝里面,所谓宝藏,藏的不是其他,就是人的灵魂,我们的灵魂。"
我疾转过身去,拿起酒瓶,对准瓶口,"咕嘟"喝了一大口酒。
酒有时能令人兴奋,有时也会使人镇定。我感到酒的暖流在身体之中流转,我已经感到,从他自沙发上忽然跳起,倒并不是全部语无伦次,而有一定目的。不知道由于他的表达能力差,还是我的领悟力差,我没法子弄得明白他究竟想表达甚么。
我转回身,乔森又坐了下来,双手捧着头,身子微微发抖,看来正十分痛苦。
我向他走过去,手按在他的肩上,他立时又将手按在我的手背上,我道:"乔森,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表达些甚么,真的不明白。"
乔森呆了片刻,才抬起头,向我望来,神情苦涩。他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之内,神情变化之大、之多,真是难以描述。
这时,他说:"算了,算我刚才甚么都没有说过。对不起,我只是一时冲动。"
我皱着眉:"乔森,你在承受着甚么压力?可不可以告诉我?"
乔森转过头去,不望向我:"你在胡说些甚么?谁会加压力给我?"
我真是很生气,冷笑一声:"那么,在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谁在你的房间里?"
乔森陡然震动了一下,但他真是一个杰出的情报人员,那一下震动,如此之短暂,不是我早留了意,根本看不出来。接着,他就打了一个哈哈:"甚么人在我房间?你这鬼灵精,你怎么知道我在房间里收留了一个女人?"
我替他感到悲哀,他以为自己承认风流,就可以将我骗过去,我本来不想太过问人家的事,如果这个人存心不告诉我。可是想用如此拙劣的手法来骗我,那可不成。
我立时冷笑了一声:"你和那女人的对话,倒相当出众。"接着,我就将在电话里听到的,乔森不是对我讲的那句话,学了出来:"求求你,别再来麻烦我了,我没有,真的没有,我不知道……"
我学着他讲话的腔调,自度学得十分像。自然也是由于学得像的缘故,所以他一听就知道我在说些甚么,他的脸色变得煞白。
乔森发出了一下怒吼声,瞪着我:"我不知道你有偷听人讲话的习惯。"
我直指着他:"你的脑筋怎么乱成这样子,我有甚么可能偷听到你的讲话?是你自己性太急,还没有放下电话听筒,就急不及待地对另一个人讲话,我才听到了那几句。"
乔森将双手掩着脸,过了一会才放下来,道:"我们别再讨论这些事了好不好?"
我用十分诚恳的声音道:"乔森,我们是朋友,我想帮你。"
乔森忽然笑了起来,充满嘲弄,我明白他的意思是在说我大言不惭,我说要帮他,而他则认定根本没有人可以帮得了!
我了解乔森这个人,要在他的口中问出他不愿说的事情来,那是极困难的事。
我大可以舍难求易,另外找寻途径,去了解整个事实的真相。
所以,我摊了摊手,也不再表示甚么:"真对不起,耽搁了你的时间。"
乔森知道我在讽刺他,只是苦笑了一下,没有再接下去,他站了起来。
乔森道:"但丁向你提及的宝藏,可能是真有的,他是鄂斯曼王朝的最后传人,或许知道他祖上的一个秘密宝藏地点。"
我和他客客气气:"多谢你提醒我这一点,有适当的机会,我会向他道歉。"
乔森向外走去,到了门口,他又道:"给金特的请柬已经准备好了,要再麻烦你一次。"
想到要去见金特这个怪人,心中实在不是怎么舒服,可是那既然是答应过的事,倒也不便反悔。
乔森打开门,走了出去,我看到门外走廊上的保安人员,在向他行礼。
乔森走了之后,我又将但丁的资料翻了一遍,没有甚么新的发现。然后,我躺了下来,细细想着刚才乔森突然之际大失常态的那一段,回想着乔森所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他所说的话不连贯,听来毫无意义。乍一听来,像是甚么道德学家在大声疾呼,要重振世道人心。
他提到了人的灵魂,又说到了人的灵魂和钻石珍宝的一些关系,不明白他想表达甚么,再加上逼问,哀求,想知道人的灵魂在哪里。
我翻来覆去想着,除了"这是一个精神失常者讲的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这个结论,想不出还有甚么别的可能。
我叹了一声,决定从明天起,要做一番工作,去查一查乔森的身上,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第二天醒得相当迟,当我到楼下去进食之际,一个女职员拿了一个极精致的大信封,来到我的面前:"卫先生,这是乔森先生吩咐交给你的,是给金特先生的一份请柬。"
我点了点头,顺口问:"乔森先生呢?"
女职员道:"我没有看到他。"
到了金特所住的那幢大厦,两个司阍一看到我,极其恭敬,瞎七搭八讲了很多应酬话,我也不去理会他们。
司阍在我一进电梯就通知了金特,所以,我一走出电梯,居然看到这位神秘的、不爱讲话的金特先生,当门而立,向我作了一个手势,邀请我去。我跟着他走进去,将请柬交给他。
我没有和金特寒暄说话的准备,已经转身过去。可是出乎意料之外,金特居然叫住了我。叫住一个人,最简单的叫法,应该是"等一等",可是他只说了一个字:"等。"
我站在电梯门口,并不转回身,等他再开口。金特却没有再出声,我等了片刻,电梯门打开,他既然不出声,我也没有必要再等下去,所以电梯门一打开,就向前跨出了一步。就在这时候,金特才又算是开了金口,这一次,他总算讲了两个字:"请等。"
我转过身来,望着他,一字一顿:"如果你有甚么话要对我讲,我必须以正常人的方式和我讲话。像你这种讲话方式,我实在受不了,也无法和你作正常的交谈。"
金特皱着眉,我提出是最起码的要求,可是从他的神情看来,却像那是最难做到的事,他倒真是在认真考虑,而且考虑了好几分钟之久,才叹了一声:"不爱讲话,是我的习惯,因为我认为人与人之间,重要的是思想交流。"
他讲了这几句话之后,又顿了一顿,才又道:"语言交流可以作伪,思想交流不能。"
我道:"我同意你的说法,可是恕我愚鲁,我没有法子和你作思想交流。"
金特又望了我半天,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是的,你很出色,但是思想交流,不行。"
我可以承认自己一点也不出色,可是他讲话的这种神情语气,我实在受不了,冷笑道:"请举出一个例子来:谁能和你作思想交流?"
金特像是想不到我会这样问他一样,睁大了眼望着我,过了一会,才摇着头:"没有。"
我不肯放过他:"没有人?这是甚么意思?如果没有人可以和你作思想交流,那就等于说,根本就没有思想交流这回事。"
金特听得我这样说,只是淡然笑了一下,并不和我争辩。我也故意笑了起来:"对,普索利爵士第一次介绍我和你认识之际,曾提及你的专长,或许,你指的思想交流,和灵魂一起进行,哈哈。"
我自以为说了一些他无法反驳的幽默话,但是金特却仍然是淡然一笑,一点也不想和我争辩。我倒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好问:"你叫住了我,有甚么事?"
金特想了一想,才道:"告诉乔森,我要请柬,受人所托,那个--人对我说,他曾见过乔森,选择了他做--对象,想--寻找搜索--唉,算了,我很久没有讲那么多话了,有点词不达意。"
金特非但讲得词不达意,而且断断续续,我要十分用心,才能将他讲的话听完,可是听完之后,一点不明白他讲甚么。
我还在等他讲下去,可是他却挥着手,表示他的话已经讲完了。
那时,我真不知道应该生气还是笑,心里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乔森和金特的话,都是那么怪,那么无法理解?
(后来,我才知道乔森和金特两个人所讲的根本是同一件事。这件事,的确不容易理解,难怪我一点也听不懂。)
我又问道:"没有别的话了?"
金特再想了一想:"乔森很受困扰……"
他讲到这里,我就陡然一震,金特怎么知道乔森很受困扰?
乔森这两天的情形,用"精神受到困扰"来形容,再恰当也没有。而且,我也正试图要找出他为甚么会这样的原因。所以,我忙道:"你知道他为甚么会这样子?"
金特皱着眉:"他受一个问题的困扰,这个问题,唉,他回答不出,你可以对他说……"
他讲到这里,停了片刻,才又道:"你可以提议他,用'天国号'事件,作为回答。"
一听得金特这样讲,我心中的疑惑,真是至于极点。
一时之间,我盯着金特,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我可以肯定,乔森对金特并不是十分了解。可是这时,听金特的话,他对乔森,却极其了解。他知道乔森近来精神受到困扰,那还不算是稀奇,可是连"天国号"的事情他也知道,那就有点不可思议。
所谓"天国号"事件,我在前面已经提及过,那是乔森在充当"沉船资料搜集员"期间的事。我听乔森提起过这件事之后,根本无法证实实际上曾经有过这样的一艘日本军舰。
金特看到我望着他不说话,又再次作了一个手势,表示他没有话说了。
我呆了片刻:"你对乔森的了解,倒相当深。"
金特只是摊了摊手,我又道:"连'天国号'的事,你也知道?"
金特总算有了回答:"我也不很详细,是……人家告诉我的。"
我还想问下去,金特已经下了逐客令:"对不起,我还有点事,不能陪你闲谈了。"
我不禁叫了起来:"不是闲谈!乔森的精神受到困扰,极度不安,有时还会突然之间,接近疯狂,我是他的朋友,我要找出原因来。"
金特不耐烦地说:"问他。"
我怒道:"他不肯说。"
金特叹了一声:"他可以说,一定说了。他不能说,我也不能说。"
我真想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把他拉过来,重重打他一个耳光。这家伙,他不说他不知道,而说他不能说。
这就是说,他知道乔森精神受困扰的原因,可是不告诉我!我闷哼一声,掉头就走。闷了一肚子的气,回到酒店,就冲进了乔森的办公室。
乔森正在忙着,和几个人在争辩着甚么,我一进去,就对那几个人大声呼喝:"出去,我和乔森有话要说。"讲完之后,我就用力向其中的一个人,推了一下,那人被我推得踉跄跌出了三步。
其余的人一看到我来势汹汹,一时之间,也吃不准我是甚么来路,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乔森对我的行为不以为然:"卫,你发甚么疯?"
我冷冷地道:"一个人只有在忍无可忍的情形下,才会这样。"
乔森皱着眉,我又道:"我见到了金特,他又向我说了一些语无伦次的话,他说你正受着一个问题的困扰,无法回答。"
乔森陡然一震,神情看来有点失魂落魄,喃喃自语:"他怎么知道,他怎么知道。"
我来到他的面前:"他不单知道,而且还告诉了我一个你可以答覆这个问题的方法。"
乔森更大受震动,双眼惘然:"能够回答?怎么回答?回答有?在哪里?回答没有?怎么会没有?"
我真是听得呆住了。乔森自问自答,提供了他受到困扰的那个问题究竟是甚么!
问题问他"是不是有着甚么东西"。
可是我不明白有甚么难回答,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我一面想着,一面忍不住问他道:"那么,究竟有还是没有?"
乔森神情惘然之极。
他望着我,其实他根本看不到我,原因是他的思绪,正深深受着这个问题的困扰。他仍然在自言自语:"连你也这样来问我,你也……"
他没有讲出第二遍来,门陡然打开,一个一望而知是大亨型的人物,怒气冲冲走了进来:"乔森,你究竟在干甚么?这是工作时间。"
这个人这样讲,我立时可以知道两件事:一件是这个人可能是乔森的上司--我在一分钟之后,就证实了这一点。
这个人是乔森工作的那个大保险联盟的董事会主席,是世界著名的保险业钜子。第二件事,我可以肯定,这个大亨型的人要倒霉了,乔森绝不会容忍任何人用这样的态度来对他说话。
果然,那人的话日一出口,乔森的神情,就回复了常态,他先是冷冷地盯着那个大亨,盯得那大亨认为自己的脸上,爬满了毛毛虫。然后,他道:"对,工作时间不应该谈私人的事。"
那大亨还有余怒:"当然是。"
我已经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乔森在我发出笑声的同时:"那就算现在不是我的工作时间好了,主席先生,再见。"
他说着,就向外走了出去,我立时跟了出去,因为这是我早已料到的结果,所以,我和乔森几乎是同时走出去的。那大亨僵在那里,一时之间不知怎样才好,我在他身边经过的时候,我看到他半秃的脑袋上,已经隐隐有汗珠在冒出来。
走出了办公室,我推了乔森一下:"真不好意思,累你失掉了工作。"
乔森道:"见他妈的鬼工作,卫,你也不能在这酒店住下去了,快搬走吧,我去处理一些事,就会来找你。"
乔森这时候,才算是我认识的乔森,我们一起哈哈大笑,身边的人都莫名其妙望着我们。
乔森说不干就不干,这真是痛快之极,他吩咐我搬出去,我当然从命,我拍了拍他的肩道:"如果你所受的那种困扰,是由工作而来……"
乔森不等我讲完,就道:"绝不是。"
我道:"那好,金特说,你可以用'天国号'的事,来作回答。"
乔森呆了一呆,摇着头:"行吗?"
我有点啼笑皆非:"我根本不知道你的问题是甚么,怎么知道行不行?"
乔森道:"对,我会和你详细说……"他说了这一句,就对两个站在他面前的工作人员叫道:"我已经不干了,有甚么问题,请在工作时间中的董事会主席自己去解决。"
那两个工作人员本来大概是有甚么事要向他请示的,给他这样吼叫了一下,吓得不知怎样才好。他又转过头来向我道:"你等我,我会向你详说一切经过。"
他说着,就匆匆向前,走了出去。这时,走廊中来往的人相当多,等他走了开去之后,我才陡地想起一件事来,他叫我搬出这家酒店,他不再为这个珠宝展览工作,我再住下去,自然无趣。可是,搬离了这家酒店之后,住到甚么地方去,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他又怎么和我联络?
一想到那一点,我立时叫道:"乔森,乔森。"
当我这样叫的时候,他正转过走廊,并没有转过身来。我忙向前奔去,当我转了弯,不见乔森。那里有好几个出口,我正想找人问,看到了但丁・鄂斯曼带着一副傲然的神情,迎面走来。
他一看到了我,立时十分愤怒。这是一个我向他表示歉意的好机会。我现出友好的笑容,向他迎了上去:"请问,有没有看到乔森?"
但丁闷哼了一声:"没有。"
看来他有点不怎么想理我,但是我却看出,他其实很想和我讲话。我忙道:"由于一点意外,我会搬出这家酒店,你有甚么好的酒店可以推荐?"
我知道豪华享受是他的特长,所以我才这样问他。果然,他的神情好看多了,立时背出了一连串一流酒店的名字,然后肯定了其中的一家:"我建议你住这一家,经理是我的好朋友,要是他回答你没有空房间,你提我的名字。"
我道:"谢谢你,如果你有事情,可以到那里来找我。"
但丁的自尊性相当强,他立时道:"我不会有甚么事找你。"
可是他在这样说了之后,样子又有点后悔,欲语又止,我笑着,向他眨着眼,指着他腰际的皮带:"如果你不怕我将你身上所带的珠宝抢走,你就应该有勇气来见我。"
但丁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你这……"他本来不知道想骂我甚么,后来大概是怕得罪我,所以陡地住了口,随即道:"这些,实在算不了甚么,据我的祖母说,我们家族的珍宝,是世界之最。"
我道:"关于这一点,我没有疑问,鄂斯曼王朝统治欧亚两洲大片土地达七百年之久。"
但丁高兴了起来,主动伸出手来和我相握:"我会来找你,和你详谈。"
我忙道:"欢迎,欢迎。如果你见到乔森,请告诉他我住在你推荐的那家酒店。"
但丁听得我这样说,略皱了皱眉:"卫,话说在前头,我要对你说的一切,不想有任何第三者参与。"
我立时道:"那当然,我不会广作宣传。"
但丁的样子很高兴,和刚才充满敌意,大不相同。我和他分了手,去找乔森,问了几个人,都说没见到他,只好放弃了。
我虽然没能告知乔森我将搬到哪里去,但是我一点也不担心,因为我素知乔森的能力,纽约虽大,我深信就算我躲在一条小巷子中,他也一样可以找到我的。
我回到大堂,向酒店经理表示我要迁出。经理先是大为错愕,接着却高兴莫名,立时转头吩咐一个职员:"决去通知哈逊亲王,我们有一间一流套房,请他搬进来。"
我回到房中,收拾行李离开,搬进了但丁所推荐的那家酒店。
我知道很快就会有很多事做。第一,乔森会把他为甚么受到困扰的经过告诉我。我感到事情极其神秘,连乔森这样出色,都会如此失常,可知事情绝不单纯。
其次,但丁还会来向我提及他的那个"宝藏",这至少是一件有趣的事。
略为休息一下之后,我离开酒店,到处逛逛,离开时吩咐了酒店,如果有人来找我,请他稍等,有电话来的话,记下打电话者的姓名和联络地址。
我逛了大约一小时,就回到了酒店,才回房间,就有人敲门,一个侍应生,用一苹纯银的盘子,托着一张纸条:"先生,你的信。"
我心中想,乔森果然了不起,一下子就查到我住在甚么地方了。可是当我向那张纸看去时,我不禁呆了一呆,纸摺成四方形,上面有我的英文名字,但也有几个汉字:卫斯理先生启。
这不是乔森给我的信,难道是但丁给的?我知道但丁会好几国语言,但是我不认为他会写这样端正的汉字。
我拿起了那张纸,发了一会怔,才给了小账,打开那张纸,更出乎意料之外,那是一封短信,而竟然是用日文写的:
"卫先生,乔森先生吩咐我先来见你,我来的时候,适逢阁下外出,我会在一小时之后再来。青木归一谨上。"
我心里十分纳罕。乔森果然已经知道我住到这家酒店,可是他为甚么自己不来,却派了一个日本人来?这个叫青木归一的日本人,又是何方神圣?乔森行事有点神出鬼没。
大约过了不到半小时,敲门声传来,一个身材矮小的日本人站在门口。
他看来已有将近六十岁。头发乱,双手搓弄着一顶旧帽子,上身穿着一件破旧的,有着好几个洞的蓝色旧毛衣,裤子皱得像麻花。最惹眼的是他赤着脚,拖着一双旧皮鞋改成的拖鞋。
那日本人的衣着虽然破烂,但是气度倒还可称轩昂;他一看到了我,就鞠躬,行礼:"卫先生?我就是青木归一。"
我也忙鞠躬还礼,我虽然不知道他的身分,但乔森要他来见我,一定有重大的原因。
第五部:"天国号"上不可思议的事
青木进来之后,神态有点拘束,我道:"请坐,青木先生是……"
青木的身子挺直:"日本海军中尉。"
我有点觉得好笑,那个军衔,当然是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事。他看到我对他身分,没有甚么反应,又道:"我最后的职位,是'天国号'通讯室主任。"
我呆了一呆,"天国号"!我对"天国号"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但我也曾对这艘所谓日本最大的军舰作过调查:这艘军舰根本不存在。
青木归一曾在这艘军舰上服役,似乎可以证明这艘军舰存在?
即使这艘军舰在极度的秘密之下存在,据乔森说,"天国号"上全体官兵,在知道了日本战败,无条件投降之后,已经全部因为主动沉舰而死亡,如何还会有一个生存者?
我十分疑惑,"嗯嗯"地答应着,青木伸手在他那件残旧的毛衣内,取出了一个胶袋,再从胶袋之中,取出了一份证件,郑而重之地交了给我。
证件打开,有他的照片,看起来极年轻,轮廓依稀,名字和军衔、职位,也正如他所说。
这份证件极特别:在封底上注明:凡持有本证件之人员,必须明白本证件绝对机密,即使明知对方也持有同类证件,也决不能在他面前展示。持有本证件人员,必须严格遵守,若有违法,严厉惩处。
我看着这几行说明,青木现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那是当时的事,现在,连军法都不存在了,当然不会……有甚么惩处了。"
青木不解释倒还好,他这样一解释,我倒有点吃惊。因为事情已经相隔超过了三十年,青木仍然有犯罪感。可知当时的告诫,何等严厉。
我为了尊重对方,把证件双手还了给他,他又郑而童之收起,我道:"这艘'天国号',好像十分神秘,世人没有多少人知道它的存在。"
青木道:"是的,它在建造的时候,已经严守秘密,在各地船厂造了零件,又运到琉球群岛的一个小岛上去装配,当时除了主持其事的几个海军将领,谁也不知道有这样一艘超级军舰在建造。等到军舰建成,调到舰上服役的,全是最优秀的海军官兵,我们的舰长,是山本五十六大将……"
我一直在用心听着青木的叙述,可是听到他这一句话,就忍不住脸上变色:"青木先生,请你讲事实,我不要听神话。"
青木霍然站直了身子,看他的样子,是尽量在抑制着激动,维持礼貌。以一种相当宏亮的声音道:"卫先生,我在世界上只有一个朋友:乔森先生。乔森先生对我说,要我对你讲出事实来,我现在讲的是事实,不是神话。"
他的态度是如此严肃,倒使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对不起,我刚才没有听错?你说的'天国号'的指挥官,是山本五十六大将?"
青木用极恭敬的语调大声答道:"是。"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刚才我其实已经听得很明白,山本五十六这个名字,在日语的发音上有点古怪,其中"五十",和作为数字的"五十"发音不同,另外有一个读法,不可能听错。
我也用认真的语气道:"青木先生,世界上人人都知道,山本大将,死在他的座驾机上,他驾机被击落,还能当甚么指挥官?"
青木压低了声音:"这是一个大秘密,卫先生,当我们获知指挥官是山本大将时,我们也不能置信,当我们看到大将时才知道这个秘密。"
我不明白他说的"秘密"是甚么,瞪着眼看他,青木道:"所谓山本上将座驾机被击落的经过,你知道?"
我"嗯"地一声,点了点头。当年日本海军上将山本五十六的座驾机,由于密码被盟军情报人员截获,盟军飞机,在太平洋上空,进行截击,将座驾机击落,日本方面,也正式宣布了他的死亡。简单的经过,就是这样,难道……我正在疑惑着,青木已经道:"一切经过,全是刻意安排的。故意露密码,让美军以为大将在那架飞机上,使美军将那架飞机击落,然后,大本营方面,就宣布大将死亡,而实际上,山本大将就是'天国号'计画的主持人。"
青木的这一番话,将我听得目瞪口呆。山本五十六的死,盟军方面,有把他座驾机击落的纪录片,可是纪录片所记录的,只不过是飞机中弹后散成碎片的镜头。要是山本五十六根本不在那架飞机上?
而事实上,山本五十六的尸体,一直没有被发现。一般人都相信飞机在高空中被击成碎片之后,机内人员的尸体,绝不可能再保持完整,当然找不到。但这也是山本用来掩饰他死亡的最好办法。
青木一直望着我,过了一会,才道:"事情很难令人相信,而且知道的人极少,到现在为止,只有我可以绝对肯定这件事是事实。"
我吸了一口气,我本来就可以接受任何不可思议的事,而且,青木所说的,也不算是荒谬透顶。假定在大战后期,日本海军有这样一个秘密的计画,玩了这样的把戏,也不算特别不可想像。
假定青木所说的是事实,他刚才所讲的最后一句话,我却还有不明白之处,所以我问道:"怎么会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当年'天国号'上,据说有接近两千名官兵,他们……"
青木的神情,古怪而难以形容,像是疑惑,也像是恐惧。
我忙道:"对不起,听说,'天国号'上全体官兵,都自杀了?"
青木喃喃地道:"可以这么说,不过……不过当年发生在'天国号'上的事,实在很怪,怪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真是……怪极了。"
青木在这样说的时候,疑惑和惊恐交集的神情更甚。我对于"不可思议"、"实在很怪"的事,一直有莫大的兴趣,尤其"天国号"充满了神秘,再加上有山本五十六大将这一段戏剧化的事做引子,我相信发生在"天国号"上的事,一定极其有趣。
但是我也想到,我身上悬而未决的事够多了,有乔森的事,有但丁的事,是不是还需要节外生枝,加上青木的事呢?
我迟疑了一下,决定放弃。
(我这时,当然不知道青木的故事,和整件事有关联的,甚至于是整件事的关键。就像我这时,也不知道但丁的事和乔森的事有关联。)
我用很委婉的语气道:"青木先生,我对于你所说的事,有极度的兴趣。可是最近我很忙,恐怕没有余暇去兼顾,所以……"
青木陡然瞪大了眼:"你不想听我叙述当年的事?"
我十分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青木现出不知所措的神情来,而且带着点恼怒:"这……是甚么意思,乔森先生没有对你说过?"
我摊了摊手:"说过甚么?你来看我,我事先一点也不知道。"青木显得极其懊丧:"可是……可是乔森说,他要我先把当年在'天国号'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你,他还要我越详细越好。"
我知道乔森不会做没有作用的事,所以问道:"他没有说是为了甚么?"
青木道:"没有,他只是说,要我把一切经过告诉你,因为由我来说,细节比较详尽,由他来转述,或许会有错漏。"
我"哦"地一声。乔森要青木来对我讲这件事,一定有极其重大的作用。
我倒了一杯酒给他,他一口喝乾。我再倒了一杯给他:"对不起,我一定会仔细听你的叙述。"
青木又将杯中的酒,一口喝乾:"我会讲得十分详细,但是请你不要发问。因为其中有一些事,我只是把事实的经过讲出来,究竟为甚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完全不知道。多少年来,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不单是我,我曾和乔森先生共同研究过,也一样不明白。"
我道:"好的,请你说。"
于是,当年"天国号"上的海军中尉,负责电讯室工作的青木归一,就讲出了那件不可思议的事。
他讲得极详细,也花了很久的时间,在他开始讲述的时候,还不到中午。到了将近下午两点的时候,我曾打断了他的话头,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
青木摇着头说不要,我也没有坚持。因为他所说的事,将我带入了一个极其迷离的境界之中,使我一点也不觉得饥饿。
等到他讲完,已经是傍晚时分,在他的声音静下来之后,我们两人好久不出声,天色已黑,我也不去着灯,由得房间中的光线越来越暗,我们两个人,就像是在黑暗中静止的幽灵。
以下,就是青木归一所讲的事。由于这件事,才产生了整个故事,所以我必须详细记载,将时间拉到三十多年前,暂时抛开珠宝展览会,乔森、金特和但丁・鄂斯曼等人。
青木中尉坐在电讯室的控制台前,注视着有各种各样刻度的仪表,全神贯注,丝毫不懈。
电讯室中还有三个工作人员,四个年轻军官的军衔,全是中尉,可是上级却指定他作为电讯室的负责人,这使得青木中尉分外感到骄傲,也特别感到责任重大。
青木几乎每天在进入电讯室之前,都将上级把这个责任交给他时的训话,重复一遍。他记得很清楚,那天,他进入了司令官室,那是整艘军舰中最神圣的地方,全舰官兵,不论军阶多高,即使在经过距离司令官室还有二十公尺处,都会肃然起敬,因为他们都知道,在司令官室中的他们的司令官,是一位了不起的军人,是一位世界上每一个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的伟大军人。
青木在司令官室的门上敲了门,就笔挺地站着。在来之前,他已经仔细检查过他身上的制服,没有丝毫不符合规定。
他站了没有多久,就听到一个很庄严的声音道:"请进来。"
青木中尉推开门,首先看到的就是山本司令,山本司令的目光向他射来,他挺胸而立,大声道:"海军中尉青木归一。"
山本司令打量了他约有半分钟,就向身边其他几个高级军官点了点头:"好,很好,我初加入海军的时候,年纪比他还轻……"
山本司令又讲了些甚么,青木完全没有听进去,他只听到山本司令在夸奖他,这令得他的心情激奋到了沸点。一个高级军官向他做了一个手势,令他走前几步:"青木中尉,现在,委派你负责电讯室的工作,其余军官,在职务上,归你指挥。"
青木大声答应着,身子仍然笔挺。那高级军官又道:"电讯室工作,极其重要,可以说是军舰的五官,尤其是'天国号'的存在,几乎不为世人所知,但是我们却要知道世上发生的一切。我们必须通过电讯室来听、说、闻,青木中尉,希望你尽力。"
青木大声答应着,在高级军官的示意下,立正敬礼,然后告退。
从那天起,青木中尉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电讯室中,他的工作表现,令上级感到很满意,几次提出来表扬。可是,却令他自己感到极度的沮丧。
"天国号"在太平洋中游荡,并没有参加实际战役。"天国号"的官兵,不管他们是不是真正明白,都知道这艘军舰所担负的任务,并不是战斗,而是替帝国的复兴作准备。那也就是说,帝国这一次的失败,已经不可挽回,他们要将"天国号"保留下来,等待复兴。
"天国号"将来的任务如何,官兵也不担心,那是高级将领的事。大战的进展过程如何,普通官兵也无由得知,因为自从军舰秘密自琉球群岛的久未岛启航之后,就消失在浩淼无涯的海洋中,几乎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舰上的官兵,和外界隔绝。
青木不同,他负责电讯室工作,是"天国号"和外界的唯一联络。
每天,他收到的电讯,送到上级的办公桌上的报告,他都要先过目。几乎没有一件是好消息,太平洋战争,日本节节失利,盟军逐步反攻,每天都有日军"放弃"太平洋中岛屿的电讯传来。
青木中尉有时沮丧得双手紧抱着头,不知该如何对自己解释,神圣的太平洋之战,如何会落得这样的一个下场?
问题在他脑际萦回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一旦日本势力,被逐出整个太平洋,一艘军舰,能起甚么作用?到那时候,"天国号"将如同孤魂野鬼,在浩淼的海洋上游荡。游荡到哪一年?哪一天?
海洋极其辽阔,一艘军舰再大,和海洋相比,也显得微不足道。但是,总有被发现的一天吧?到那时候,又怎么样?
青木虽然想到这些问题,但是绝对不能和任何人讨论。电讯室中四个人,都默默工作着。
情形越来越坏。
最坏的两天是电讯传来了原子弹落在广岛和长崎,青木将报告送上去,高级将领正在开会,他听得山本司令用一种几乎绝望的声音问道:"原子弹?原子弹是甚么东西?"
青木也不知道原子弹是甚么东西,山本司令的那种声音,令他心碎。他心目中的偶像,应该是胜利象征,竟然发出了这样绝望的声音。
当青木回到电讯室之后,他用双手抱住了头,感到了绝望。他所想到的只有两个字:"完了。"
就在这时候,电讯又发出了声响,青木抬起头来,抛开了心中的念头,将讯号记下。青木太熟悉他的工作,各种各样的密码,他都可以随手翻译。可是这时候,他却呆住了。
他记下的讯号,看来完全没有意义。青木立刻又检查了一下,更是吃惊,讯号使用了一个极度机密的调频发出。
这个调频的来源是甚么机构,连青木也不知道。上级曾经吩咐过:有这个调频的讯号传来,立刻送上。
这是第一次收到来自这个调频的讯号。
青木想到:这是超级密码,只有长官才知道。一般来说,军事机构内,电讯工作人员,都值得信任,但是为了预防万一,也有的密码,只有长官才知道。
青木记录那些讯号,心中十分紧张,他知道那一定是极其重要的一个消息。
他接收这种讯息,才告一段落,电讯室中其余两个军官,突然发出了一下惨叫声,青木转过身去,那两个人额上冒着豆大的汗珠,面色灰败,身子在发抖,双手紧握着拳,在他们的面前,是电讯纸。
那两人发出惨叫声:"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了。"
青木陡地震动,抢向前去,看着电讯,刹那之间,在他的额上,也冒出汗来,喉际发出怪异的声响,天旋地转,但是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用一种听来极其嘶哑的声音道:"请注意,电讯员不能私下讨论电讯内容。"
那两个人瞪着青木,像是一时之间,不知道青木在讲些甚么,接着,两个人忽然狂笑。看到他们的精神状态是如此失常,青木陡然扬起了手,在他们的脸上重重掌掴着。
然后,青木又和他们拥在一起失声痛哭。
日本天皇宣布向盟军无条件投降,这个消息,对日本人打击之大,无以复加。青木自他的同僚手中接过电讯稿来,他是电讯室的负责人,他觉得这个如同雷劈一样的消息,应该由他送到长官那里去。
由于这个消息实在太使人震惊,所以青木一时之间,忘记了他自己收到的那个他所看不懂的密码电讯,将之留在他的桌上。
青木拿着电讯稿,不断抹着一直在涌出来的眼泪,脚步踉跄,不顾一路上遇到的官兵向他投以奇讶的眼光,一直来到了司令官室前,大声叫了报告,得到了回答,推门进去。
青木才一推开门,就发现司令官室内,几乎集中了舰上所有的高级官员。那些将军和佐官,挺直着身子,坐在一张长方形的桌子之旁,个个神情肃穆,像是早已料到了会有极严重的事情发生。
青木尽量使自己维持着军人应有的步伐,向前走着,直来到山本司令官的面前,双手将电讯稿送了上去,然后退了一步,笔挺地站立着。
他注意到,山本司令官在看着电讯稿的时候,双手在微微发着抖。也许是他不想自己在众多军官面前太失态,所以他立时将双手用力地按在桌面上。然后,他才低着头,用一种十分嘶哑的声音道:"各位,请记得今天这个日子,八月十日。日本天皇陆下向盟军宣布无条件投降。"
山本本来是挺直身子坐着的,当他讲完这句话之后,忍不住身子伏向桌上。
作为一个通讯室的负责人,青木中尉送达了通讯稿,应该立即退出司令官室的,但是由于他心灵上所受到的震动,实在太甚,所以他站着没有离开。
而当山本司令宣布了电讯的内容后,先是一阵静寂,静到了一点声音也没有,接看,便是一下嚎叫声,一个穿着少将制服的将军,突然站起。
青木认得他是脾气出名暴烈的作战参谋长。他一站起,又发出了一下呼叫声,陡然转身,向司令官室的门口走去。
山本司令官在这时候,陡然直起身来,大声呼喝:"等一等!"
可是那位少将,已经来到了司令官室的门口,身子挺得笔直,拔出佩枪来,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扳动了枪机,身子缓缓倒了下去。
枪声令得司令官室中所有的人全站起,山本司令官面肉抽搐,声音嘶哑,神情激动,陡然之间,破口大骂了起来:"蠢材!这早已预料得到。我们预料了帝国的灭亡,所以才建造了这艘可以长期在海上生存的舰苹,我们怀有复兴帝国的任务,一定要坚持下去!"
山本司令官越说越是激昂,可是在一旁的青木,却看到他双腿在剧烈发抖,而且,在他颤动的面肉上,泪珠随面肉的抖动而散开。
就在这时候,青木中尉陡然冲动了起来,做了一件他千不该做下万不该做的事。或者说,做了一件使他和全舰官兵有了不同命运的事。
青木全然未曾经过任何思考,在冲动之下那样做的。他会有这样的冲动,是由于他在电讯室工作,知道更多的战况,知道日军的失败全然无可挽回。
他当时,陡然之间,大声道:"司令,你相信你自己所说的话?凭一艘军舰,能够复兴帝国?"
青木的口齿,并不是怎么伶俐,但这时那两句话却说得清晰无比。
他的话才一出口,就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山本司令官猛地一震,像是遭到了雷殛,一动不动,然后,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当山本司令官转过身来之际,青木中尉害怕到了极点,他心中只在想:当司令官望向我的时候,我一定会支持不住。
可是,当山本司令官面向他,望着他,青木中尉还是笔直挺着,而且,直视着山本司令官,因为他看到山本司令官的神情,比他更害怕。
山本司令官的双眼之中,充满了恐惧。那种恐惧是经过了竭力掩饰之后的结果。正因为经过掩饰,所以更可以使人看出他内心真正的恐惧如何之甚。
山本司令官虽然流露出极度的恐惧,动作还是极快,他陡地取了佩用的手枪在手,举了起来,直指着青木。
山本司令官由于早期受过伤,丧失了半截手指,所以在习惯上一直戴着白手套。青木在那一霎间,只觉得山本司令官的手套,闪动着一片夺目的白。他的脑中也变得一片空白,他甚至未曾想到自己会死在司令官的抢下。他知道,刚才对司令官的这样不敬,在这种非常时期,司令官绝对有权开枪将他打死。
但是也就在那一霎间,他却想起了那则神秘的电讯,就在枪口之下,他陡地大声道:"报告司令官,从绝密的电台调频,有一则电讯!"
他在这样叫的时候,视线已经模糊,看不到司令官的反应。
过了半分钟,发现自己仍然站立着,这才知道山本司令官并没有开枪。然后,他再定了定神,发觉司令官的手慢慢垂了下来,厉声道:"为甚么不拿来?训令说,来自这个调频的电讯,要以最快的时间送给长官过目!"
青木并没有解释,只是大声答应着,立时返身奔了出去。
他跨过那个自杀了的少将的尸体,直奔向电讯室。他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死气,笼罩着整个舰苹,所见到的官兵,都大失常态,不是呆若木鸡,就是像疯子一样,团团乱转,在快到电讯室之前,他还看到两个佐级军官,正狠狠地在打着对方的耳光,脸早就红肿了,可是他们还是一下又一下地打。
青木进了电讯室,他的两个同僚,倒在椅子上,血流披面,已经死了,看来是自杀的。青木也早已麻木。他知道,消息一定已经传出,所以舰上的官兵,才会有那么反常的行动。
青木取过了那份他所看不懂的密码通讯稿,又奔回司令官室。
他一来一去,大约花了五分钟的时间。他发现所有的人,包括山本司令官员在内,都在他们原来的位置上,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动过。那也就是说,在这五分钟之内,所有的高级军官,也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得像是木头人。
青木也顾不得礼节了,他来到山本司令官前,甚至没有立正,就将电讯稿交了给他。山本司令官接过了稿来,迅速地看着,口唇抖动,没有出声。从他的动作,青木可以肯定,他完全看得懂这份电讯的内容。那果然是高级军官才看得懂的密码,可能看得懂这种密码的,只有山本司令官一个人。
山本司令官看电讯的时间极短。但在那短短的数十秒之间,他的神情却发生了许多变化,先是惊讶,恼怒,接着,变成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然后,当他看完之后,他抬头向天,神情变得极度的茫然。
这种茫然的神情,并没有维持了多久,他又低下头来,看了那份电讯一眼。然后道:"各位,这是一则秘密命令,命令是要我们……不,是请求我们……请求我们全体………"
他接连重复了好几次,无法继续念下去,然后,他陡地一偏头,看到了站在一旁的青木。当他一看到青木的时候,他吼叫了起来:"你还站在这里干甚么?向宪兵组去报到,在单独禁闭室中,等候发落。"
青木答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他走向宪兵组,发现舰苹上的情形更加反常,碰到的人,全都险如死灰,显然,无条件投降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舰。
他来到了宪兵组,说明来意,宪兵组长只是随便指着一个柜子:"钥匙在这里,你自己开门,进禁闭室去吧。"
青木苦笑,他自己取钥匙,走向禁闭室,打开了门,进去,将门关上,在小小的禁闭室的角落,双手捧着头,慢慢地蹲了下来。
这里,值得注意,必须说明的是,舰上的禁闭室,面积十分小,空无一物。禁闭室的门,本来要在外面上锁。但由于青木自己进来,根本没有人在门外再将门锁上。所以青木虽然在禁闭室中,他随时可以走出去。
不过,他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军官,司令官亲自下令要他在禁闭室中等候发落,若不是有非常事故,他不会走出去。
他心中所想到的只是一点,这也是舰上的官兵每一个人都在想的事:他们完了。日军战败了,亡国了,甚么都没有了,一艘军舰设备再好,斗志再强,也绝对不能使历史改写。
青木蹲了不知道多久,才听到了一阵"呜呜"声响,那是最紧急的全体官兵集合令,舰上的人,一听到这紧急集合令,都会跳起来,奔到甲板上去,青木也不例外,他立时站起,向外奔去。他才奔出一步,就几乎直撞在门上,他也想起自己在禁闭室中,可以不必参加紧急集合。
他呆呆地站在门后,听到许多杂沓的脚步声在门外传过,由急急去甲板集合的官兵所发出。
呜呜的响号声持续了五分钟,比平时实习的时候长了一倍,可知秩序有点混乱。等到响号声停了下来之后,青木只觉得异乎寻常的沉寂。然后,又过了大约一分钟,才听到了山本司令官的声音。
声音通过了扩音器传出,听起来有着回响。青木也可以清楚地听到山本司令官的话。
山本司令官宣布了日本的战败,天皇宣布了无条件投降的消息。接着,他用一种听来十分刺耳、高亢的声音又道:"全体官兵,我接到最新秘密指令,我们全体官兵,要一体殉国!"
青木震动了一下,没有出声,只是呆立着。
他看不到甲板上近千名官兵的反应,但是猜想起来,应该和他一样,那是一种绝望的麻木。精选出来的军人不会反对殉国,但是生命毕竟是自己的,在纪律和军令下要结束生命,只怕人人都会同样麻木。
山本司令官的声音听来也变得平板,他在继续着:"主机械舱上,已经装好了炸药,我们的舰苹,曾在十分钟之后,开始下沉。在爆炸发生之前,上司的密令说,会有使者,来察视我们的灵魂!"
青木听不懂这句话是甚么意思,也不明白山本司令官何以忽然讲了这样一句话。
战败了,要殉国,军人早已有思想准备。在一阵麻木之后,相信每一个人都会接受这个事实,只要山本司令官宣布一声,就不会有人逃避。
察看灵魂,这有点近乎滑稽了?
青木正想着,山本司令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在我讲完话之后,到爆炸发生之前,使者就会来到,大家请静候。"
山本司令官的话到这里为止,接着另一个将军,领导着叫了十来句口号,全体官兵跟着叫喊。连在禁闭室中的青木,也受到这种群体意识感染,起劲地叫着。
在这一刻,生命的结束与否,反倒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是不是跟着大家一起行动。如果自己一个人偷生,那就是背叛。在集体生活中,个人意识被削弱到最低程度,更何况是在这样悲愤的时刻。
青木仍然不了解甚么叫作"使者会来到"。"天国号"和外界完全隔绝,根本不可能有甚么使者来到舰上。青木也没有去深一层想,他只是想到,爆炸一发生,舰苹下沉,舰上的官兵,自然全体遇难,不会有一个幸存。
而这时,大家都在甲板上,只有他一个人在禁闭室中,他可不愿意当海水涌进禁闭室的时候,死在禁闭室中,他必须出去,到甲板上去,和其他所有的官兵在一起。
他强烈地有着这个愿望,他并没有立即开始行动,而还在犹豫,因为没有上级的命令,要他推开禁闭室的门走出去,在他的意识中,那是大逆不道的事。他希望在这几分钟之内,山本司令官会突然记起了他,把他从禁闭室中放出来,让他和舰上其他的官兵在一起。
他等着,时间飞快地过去,大约等了三分钟。在这段时间内,舰上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然后,是一阵奇异的"劈劈拍拍"声响。
他立时想:啊,爆炸就快开始,我不能再等了。
一有了这样的念头,他立时打开门,向外疾奔出去。到甲板,要经过一条走廊和几道梯级。那种"劈拍"的、如同电花在连续爆炸一样的声响听来更清晰。
青木奔出了走廊,正准备冲上一道梯级,他陡地呆住了。
他看到了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眼睛的奇异现象:在舰苹上空,约莫两百尺高,有一个看来相当巨大的光环,这个光环,发出强烈的光芒,以致青木在一看之下,第一个感觉是:太阳坠下来了。然而那并不是太阳,那是一个巨大的光环。光环在缓缓转动着,自光环之中,射出许多细小的,笔直的光线,射向甲板。
青木还看不到甲板上的情形,只看到那无数股光线,射向甲板,那些光线发自缓缓转动的光环,发出声响,沿着光线,可以看到不断在闪耀着爆裂的耀目火花。他完全无法想像这究竟是甚么现象。
前后只不过极短的时间,所有自光环中尉下来的光线,陡然消失,在那无数股细光线消失之后,大光环却忽然闪了一闪,以极高的速度--简直不是速度,只不过闪了两闪,就消失了。
那大光环在连闪两闪之际,所发出的光芒之强烈,令得青木在一刹那之间,甚么也看不见,他定了定神,开始奔上梯级,那个留在他视网膜上的红色环形虚影,一直在他的眼前。
青木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就奔上了梯级,可以看到甲板上的情形。甲板上满满是人,所有的人,全倒在甲板上,景象恐怖到了极点。
青木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声,继续向上奔去,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冲向甲板。他可以看到,众多的将领,倒在司令台上。只有山本司令官例外,他的身子靠在槛杆上,头向下垂,连帽子也跌了下来。
青木立即发现,所有的人全死了,毫无疑问,所有的人全死了。
整艘军舰上,只有他一个人还活着。
他像疯了一样,去推甲板上的死人,他只推了不到十个,爆炸已经发生,爆炸是如此之强烈,令得甲板上的死人,大都弹跳起来,看起来就像是所有的死人,在一刹那间,都变成了僵尸。
强烈的爆炸一下接一下,足足维持了三分钟。青木被抛向东又抛向西,不断跌落在已死去的官兵的尸体上。
爆炸停止,青木第一个感觉是海变成了斜面,当然,海不会倾斜,倾斜的是船身:军舰很快就会沉没了。
在那一霎间,青木的求生意志,油然而生,他向前奔,奔到了救生艇旁,解下了一艘,他从已倾斜了的舰身,向海中跳去,游着,登上了救生艇。
青木眼看着"天国号"沉进了水中。虽然全体官兵都在甲板上,但是青木却未曾看到一个人浮起来,因为舰苹下沉之际所扯起的巨大漩涡,将人全都卷进了海底。
当然,尸体有机会浮起来。但是,海洋中有那么多水族在等着啃吃尸体!
青木在海上飘流了两天,才登上了一个小岛。那个小岛在几个月前,曾经过美军和日军激烈的争夺,双方的炮火,将之轰成了一片焦土。青木在上岸之后,一个人也没有遇到,只看到许多白骨,和东倒西歪的树木。
第六部:不知大光环是甚么
海上飘流两天,青木脑中浑浑噩噩,根本无法去细想。他一闭上眼,就看到那个高悬在空中的大光环,和自大光环中射出来的无数迸射着火花的光线。他完全不知道那是甚么。但是他却可以肯定,"天国号"上近两千官兵,全被那个大光环中射下来的光线杀死。青木在上岸之后,找到了一些美军补给品赖以维生。
青木只能想像这样的大光环,这样的光线,是盟军方面的一种新武器,说不定就是"原子弹",才会有那么巨大的杀伤力,令得"天国号"全舰官兵,除了他一个人之外,全部死亡。
而他,青木归一中尉,因为事先在禁闭室中,而不是在甲板上,所以发自大光环的光线就没有射中他,他才是唯一的幸存者。
在小岛上住了几天,一小队美军来清理战场,发现了他。青木会讲英语,自称是岛上日军的唯一残存,就被当作战俘,没有隔多久,经由琉球遣回日本本土。
青木在回到日本之后,遭遇也相当奇特,可以简单地叙述一下。战败之后的日本,陷入一片绝望和混乱。青木是长崎人,那是第二颗原子弹爆炸的地方,他根本无法在废墟之中找到他的任何亲人。
他想以军人的身分去登记,可是却发现,有关他的纪录,完全不存在,也就是说,海军中根本没有他这个人的任何纪录。
青木知道,这是"天国号"上所有官兵同样的遭遇,连山本五十六大将也不能例外。
青木归一全然没有社会依据,他开始在日本各地流浪,做一点低微的工作。幸而战后日本工业迅速复兴,他在一家电工厂找到了一份工作。
对于别的军人来说,战争是一场恶梦,对于青木来说,战争更是恶梦中的恶梦。当他回到日本之后,他很快就知道了原子弹是怎么一回事,也可以肯定,他看到的那个大光环,不是原子弹。
那大光环是甚么武器,青木一直不知道。搜集武器新知,成了他的业余嗜好,经过了二十年之后,他可以说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是,他却仍然无法知道那大光环是甚么。
青木如果不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之中认识了乔森,他的一生,可能就此度过,他心中的秘密,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他一直不甘心海军军官的身分被抹杀。所以,一有空,就奔走有关机关,想得到身分的承认。
可是,不论在哪一个机关,当他说到最后的服役船苹叫作"天国号"时,一定被人轰了出来,骂他是神经病。
青木曾利用过他的积蓄,在报纸上登广告,征求当年他在海军军官学校的同学,出来证明他的身分。他一共收到了七封信,一致指斥他是一个冒充者。据这七位来信者所说,他们的同学,青木归一中尉,早已在战争中英勇殉国。
青木还是不甘心,他知道海上防卫厅有一个专门处理战时失踪官兵的部门,一有空,就向这个部门跑,而且几乎每次,都和这个部门的办事人员吵架,吵得很凶,以致那个部门的人一见到他,就向他敬礼,称他为"天国号"舰长。
而青木也照例以十分严肃的神情道:"胡说,'天国号'舰长,是山本五十六大将。"
每次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听到的人,都免不了要捧腹大笑,那一次,也不例外,但是他却发现其中有一个没有笑。
被人笑惯了,有一人居然不笑,青木反倒感到意外,他瞪着那人道:"你为甚么不笑?"
那人的回答很妙:"我不觉得好笑。我叫乔森,专门调查世上失踪、沉没的船苹,你自称曾在一艘叫'天国号'的军舰上服役?"
青木大声道:"是。"
旁边的人又笑了起来,那个叫乔森的人,仍然不笑:"青木先生,你可以和我谈谈有关'天国号'的事?"
青木脸上变色:"那怎么可以?这是国家最高度的机密。"
旁边的人到这时,更笑得直不起身子来,有一个胖子,捧着肚子,直叫"哎呀"。
而乔森的态度,和青木一样严肃:"事实上,你刚才已经露了秘密,你曾说'天国号'上的司令官,是山本五十六大将。"
青木的脸色变了,喃喃地道:"我不是故意的,而且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
乔森拍了拍青木的肩头:"是啊,既然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还有甚么秘密可言?"
他说着,就抓着青木的手臂,走了出去,在一家酒吧之中,几杯酒下肚,青木的话就多了,终于,他将"天国号"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乔森。
乔森在调查战时日本海军舰苹沉没的资料时,发现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就是在原来海军部的旧档案之中,有一份文件,提及首相府和海军之间的一个特别调频通讯。他知道所有日本海军舰苹,一来,都不和首相府作直接通讯,能和海军大臣作直接通讯的也寥寥可数。二来,这个调频十分古怪,只宜作长距离的传播。
乔森脑筋灵活,想像力丰富,他立时想到,日本海军方面,是不是曾秘密建造过一艘军舰呢?他一直在调查这件事,可是不论他如何努力,一无所得。直到他听说有一个"怪人",不时到海上防卫厅去吵,自称曾在一艘根本不存在的兵舰"天国号"上服役过,他才开始留意。
青木对乔森的叙述,乔森听了大喜过望。当时,乔森就要求青木和他一起到南太平洋去找寻沉在海底的"天国号",青木一口答应。
虽然乔森追查沉没船苹,已经建立了极良好的信誉,但是这艘"天国号",实在太无稽,以致完全没有人肯出钱来支持。乔森却深信青木的叙述,把他所有的积蓄,全部拿了出来,而且还借了一大笔债,要来作打捞之用。
他们先到了青木在海上飘流两天后到达的那个小岛,然后,根据当时的气象资料,研究、确定了风向和水流方向,判定"天国号"沉没时所在的位置,就在那里进行探测。
现代的海底金属探测仪器,对于打捞沉船有很大的帮助。然而,一艘船沉在汪洋大海之中,和一枚针沉在海中没有甚么分别,海洋实在太辽阔,就像"无穷大",加上任何数位,依然是"无穷大"。
他们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也花完了乔森所能动用的每一分钱,还是一无所获。所以,只好放弃了搜索行动。
乔森花完了最后一分钱,那并不夸张,而是实在的情形。他们回程的时候,偷上了一艘小货船,然后,不断利用同样的方法,才能够回到日本。
在日本上岸,青木向乔森表示了极度的歉意,因为若不是他说有"天国号"的存在,乔森不会有这样金钱和时间上的损失。
但是乔森却十分看得开,他只"哈哈"一笑:"青木老兄,别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我相信'天国号'一定静静地躺在海底,不过我们运气不够好,所以才未曾发现它。"
青木感动莫名,当时就涌出了眼泪:"多谢你相信我。"
乔森想了片刻:"青木老兄,我不但相信有'天国号'的存在,而且,也相信你所说的在'天国号'上最后发生的事,这件事,十分怪异,我会继续调查。现在,我们不得不分手,请你给我一个固定地址,事情一有发展,我就和你联络。"
青木想了一想,想起了他工作的那家工厂附近,有一家小杂货店,店主是一对老年夫妇,和他很谈得来,青木就将那家杂货店的地址给了乔森。
分手之后,乔森神通广大,要解决自己的生活,并不是难事。青木却潦倒得可以,原来的工厂,因为他无缘无故辞职,已不再用他,这些日子来,他是怎么过日子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想。
不论日子如何困苦,每隔一个时期,有时是一个月,有时是两三个月,总要设法到那家小杂货店去一次,问问是不是有乔森给他的信息。每次他都失望,令得那对老夫妇代他难过。一直到大半个月之前,青木才一出现,杂货店老板就奔了出来,大声叫道:"青木先生,有你的信,从美国寄来的,好像还附有汇票。"
青木激动得发抖起来。信是乔森给他的,很简单,附上一笔可观的旅费,请他马上到美国来。
青木立时办手续,到了美国,见到了乔森。
青木所讲的全部经过,就是这样。
在青木讲述他的经历之际,我一直极用心地听看。可是等他讲完之后,老实说,我真是莫名其妙,不知道乔森要我听青木的叙述,有甚么作用。难道他又掌握了"天国号"的新资料,要再去打捞,希望我参加?
一想到这一点,我不禁好笑,一个但丁・鄂斯曼的宝藏还不够,又来了一艘神秘的"天国号",看来我变成发掘宝藏的热门合伙人了。
我忍不住问道:"青木先生,你的故事很动人……"
青木的神情很恼怒:"我不是在讲故事,我所讲的,全部是事实。"
我摊着手:"好,全部是事实,我可以接受,包括有关山本五十六大将和那个大光环,但是我不明白,乔森要你将这件事详细讲给我听,是为了甚么?"
青木怔了一怔:"你不知道?"
我道:"不知道,所以才问你。"
青木扭着他手中的帽子:"我也不知道,他要我来告诉你,我就照他的话做。"
我不禁心中暗骂了乔森不知在闹甚么玄虚。我又问道:"你见到乔森,他难道没有说为甚么叫你来?"
青木大口喝着酒:"我四天前到,和他见了面。"
青木和乔森见面的情形,青木也讲得十分详细,在叙述中,可以看出乔森态度怪异,他一定有甚么事隐瞒着青木,就像他有事隐瞒着我。所以我也有必要,将他和青木见面的情形,详细地记述出来
青木到了四天,和乔森一共见了三次面。
青木到的第一天,就去见乔森,被那家大酒店的职员赶了出来。
青木找到了一家低级旅馆住下来,用电话和乔森联络,终于听到了乔森的声音。乔森一听到是他,立时问了他住的地方:"在旅馆等我,我立刻来。"
乔森说是"立刻来",但是事实上,青木却等了他足足二小时,而且,当青木打开门,乔森站在门口,神态疲倦到极,像是他才跑完了马拉松。
乔森想走进房间,可是才跨了一步,就站立不稳,青木忙扶住了他,乔森指着房间中的洗脸盆,张大口,连发出声音的气力也没有。
青木半扶半拖着他,来到了洗脸盆前,乔森低下头,用发颤的手,扭了好久,也扭不开水掣,还是青木帮他开了水掣,乔森就让水淋在他自己的头上。淋了好久,才听得他长长吁出了一口气。
青木料不到乔森会这样子,也慌了手脚,一直等到乔森吁了一口气,他才道:"天,乔森,你怎么啦?"
乔森抬起头来,满面全是水,他努力想睁开眼,一把拉住青木的手臂:"青木,把'天国号'上……最后发生的事,再……向我讲一遍。"
他一面说,一面就在床上坐了下来。床发出了一阵吱吱的声响。
青木道:"乔森先生,为甚么……"
乔森立时叫了起来,道:"求求你别说废话,快说当时的情形。"
青木只好答应了一声,把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乔森在听的时候,却又心不在焉,只是用一种极茫然的神色,望着天花板。
(乔森的这种神情,我也"领教"过,当我在看但丁的资料时,他也一直看天花板,神色茫然。)
青木讲完,乔森现出十分苦涩的神情,用手抹乾了脸上的水。
他问道:"司令官说甚么?会有使者来察视灵魂?"青木道:"是的,他是这么说。"
乔森又沉思了片刻,在突然之间,他的神情已恢复了常态,站了起来,塞了一点钱给青木,一言不发,向外走去。
青木像是受了侮辱一样叫了起来:"你叫我来,就是为了施舍我这点钱?"
乔森道:"当然不是,老朋友,我现在非常忙,也……极度困惑,想要你帮忙。现在我没有时间,明天这时候,再来看你。"
青木还想讲甚么,乔森的体力看来完全恢复,他像一阵风一样,卷了出去。
第二次见面的情形,比较正常,乔森先生来到旅馆,和青木一起到了附近的一家小餐室。
(从青木讲他和乔森见面的日子、时间,我可以知道他和青木的三次见面,我都在纽约,但是乔森却从来也未曾告诉过我,也没有提起过青木这个人,直到今天,才突然叫青木来见我。那是他故作神秘?还是他真有难言苦衷?)
在饱餐了一顿之后,他们又找了一处幽静的咖啡室,乔森一直显得精神恍惚,欲言又止。但是他终于开了口:"青木,要你把三十年前的事的每一个细节都记起来,相当困难,但是我想……"
青木讶然道:"乔森先生,我已经甚么都讲给你听了,已经甚么都讲了。"
乔森作了一个手势:"请你再想一想,把你听到的,山本司令官讲的话,每一个字都记起来。"
青木认真地想着,把当时听到的话,又讲了一遍。青木用心听着,乔森问道:"肯定是,有使者来察视灵魂?"
青木皱着眉:"是的,等一等,我当时的心绪很乱,但是,他是这样说。"
在乔森的一再追问之下,青木变得有点犹豫不决,好像又不能肯定了。乔森又问道:"会不会司令官是说:来察视是不是有灵魂?"
青木呆了半晌,道:"或者有这个可能,扩音机中传来的声音有回响,有这个可能,我不敢肯定。"
青木一面回答着乔森的问题,一面忍不住好奇,又问道:"乔森先生,你问这个干甚么?"
乔森并没有回答,神情沉思,过了一会,他站了起来,付了账:"明天我再来看你。"
第二次见面的情形就是这样,乔森的问题,集中在"天国号"沉没之前那几分钟的事,而且特别注意山本司令官的讲话。
青木已经说了是"有使者来察视察魂",可是乔森却问青木,会是"有使者来视察有没有灵魂"?他为甚么要知道当时山本司令官的话?那看来没有任何意义。
我听了青木叙述他和乔森第二次见面的情形,心中十分疑惑。照我的想法,当时山本已决定沉船殉国,在这样的情形下,提及灵魂,是很自然的事。任何人,不管他信仰的是甚么,在面临生死大关之际,想到灵魂,讲出来,这很自然。乔森拚命去追究这一点,又有甚么意义?
我最感疑惑的,是青木提到的那个"大光环",和无数发自光环的光线。在青木的叙述中,可以肯定全船官兵都为这种光线所杀。
那大光环又是甚么怪物?乔森何以不注意这点?
乔森和青木见面的第三次,就在昨天。
乔森冲进了青木的房间,急速地喘着气:"青木,那封电讯,你还记得接收时的调频?"
青木搔着头,虽然事隔多年,但由于这个调频给他印像十分深刻所以他一想之后,立时想了起来。他说出了那调频的数字。
乔森立时取出了一份影印的文件来:"你看,这是海军部的绝密文件,这个调频,就是你说的那个,是首相府直接通讯所用的。"
青木呆了一呆:"我从来也未曾想到这一点,首相府?"
乔森道:"是的,你是电讯室的负责人,难道没有接到过训令?"
青木摇着头:"关于这个调频,我接到的命令是,只要一有电讯来,必须立即呈给上司。"
乔森思索着:"有趣的是,我曾详细地查过,自这个调频确定以来,首相府绝没有使用过,尤其在天皇宣布投降的那一天,首相府一共发出了八十七通密电,每一道都有案可稽,其中根本没有一道,命令'天国号'全体官兵殉国。"
青木惊讶得张大了眼:"乔森先生,你……你是在指责我说谎?"
乔森神情肃穆:"决不是,青木老兄,我完全相信你说的话!"
青木十分感动,喃喃地道:"我说的全是事宜。电讯是我接收的,是我看不懂的密码。"
乔森想了一想:"山本司令官一看到密码,就知道了电讯的内容?"
青木再一次回想当时的情形,肯定地道:"是,可是我没有听到他念完,就被他赶了出来,我只知道电讯是请求全体官兵……"
乔森道:"殉国?"
青木道:"我没有听完,但是从当时山本司令官的神情和以后发生的事来看,就是这个意思。"
乔森喃喃地道:"要是能得到这份电讯就好了。"
青木苦笑:"那没有可能,我也无法记得住那些密码。"
乔森思索:"事情真怪,山本司令官以为那是从首相府发来的电讯,但实际上并不是。而甚么有使者来察视灵魂的说法,可能也是电讯上说的,这通电讯……"
青木问道:"究竟是来自甚么人的呢?"
乔森陡地震动了一下,没有回答,忽然改变了话题:"青木老兄,有一个人,我要你去见他,把'天国号'上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告诉他。这个人的名字叫卫斯理。"
青木没有问为甚么,只是答应着。
"我在旅馆,一接到他的电话,告诉了我你的住址,我就来了。"青木结束了他的全部谈话。
我仔细思索着青木的话。
我承认当年发生在"天国号"的事,极之怪异,无法确定属于甚么性质。"天国号"本身神秘之极,但是还可以想像。至于甚么"使者来察视灵魂",全体官兵突然一起死亡,全不可思议之极,看来乔森着重的就是这些怪事。
这大大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对青木道:"很感谢你告诉我这些,我想,等乔森来了,我们一定会研究出一个眉目来。"
青木再度用力扭着他那顶帽子,显而易见,当年他亲历的不可思议的恐怖怪事,事隔多年,仍然给他极度的震动。
我和他又谈了一回,问了一些我没有听明白的细节问题,时间慢慢过去,乔森却还没有来。我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打电话回原来的酒店去问,叫了乔森的助手,和他同房的那两个年轻人之一来听电话。那年轻人道:"乔森先生已经辞职,没有人见过他。"
没有乔森的下落:我只好再等。青木不断自己斟酒饮,已经有了五六分酒意,歪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房间中的光线,渐渐黑下来,我等得坐立不安了。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六时,乔森还是没有来。这真令人心焦。
我又耐着性子等了半小时,青木还在睡,这时,叩门声响了起来,我奔过去,陡然拉开门,大声道:"你究竟到甚么地方去了?"
我的话陡然停住,只是错愕地望着门外那个人。门外那个人的神情比我更惊愕,那是但丁・鄂斯曼,不是乔森。
但丁道:"对不起,我来之前没有通知你,你不欢迎我?"
我忙道:"不是,当然欢迎,只不过我正在等一个人,你也认识的,乔森。"
但丁"嗯"地一声:"听说他今天上午突然辞职,保险公司的首脑正在大伤脑筋,不过照我看,他并不是保安主任的好人选,我每次遇到他,总觉得他精神恍惚。"
但丁的形容词用得相当恰当。我又徒然想起,有一个人,曾说过乔森"精神上受着困扰",这个人是那个神秘人物金特。
金特不但身分神秘,所说的话也极其神秘,他也知道"天国号"的事,甚至提议乔森可以用"天国号"的事,去回答困扰他的那个问题。
刚才我打了许多电话去找乔森,就是没有想到金特,这时,我又连带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情,忙去摇睡在沙发上的青木。
但丁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我推醒了青木,在青木还在揉着眼睛之际,我问他:"'天国号'的事,你还对谁讲过?"
青木怔了一怔:"我对不少人讲过,但是根本没有人相信我。"
我道:"有一个人,叫金特,你认识他?"
青木摇头道:"金特?从来也没有听说过。"
我想了一想,虽然我没有望向但丁,但是也可以感到他正注视着青木。我想,金特知道"天国号"的事,可能是乔森告诉他的。
我吸了一口气:"青木先生,乔森还没有来,而我又有了一个客人……"
青木十分识相,"哦"地一声,立时站了起来。我倒有点不好意思:"我不是赶你走……"
青木忙道:"不要紧,我在酒店大门口等乔森先生,他来了我一定可以看得见他,我们再一起上来找你。"
第七部:老祖母的奇遇
我拍了拍他的肩,表示同意,青木向外走去,但丁故意转过头去,当作看不见他。青木打开门,走了出去。
我只是淡然一笑,没有说甚么,心中却在想:你可别看不起他,他对我说的事,一定比你要对我说的有趣得多。我走前几步,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和他寒暄了几句,才道:"你来看我,是为了……"
但丁挪动了一下身子:"我要说的,只是你和我两人之间的事。"
我道:"好,请说。"
但丁搓了一下手,然后,又将他所系着的那条皮带,取了下来,向我递了过来:"请在灯光下,好好看一下这些珍宝。"
我走向桌子,着亮了灯,看看皮带背面的那些钻石和宝石。以我对珠宝的常识而论,这些精品,真是叹为观止。
我看了好一会,抬起头来:"我一生之中,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精品在一起。"
但丁对我的评语,感到十分高兴。他走了过来:"如果我说有一处地方,其中的珍宝,百倍于此,甚至千倍于此,你会怎么说?"
我想了一想:"就是你提及过的那个宝藏?"
但丁的神情有点恼怒:"你还不相信。"
我笑了一下:"你太敏感了,不是不相信。事实上,看了这些珍宝,没有人会怀疑你还有更多。"
但丁神情高兴:"我如今携带的珠宝,是我祖母当年从土耳其带出来的。我的祖母是……"
看他的神情,像是在搜索词句,如何介绍他的祖母才好。我接了上去:"鄂斯曼先生,你富于传奇性,所以在上次我们见过面,发生了一些误会之后,我已经知道了你不少事,包括更富传奇性的令祖母。"
但丁"哦"地一声:"你对我的一切,已经十分了解,我不必再作自我介绍了?"
我道:"是,可以这样说。"
但丁又"嗯"地一声,接着,他的神情陡然紧张起来,向前挪了挪身子,凑近了我。虽然房间中明显地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可是看他的神情,却像是很多人等着要偷听他的话。
他在凑近了我之后,才说道:"卫先生,我的祖母,到过那个宝库。"
但丁显然已被他自己将要说的话弄得十分兴奋,他甚至在喘着气:"我二十岁生日那一年,她讲给我听,她说,这个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而我只可以告诉另一个人,绝不能再有任何其他人知道。"
我大是好奇:"为甚么选中了我?"
但丁吸了一口气:"要事情进行得顺利,必须得帮助,从知道了这个秘密开始,我就一直物色一个可以共同进行的人,几年前,我开始听到有关你的一些事,搜集你的资料,这次能见到你,真巧,不然,这个珠宝展览会之后,我也会专程去找你。"
我道:"如果令祖母曾进过那个宝库,你再进去,不应该是难事……"
我在委婉地拒绝作他的伙伴,但丁也听出了我的意思,不等我讲完,就急急地道:"不,不,其中还有一点很奇怪的事,如果你有时间,你要不要听听我祖母的叙述?"
我"啊"地一声:"令祖母在瑞士?我怕抽不出时间……"
但丁又一次打断了我的话头:"不,她的讲述进行了录音。她知道我必然需要将这个经过讲给另一个人听,又怕转述会漏去了一些重要的部分,所以才这样安排。"
他一面说着,一面已经从上衣袋中,取出了一苹扁平的金质盒子。这苹盒子一角,用小粒的钻石和红宝石,镶出一个图案,整苹盒子,十分精致。
他取出了盒子之后,将盒子打开,其面是两卷卡式录音带。我一看到录音带竟然有两卷之多,不禁皱了皱眉头。
但丁十分敏感,他立时觉察到了我的反应:"卫先生,我祖母的叙述,一共是八十七分钟……时间虽然长了一点,但是你听了之后,一定不会后悔。"
我作了一个手势:"我必须弄清楚一点事。"
但丁直视着我。我指著录音带:"令祖母的话,只有一个人能听?"
但丁道:"是的,当你听过之后,我就会将录音带毁去,而我祖母也不会再对任何人说起她的经历。"
我笑了一下:"我想明白的就是这一点:这是不是说,如果我听了之后,我一定要成为你的伙伴?"
但丁呆了半晌:"是不是成为我的伙伴,这……自然在听了之后,由你来决定。"
我道:"如果我拒绝,你再找另外的伙伴时,又必然要讲给他听一遍,那岂不是多一个人知道了?"
但丁的神情,恼怒而坚决:"不,你是我选定的唯一伙伴,只有你!如果你不答应的话,整件事情就此算数,终我一生,不会再对任何人提起。"
他说得这么坚决,倒使我十分感动。但丁高傲,他只选中了我,我真的应该听一听他祖母讲的话。
反正,我已经听过青木归一所讲的有关山本五十六和"天国号"的事,何妨再听一听一个老妇人讲述她和土耳其鄂斯曼王朝的藏宝库的事!
转换了一下坐的姿态,全神贯注:"我正在等一个朋友,要是他来了,可能会中断一下,你不介意?"
但丁的神情很不愿意,我解释道:"我们早约好了,我不知道你会来。是不是我们改天再听令祖母的叙述?"
但丁摇头道:"不要紧,你的朋友一来,我们就停止。"
他取出了一苹小型录音机,放进了录音带,按下了放音掣,双手交叉着放在膝上,坐了下来。
录音机中,传出了一个老妇人的声音,讲的是并不很纯正,但是极其流利的法语。
才一开始之际,但丁望向我,扬了扬眉,询问我对于法语的了解能力,我又作了一个手势,表示没有问题。
在我还没有听但丁祖母的录音带之前,我心中在想:今天不知道交了甚么运,一天要听两个故事,一个故事来自一个旧日海军军官,个故事来自一个据称是土耳其皇宫的老妇人。这两个人虽然同生活在地球上,但是两人相去太远了,他们所讲的故事,一定毫无相同之处。
可是当我听到一半时,我已经讶异得说不出话来。等到听完,我更是呆了不知多久,直到但丁叫了我几次,我才如梦初醒,定过神来。
两个生活背景截然不同的人,在他们所讲述的故事中,竟然有着相同的不可思议之处,这是我绝想不到的事!
虽然我听完了两个故事,仍然不明白其中的秘奥,但是我却至少知道了一点:两件事之间,有着关联。
现在,我这样分析,没有作用,因为但丁的祖母究竟说了些甚么,别人还不知道,等到知道了之后,自然会同意我的说法。
在但丁祖母的叙述过程中,但丁曾有好几次插言,我也照录下来。老妇人的叙述相当长,但丁一定曾听过不止一遍,所以知道全部时间是八十七分钟。
附带说一句,在这八十七分钟之中,我没有受到任何打扰,乔森一直没有出
但丁的祖母究竟叫甚么名字,我不知道,但丁也没有告诉我,我听到的故事,全是这位老妇人用第一人称叙述的,我保留了她的叙述的形式。
以下,就是但丁祖母的故事:
"孩子,今天是你二十岁的生日。二十岁,成人了,我要向你讲一些事。你或许不信,但是,你对我所讲的事,不能有丝毫怀疑,绝对不能,一定要毫无保留地全部接受,因为你已经是一个大人,我可以对你作这样的要求。我等了好多年,才等到你二十岁的生日,可以向你说这番话。
"你听了我的话,不但要牢记在心,而且,你会需要一个真正可以帮助你的同伴,这件事,除了你自己之外,只能向这个同伴提及。为了你的转述可能有错漏,所以现在在录音,将我的声音记录下来,好让你找的同伴,和你一样,听到我的声音。你要小心保留录音带,因为你找到同伴,可能我已不在人世,就不能再讲一遍了。
"唉,多年之前,你的父亲二十岁生日,我也曾向他讲述这件事,要他绝对相信,牢牢记住,只可惜你父亲死得早,根本没有机会做甚么,就已经离开了人世。愿他安息。我现在还能够对自己的孙儿再叙述这件事,算是十分幸运了。孩子,你听着,你,是宣赫的鄂斯曼帝国的最后传人,公元一二九○年,你的祖上,鄂斯曼一世,创立了鄂斯曼帝国。
"你生来就有鉴别珠宝的本领,旁人会引以为奇,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那是意料中事:自从鄂斯曼帝国建立以来,属于皇室的珠宝,是人类历史上从来也未曾有过的大搜集,你的身体之中,流着鄂斯曼王族的血,珠宝对你,就像是大麦和小麦对世代务农的农家孩子,是你生命的一部分。
"鄂斯曼帝国的珠宝搜集,早在十三世纪就开始,十五世纪时,鄂斯曼帝国的军队,征灭了东罗马帝国。原来属于东罗马帝国的宝藏,也并入了搜集之中。接下来的岁月中,帝国的版图曾包括了巴尔干半岛、叙利亚、巴勒斯坦、埃及。各地的奇珍异宝,百川归海,流进宫廷之中。
"唉,多年之前,你的父亲二十岁生日,我也曾向他讲述这件事,要他绝对相信,牢牢记住,只可惜你父亲死得早,根本没有机会做甚么,就已经离开了人世。愿他安息。我现在还能够对自己的孙儿再叙述这件事,算是十分幸运了。孩子,你听着,你,是宣赫的鄂斯曼帝国的最后传人,公元一二九○年,你的祖上,鄂斯曼一世,创立了鄂斯曼帝国。
"你生来就有鉴别珠宝的本领,旁人会引以为奇,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那是意料中事:自从鄂斯曼帝国建立以来,属于皇室的珠宝,是人类历史上从来也未曾有过的大搜集,你的身体之中,流着鄂斯曼王族的血,珠宝对你,就像是大麦和小麦对世代务农的农家孩子,是你生命的一部分。
"鄂斯曼帝国的珠宝搜集,早在十三世纪就开始,十五世纪时,鄂斯曼帝国的军队,征灭了东罗马帝国。原来属于东罗马帝国的宝藏,也并入了搜集之中。接下来的岁月中,帝国的版图曾包括了巴尔干半岛、叙利亚、巴勒斯坦、埃及。各地的奇珍异宝,百川归海,流进宫廷之中。
"他一说完,拉了我向外就走,一面走,一面又告诫我道:'在未曾安全到达保加利亚之前,你千万别表露自己的身分,绝对不能,他们一知道了你的身分,就会把你杀死。这苹盒子,据说是苏里曼一世传下来的,是鄂斯曼王朝的重要宝物之一,时间太仓猝了,我没有甚么可以给你,只好给你这苹盒子。'
"我也不知道这苹盒子有甚么用,更不知盒子中放的是甚么东西,只觉得拿在手里,十分沉重,我哭了起来,抱着他:'你自己为甚么不逃到保加利亚去?'他一听得我这样问,陡然发起怒来,大声道:'我是君主,怎可以临阵脱逃?'
"我见他发怒,吓得一声也不敢出,由得他拉了我向外走。
"一面走,一面他又道:'这苹盒子,叫作打不开的盒子,据说自从制成之后,我根本没有人打开过,也没有人知道作用是甚么,但却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宝物,我交给了你,你要小心保管。'
"我答应着,当时心慌意乱,只是随便向盒子看了一眼,盒子看来是金质的,上面也没有甚么花纹,只是十分光滑。我在向盒子看的时候,平滑的盒面上,映出了我充满泪痕的脸,像是一面镜子。
"我抽噎着,问道:'是不是我们分别了之后,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他一声不出,样子十分难过。我想起他在软弱的时候的情形,心里也极难过:'你在需要安慰的时候,谁来安慰你呢?'
"他陡然变得焦躁起来,粗声粗气地说道:'别废话了,以后,我再也不会有需要人家安慰的日子。'
"我忍着悲痛,既然他这样郑重地将那苹盒子交给我,又告诉我这盒子叫作'打不开的盒子',当时我心中只是想,我要好好保护这盒子。我拉下了头巾,将盒子包住,紧紧捏在手中。
"这时,我只觉得他粗大的手,手心全是汗,又冷又湿的汗。
"他拉着我,一直来到了一处门外才停下。门前早有两个人在,全是他的侍卫官,我见过他们,两个人的身形都很高大,可是这时,他们都穿着便服。他推了我一下,将我推向那两个人,又叫着我的小名:'快照我的话去做。'
"我回头再看他时,只见他挺直着身,已经转身走了回去,他高大的背影,到现在我闭上眼还可以看得到,唉,他真不愧是一个勇敢的君主。
"当时,我想追上去,伏在他宽大的背上,可是我才奔出了一步,那两个侍卫就阻住了我,其中一个留着�鹤拥牡溃�'请别耽搁时间,城里已经乱了。'
"我还是挣扎着不肯走,但扭不过那两个侍卫,只好离开了皇宫。"
(但丁在这里插问:"祖母,你离开了皇宫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是的,孩子,没有再回去过。后来我才知道,在我走了之后不久,造反者的军队,就冲进了皇宫……"
(一阵啜泣声音,但丁在问:"祖母,这就不很对了,你走得这样仓猝,根本没有机会收拾东西。而祖父给你的那苹盒子,你又说不是很大……对了,我怎么从来也没有见过这苹"打不开的盒子"?可是你却有很多珠宝,多年来我们的生活,全是靠变卖珠宝维持,你是怎么把这些珠宝从宫中带出来的?")
(老妇人的声音,打断了但丁的话,先是一下长长的叹息,接着才说话。)
"孩子,我说下去,你自然会知道,现在先别发问。
"离开了皇宫,城里的确已经很混乱,店铺全关上了门,大街上有许多人和士兵,在奔来奔去,那两个侍卫带着我,穿过小巷,天色很快就黑了下来,我们在混乱之中,渐渐离开了市区,到了一处相当静僻的地方,歇了歇脚,两个侍卫取出了一块饼来,分了一点给我,令我坐在树下不要乱走,他们两人走开去,离我不是很远。
"我当时不知道他们想做甚么,只是想,我一个人,没有可能到达保加利亚,一定要靠他们的保护。他们既然是你祖父在这样危难时候挑选出来,一定是忠心耿耿的好人。
"我这样想着,一直望着他们两人,他们一直在交谈着,好像在争甚么,声音很低,我一个字也听不见。他们交谈了大约十多分钟,就互相伸出手来,拍了拍手掌,转过身,向我望过来。
"当时的天色已十分黑,远处有爆炸声,也有几处隔老远都可以望见的火头,显然是城里有几处地方,正在着火燃烧。他们两人正好背着火光而立,火光虽然远,但是在他们的背后闪动着,看来也十分诡异。
"那两人站着,看了我一会之后,就一直向我走了过来,来到了我的面前。
"他们一来到了我的面前,一开口,我就知道事情不对了。
"他们不照宫中的称呼叫我,只是叫道:'女士,请你站起来!'
"我吃了一惊,站了起来,其中一个一伸手,我一个不防,已经被他将我紧捏在手中的那苹盒子,夺了过去。当时我真的急了,立时叫了起来:'还给我,这是皇帝给我的。'那个留�鹤拥模�恶狠狠向我狞笑:'就是因为这样,才抢你的。'
"他一面说,一面将包在盒子外的丝巾抛去,另一个道:'盒子那么小,不会多值钱。'留�鹤拥牡溃�'你懂甚么,珍宝要多大?够你我用一辈子的了。'他说着,就想打开盒子,可是打来打去打不开。
"另一个自他手中接过盒子来,先看了一会,再去打开盒子,但是一样打不开,两个人立时凶狠地向我望来,喝道:'打开它!'
"我又怒又急:'打不开的,这苹盒子,就叫"打不开的盒子"'。那两个侍卫却不肯相信,留�鹤拥哪歉觯�一步跨过来,揪住了我的头发,将我的头按低,推着我,要将我的头向树上撞去,我拚命挣扎,可是无法敌得过他,被他推着,在树上重重地撞了一下,痛得我叫起来。孩子,你看,我前额上的这个疤,就是叫那一撞形成的。"
(但丁愤怒的声音:"那两个畜牲,太可恶了,简直是没有灵魂。"在但丁这样说了之后,老妇人的声音,惊讶到了极点。)
"孩子,你觉得这两个人没有灵魂?你为甚么会这样说法?"
(但丁声音仍然愤怒:"他们趁你在危难中欺侮你,这种人,就算有灵魂,他们的灵魂,也早就叫魔鬼收买去了。")
"唉,孩子,当时,我也是一面挣扎,一面就这样骂他们道:'你们的灵魂在哪里?一定是叫魔鬼收买去了,一定卖给魔鬼了。'那留�鹤拥娜匀唤�我的头向树身上撞,另一个狞笑着:"我们的灵魂?哈哈,不是叫魔鬼收买了,是被你带着的珠宝收买了。"
"我叫道:'你们误会了,我走得这样匆忙,根本没有带甚么珠宝。'
"那留�鹤拥姆趴�了我,狠狠地道:'鬼才相信奶的话,快将盒子打开来。'
"我哭了起来:'几百年都没有人可以打开,我有甚么办法?'那密�鹤拥奶Ы畔蛭姨呃矗�我又惊叫了起来。孩子,就在这时候,怪事情出现了,奇迹出现了……"
(老妇人的声音,在这时,激动得在发颤。)
"孩子,真神降临了,一定是真神降临了,我突然看到一个光环,出现在眼前,在我伸手可碰及的地方出现了。"
(但丁迟疑的声音:"祖母,你能不能说得比较明白一点?")
"我还说不够明白么?一个光环,孩子,一个闪亮的光环,突然出现在眼前。"
(但丁悲哼了一声:"好,我明白了。")
"那光环一出现,那两个侍卫也呆住了。怔立着,盯着那个光环。他们的脸,在青白色闪亮的光芒的照耀之下,青白得异样可怕。我在不知不觉之中,跪了下来,那两个侍卫仍然站立着。突然之间,自光环之中,射出了两股光线,那两股光线,射向两个侍卫。"
(又是但丁的声音:"祖母,你在说甚么,我真的不明白。")
"孩子,你不需要明白,只要听我说。那两股光线,发出一阵劈拍的声响,闪耀着蓝色的光花。我从来也没有看到过这样奇异的景象。这种情形,到现在,我还可以极清楚地记得。我不但跪着,而且膜拜。
"就在这时,我听到那两个侍卫一起叫了起来:'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叫,好像有甚么人在问他们话。可是除了他们的声音之外,我听不到有别的人在问他们甚么。
"他们叫了几声之后,又道:'真的不知道。'那另一个道:'我只是这样说,我没有见到珠宝,收买我……我不过是这样说说,我……不知道。'那留�鹤拥囊苍诮凶牛�'没有甚么收买,我……没有……我没有……'
"孩子,你要记得他们两个这时叫的话,我不知道他们为甚么这样叫,但是他们叫的话,我每一个字全记得,现在照样说给你听。
"光环中射出来的那两股劈拍作声、有火花的光线,突然闪了一闪就不见,光环依然在。我还跪在地上,看到那两个侍卫的身子,慢慢向下倒去,倒地之后,一动也不动,看来已经死了。
"这时,我又是吃惊,又是高兴。"
(老妇人的声音讲到这时,兴奋激动得异常。)
"光环缓缓转动了一下,我在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对我讲话,真的,那是一个十分柔和的声音,在对我讲话,我听到那声音在问:'你刚才说,他们两个人的灵魂被魔鬼收买去了,真有收买灵魂的魔鬼吗?'
"这时,我心中只是惊讶,并不害怕,声音是不是从那光环中发出来的,我也不敢肯定,但是神迹在光环出现之后发生,所以,我在回答的时候,望着那个光环:'我不知道。'"
(但丁发出了一下类似抽噎的声音。)
(在听录音带听到这里时,我也跟着发出了一下类似抽噎的声音。但丁祖母的回答"我不知道",这是一个十分普通的回答,几乎每个人每天都可以听到。可是这个答案和这个问题联系起来之后,就令人吃惊之极。)
(那两个侍卫回答过"我不知道"。乔森也在不知和谁对话之际,回答过"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得到的问题,和但丁祖母得到的问题一样?)
"那声音在我回答之后,忽然提高了很多,又问道:'为甚么你们对自己灵魂的去向都回答说不知道?还是你们根本没有灵魂?'孩子,你知道,我自一出生开始,就是一个虔诚的伊斯兰教教徒。那声音居然说我可能根本没有灵魂,这使得我又是着急,又是难过,我忙答道:'不!我有,一定有!'
"那声音又问道:'如果有,在哪里?'我急得几乎哭了出来:'我不知道,我………想没有人知道自己的灵魂在哪里。'我的回答很正常,孩子,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灵魂,可是,有谁知道自己的灵魂在哪里?孩子,我仍然不知道,你知道吗?"
(但丁很低沉的声音:"祖母,我也不知道。"老妇人再度长长地叹息着。)
"那声音就静了下来,我仍然注视着那个光环,看到那光环在急速地旋转,颜色也在变幻。我不知道将会有甚么事发生,只好战战兢兢地等着。过了极短的时间,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刚才那人说他的灵魂被珍宝收买了,是不是你们的灵魂,全在珍宝中?'我呆了一呆,根本不知道这声音如此问,是甚么意思,也无从回答起。
"我没有回答。那声音继续道:'如果你有很多珍宝,你会怎样?'这时候,我不知道为甚么,实在忍不住了,泪水涌出,哭了起来:'我已经甚么都没有了,还说甚么有很多珍宝。'
"那声音继续问:'如果你有的话,是不是会好一些?'我也无暇细想:'当然是。'孩子,我的回答错了么?我想每一个人都会这样回答。"
(但丁只是发出了"哼"的一声,没有进一步的反应。)
"在我回答了之后,那声音又停了片刻,每当声音停止之际,光环的旋转就急速。然后,那声音又道:'你可以得到很多珍宝,你可以根据宝藏的地图,去找寻那些藏起来的珍宝。'我全然不知道那声音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当时我只是想,或许那是真神在指点我,可以使我得到甚么珍藏,可是真神所说的'宝藏地图'在甚么地方呢?
"正当我在这样想之际,自光环之中。又射出了一股光线来,射向那个有�鹤拥氖涛朗稚希�光线一射了过去,在那侍卫手中的那苹盒子,陡然之间,跳了起来,落在我的面前。
"孩子,你切切不可以为我接下去所说的话是胡言乱语,那全是我亲身经历的事实,不可思议的事实。
"盒子落在我面前之后,光线又继续射向那盒子。怪事接着发生,那盒子打了开来。盒子打了开来之后,根本不是盒子……"
(但丁急切的声音:"祖母,你要我相信你的话,你就必须把话说得合理一些。甚么叫盒子打开之后,就根本不是盒子,我不明白。")
"孩子,你听我解释。盒子本来是一苹盒子,或者说,看起来,就是方方扁扁的一苹盒子。但是,当它一打开来之后,原来是连在一起的许多薄片,拉长成了一长条。难怪这盒子根本打不开,原来它并不是盒子,而是许多叠在一起的薄片,使得它看起来像是一苹盒子。"
(当中有一段时间,完全没有声音。)
"孩子,你明白了么?"
(但丁的声音:"我还不是很明白。祖母,如果这苹盒子还在,你拿出来给我看看,我就会明白。")
"我会的,但不是现在,你如果还不是十分明白也不要紧,听下去就好了。
"盒子变成了一长条,在光环光芒的照映下,我清楚地看到,在连成了一长条的金片上,有着地形图,地形图的中心,是一个圆点。
"当时我还不知道那是甚么意思。那声音又叫了起来:'照着这地图去找,你会找到大批珍宝。不过你别取太多,珍宝和你们的生命,好像有一种极其神奇的关系。你们每一个人都想得到它,但是当有了太多的时候,反而会惹来祸事。'
"我那时,也没有心绪去仔细想那几句的含意,只是又膜拜了起来:'谢谢真神的指点。我虔诚的信仰,有了结果。'那声音却道:'我们不是你心目中的真神,你弄错了!'我在错愕间,一抬头,看到自出现之后,就一直悬在我面前的那个光环,闪了一闪,陡然之间,消失不见。
"眼前一阵漆黑。我呆了极短的时间,就扑向前去,将那一长条金片,抓在手中,将它们又叠了起来,成为一苹盒子模样,也不再理会那两个侍卫是死是活,就一直向前奔了出去。
"一直到了第二天天明,我才找了一处隐僻的所在,再把那一叠金片摊开来,仔细研究着上面的地形图,地形图上有一个湖,那个湖的形状,我在地图上见到过,我认得出是甚么湖。"
(但丁的声音:"祖母,你在说甚么?那盒子是……祖父说它是苏里曼一世时的东西,就算上面刻有地形图,当时也没有准确的测量,你无法一看到形状就认出它是甚么湖。")
"孩子,我不和你争辩,总之,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甚么湖。而那个圆点,就在那个湖的旁边。于是,我就遵照真神的指示,同那个湖走去。尽管那声音曾否认他是真神,但是我还是坚信,那是真神的指引,一路上历尽了艰辛,来到那湖边,在靠近那圆点的所在,彷徨了十天,也找不到甚么藏宝所在,一直到了第十天傍晚时分,在荒凉的湖边,我看到了一连串铺向前的石块。
"那些石块看来很整齐,向前伸展着。我一看,就觉得它们恰像那一条摊开来的金片。
"于是,我顺着这些石块向前走,来到了那一连串石块的尽头,在我面前,是一座石崖。石崖有一条十分狭窄的石缝。
"接下来的事就像神话一样。我从这山缝中挤进去,一直向前挤,山缝越来越窄。
"等到我挤到筋疲力尽,连再进一步的气力也没有时,我就向前爬,用手和脚,向前爬,等到实在爬不动了,我伏在地上喘气,突然有清新的风,吹向我脸。
"眼前一片漆黑,甚么也看不见,但是那股清凉的风却告诉我,前面一定有出路。这使得我精神大振,又向前爬出了几步,觉出四周围空了许多。我仍然看不到任何东西,伏在地上喘息,挣扎着站了起来,向前走出了一步,被一件东西绊跌。我跌向地上,身子被许多硬而尖锐的东西,弄得极痛。
"我呻吟着,用手在地上撑着,手心着地时,地上仍然有许多硬而尖的东西。很奇怪,我当时立即就觉出,那些又尖又硬的东西,并不是小石块,一定是宝石,是各种各样的宝石。我喘着气,抓了满满的两把。我竟然傻得不知道将抓在手里的东西放进袋里,喃喃地向真神祷告,转身向外走,由于走得太急,在石头上撞了两下,才找到了那条窄缝,向外挤。
"当我挤出了狭窄的山缝之后,天色早已全黑了。但是在星月的微光之下,我看到我两手所抓着的,是两团各种色彩交织而成的光团。各种各样的钻石、宝石,有的镶成了一大串,有的没有镶过,满满的两大把,我无法估计它们的价值……"
(老妇人的喘息声,和但丁的声音:"祖母,你说跌倒在地时,地上全是……珍宝?")
"是的,我可以肯定,那里面是一个山洞,我不知那山洞有多大,但是整个山洞的地上,一定散满了各种各样的珍宝,我只是顺手抓了两把,孩子,那两把珍宝,就是我们一直以来的生活的来源,是真神赐给我们的。"
(但丁的声音有点发颤:"祖母,你没有再进去?")
"没有,孩子,真神曾吩咐过我,不能多拿。虽然我曾在皇宫中生活了几年,但是也从来未曾见过那么多珍宝,我呆了不知道多久,才撕开了上衣,将那些珍宝,包了起来。
"转身向那个山缝望去,回想看山洞中的情形,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整个大地,都在震动,隆然作响。当时,我曾起了贪念,想再进那山洞,取更多的珍宝。我知道,一定是我的贪念触怒了天神,要降祸于我。我吓得忙俯伏在地上,不住叫唤着真神的名字,求真神原谅我。
"震动立即停止,在震动发生的时候,真像是世界末日。震动停止,我又俯伏了好久,才抬起头来。我是对准了那个山缝的,所以,一抬起头来,我就看到,那个狭窄的山缝,已经被许多大大小小的石块塞满。那些石块,自然是震动跌下来的。
"我呆了一会,才开始离开。路途艰难。虽然我满怀珠宝,但是在那种穷乡僻壤的地方,珠宝的价值,还不如一块饼乾和一碗羊奶。
"好不容易,我到了保加利亚,得到了保加利亚皇室的收留,生下你的父亲。
"再接下来的事,你也全知道的了。孩子,这就我要对你讲的事。"
(沉默了一会,是但丁的声音:"祖母,你说我需要一个同伴,那是甚么意思?")
"这,你还不明白?那山洞中满是珍宝,我相信满那是鄂斯曼王朝全盛时期,苏里曼一世收藏起来的宝物。孩子,你是鄂斯曼王朝的唯一传人,山洞中的珍宝,全应该归你所有。"
(但丁的声音:"是,我仍然不明白,可靠的同伴有甚么用。")
"唉,孩子,进山洞去的那个狭缝,已经塞满了大小石块,决不是你一个人的力量可以弄开。如果只是你一个人去,那太困难,也太危险,可能送了性命,而如果有太多的人帮你,一进山洞之后,人会因为满洞的珍宝而发狂。所以,你必须有帮手,只能是一个,不能多。这个人,要真诚、忠实,又要能应付一切非常事故。这样的同伴不好找,当你找到了这样的一个人之后,我就会将那盒子给你,不然,我宁愿那些珠宝,永远埋在那个山洞之中。
"或许你会问,要是你还没有找到这样的伙伴,我就死了呢?
"如果情形是这样的话,那么,就让那些珍宝,永远藏在那山洞之中吧。
"你的父亲死得早,没有机会找到这样可靠的伙伴,现在,就靠你了。"
(一阵欷叹息声。)
(录音带到这里结束了。)
第八部:"他们"的问题
当听完了录音带之后,令我呆住了的,倒不是甚么苏里曼一世的宝藏,而是那种奇幻现象:一个光环,有光线从光环中射出来。
这种情形,和青木叙述他在"天国号"甲板上看到的情形一样!虽然出现在"天国号"甲板上的光环,据青木的叙述,极大,但却可以肯定是同类的东西。
而更玄妙的是,但丁祖母当时听到那个声音,所发出的那些问题。
那些问题,乍一听来,全然没有意义。那声音像是正在急切地找寻人类的灵魂,所以才会发出那样的问题。
这真是奇幻不可思议之极,甚么人在寻找人的灵魂?
我怔怔地坐着。但丁一直在等我先开口,可是我实在不知道说甚么才好,我只是发出了一下奇异而模糊的声音。
但丁道:"卫先生,你就是我选定的伙伴。"
我吸了一口气:"非常感谢你看得起我。"
但丁道:"你相信我祖母所说的整件事?"
我想了一下,如果不是我先听青木提起过那个光环,我可能认为这一切,全是一个老妇人的幻想,但如今我不会那样想。
所以我道:"没有理由不相信。"
但丁的神情极兴奋,站了起来,挥着手:"你和我一起去见我祖母,我们可以到那个地方去,把比所罗门王宝藏更丰富的宝藏发掘出来。"
我也站了起来,不论怎样,和当年曾有那样奇异遭遇的一位老妇人见见面,也是很有趣的事。可是如今我实在没有时间到瑞士去。
我略为犹豫了一下,但丁就急急地道:"如今我随身带着的珍宝,就是我祖母当年在那山洞中,在黑暗之中,顺手抓了两把抓来的。"我叹了一声:"但丁,我相信你选择我做你的伙伴,就是你知道我并不是任何珠宝能打动的人。"
但丁的脸红了一红,立即正色道:"是的,卫先生,我相信你高尚的人格,请原谅我刚才的话。但是我实在十分急切,祖母的年纪大了,健康又不好,万一她……"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我对宝石十分在乎。或者很难解释,我不在乎它们的价值,而是我爱它们,我对宝石有一种天然的爱,在我的心目中,它们不单是矿物,简直有生命!"
我笑道:"人的灵魂就在宝石中?"
但丁听了之后,呆了一呆:"甚么意思?"
我挥了挥手:"没有意思,忘记它算了。但丁,在纽约,我有点事……"
但丁道:"甚么事?我们立刻起程到瑞士去!"
我忙道:"我必须处理了先发生的事……"
我讲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刹那之间,我心中像闪电一样,掠过一个念头。
我在那一刹间想到的是,但丁祖母的故事,和青木的故事,有某些相同之处,假设它们之间,有某种联系。而青木之所以讲"天国号"的故事给我听,是由于乔森的授意。金特又曾将乔森的"精神困扰"和"天国号"联在一起,那么,是不是目前发生在乔森身上的事,也和但丁祖母所叙述的有联系呢?
甲事和乙事有关,乙事又和丙事有关,照最简单的几何定理来推论。也可以知道甲事和丙事有关联。
看来全然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三件事,可能有联系!
这三件事,从表面上看来,全然不相关。
第一件:一个保险公司的安全主任,基于不明的原因,行动怪异,语无伦次,显然受着严重的精神困扰。
第二件:一个自称曾在一艘无任何记录可以追寻,全体官兵都已神秘死亡的军舰上服过役的日本海军军官。
第三件则是一个老妇人讲的故事,这个老妇人曾是土耳其皇宫中的宫女。
不但时间不同,而且地点、人物也不同,三件事主要联系是甚么?
我感到自己捕捉到了一个开端,极想再捕捉多一点,所以紧蹙着眉头,思索着。
但丁以为我是在思索是不是答应去,神态显得很焦急。我也知道我在未曾和乔森进一步交谈之前,不可能有甚么结果,是以我道:"但丁,我答应到瑞士去,但是不是能在后天就动身,我不能肯定。"
但丁用力搓着双手,苦笑道:"那也没有别的办法,尽快好了。我怎样和你联络?"
我道:"我会一直住在这里。"
但丁道:"好,我每天和你联络。"他说着,指了指他腰际的皮带:"这里是十二颗出类拔萃的宝石,不论将来的事情怎么样,你都可以先选择六颗,作为一个纪念。"
我对他的慷慨,十分感激,而那些宝石,也的确诱人之极,以致令得我听到了之后,也不由自主,起了一种想吞咽口水之可。
但是我还是道:"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我想我还是暂时不选择,等到进了那个山洞之后,学你的祖母那样,闭着眼睛随便抓两把!"
但丁笑了起来,神情极其满意,而且一副一口答应的样子。
看到他这样的神情,我也不禁觉得好笑,因为他好像是那个山洞中珍宝的法定主人。
但丁道:"好,那我告辞了。"
他向门口走去,在门口停了一停:"乔森还没有来,他好像并不守时?"
我早已在暗暗发急,皱了皱眉:"真的,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但丁没有再说甚么,走了出去。
我在但丁走了之后,又打了几个电话,查问乔森的下落,没有结果。我觉得至少要到金特那里去走一遭。离开了房间,先到大堂留了话,要职员告诉乔森(如果他来了的话),我到金特那里去,很快回来,请他务必在酒店等我。
我才走出酒店的大门,就看到青木站在一根电灯柱下,样子很瑟缩。青木离开的时候,曾对我说过,他会在酒店门口等乔森,真想不到他一直等到现在。
我想起了金特曾提及过"天国号"的事,心中一动:"青木,我要去见一个人,知道'天国号'的事。"
青木震动了一下,瞪大眼睛望着我。我又道:"这个人的名字叫金特,十分神秘,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见他?"
这时,恰好有一辆计程车经过,我招停了车,打开车门,让青木先上车。青木没有再犹豫,上了车,我和他坐在一起。
青木在沉思,在车中,他一直没有开口,直到车子停下,他才道:"不会的,不会再有人知道'天国号'的事。"
我没有理会他的自言自语,和他一起下车,两个司阍还认得我,忙打开了门。
电梯停下,我和青木走了出来,青木在那个放在川堂的佛像前,双手合十,口唇在颤抖着,我走向那两扇橡木门,和首次来的时候一样,才一来到门前,门就打了开来。那自然是司阍通知了金特,他有客人来。金特就打开了电源控制的门。
我和青木走了进去,书房的门也打开,金特自一张转椅中,转过身子来。
他才转过身子时,脸上的神情,是绝不欢迎有人打扰的神气,可是当他看到青木之后,神情立刻变得讶异绝伦,竟然从椅子上,一下子站了起来。
我不知道何以青木会受到金特这个怪人这样的厚道。因为我见他几次,他就未曾对我这样客气过。
他一站了起来之后,伸手指向青木:"你……"
他不喜欢讲话,所以只讲了一个"你"字就住了口,等人家接下去。
青木瞠目不知所对,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青木既然是我带来的,我自然要作介绍,我指着青木道:"这位是青木归一先生,以前的日本海军军官。"
金特吞了一口口水,盯着青木,双眼之中的那种光采,看来令人害怕,青木也明显地感觉到了,所以他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金特一直盯着肯木,好一会,才道:"天国号的?"
(在这里,我要作一个说明。金特真是不喜欢讲话,他所说的话,都是简单之极的几个字,如果不是曾和他有过多次交谈的经验,是根本听不懂他的话的。像这时,他问青木的话,实际上,他只讲了"天国号"三个字,而在尾音上略为拖长,表示这是一个问题。以后,遇有他说话的场合,我都会再加上几个简单的字,使他的话容易明白,而不记述他原来所说的更简单的用语。)
金特说话的声音并不是太大,可是这一句话,给予青木归一的震动,无可比拟,他陡然之间,失去了支持身体直立的力量,摇晃着,张大了口,面色青白。我未曾来得及赶过去扶住他,他已经跌坐在一张椅子上。
青木跌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然后,在不到三秒钟的时间内,陡然发出了一声呼叫声,又直立了起来,伸手指着金特:"你……你怎么知道?"
金特的口唇掀动了一下,想讲甚么,但是却没有讲出来,隔过头去,像是不愿意再讨论这个问题。
青木见他没有回答,神情变得十分激动,连声音听来也显得嘶哑,叫:"你怎么知道?"
金特皱了皱眉,看来像是对青木这种起码的礼貌也没有的逼问,感到了厌恶,他仍然不出声。
青木的脸色,由白而红,看来要和金特作进一步的逼问。我忙向他作了一个手势,转向金特:"由于青木先生昔年的经历,十分怪异,所以他对于你一下子就知道了他曾在天国号上服役,表示惊讶,想知道你从何得知。"
金特挥了一下手,道:"有人告诉我的。"
青木气咻咻地问:"谁?谁告诉你的?"
金特又向青木望来,忽然现出了一副深切同情,摇了摇头。青木显得极不耐烦,本来青木一直很有礼,这时焦急得大失常态。
金特道:"你不会知道,他们告诉了我一切。"
我和青木异口同声:"他们?他们是谁?"
金特深深吸了一口气,紧抿着嘴。在接下来的几分钟之内,我和青木,不断向他发出问题,可是金特始终坚持着这个姿态不变。像是下定了决心,纵使有人撬开他的嘴,他也不会再说甚么。
青木越来越焦躁,我向青木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一切由我来应付。然后,我向金特道:"好,我们不再讨论天国号,虽然事实上,天国号的事,还有许多是你不知道的……"
我讲到这里,用手直指着金特:"他们,并不是如你想像那样,告诉了你一切。"
我这样说,完全是一种取巧的手段。
我根本不知道是谁告诉了金特关于天国号的事,也不知道告诉金特的人,究竟说了多少。
从逻辑上来说,青木是天国号上唯一的生还者,当时他亲身经历了一切怪异的事,他所知道的一定比任何人更多,我这样说会引起金特的好奇。果然,当我这样说了之后,金特怔了一怔,想问甚么而又不知如何问才好。
我心中自庆得计,装着真的不再讨论天国号事件:"真对不起,我来看你,是为了乔森。"
金特扬了扬眉,代替了询问,我道:"我和他有约,可是他一直未曾出现,你知道在甚么地方可以找到他?"
金特吸了一口气,看来正在思索着,但是过了一会,他却摇了摇头。
青木仍然是一副焦急的神情。我一看到金特摇头,就道:"那么,请原谅我的打扰,告辞了。"
说着,我已拉着青木,向门口走去。青木老大不愿,硬被我拖走。到了门口,金特终于开了金口:"等!"
我缓缓地吁了一口气,站定了身子,并不转过身,只是向青木眨了两下眼睛。
又过了片刻,才又听得金特道:"告诉我。"
一听得他这样说,我又好气又好笑,疾转过身来:"最好你是皇帝,人家问你的事,你只是摇头,你要问人家的事,就告诉你。"
金特眨着眼,我道:"你要知道全部详细的经过,青木先生可以告诉你,但是你必须先告诉我们,天国号的事,谁告诉你的。"
金特考虑了一下,点头,表示同意。
青木不等我开口,已急不及待地问:"是谁?"
金特道:"他们。"
我和青木都呆了一呆,这算是甚么回答?这家伙,就算再不喜欢讲话,也不能这样回答就算数。
我和青木齐声说道:"他们是谁?"
金特现出十分为难的神色,不知道该如何讲才好。过了好一会,他总算又开了口:"他们,就是他们。"
我忍住了怒意,直来到他的身前,用手指点着他的胸口:"听着,如果你想知道进一步的详情,就爽爽快快说出来。"
金特居然愤怒了起来:"他们,就是他们。"他这样说的时候,双手作了一个我看不懂的怪异手势。他在这时,做这个手势,显然是为了说明"他们"是甚么人。可是我却完全看不懂他做这样的手势,是代表了甚么。
他的双手高举着,比着一个圆圈形,忽大忽小。这算是甚么呢?
我瞪着眼,他双手比着的圆圈越来越大,直到他的双臂完全张开,然后,又缩小,到他的手指互相可以碰得到,在这时候,他又道:"他们。"
我真想重重给他一拳,因为我实在无法明白,他这样解释"他们",究竟是甚么意思。
可是在这时,我忽然听得在我身边的青木,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我忙转头向青木看去,不禁呆住了。
青木仰着头,也高举着双手,在做和金特所做的手势。他也双手比着圆圈,所不同的是,他比的圆圈,是他手臂可以伸展的最大极限了。
同时,青木也在道:"他们?"
我心中真是生气,金特一个人莫名其妙还不够,又加上青木,我正想责叱他们,可是在那一霎间,我脑际闪电也似想起一件事来。我也不由自主,学着青木,双臂高举,双手比着圆圈:"他们?"
我学着他们这样做,是因为突然想到了青木的叙述,也想到了但丁祖母的叙述。
他们两人的叙述中,都提到了一个"光环",虽然大小不同,但总是一个圆形的光环。
青木比我先一步明白了金特的手势,金特双手在比着的,在青木看来,是一个光环。所以他也跟着比。而他见过的那个光环十分巨大,所以他的双臂,也在尽量张开。
当我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我自然也比着同样的手势,而且问:"你说的他们,是一个光环?"
金特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这时,我心中的疑惑,也达到了顶点。在但丁祖母的叙述中,这位老妇人说,她曾听到一种极其柔和的声音,发自光环。那么,光环若也曾向金特"说"了些甚么,"告诉"了他一些事,虽然怪诞,倒还不是绝对不可想像。
可是,金特将那光环称为"他们",这就真有点匪夷所思。
我仍然比着手势:"那种光环,你为甚么称它为他们?那是甚么东西?"
金特仍然很固执地回答道:"他们。"
青木已在急速地喘着气,我再问:"他们?是人?会讲话,告诉过你天国号上的事?"
金特摇着头:"他们,就是他们。"
我闷哼了一声,放下手来:"他们告诉过你一些甚么?"
金特道:"没有找到。"
我真的发起怒来:"甚么没有找到?他们在找寻甚么?"
金特的声音变得很低沉:"找他们要找的。"
青木忽然道:"他们就是他们!我明白了!"
我竭力使自己不发怒:"青木先生,同样的话,我不明白,你明白了,这说明在你的经历中,有一些事,你隐了没有对我说。"
同样的情形下,青木懂了的事,而我不懂,只有两个可能。一个可能就是我对青木的指责,另一个可能就是我比青木笨。
我当然选择前一个可能。
青木现出十分惭愧的神情,低下头,一声不出。这证明了我的指责,我立时理直气壮,大声道:"我以为你甚么都对我说了。"
青木的神情极内疚:"……我只保留了一点点……真只是一点点,连乔森先生,我也没有对他说起过,请原谅,请原谅。"
我"哼"地一声:"那么,现在你就告诉我,隐瞒的是甚么?"
青木神情犹豫,我用严厉的眼光瞪着他:"要是不说,我们就当没有认识过。"
青木张大了口,我一看他这种神情,就知道他准备说了,可是就在这时,平时三拳也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金特开了口:"可以不说。"
青木一听,张大了的口,立时闭上。
我心中真是恼怒之极,可是看起来,再加压力也没有用。在恼怒之余,我连声冷笑:"那光环,其实也没有甚么神秘,不过会射出一种光线杀人之外,还会讲话而已。"
我这样说,全然是为了表示,我所知的并不比他们来得少。想不到我话一出口,青木和金特一起发出了"啊"一下惊叹声来。
他们一定是极其吃惊,所以反应都大失常态,应该讲话的青木,惊愕得发不出声来。而不应该讲话的金特,居然立即问:"你也遇到过?"
我心中暗骂了一声"见鬼",我才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光环,但是我听过老妇人钗述她遇见光环时的情形。
这时,我也知道,只有我表示我也遇见过,使他们感到我是和他们有着同样的经历,他们才不会对我有所隐瞒。所以我立时道:"当然。"
金特吸了一口气:"说谎。"
我有点老羞成怒,道:"为甚么要说谎,那光环,悬在半空,会大会小,发出声音,还会急速旋转,发出来的声音,十分柔和!"
青木又发出了一下呻吟声,双手抱着头,坐了下来。金特却盯着我。我已经将但丁祖母所说的情形,全都搬了出来,心中当然有恃无恐,可是金特仍然摇着头:"撒谎。"
我怒道:"遇上一个这样的光环,有甚么了不起?"
金特道:"如果你遇到过,他们是他们,你就懂。"
我当真有点啼笑皆非,"他们是他们",这句话我真的没有法子懂,但是我也绝不投降,我道:"我当然懂,只不过想弄清楚一些。"
金特一点也不肯放过我:"他们向你问了甚么问题?"
我没有见过那种光环。
但是既然假充了,只好充下去,我想起了但丁祖母的叙述,连考虑也不考虑:"甚么问题?哼,无聊得很,他们问到了灵魂,问灵魂在哪里。"
金特的面色变了一变,后退了一步,神情仍然是充满了疑惑,可是至少他不能指责我说谎。在这时候,青木突然叫了起来:"是的,同样的问题,我不知道灵魂在哪里,可能我,我们,根本没有灵魂。"
我向青木望去,青木站了起来,团团转着,转了十来下,才停了下来。
他望着我:"我……的确瞒了一些事没有说。"
我作了一个"请现在说"的手势,青木道:"那是……那是当天国号发生了爆炸之后,我在救生艇上,所发生的事。"
我仍然不出声,以免打断他的叙述。
青木的神情很苦涩:"那时,我在惊轰骇浪之中,心中的惊异,至于极点。就在那时候,眼前一亮,那光环忽然又出现,就在我的面前,看来虽然小得多,但是我知道那是同样的光环,它们一样。"
他说着,又用手比了比出现在他面前的光环的大小,大约是直径五十公分的样子。
青木说:"这光环一出现,像是有一股奇异的力量,令得本来在波浪中快要倾覆的救生艇,变得平稳。这个光环的一种神奇力量救了我。不然,我一定葬身在大海之中了。"
我闷哼一声:"你告诉过我,你的经历是上了救生艇之后,眼看着天国号的沉没,然后你就漂流到了一个小岛上,找到一些美军遗留下来的补给品。"
青木胀红了脸:"我的确漂流了两天,到了那个小岛上,我宁愿那个光环没有救我。"
我有点诧异:"为甚么?"
青木的神情变得更苦涩:"在海上漂流的那两天中,那光环一直跟着我。"
我刚想说那有甚么不好,这个光环既然有那样奇异的力量,可以保证你在大海漂流时不遇险,它一直跟着你,不是很好么?
可是我的话题还未出口,突然听得金特在一旁,发出一下呻吟声。
我转头向金特望了一眼,只见这个怪人,十分苦恼困扰,同时,带有几分同情地望着青木;像是他很了解青木在那两天海上漂流时所遭遇的痛苦。
我看到了这种情形,心中动了一动,又向青木望去。青木吁了一口气:"其实,也没有甚么重要的事,我在对乔森先生,对你讲述过去事情之际,略去了不说,实在是因为那……些经过并不重要。"
我冷笑道:"你口里说不重要,但是照我看来,你却一直放在心上,而且,觉得很困扰。"
青木再度低下头去,长叹一声:"是的,你说得对,我真的很困扰。我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十分优秀的工程师,但是在我又回到日本之后,多少有点自暴自弃,就是因为,因为……"
青木讲到这里,不知如何讲下去才好,脸上一片迷惘之色。这种神情,绝不是假装出来的,证明在他心中,真有着不可解决的难题。
青木的口唇颤动着,并没有发出声音。这时,金特突然说道:"因为你自己知道,你根本没有灵魂。"
青木陡地震动了一下,我也陡地震动了一下。
我心中刹那之间所想到的是:金特和青木,只是第一次见面,他怎么知道青木深藏在心底,连乔森都不肯讲的困扰?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青木却立时有了反应,他显得十分狠狈,十足是有一件不可告人的隐私,突然之间被人揭穿了一样。
在狠狈中,青木老羞成怒,胀红了脸,大声道:"是的,我没有,你有么?"
这一切,从金特突然开口,到青木愤然的反应,接连发生,其间几乎没有间歇。我听了青木的责问,感到了更大的震动。
青木责问金特的话,我听来一点也不陌生,乔森的"梦话",就是同样的两句话。
刹那之间,在杂乱无章中,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头绪,但是我的思绪还是很乱,我在不断地问自己:怎么一回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迅速转念,注意力高度集中,所以在身边的声音,感觉上,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不过,我还是断断续续,可以听到他们的交谈。
金特在说:"是的,我也没有,我们全都没有。"
青木的声音有点接近悲鸣:"为甚么会没有?应该有的,我们全是人,人有灵魂,一定有,一定有!"
金特在说:"有?在哪里?"
青木的声音更接近悲鸣:"我要是知道,早就告诉他们了。"
金特说道:"如果有,一定知道。"
青木很固执:"一定有,只是我不知道在哪里。"
金特没有再说甚么,而青木则一直说着,他下面的话,我也没有留意去听,大抵还是重覆着那几句话。在他们交谈时,我迅速的思考,已经有了一定的结果,我挥着手,大声说道:"听我说。"
在我叫了一声之后,青木也住了口,和金特一起向我望了过来。
我已经有了一定的概念,我就根据自己得到的结论,发出问题。
我首先问:"谁在寻找人的灵魂?"
从青木的叙述,青木的话,乔森的话,甚至但丁祖母的叙述中,我已经可以肯定一件事,那便是:有人在千方百计搜寻人的灵魂。
灵魂的搜寻者,似乎问过很多人:"你的灵魂在哪里",或者"你有没有灵魂"。青木被问过,但丁的祖母被问过,金特也可能被问过,乔森被问过。
所以,我要问金特和青木,究竟灵魂的搜索者是甚么人,他们都遇到过,应该回答得出来。
当我的问题一出口之际,金特现出木然的神色来,青木苦笑了一下:"就是他们。"
我追问道:"他们是谁?就是那个光环?自始自终,就是那个光环?"
青木点了点头。我冷笑道:"你自己想想,那像话么?光环只是一个光环,不是生物,怎么会来搜索人类的灵魂?"
青木喃喃地道:"就是一个光环,一个奇妙而且具有神秘力量的光环。"
我还想再追问,因为我认为青木极可能还有别的事瞒着未说。但在这时候,金特却开口:"你对生物知道多少?"
我呆了一呆,金特的这句话,分明针对"光环不是生物"而发。
这个问题,我一时之间,也的确答不上来。我对生物知道多少?生物常识,我有,对地球上的生物,我或者可以夸口说:知道很多,但是地球以外的生物呢?
外星生物的生命形态是怎样的?形状是怎样的?我半点也答不上来。
纵使我心中大大不服,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是被金特的这个问题问倒了。所以,在呆了一呆之后,我道:"一种生物的形态,是一个光环,这无论如何,太古怪了。"
金特长叹了一声:"为甚么非是生物不可?"
我又怔呆了,不明白金特的意思。但是,我却也隐隐感到,在金特的问题中,有极其深奥的道理在。
金特的问题,乍一听,不合逻辑。
"为甚么非是生物不可?"
第九部:生命和反生命
一些东西,不管它是甚么东西,如果不断向人发出问题,又能用行动达到某些目的,又在为某些目的而活动,例如搜寻人的灵魂,那么,在概念上,当然,应该是生物,就算他的形态再怪异和不可思议,他也应该是生物,不应该是别的。
我在仔细想了一下之后,就将以上的一番话,讲了出来,作为对金特这个问题的答覆。
金特望着我,他不喜欢多说话,可是眼前的事,却又不是简单的语言所能解决,他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在开口之前,神情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
然后,他开口:"在概念上,你在概念上,只能这样设想。"我自然不服:"那么,在你的概念上,如何设想?"
金特吸了一口气:"你未曾接触过'反物质'概念?"
我皱着眉。我听说过"反物质",那是一些尖端科学家提出来的,理论十分深奥,作为一个普通人,对这种概念的理解,不可能太深入。
事实上,即使是提出这种概念的科学家,自己也还在摸索的阶段。有一段对话,我听人说起过,可以作为"反物质"概念的注脚。对话的双方,一方是提出这概念来的科学家,另一方是质难者。
科学家:物质的存在,大家都知道。有物质,一定有反物质。
质难者:科学重实践,你提出有反物质的存在,那只是一种假设,要等找到了反物质,才可肯定。
科学家:既然是反物质,"存在"这种字眼就不适用,反物质,根本不是一种存在,当然更不能用"找到"这个词,要是能找得出来,供我们研究,那就是物质了。
质难者:哈哈,那算是甚么?看不见,摸不着,找不到,甚至不存在,那算是甚么?
科学家:一点也不好笑,那就是反物质。
这段断话,对于了解"反物质",其实并没有甚么帮助。但是对于"反物质"概念的建立,却有一定的作用。
我不知道金特在这时,忽然提出了这个还只是被某些尖端科学家提出来的一个概念,有甚么作用。所以我问道:"稍为接触过一点,反物质,那和我们现在讨论的问题,有甚么关系?"
金特用十分缓慢的语调道:"物质,反物质;生命,反生命!"
我望着金特,金特居然破例,将这十个字,又重覆了一遍。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真的,我不是十分明白。物质和反物质的概念,已经是如此虚无标缈,不可捉摸,何况是生命和反生命。
我在迟疑了片刻之后,才又问道:"反生命,是甚么意思?"
金特道:"就是一切和生命全部相反。"
我再试探着问道:"你是指那个光环,那是反生命的……现象?"
金特点了点头,表示我说对了,我只好苦笑。老实说,我实在莫名其妙。
反生命!甚么叫反生命呢?反生命是甚么东西?错了,反生命当然不是"东西",甚至不是一种存在,只是一种现象。用"现象"这个字眼,可能也不恰当。或者,人类的语言之中,根本没有一种词汇可以形容反生命或反物质,因为人类的语言,全是为物质或生命而创设的。
金特表示那光环,是一种"反生命"现象,这又是甚么意思?
我尽量使自己的思绪不那么紊乱,再道:"是生命也好,反生命也好,那光环,总会有一种行动,它会发出一种光线来,这种光线可以做很多事,包括杀人在内!"
金特皱着眉,对我的话,不置可否。
我继续道:"这个光环,还会发出声音,逼问人的灵魂在何处。"
金特却摇头,我刚想反驳,他已经道:"不是它在问,而是它使你感到它在问。"
我"哼"地一声:"那有甚么不同?"
金特道:"不同。"
我先想了一想,想起但丁祖母的叙述,那两个护送她的侍卫,在光环之前,曾大声叫嚷,但当时但丁祖母,却并没有听到甚么声音,那的确不同,那光环可以使人感到它在发问。
这一点,倒还比较容易理解,如果那光环有一种力量,可以直接影响人脑部活动,那么,它就可以使人感到自己听到了某种声音,那是听神经的作用。
我同意了金特的话:"好,有不同。但无论怎样,他们--那种光环的目的,是在搜寻灵魂,人的灵魂,对不对?"
金特道:"看来是这样。"
他讲了这句话之后,顿了一顿,忽然又主动讲了一句:"我们,从人有思想开始,一直在寻找自己的灵魂。"
金特这两句话,听来很玄。但是想深一层,倒也大有道理。任何人,在一生之中,都会有找寻自己灵魂的想法。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有灵魂,可是自己的灵魂在哪里呢?
我感到有点明白金特所说的话的含义了,我道:"灵魂,就是反生命?"
金特摊着手,说道:"不知道。"
我知道,再和金特谈下去,也不会有甚么结果,金特回答"不知道",那自然是他真的不知道,因为他也是人,是一种生命形式的存在,无法作生命形式之外的任何突破。而反生命,全然是另外一种形式,是任何以生命形式作存在的人,所无法触及的现象。
我想了一会之后,转头向青木望去,青木也摇着头:"我也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甚么叫反物质、反生命,我只是回答不出那个问题。"
我来回走了几步,坐了下来:"有一种现象,正在搜寻人的灵魂?"
金特点了点头。
我苦笑了一下:"真奇怪,他们为甚么会对人的灵魂发生兴趣。"
金特说道:"你可以直接问他们。"
我有点恼怒:"他们在哪里?"
金特的双眼,看起来有点发呆,这显然又是一个他所回答不出的问题。
我又闷哼了一声:"好了,这一切全不再去理会它。如今,乔森所受的困扰,是不是也来自那个光环?"
金特想了一会:"可能是。"
我提高了声音:"你应该知道得很清楚。是,或者不是。甚么叫'可能'?你曾建议他用天国号上的事来作为回答。而你,显然也被那光环问过同样的问题?"
金特这次,回答得很乾脆:"是。"
到这时,总算有了极大的收获。我不但知道了乔森精神困扰是怎么一回事,也把两件看来毫不相干的事,结合了起来,知道了有那个神秘光环的存在--我不愿用"反生命"这个词,这太难以令人理解了,一个光环的存在,比较容易明白。
同时,我也知道了这个光环,正一直在做着一件事:搜寻人类的灵魂。
附带说一句,十分有趣的是,这个神秘光环搜寻人类灵魂的方法,十分幼稚。但丁祖母说"灵魂被魔鬼收买去了",光环就追问是不是有收买灵魂的魔鬼,光环又以为人的灵魂,是在珍宝之中。人的灵魂被珍宝吸了去,被金钱买了去,这只不过是一种"说法",并不是真有这样的事。
这种"说法",在人类语言之中,流传了不知道多久,而那个神秘光环,居然根据这种"说法",真想把人的灵魂找出来,幼稚可笑得很!
这个神秘光环,如今乔森正在受着它的困扰,只要找到乔森,就可以见到这个光环。
我不在乎被这个神秘光环困扰,很希望能见到它。它不过问我灵魂在哪里,我可以简单地回答不知道,然而,在对答之间,我却可以弄清楚它的来龙去脉。
我站了起来,向金特道:"很多谢你的启示,我会去找乔森。青木先生,我们该告辞了。"青木站了起来,我和他一起走了出去,金特并没有说甚么。我和青木在离开了金特的住所之后,进了电梯。
当电梯开始向下降去之际,青木喃喃地道:"我不知道乔森先生……也遇见了那………种光环。"
我瞪了他一眼,青木这个人,窝窝囊囊,再加他叙述经历,隐瞒了一段,很令人反感。听了他的自言自语,我忍不住道:"困扰?自己找的。"
青木听出我有责备的意思,低了头,可是从他的神情看来,他对我的话,感到不服气。我又道:"那个光环,动不动就杀人,我看一定是一种奇异的生命形式,侵入地球的异星生物。"
青木没有表示甚么意见,电梯门打开,他默默地走了出去。离开诞那幢大厦之后,深夜的街头上很寂静。我们都不出声,向前走着。
走了一段路之后,青木停了下来,道:"卫先生,如果再也找不到乔森先生?"
我吓了一跳:"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青木双手,又开始扭动他那顶破帽子,道:"我了解乔森先生,他是一个……一个……锲而不舍的人,一定要追寻问题的答案,不像我……"
他言词吞吞吐吐,令人冒火,我问道:"像你,又怎么样?"
青木的神情十分苦涩:"像我……在那种光环不断追问之下,你知道,他们对,于'不知道'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会不断追问下去,直到我向他们承认了……我根本没有灵魂。"
青木的话,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说着甚么见不得人的丑事。而且,还现出极其痛苦而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我感到十分奇怪:他对于自己是不是有灵魂,感到极端重视。而一般来说,除非是基于宗教上的理由。普通人对自己有没有灵魂,并不觉得如何重要。
我望了他一会:"据我所知,乔森先生,也已经承认了自己没有灵魂。他会在半夜大叫:'我没有,你们有么?'这证明他已经承认。"
青木依然十分痛苦:"不,那是乔森先生的负气话,我恐怕他……他会尽一切可能,把自己的灵魂找出来,给他们看。"
青木的话,真可以说是荒唐到了极点。世界上任何人,不论他如何努力,只怕也绝对没有法子可以把自己的灵魂找出来让人家看看的。
听了青木这种荒唐话,我真想哈哈大笑。青木却又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懂得甚么生命、反生命的道理。但是我想,灵魂如果是反生命,那么,必须先突破生命--"
我是一直忍住笑,听到这里,我不再想笑,而代之以一种悚然。
青木的话,很有道理。
人对于"灵魂"的认识,一般来说,达到"生命"和"反生命"这种新概念的少,相信人死了之后,变成一种灵魂的多,这是很传统而且固执的想法,甚至在逻辑上不是很讲得通:灵魂若是存在,不管人活着或死了,都该存在。为甚么活的时候不存在,死了就存在呢?但是一般人都这样相信。
青木这时担心的是,乔森固执起来,是不是会去突破生命的形式,向那个神秘光环,展示他的"灵魂"?听来很荒唐。不过,我相当了解乔森为人,知道并不是没有可能。
我忙道:"快回酒店,看看他是不是已经去了?"
我一面说,一面急步向前奔着。到了前面街口,截停了一辆计程车,和青木一起上车。
乔森根本没有来过。
他在一条陋巷中被人发现,已经死了。我再见到他,他在殓房中,已经经过了法医的剖验。
法医剖验他尸体的结果,对他致死的原因,也感到了吃惊,法医的报告是:"此人死于大量饮酒,在酒中有三种以上的致命毒药,再从至少十公尺以上的高处跃下而致死。"
那,是我在见到金特三天之后的事。
在这一天,那个珠宝展览会已成功地举行。我当然没有参加,只是在报上看大幅报导。
开幕那一天,冠盖云集,报导记述了一个"小插曲",说是有一个怪人,在开幕典礼上,发表了一篇莫名其妙的演说,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结果这个怪人,虽然持有大会的正式请帖,但是还是被保安人员赶了出去。
有的报纸上,还刊有这个"怪人"的照片。我一看,就认出那个"怪人"是金特。
真是怪异,金特那么不喜欢讲话,却跑到一个世界性的珠宝展览会上去"发表演说"!
报上没有记载金特讲了甚么。我想知道,只要去问问但丁就可以,但是我忙于寻找乔森,也没有和但丁见面。
我知道,但丁在开幕后的第二天,来找过我,但是我不在酒店。
我怕他要逼我去见他的祖母,所以虽然回了酒店之后,也不和他联络。
我在殓房中看到了乔森的尸体,心情沉重,难过之至地离开,一个法医走过来:"刚才那具尸体,是你的朋友?"
我苦笑着,点了点头。那法医摇头道:"他为甚么非死不可?从来也没有人采取那么坚决的方法来结束自己生命。"
我一直向外走去:"或许,他是为了追求反生命的出现。"
那法医本来是一直跟在我的后面的,当他听了我的话之后,陡然站定,我不必转过头去。也可以知道那法医看着我的眼光,一定古怪之极。
我心情苦涩,自己一再重覆着我刚才所说的那句话。"追求反生命的出现",这样说法是不是对?反生命既然是和生命完全相反,那么,"出现"这样的词,当然不恰当。
乔森的死,给我打击极大,思绪一片浑噩。
才走出殓房,就听得一声怪叫,青木正跌跌撞撞地向我奔了过来。
我在赶来殓房之前,曾和青木联络,叫他也来,他来迟了一些。我伸手扶住他。青木仍然在发出哭叫声:"乔森先生,乔森先生……他……他……"
我叹了一声:"他死了,自杀。"
青木剧烈地发抖,我要用双手重重地压在他的肩头上,好让他不再抖下去。青木一面发抖,一面还在挣扎讲话:"他……真的……是那样……我已经料到,他会那样。"
我苦笑了一下:"他的生命结束了,是不是生命结束,反生命就产生?"
青木双手掩着脸:"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由于我和青木两人的行动,十分怪异,所以有不少人在注意我们,我拉着青木,向前走着。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全然没有留意已经到了何处。
等到心境较为平静,发觉我们来到了公园。我和青木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公园中没有甚么人。坐定之后,我又叹了一声,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气愤,恨恨地道:"那种光环,他其实是被那种光环杀死的。"
青木闷哼了一声,没有反应。我的情绪越来越激动,陡然之间,大声叫了起来:"我有灵魂!你们在寻找灵魂?我有,可以给你们看,快来,我有灵魂,我有。"
乔森的死亡,使得我心情郁闷,所以才这样神经质地大叫。
青木因为我的失态,惊呆得站了起来,不知所措,我叫了两遍,停了下来。喘着气,又为我刚才的行为而感到幼稚可笑。
青木显然知道我这样高叫的用意,在我静了下来之后,他低声道:"如果他们找到了乔森先生的灵魂,应该满足,不会再出现了。"
我脑中乱成了一片,"灵魂"不可捉摸,它究竟是甚么,世界上没有人可以说得土来。有的人认为那是一组电波。但电波不是反物质,也不是反生命,灵魂和人类的知识、思想、言语,是全然不相干的一种现象,如果有存在,一定是存在于另一个空间之中。
我无法继续想下去,只好双手握着拳,深深地吸着气:"你准备怎么样?"
青木想了一会:"当然只好回日本去。乔森先生给我的钱,还没有用完。唉,真是想不到,那么好的一个人。"
青木说到这里,又呜咽起来。我取出了一张名片,又塞了一卷钱在他的口袋中:"希望日后,我们保持联络。如果……如果……你又遇上了那个光环,不论你在甚么地方,多么困难,都要设法通知我。"
青木用力点着头,表示他一定会做到这一点。我道:"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那光环在搜寻灵魂,我要搜寻他们,看看究竟是甚么东西。"
青木的神情有点骇然,但还是点着头。
我和青木一起向园外走去。一面走,一面在想,曾经见过那个光环的人,还活着的,据我所知,只有三个人:金特、但丁的祖母和青木。
其余见过光环的人全死了,这三个人中,最神秘的是金特。金特和那种光环之间,好像保持着某种程度的联系。我如果要想那光环出现,弄清它是甚么东西,应该从金特那里下手才是。
出了公园之后,我决定再去看看金特。我已经想好了对付金特的办法,不论他多么固执和不爱说话,就算是动粗,我也要逼他说出一切来。
可是,我.一切的盘算,全落了空,在那幢大厦前,才一下车,司阍就迎了出来:"卫先生?金特先生已经搬走了。"
我陡地惊动了一下,一股气被憋住了无处宣、极度苦闷。
那司阍又道:"他知道你会来找他,所以,有一封信和一包东西留给你。"
我忙问道:"他搬到哪里去了?他住所里东西很多,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搬走了?"
那司阍一面取出一封信来给我,一面道:"他搬走已经两天了,不知道他搬到哪里去。"
我忍住心中的失望,接过信来,撕开,拉出信纸来。信上的字迹极潦草,乍一看,根本不能看得出那是甚么文字。
我定了定神,仔细看,才看出信居然是用中文写的。我倒未曾想到金特的中文如此娴熟。信的内容很简单:"卫先生,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但是我却不想和你再交谈,因为那不会有结果。反生命不是寻常人所能理解。留给你的一包东西,是我所作的笔记的一部分,你如果有兴趣,可以看看。最后,我要告诉你一点,我本人,毕生都在追寻人类的灵魂,至今为止,没有结果。"
看了金特这样的信,我只好苦笑,司阍又取出一个纸包来给我,我接了过来:也不知道那是甚么样性质的笔记,但是猜想起来,多半和他搜索灵魂的经历有关。给了司阍小费之后,和青木离开。
青木一直很忧伤,我也想不出甚么话来安慰他。我们又并肩步行了一程,他才说道:"我们该分手了。"
我和他握手,在岔路口分了手。自顾自回酒店去,才一进酒店,就听到但丁的声音,在大叫我的名字。我抬头向他看去,他已经急得全然不顾礼貌,向我奔过来,推开了两个阻住他去路的胖女人,直冲到我的面前。
他一来到我的面前,就一把抓住了我的上衣,叫道:"我终于等着你了,你可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他一面叫着,一面还喘着气。酒店大堂中所有人,都以极奇异的眼光,向我望来。我对在我身边的一个老妇人道:"没办法,谁叫我欠他钱。"
那老妇人现出了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情,摇着头,走了开去。
但丁怒道:"你倒说得轻松,欠我钱?你欠我人。走,甚么都安排好了,上飞机场去。"
我叫了起来:"可是总得让我回房间去收拾一下。"
但丁现出凶恶而又狡狯的神情来:"不必了,行李已替你收拾好,在车上了,快走吧。"
但丁说着,竟强推着我向外走去。我又好气又好笑。这时,我自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打倒,但是我却并没有这样做。
他推着我,一直来到门口,才松开了我的衣服,挥了挥手。立时有一架大房车驶了过来,但丁直到这时,才恢复常态:"对不起,我真的急了,祖母的病很沉重,我们一定要在她还没有离去之前赶去看她。"
我怔了一怔,本来,我早已准备出些花样,整治一下但丁,以惩罚他的无礼,例如到了飞机场突然溜走之类。但这时听得他这样说,可知他的焦急,并非没有理由。我只好道:"你怎么不早说?"
但丁恼怒道:"早说?对谁说去,你连影子都不见。"
我叹了一声,和他一起上车:"我不是故意躲你,我一直在找乔森。"
但丁挥手令司机开车,道:"快,尽快!"然后他转过头来问我:"找到了没有?"
我答道:"找到了,在殓房。"
但丁陡然转过身,向我望来,神态极其惊讶,我摊了摊手:"为了某种极怪异的原因,他自杀死的,唉。"
但丁没有说甚么。我又道:"有一件事,你祖母的故事中的那个光环,我可以肯定有。"
但丁一听,神情变得极其兴奋:"怎么证明?我一直不敢完全相信。"
我道:"另外有人见过,那个日本人,你遇到过的,青木,他见过。还有一个十分怪异的人,名字叫金特,也见过;乔森,可能也见过。"
但丁的神情有点紧张:"那么,会不会他们也知道我们知道的事?"
但丁真是小心,他连"宝藏"两字也避免提,怕被前面的司机听到。
我摇头道:"我想不会。"
但丁皱着眉,但是忽然之间,他又笑了起来:"你说的哪个金特,在珠宝展览会开幕那天,做了一件十分滑稽的事。"
我想起了报纸所载的新闻:"是啊,报上说他发表了一篇演说?"
但丁道:"是,这个人,我看神经有问题。"
我十分严肃地道:"绝不!你可还记得他的演说?"
但丁瞪大了眼睛:"如同梦呓一样,你为甚么要听?"
我道:"你别管,将当时的情形详细告诉我。"
我想知道当时的情形,是因为我肯定金特决不会将时间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他发表演说,我更可以肯定,他经过长期计划,这就是他要请柬,参加开幕仪式的目的。
但丁看到我这样坚持,只好告诉了我当时的情形,他说得十分详细,好几次,车子在急转弯时,他身子倾侧,也没有中断叙述。
在严密的保安下,珠宝展览开幕。深紫色的帷幕缓缓拉开,高贵人士缓缓进入会场。
精心设计过的灯光,照耀在展出的珍宝上,令得珍宝的光彩,看来更加夺目。
所有柜子,全用不反光玻璃制成。以致看来,珍宝像是全然没有甚么东西遮盖着,一伸手就可以碰得到。有不少人,不由自主地伸手,想去抚摸一下光彩绚烂夺目、诱人之极的珍宝,等到手指碰到了玻璃,才知道一个事实,自己和那些美丽的东西之间,有阻隔,不可突破。所以,每一个伸出手去的人,缩回手来,都现出失望的神情。
当然,这种失望的神情要刻意掩饰,不能让人家看到。
但丁・鄂斯曼是全场最活跃的人物。并不是他自己想活跃,而是由于他对珠宝的非凡鉴赏能力,使得每一个有意购买珍品的人,都想先听听他的意见。
但丁忙于应酬各色人等,所以金特进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
事实上,金特进入会场,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特别注意,他穿了一身全黑的衣服,看来虽然怪异,但是他有着正式的请柬--请柬上有一条磁性带,经过特殊仪器的检查以确定真伪,绝对无法伪造。
而且,当金特进来的时候,展览会的主席,正走上一个讲古,准备发表简短的谈话,是以每一个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去。
主席的讲话十分简短,在这种场合下,谁要是发表长篇大论的演说,那么谁就是标准的傻瓜。主席的最后一句话是:"现在请大家……"
他本来要讲的是"现在请大家仔细欣赏大自然留给我们的奇珍异宝吧。"
可是,他话才请到一半,金特不知在甚么时候,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就着扩音器,接了下去:"现在,请大家听我说几句话。"
主席陡地一怔,那是不应该有的程序。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作任何抗议,就感到腰际,有一个管状的硬物,顶住了他。
主席的脸色,在刹那之间,变得极其难看。他无法知道顶住他腰际的是甚么东西,因为金特身上所穿的那件黑色衣服,式样十分奇特,有宽大的衣袖,将他的手完全掩遮住,看不到他手中所握的是甚么。
金特向主席眨了眨眼:"主席先生,我的话,大家都有兴趣。"
在这样的情形下,主席要考虑到他自身的安全,除了点头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办法。金特突然出现,人丛中也引起了一些惊讶,但是每个人都看到主席点了头,所以,也很快静了下来。
金特就着扩音器:"各位:现在在各位面前的,是许多美丽的珍宝,它的价值,并不在于它们的美丽。大自然中美丽的东西极多,为甚么只有它们才使人着魔?是不是我们的灵魂,就在珍宝之中?"
金特的话讲到这里,几个保安人员,已经疾冲了进来,会场之中,起了一阵骚动,但毕竟与会人士,全是见惯大场面的人物,所以并没有引起混乱。
金特也显然看到有保安人员向他冲了过来,所以讲话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他提高了声音,道:"各位,你们的灵魂在哪里?如果谁能回答出来,希望他马上告诉我。"
人丛中有人叫道:"我也想知道,哈哈。"
这个人的笑话,引起了一阵笑声。四个保安人员来到了金特的身边,但只是监视着,并没有展开进一步的行动。
金特继续说着:"别笑!各位的灵魂在哪里?人类的灵魂在哪里?或许人原来是有灵魂的,但是在珍宝所代表的那种价值之下,全都消失了?"
人丛中开始响起了嘘声,但是金特仍然在继续看他的演讲:"各位,人类的灵魂,到哪里去了?各位……"
人丛中又有人叫道:"全都上天了,灵魂不上天,留在世上干甚么?"
金特的声音变得极哀伤:"这个问题,并不是我要问,是有……有人感到,像今天这样的聚会,参加者是全世界人类中的精英,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所以才要我来问一问,再加上,这里有那么多珍宝,珍宝为甚么会吸引人,它所代表的那种价值,为甚么可以驱使人去做任何事,为甚么……"
金特讲到这里,或许是由于他太激动了,以致他的手挥动着,离开了主席的腰际。
金特的手一扬起来,主席也看到,他手中所拿的,绝不是甚么手枪,只是一苹烟斗。
主席在陡然之间,变得勇敢起来,叫道:"把他赶出去,这个人是疯子。"
四个保安人员立即开始行动,熟练而又快疾,将金特挟下来,拉向外面。
在这时候,身边有着男伴的高贵女士,都纷纷发出声音适当的呼叫声,昏了过去,身子倒下来,都能恰好由她们身边的男伴扶住,未曾引出更大的悲剧。
金特一面被保安人员抬出去,一面还在叫:"大家继续欣赏吧,在珍宝美丽的光辉之中,可能就有着人类的灵魂。"
金特被直抬了出去,据说,一直抬到酒店的大门口,被保安人员推向马路,几乎没有给来往的车辆撞死。
金特被抬了出去之后,不到两分钟,会场就已完全恢复了常态,再也没有人提起他。只有几个记者,记下了当时的情形,第二天,在报上刊登出来,也只是一则小小的花边新闻。
"金特在一直被抬出会场之后,还在叫嚷。"但丁说,"我本来想追出去看看他,可是保安人员劝我不要出去,所以,我没听清楚他又叫嚷了些甚么。"
听完了但丁的叙述之后,我呆了半晌。这时,车子仍然以极高的速度,驶向机场。
第十部:灵魂代表甚么?
我在想,金特在这样的场合之下,这样讲话,究竟有甚么意义?
金特在话中表示,一连串的问题,并不是他自己要问,而是"有人"要他问。
他说及"有人",曾经犹豫,显然,要他问的,并不是"人",而只是一种现象,我甚至可以肯定,一定就是那种不可思议的"光环"。
我在思索,但丁又道:"这个怪人的话,有几处和我祖母的叙述,有相同之处,当时我就感到奇怪,所以想追出去问。"
我"唔"地一声,低声说道:"是,都提到了珍宝和人类灵魂的关系。"
但丁想了一想:"那人的话更比较容易明白,他的说法是:珍宝和它代表的价值。我想,他指的是金钱价值,那么,他的话就比较容易明白:人类的灵魂哪里去了?全被金钱力量消灭了?"
我听后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丁的理解很对,金特想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或者说,这并不是金特所要表达的意思,而是那个"光环"要找寻的答案。
在文学和哲学上,表达人类的灵魂受到金钱力量的左右,这种说法,存在已久,而且也可以理解,这种形容的方法中,"人类的灵魂"这个词,代表人类性格中美好的一面,只是一个抽象的名词。但是,在金特的那个问题上,灵魂却不是那样的一个抽象名词,金特的问题(也就是"光环"的问题)问人有没有灵魂,灵魂在哪里,等,都将灵魂当作一种切切实实的存在来发问。
那应该如何理解?
但丁继续在自言自语:"珍宝和人类的灵魂联系在一起?我不知道自己灵魂在哪里,你知道么?"
对这样的问题,我有点气恼:"当然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但丁现出一副沉思的样子来:"如果根本没有人知道,那么,人类是不是有灵魂,是一个疑问!"
我盯着他:"这个问题,不是太有趣。"
我是想阻止他再在这个问题上讨论下去。可是但丁却哈哈笑了起来。他笑得十分突然,我实在想不出我们这时的谈话,有甚么好笑之处。
但丁一面笑,一面道:"真有趣,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有灵魂。"
我闷哼了一声:"你说的灵魂,是一个抽象名词,代表了人性中善良美好的一面,还是一个存在?"
但丁呆了半晌,看来他是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过了好一会,等到车子在疾行之中,突然一个急煞车,停在一个红灯之前,他才道:"两者二而一,一而二。"
我呆了一呆,回味但丁那句话。是啊,为甚么不可以二而一,一而二?抽象和实际的存在,可以互合为一。尤其,灵魂的存在,本身就极度抽象。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人有灵魂,所以才有人性善良美好的一面,而人如果没有灵魂,人性善良美好的一面就不存在?"
但丁望着外面,纽约的街道上,全是熙来攘往的途人,他的神情很惘然:"正是这个意思。"
但丁在讲了这句话之后,顿了一顿:"如果是这样的说法,那么,我实在看不出人有灵魂。"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声音十分苦涩。我也不禁苦笑了一下。真的,人性中美好的一面,所占比例实在太少,街上那么多人,哪一个人不在为自己打算?不在为自己的利益作拚命的努力?本来,人为自己打算,为自己的利益作拚命的努力,十分正常的事,人是生物的一种,生物为了生存,必须如此。可是人类在求利的过程中,有太多卑污劣迹、下流罪行产生!
我和但丁两人都陷入了沉思,到了机场,我下车:"但丁,这个问题,不必再谈下去了!"
但丁立时如释重负地点头,表示同意。
我自然明白他的心意,因为我自己也有这样的感觉,这个问题,如果问下去,似乎只有一个答案:人类没有灵魂。
人类没有灵魂,每一个人反射自问,答案自然也是"我没有灵魂",这令人沮丧,人查究自己是怎样的一种生物,结论竟然是性格中没有美好的一面。
突然之间,我心头感到遭受了一下重击,我有点明白,乔森为甚么如此坚决地要自杀。
乔森自杀,他意识上,并不是结束了他自身宝贵的生命,而是结束了一个卑污的、没有灵魂的生命。
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不敢望向但丁,只是匆匆走进机场。
但丁不知道向哪一个伯爵夫人,借了一架飞机,所以一到机场,并没有等了多久,就已经登上了那架私人飞机,几乎立即就起飞。
到瑞士的航程并不短,一共加了两次油,飞机总算在日内瓦机场降落,下机之后,但丁开车,横冲直撞。我知道他发急,是因为宝藏。他祖母曾经说过,如果他不能在她生前找到可靠的伙伴,她就宁愿把那个宝藏永远成为秘密。
我坐在但丁的身边,看到他那副焦急的模样,忍不住道:"你这样开车,只怕你祖母的病情没有恶化,你就先下地狱了。"
但丁的眉心打着结,一副恶狠狠的样子:"下地狱?我用甚么去下地狱?"
我不禁呆了一呆,我不过随便说说,谁想到但丁寻根究底。一般来说,"下地狱"代表死亡,"见"的自然不再是肉体,而是灵魂,但丁这样问,他的意思,自然再明白不过。
我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由得他用力去踏下油门,一面连转了三个急弯,然后,他才吁了一口气:"对不起,我真想要找到那个宝藏。"
我苦笑了一下:"其实,你现在的生活很好,缠在你裤带上的那十二颗宝石,如果你肯出让,那可以使你的生活过得更好……"
但丁一面盯着前面的路面:"一百二十颗岂不更好,一千二百颗,那更好!"
我叹了一声,一千两百颗这样的宝石,当然更好。然而,"更好"只怕没有止境。当你有了一千两百颗之后,"更好"的是一万二千颗。
我没有多说甚么,但丁驾车的速度也丝毫不慢。
日内瓦湖边的住宅区,可说是整个地球上,豪富最集中的地方。要考验一个人是不是真正的豪富,主要的考题之一,就是:在日内瓦湖畔,有没有一幢别墅。
车子驶上了一条斜路,直冲向一幢房子的铁门,铁门倏然打开,但丁直冲了进去,经过花园,然后,令得车轮发出"吱吱"的声响,停在建筑物的门口。
但丁打开车门,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直奔上石阶,我跟在后面。但丁一面向上冲,一面在大声叫着。我跟着进去,那是一个布置十分精美的大厅,我看到两个医生,正提箱子,自一道宽阔的楼梯上走下来。
但丁已经向上直迎上去,焦切地问道:"怎么样?"
那两个医生并没有回答但丁的问题,只是向一个管家道:"老太太信的是甚么宗教?怎么神职人员还没有来?"
但丁陡地呆了一呆,我也知道老太太的情形不是很好,要请神职人员,那么,老太太的生命,已经濒临消失了。
但丁大声叫着,向上冲去,那两个医生十分生气,问我道:"这是甚么人?"
我并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也紧跟着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穿了过去。
二楼有一条相间宽阔的走廊,但丁在前面奔着,我很快追上了他。他在一扇门口,略停了一停,喘了几口气,推开了门。
里面是一间十分宽大的卧房,布置全然是回教帝国的宫廷式,豪华绝伦。在一张巨大的四柱床上,一个看来极其乾瘦的老妇人,正半躺在一叠枕头上,有两个护士,无助地望着她。
但丁大踏步走了进去,用土耳其语,急速地问:"祖母,我来了。我已经找到了伙伴,你说的,必须要有的伙伴。"
老妇人躺在床上,乍一看来,会以为那已经是一个死人!
但是但丁一叫,老妇人灰白的眼珠,居然缓缓转动。但丁直来到床前,一面跪了下来,拉起了他祖母鸟爪一样的手,放在唇边吻着,一面反手向我指了指,示意我也来到床前边。
我走向床边去,老妇人的头部,辛苦地转动着,向我望了过来。
她的双眼之中,已没有生气,可是她显然还看得到我。被一动也不动的眼珠盯着看,不是舒服的事。我勉强挤出了一点笑容:"但丁是我的好朋友。"
老妇人身子动了起来,看她的样子,像是想挣扎着坐起来。但丁忙去扶她,两个护士想来阻止,被但丁粗暴地推开。
一个护士转身奔出卧室,另一个口中不断喃喃地在祷告。
老妇人在但丁的扶持之下,身子略为坐直,她的呼吸,强力了许多,甚至连眼珠也可以转动。垂死的人,突然之间,因为某种刺激,而出现这种现象,一点也不值得欢喜,那叫作"回光反照",是一个人的生命快要结束之前的短暂亢奋。
但丁紧靠着他的祖母:"祖母,那苹打不开的盒子在哪里?"
老妇人的手颤动着,看样子她正努力想抬起手,但是她实在太虚弱,结果,只是抬起了一根手指来,向前略指了一指。
我循他所指看去,看不到甚么盒子,可是但丁的神情却极兴奋:"是,祖母,我知道那里有一个保险箱,祖母,密码是甚么?"
我呆了一呆,再向老妇人垂死的手指所指处看了一下,看不出有甚么保险箱。
这时,刚才奔出去的护士,和两个医生一起走了进来。一进来,护士就神色愤然,指着但丁。我忙过去:"这位是病人的孙儿,他们正在作重要的谈话。"
那护士仍愤然道:"应该让病人安静地……"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医生就摇了摇手:"由得他们去吧,都一样。"
医生的话说得再明白也没有,老妇人没有希望了,骚扰和平静的结果,全是一样,老妇人命在顷刻,随时都可以死去。
这时,但丁以一种十分紧张的神情,把耳朵凑近老妇人的口部,一面向外挥着手,我知道他的意思,低声道:"各位请暂时离开一下。"
四个人一起走了出去,我将门关上,听得但丁以极不耐烦的声调道:"别管这些了,祖母,密码是甚么?取得了那盒子之后,如何打开?"
我心中也有点奇怪,老妇人的生命之火,随时可以熄灭,在这时候,她还讲了些甚么废话?我也走到床前,老妇人在以一种极缓慢的速度摇着头,看来简直诡异莫名。
她一面摇着头,一面发出比呼吸声不会大了多少的微弱声音:"孩子,你……知道保险箱?我……没告诉过你。"
但丁更着急道:"祖母,别理会这些好不好?"
可是老妇人仍然固执地摇着头,但丁道:"好,是我自己发现的。"
老妇人突然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呛着气,以致发出来的笑声,可怕之极。但丁已急得一头是汗,老妇人这样笑着,只要一口气呛不过来,立时可以断气。
幸好,老妇人笑了几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已停止了笑声,却眼珠转动,向我望了过来,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突然现出了极其诡异的神情。
我当时绝不知道她的神情忽然之间这样古怪,是甚么意思?我只是吓了一跳,以为那是她临死,面部肌肉抽搐的后果。可是,那种诡异的神情,立即在她脸上消失,她又望向但丁,口唇头动着。但丁忙凑过耳去,不住点看头,不到一分钟,他就神情极其满足地直起了身子,理也不理他的祖母,向前走去,走到了一张几旁。在那几上,有一苹十分巨大、精致的瓷花瓶,上面绘有工笔的美女。
但丁伸手,将那苹大花瓶提起来,原来花瓶的下半部是空的,罩在一具小型的保险箱上,那具小型保险箱,看来固定在茶几上。
我看了这种情形,心想:用这种方法来掩饰一具保险箱,倒并不多见。
我注意着但丁的行动,只听得那老妇人突然发出一阵怪异的声响,我忙向老妇人看去,老妇人正望向但丁,怪异的"咯咯",发自她的喉际,看来她正要向但丁说甚么。
我忙道:"但丁,你祖母好像有话要对你说。"
可是但丁彷若未闻,只是在转动着保险箱上的键盘。我忙来到床前:"老太太,你想说甚么?"
老妇人的头部,已不能转动,只是移动着她的眼珠,向我望来。
她头部不能转动,而只能移动眼珠的神情,看来相当可怖,可是,当她的眼珠定向我的时候,她突然再一次,又现出了那种看来像是嘲笑的神情。
她的喉际,发出"咯"的一声,眼睛之中,唯有的一丝光采,也立时消失,眼仍然睁着,可是谁也看得出,这个有着许多神奇经历的老妇人,已经离开人世。
我失声叫道:"但丁,她死了!"
几乎在我叫出那句话的同时,但丁发出了一下欢呼声。我抬头向他望去,发现他根本没有理会他祖母的死活,他已经打开了那具保险箱。
那保险箱的内部,和那苹盒子,一样大小。但丁小心翼翼,将盒子取了出来。我又道:"但丁,她死了。"
但丁连看也不看她的祖母,拿着盒子,向外便走:"通知医生。"
我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已经走出了房间,我也走向门口,医生和护士已急急走了进来。
我看到但丁推开了走廊尽头的一扇门,走了进去,随即将门关上,全然没有邀请我和他在一起的意思。这不禁令我十分生气。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听得医生在房间中急速的讲着话,当我回过头时,一个医生已经拉过了床单,盖住了老妇人的脸,两个护士在床边祈祷。
老妇人死了,而但丁竟然在她临死前的一刹那,离开了她。
我忍不住有一股要去责难但丁的冲动,我向着但丁走进的那扇门,直奔了过去,在门口推了推门,没推开,就大力地踢着门,一面叫道:"开门。"
我弄出来的嘈杂声十分大,但丁只要是在这幢房子之中,没有可能听不到的。可是有好几分钟之久,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略停了一停,心中反倒担心了起来。但丁是不是会有了甚么意外?
正当我这样想着,门内传来了一下叫唤声,听来十分怪异,正是但丁所发。我又高叫了一声,门打了开来,但丁满面喜容,我瞪着他:"你祖母死了。"
但丁像完全没有听到:"我已经知道宝藏在甚么地方。"
我道:"在甚么地方?"
但丁怔了一怔,忽然又笑了起来:"地图上显示的地方……我看……还不一定……可靠……"
听得他这样支支吾吾,我不禁火冒三千丈,不等他讲完,我就大喝一声:"算了,你一个人去好了。"
我一面说,一面掉头就走,但丁连忙把我拉住:"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同伙,当然我会和你一起研究那个盒子上的地图。"
我转回身去,但丁做着手势,要我进房去。我皱着眉道:"你祖母死了,我们……"
但丁不耐烦地挥着手:"他们会处理的,我们先来研究那地图。"
他硬将我拉了进去,在关上门之前,他向门外的几个神情慌张的仆人,大叫了一声:"你们自己去办事,别来叫我!"
我被他拉进了门,才注意到,那是一间书房,房子的四周围,全是书橱,正中是一张相当大的书桌。
书桌上,摊着一幅地图,在地图旁边,是七八块薄金属片,连在一起,上面有着刻痕。
我知道金属片上的刻痕,可以指出一个庞大的藏宝地点,那是鄂斯曼王朝全盛时期的宝藏。
我和但丁,一起急步来到了书桌之而,金属片上的刻痕,乍一看来,相当凌乱,但丁指着中间的一片:"你看这个符号。"
我已经注意到这个符号,那看来像是一个皇室的徽号,在这个徽号之旁,有一个典型的回教宫廷建筑的半圆形屋顶。
但丁道:"这里,我假定是皇宫。"
对他这样的假定,我点头,表示同意。但丁的声音,变得十份兴奋:"早年绘制藏宝图的人,一定经过十分详细的实地考察,它和今天的精密地图,多么吻合。"
他一面说,一面将地图移近了些。金片上的许多刻痕,和地图上的线条相吻合。有两条比较粗的线条,那是河流;山脉在金片上,用一连串尖角组成来表示,一直向东南移过去,有一个不规则形状的曲线,但丁的手指向地图,地图上有一块几乎一模一样形状的浅蓝色,那是一个湖。
但丁的祖母在叙述中,提到这个湖。但丁认为他祖母是不可能一下子就认出那是甚么湖的,但事实上,金片上的形状,和地图上的形状一样,真是一眼就可以认出来。
但丁双眼之中,充满了兴奋的神采,我也不禁吸了一口气,真的,就是那个湖。而在那个湖的旁边,有一个黑色的小圆点。
我不由自主,把声音压得十分低:"但丁,这里就是宝藏的所在。"
但丁屏住了气息,点着头:"可不是,我祖母当年,甚么设备都没有,也能发现宝藏,我们只要有足够的配备……"
他讲到这里,由于过度兴奋,甚至无法再说下去,要停下来大喘了几口气,才接下了说道:"我可以成为世界上拥有珠宝最多的人。"
当他这样讲的时候,自他脸上和眼神之中,所显示出来的那种贪婪的神情,真叫人吃惊。我再也想不到,人的脸部的肌肉,通过简单的变化,可以表达出那么强烈的意念。
我对他的这种神情感到很厌恶,转过头去,不去看他。但丁的声音之中,仍然充满了那种极度的兴奋:"我们这就走。"
我吸了一口气:"至少该等到你的祖母的丧事结束吧?"
但丁大声道:"我可等不了那么久。"
他说着,又将那些金片,"拍拍"地合了起来。金片合起之后,看起来十足是一苹盒子。然后,他又摺好了地图,一起放进了一苹公事包,提起公事包,看来像是一秒钟也不愿耽搁,就向外走去。
才一出书房门,一个老年仆人就急急走了过来:"但丁少爷,老夫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但丁就大喝一声:"滚开!"
看那老仆人的神情,还像是不知道有多少话要说,但丁已根本不理会他,迳自向前走去。
我在他的后面,看看他的背影,在刹那间,我忽然想起了本来听来莫名奇妙的几句话,那几句话,是金特在珠宝展览会上的"演词":"珍宝为甚么会吸引人,它所代表的价值,为甚么可以驱使人去做任何事……在珍宝美丽的光辉之中,可能就有着人类的灵魂。"
如果有灵魂的话,但丁的灵魂现在哪里?只怕早已飞到那个满是珍宝的山洞中去了。
接下来,但丁一分钟也不浪费地赶向目的地,他先是高速驾车,到了机场,还是用那架飞机,飞往土耳其,直接降落在那个湖边的一个中型城市的军用机场上。
我不知道他利用了甚么人事关系,飞机不但降落在军用机场,而且,他又弄到了一辆吉普车和足够用的设备。这些,全是在飞机降落之后,他留我在机上,一个人下机,只花了二小时左右就办到。
他驾着吉普车,和我一起驶离机场,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但丁显然准备连夜赶路,他嘱咐我打开地图:"到湖边,只有二百多公里,太阳升起之前,我们一定可以看到湖水。"
我没有说甚么,自从离开了瑞士日内瓦湖边的那所房子之后,但丁兴奋得不可遏制地不断讲话,有时,一句话重覆很多遍,我却表现得十分沉默,我需要思索,事态已经相当明朗,简单来说:有某一种力量,在寻找地球人的灵魂。
是甚么力量,它为甚么要搜寻地球人的灵魂,这种搜寻已经多久?我全不知道,所知道的只是:这种力量,以"光环"的形式出现。
人是一直认为自己有灵魂。这种信念,支持了人类许多活动,也成为人类整体社会生活中道德规范的一种支柱。虽然一直以来,灵魂虚无缥缈,不过这个名词,已经成了人性美好一面的一个代表,在意念上来说,非有它的存在不可,它成为抵制某些劣行不能妄为的力量。
如果一旦,当人类发现根本没有灵魂,那会在人类的思想观念上,引起何等程度的混乱?
一种冥冥中不可测的力量,一直在人类的思想中形成一种约束,突然之间,这种约束消失了,那等于人性美好的一面消失,丑恶的一面得到了大解放,再也无所顾忌。在有这种约束力量的情形下,尚且不断迸发的劣根性,会像火山爆发一样地炸开来。
或许,就是由于人类早已开始发现了根本没有灵魂,所以,灵魂作为一种约束力量,已经越来越薄弱,以致人性的丑恶面,已越来越扩大?
我的思绪十分紊乱,一个接一个问号,在我脑中盘旋着,我又想起了乔森,乔森自己毁灭了自己的肉体生命,是不是已达到了目的,证明了有灵魂?还是灵魂的存在,如金特所说,是一种"反生命"?只有到了那个境地,才能明白,不然,无论如何不明白。
我一直在想着那些,所以,有时候,但丁的话,我全然没有反应,听来全是他在自言自语。
吉普车由但丁驾驶,他要采取甚么路线,我也无法反对,在月色下,车子驶上了一个石岗子,跳得像是墨西哥跳豆,我叹了一口气:"路真不好走。"
但丁神情越来越兴奋:"快到了,快到了。"
他一面说,一面将车速提高,令得车子不断地在大小石块上弹跳。
车子经过的是土耳其南部十分荒凉的地区,不见人影。我只好想像一下,当日但丁的祖母在这种地方,向着不可测的目的地前进的情形。
突然之间,我想到,但丁祖母在叙述中,似乎对她当年的这段旅程,说得十分简单,回想起来,其中像是故意隐瞒了一些甚么。会不会那光环一直跟着她,而她隐瞒了没有说出来?
我无法肯定这一点,只觉得有这个可能。而且,我也无法推测她有甚么理由要隐瞒。
过了午夜之后,但丁的情绪更接近疯狂,他加速驶上了一个坡度相当高的山坡,使车子在向上驶的时候,随时有可能一直翻跌下去。
等到车子驶到了山坡顶上,他陡然停下了车,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
向前看去,已经可以看到大约在几十公里外,在月色下闪烁着耀目银色光芒的湖水了。
但丁指着前面,转头向我望来,我知道他要说甚么,忙抢在他的前面:"是,我知道,你快成为世界上拥有珍宝最多的人!"
我这样说,只不过重覆了他说过十多遍的一句话,可是他在听了之后,却怔了一怔,像是在刹那之间,想到了甚么:"我们,我们要成为世界上拥有珍宝最多的人。"
他一直都是说"我"的,这时忽然变成了"我们"。我虽然觉得有点奇怪,可是却也没有在意,只是道:"还是你,分珍宝的时候,我让你多拿一块好了。"
但丁哈哈地笑了起来。自从但丁向我提起珍宝开始,我一直不是很热心。那绝不是说,珍宝对我没有吸引力.我只是没有但丁那样狂热。当车子驶下山坑,越来越接近湖边,我想起满山洞的珍宝,我也不由自主,有点气息急促,一点也不觉得但丁把车子开得太快。
车子驶到了湖边,但丁绕着湖,飞快地驶着,朝阳升起,我和但丁都看到一串铺向前的石块。石块大小不一,加工也很粗糙,但是还可以一眼就看出,那是人工铺成。
抬头看去,石块的尽头处,是一片石屋,并不是很高,只是在湖边许多石山岗中的一部分,绝不会令人特别注目。
第十一部:满洞宝石
但丁把车子一直驶到石崖前停下。
石屋上果然有一道十分狭窄的山缝,山岗面向东。朝阳正升起,光线恰好照进山缝,可以极清楚地看到,山缝只不过两公尺深,之后,就被许多石块堵塞着。
但丁的祖母说得十分明白,当她离开之后再想回去时,有一阵震动,震跌下许多石块,将石缝堵住了。
这一带,正是中亚细亚地震最频繁的地区,极轻微的地震,也可以将山石震下来,堵塞了山缝,那倒不足为奇。
我看到了这种情形,不禁凉了半截。山缝很长--根据但丁祖母的叙述,如果全被石块堵塞了,两个人的力量,即使但丁带了炸药,也是没有法子清理。
在我这样想的时候,但丁已大叫着奔向前,挤进山缝。
他挤进了两公尺之后,自然无法再向前去,我看到他一面叫着,一面在狭窄的山缝之中,困难地抓起了一块小石块,向外抛来。
我骇然,大声道:"但丁,如果你用这个方法清理堵塞的石块,我估计需时两千万年。"
但丁又很困难地抛出了一块小石块来,喘着气:"当然不会一直用这个办法,但少一块石头阻塞去路,也是好的。"
我只好苦笑,他急到这种程度,很值得同情。我叫道:"出来吧,别浪费时间了。"
但丁总算肯挤了出来,但在他出来的时候,还是带出了两块小石头。他的嘴不够大,要不然,我想他会用口叼出一块石头来。
我们两个人合作,大约花了半小时的时间,就装好了炸药。
我和但丁,都不是爆炸专家,也无法估计我们所放的炸药是不是恰到好处,只是靠盲目的估计,然后,把药引拉到了车子附近,但丁的手一直在发抖,无法点燃药引,我自他的手中夺过打火机来,点着了药引。
药引在着火之后,"嗤嗤"地向前烧着,我们的心中都很紧张。不过这时的情形是,就算有错误,也来不及改正了。
我屏住了气息,等着,药引烧进了山缝,紧接着,"轰"地一声响,浓烟迷漫,将整个山缝口,全都遮住了,一时之间,甚么也看不到,只听到连续不断的石块滚动声。
但丁握紧我的手,浓烟过了好一会才散开,看清了爆炸的结果,我和但丁都发出了一下欢呼声。
爆炸的结果,正是我们预期的结果:塞在山缝中的大小石块被炸松了,有许多,已经因为松动,而滚泻到了山缝之外,令得山缝看起来更深。
我奔到山缝前,向内看去,可以看到,至少有十公尺左右,可以供人很吃力地爬进去,一次爆炸而可以有这样的成绩,理想之至。
当天,我们一直工作到日落西山。包括了另外两次的爆炸,和将大小石块,通过了一条临时搭配起来的运输带运出去。由于山缝十分狭窄,把石块从山缝中弄出来的时候,身子连转动一下都不能。这种工作环境,令我想起中国的采石工人,在端溪的坑洞之中采端砚的原石。
天色黑了,我们疲倦不堪,我上了车,放下了前面的座椅,躺了下来。我向但丁道:"你一定要休息,不然,要不了两天,你就会脱力而死。"
但丁在车边伫立着,一口又一口吸着烟,大口喝着温热的罐头啤酒、衣服因为汗湿而贴在身上,满身污秽,他那种情形,和出入一流酒店,一副花花公子模样的但丁相比较,简直换了一个人。
他道:"我会睡,你别管我。"
我没有法子管他,太疲倦,一闭上眼,已经睡着了。
当我一觉睡醒,睁开眼来,天色相当昏暗,转头一看,但丁并没有在车上,我探出头去,看到他睡在地上,睡得很沉。当地白天相当热,但是晚上气温相当低,我拿起了一条毯子,想下车替他盖上,就在我一坐起身来之际,我突然看到山缝之中,有亮光在闪动。
我第一个想法是,但丁忘了将照明设备熄掉,所以才有光亮透出来。
我下车,将毯子盖在但丁的身上,但丁睡得像死猪。
亮光从山缝里面透出来!
然后,我向山缝走去,亮光一直自山缝中传出。我到了离山缝口极近处,光亮忽然熄灭了。我陡地呆了一呆,自然而然地问:"甚么人?"
我得不到回答。我感到了一股寒意,连忙后退了两步,山缝中仍然一片漆黑。
我在呆了片刻之后,摘下悬在腰际的电筒,向山缝内照去。
电筒的光芒,一直可以射到山缝还被石块堵住的地方,绝对没有人,也没有看到任何可以发光的物体。我熄了电筒,思绪混乱,陡然想到了一点:那光环,那神秘的光环。
刚才,我看到的光亮,会不会是那种神秘的光环发出来的?
一想到这一点,我不禁大是兴奋。我一直期待看遇到这种神秘光环,如果是它,那真是太好了。我在山缝口,又等了一会,仍然未见有任何光亮,我只好压低了声音:"你刚才曾出现过,希望你再出现,我想和你交谈。"
我一连讲了好多遍,可是一点反应也没有,这令我十分失望,只好缓缓转回身去。这时,天色十分黑暗,突然之间,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出现在我面前的地上。
这种情形,真令我震呆:在我的身后,有光线射出来。
那也就是说,我一转身,山缝中的光线又亮起来了。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如何才好,转回身去?我想那神秘的光线,一定又会消失,所以,我决定甚么也不做,只是吸了一口气,继续慢慢向前走。
当我在向前走看的时候,我留意地上影子的变化,如果影子越来越短,那就说明背后的光源,没有移动过。
可是,我向前走了好几步,地上影子的长短,完全没有变化,这令得我又惊又喜:证明光源是移动的。而据我所知,那神秘光环,也会移动。这时,极有可能,那神秘光环,就在我的身后。
好几次,我想转过头去看上一看,但是又怕一转过头去,它就消失,所以我只好仍然向前走着,不一会,我已经来到车子前面,但丁躺着的地方了。
在那短短的几十步路程中,我心中不知转了多少念头,想的全是如何才能使那光环不要离开我,好让我和它作交谈,但是我却想不出甚么办法来。
当我来到了但丁的身前之际,我停了一停,我的影子。投射在但丁的身上,就在我仍然不知道如何才好之际,但丁忽然醒了过来。
他先是略动了一动,然后,睁开眼来。当他初睁开眼来之际,他还是十分疲倦的样子,可是,就在不到百分之一秒的时间内,他刷地坐了起来,眼睛瞪得极大,一副惊讶之极的神情,望着我。
也就在那一霎间,我面前的影子消失。我留意到,但丁极度惊讶的神情,也变得十分疑惑,用手搓着眼睛,我转过身去,身后甚么也没有。
我等不及但丁站起身来,忙蹲了下去:"但丁,你刚才看到了甚么?"
但丁摇了摇头:"我应该看到甚么?我想一定是太疲倦,眼花了。"
我听得他这样说,知道他一定是真的看到了甚么,又问道:"是光环?那种神秘的光环?你祖母遇到过的那种?刚才在我的身后?"
但丁睁大了眼:"没有看到甚么光环。"
我呆了一呆,但丁没有理由撒谎的,那么,他看到了甚么东西?
我极快地连问了三遍,但丁用手比着:"好多光,从你的头部发出来,不,也不应该说是光,只是很多光线……你头上,像是在冒着火,而从你头上冒出来的火之中,又有很多光线,错综复杂地环绕着,看来像是一个甚么图案。"
我用心听着,可是却没有法子听懂他的形容,不禁气恼道:"你在胡说八道些甚么?"
但丁道:"就是这样。"
我只好道:"请你再详细说一遍。"
但丁又说了一遍,比较详细了些,但还是差不多。刚才,我头上有"火"冒起来,自"火"上,有许多环状的光线射出来,像是一个图案。
我不禁苦笑,我一直以为那神秘的光环跟在我的后面,原来不是。至于我头上冒起"火",那更不可想像。
我抬头向上望,星光稀落,天已快亮了,我道:"该起来工作了。"我一面说,一面直起身子来,却又不由自主,伸手在头上摸了摸。
但丁也随着我站了起来,他突然道:"对了,刚才,你的头发,根根直竖,每一根头发都有火光冒出来,所以,你看来,才像是整个头上,有一蓬火。"
这一次,他总算形容得具体了些,但仍然不可思议。刚才我头发根根倒竖了?
当天的工作更辛苦,每当满身是汗,挤出山缝,等候炸药爆炸,我和但丁在烈日之下互望,都只好苦笑,但丁说了好几次他没有选择错伙伴,一副衷心感激的样子。这一天,有一点小意外,有一队土耳其士兵经过,给但丁用流利的土耳其语打发走了,但丁自称是政府派出来的勘察人员,没有露出甚么破绽。
一天的工作,又打通了十公尺左右,爆炸声已相当空洞,明天大有希望可以进入那个山洞。
当晚,我仍是倦极而睡,但午夜时分就醒来,希望再看到有亮光,然而一无所见,等了一小时,再度入睡,等再醒来时,天已亮了。
和前两日一样,吃了些罐头食物,再度开始工作,在当天的第二次爆炸,清理了石块之后,但丁在前,我在后,一起向山缝中挤进去,已可以强烈地感到,前面有一股相当清新的气流,向我们涌过来。
那等于在告诉我们,去路打通了。
但丁兴奋得大口吸着气,不断问我道:"你感到没有?你感到没有?"
我当然可以感得到,在石块和石块堆叠的隙缝中,有相当强的气流在涌出来,我们又安上了一支小炸药,然后,退出山洞,引爆,浓烟冒出,我的心情紧张。
但丁更紧张得不等浓烟消散,就想进去,我用力才能把他拉住。他急得像是恨不得向山缝中大口吹气,好令浓烟早一点消散。
我虽然同样感到紧张,但是看到他的这种神情,还是觉得可笑:"先检查一下照明设备,不要好不容易,进了里面,像你祖母一样,甚么也看不到,随便捞两把东西出来!"
但丁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他双手合十,身子在不住发着抖,连带讲起话来,都是声音颤抖的,他正在喃喃自语:"求求你,别让我失望,别让我失望,求求你。"
他说着,手指互相扭在一起。看他的样子,痛苦莫名。但丁本来很快乐,他拥有不少珠宝,而且,他对于各种珍宝的专家级的知识,也使他有极高的社会地位。像他这样的人,在全世界范围而言,都是上层人物。
可是这时他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痛苦,真叫人吃惊。
这种情形,令我发怔,但丁一直在祈祷,我也不知道他信奉的是甚么宗教,他将他叫得出来的神灵,全都叫了出来。好不容易,自山缝中冒出的浓烟,渐渐消散,但丁向我望来,我点了点头,但丁犹豫了一下:"你……你先进去。"
我点头,拿着强力电筒,侧身向山缝中挤进去,连日来,在这狭窄的山缝中挤进挤出,已经不知多少次。
但丁也挤了进来。我的距离不远,要是两个人都伸直手臂的话,手可以碰到手。
不多久,我就发现我们最后一次的爆炸,十分成功,碎石被爆炸力量震散,前面是一个山洞。
越来越接近那个山洞,突然之间,我和但丁两人,都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惊叫声来。
在电筒的光芒照耀下,我们都看到了难以形容的光彩。真是难以形容!光彩突然间从地面上迸射出来,那样夺目,那样艳丽,超越了人的视力所能接受的地步。
我感到了窒息。早已期待会在那个山洞中找到珍宝,在那一霎间,我还是无法想像那些光彩是甚么东西发出来的!但丁用一种极其尖锐的声音叫道:"天,你看那些宝石!你看那些宝石!"
那一大片夺目的光彩,映入眼睑,看不清那是甚么,这时,定了定神,仍然看不清那么一大片,每一种光彩,都是闪耀的,流动的。但至少已经可以看出来那些光彩,由许多不同颜色的发光体发出。那些物体,本身不会发光,光芒照射上去,它们反射出令人心惊目眩的光彩,全是各种各样的宝石:大颗的红宝石、绿宝石、钻石,和许许多多颜色艳丽,看得人连气都透不过来的宝石,满地都是。
全副心神都被山洞中的景象所吸引,在艳丽夺目的光彩之下,所联想到的,是这些宝石,每一颗在世界珠宝市场中的价格,和它所代表的大量金钱。根本没有任何余地再去注意究竟过了多少时间!宝石本身的美丽,实在是在次要的地位,真正的美丽,是它所代表的大量金钱。
我只记得,突然之间,我们的身边,已全是宝石的夺目光彩,我们己身在山洞之中了。
我和但丁都不住叫着,尽管我不财迷心窍,可是我还是不断地叫着,那种莫名的兴奋情绪,超过了一切。但丁大叫着,张开双手,整个人,突然向地上扑了上去。
但丁这样的动作,结果是令得他自己的身子,整个重重仆在地上,这一下摔得极重,可是他却完全不觉得,他把自己的身子,紧紧贴着地面,双手则用力扒拨着,将他双手所能及到的范围之内的大大小小各色宝石,都抓到身边来。
各种宝石聚成了两小堆,就像是儿童在沙滩上堆积起来的沙堆。
然后,他不断地笑着,在地上爬着,做着同样的动作,直到把山洞中所有的宝石,都堆成了小堆,总数约有二三十堆之多。
我在他忙碌的时候,也一样没有闲着,只不过和他不一样,我并没有将宝石聚成堆,只是一颗一颗拾起来,把它们放在强烈的电筒之前,用光照射着。光线透过那些宝石,我得微眯起眼,因为反射出的光芒实在太强烈。
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注视着一颗相当大的纯蓝色的碧玺,这种被称为"碧玺"的宝石,我知道并不是太名贵的宝石,可是我从来也未曾见过那么大,颜色这样纯蓝的一块蓝碧玺。
电筒的光芒透过这块宝石,我闭着一苹眼,令睁开的眼睛尽量接近它,然后,我整个人,一下子就被那种纯蓝色所包围,像是全身都浸在最清澈的海水之中。而这片海水又是那样清纯,不含任何杂质,清纯得完全没有生命。
这样的感觉,令人不免有点伤感,那么美丽的宝石,没有生命,在感觉中,我已经进入了这颗宝石,那种纯净透澈的蓝色,可以令得一切生命,都为之凝冻,成为宝石的一部分。美丽是美丽极了,但丝毫没有生命的成分在内。
我怔怔地看着,在一片蔚蓝之中,我不禁又想起了金特的话:人的灵魂是在宝石之中?如果是的话,人的灵魂在进入了宝石之后,也一定冻凝而不再活。再照金特的说法,灵魂只是一种反生命的形态,根本不能用"活"字来形容,那么,进入了宝石之后的灵魂,又是一种甚么形态呢?
我的思绪越来越混乱,突然之间,我激动起来,用力将手中的那块纯蓝碧玺,向洞壁上扔去,我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被我摔裂了,我顺手又拣起一块琢磨成四方形,足有我手掌四分之一大小的祖母绿,用同样的方法观察它。
祖母绿并不是那么纯净,在它的内部,有着薄纱一样的裂纹。这种被内行人称为"蝉翼"的裂纹,由许多极其精细的图案所组成。只怕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美术家,可以把图案形状的变化,表现得如此之复杂。把那些组成图案的线条扩展开来,那就像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宇宙,一种超乎我们生存的世界的另一世界。
我们生存的世界,也由各种各样线条组成,祖母绿内部的那些线条,就组成了另一个世界。我抛开一块,又取起一块,在每块不同的宝石之中,都看到了异乎寻常的景象。我也知道,我不单欣赏它们的美丽,而且也对宝石的内部,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探索,那是受了金特那番话的影响。我也想在宝石之中找出人的灵魂来?
我在想:是不是可以让我看到一些奇异的现象?这种心情,倒颇有点像夏夜,在旷野之中,等候不明飞行物体带着外星人降落在眼前。
我的行动告一段落,我发现地上的所有宝石,都被但丁集中起来,但丁也挺直了身子,望着我:"卫,我们两人,是世界上拥有宝石最多的人。"
我点了点头:"恐怕是。"
但丁忽然笑了起来:"卫,求求你,别把你分得的宝石一下子就全卖到珠宝市场去,不然,只怕要跌去九成价钱了。"
我摊开了双手:"我分到的宝石?"
我并不是做作,对着那么多的宝石,我没有不动心的道理,但是我从来也没想到过"分"这回事。但丁一听得我这样问,怔了一怔:"当然是分,这里一共是二十四堆,我们一人一堆,你先拣好了。"
我吸了一口气,想了并没有多久,就道:"但丁,当你提及宝藏的时候,我根本不相信……"
但丁有点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头:"可是我们现在已经找到了它。"
我笑了一下:"一般来说,在小说或电影中,当两个合伙人,千辛万苦,找到了宝藏之后,总不会有甚么好结果。"
我这样说,只不过想开开玩笑,可是但丁却极不耐烦地转过身去:"你在胡说八道些甚么?"
我道:"我想说,我根本不想和你分……"
我这句话才讲到一半,但丁整个人都震动起来,他霍然转过身,手中的强烈电筒直射向我,以致令得我在刹那之间,甚么也看不到。
用电筒直射向另一个人的脸,这十分不礼貌,我一面用手遮向额前,一面向旁退去.一面道:"你干甚么?"
在我向旁退开之后,电筒的光芒照不住我,可是双眼刚才受了强光的刺激,一时之间,还是甚么都看不到。我的喝问,也没有回答,只是听到但丁发出浓重的喘息声。
我呆了一呆:"但丁,你不舒服?"
但丁发出了一下十分怪异的声音,这时,我可以看清他的样子,我看到他神情惊恐已极,还带着极度的愤怒,身子半弯着,一副准备决斗的样子,盯着我,身子在发抖,面内在抽搐。
我不禁吓了一大跳,以为山洞之中忽然多了一个极其凶恶而我还没有发现的敌人,我立时机警地四面看,可是山洞之中,除了我和他之外,根本没有别人。
我忙道:"但丁,发生了甚么事?"
我一问之下,但丁用一种震耳欲聋的声音尖叫道:"你,你刚才说的话,是甚么意思?"
我又是一呆,我刚才说甚么了?我刚才不过说,我不想和他分那些宝石,话只不过讲到一半,他就用电筒向我照射了过来--我陡然明白他为甚么会这样子了。他,老天,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他以为我不想和他分享,是为了要独吞。
我忙做着手势,令他镇定一些:"你听着,你完全误会了,我说过不想分,是真的,我不会和你分……"
但丁尖叫着:"你要独吞?"
我大力摇着头:"不是,全给你。"
但丁震动了一下,一脸不相信的神色。我向前走出了一步,我只不过走出了一小步,可是但丁却立时尖声叫着,向后跳出了一大步,那副戒备我向他攻击的神态,真令我啼笑皆非。
我又好气又好笑:"你在找我作你的伙伴之前,一定会很好地了解过我,如果我要向你攻击,你能对付得了?"
但丁吞了一口口水:"你……你是说……"
我道:"我说的话,就是我的心意,这许多宝石,全是你的,或许我需要其中的一颗,带回去给我的妻子,其余,我完全不要。"
但丁的脸色青白,喃喃地道:"为甚么?为甚么?"
我道:"没有这些宝石,我也过得很好。而且,我相信这些宝石,落在你的手里,比在任何人手中都好,你不会轻易出售,也不会令它们损毁,更何况,你是鄂斯曼王朝的唯一传人,这个宝藏,本来就是你祖上的。"
我用了最简单的话,使他明白我的心意,但丁的神情变得极其激动,他突然发出像哭泣一般的声音:"卫,原谅我!"
我大是愕然:"原谅你甚么?"但丁向我走来,一面走,一面伸手入袋,当他再伸出手时,我看到他的掌心,托着至少方鸽蛋大小的一颗钻石。
第十二部:和一种生命形式的对话
那颗钻石,呈现着一种极其柔和的粉红色的光彩。那种粉红色,几乎是觉察不到的,但是却又可以一眼就看出它的确有着粉红色。那是一颗一望而知是极品的天然粉红色钻石。
但丁托着那块钻石:"请原谅我的私心,我……藏起了这颗钻石,它……实在太美了,现在,我把它给你,送给尊夫人,我相信这是这里几千块宝石之中,最好的一颗。"
我笑道:"你可以保留它,我随便拣一颗好了。"
但丁的神情,诚挚得几乎哭了出来:"如果你拒绝的话,等于不肯原谅我的过失。"
听得他这样说,倒不能再拒绝:"好,我就要这一颗。"
我伸手在他的掌心,把那一颗钻石取了过来,但丁慢慢缩回手去。我把钻石捏在手里:"我们在山洞里已经多久了?快将这些宝石全弄出去吧。"
但丁忙道:"是,是。"
他自腰际解下了用羊皮制成的袋子。他对于找到宝藏十分有信心,是以一直把空的羊皮袋子系在腰际,我没有他那么有信心,这时只好脱下了上衣来,在袖口打了两个结。
我们把各种各样的宝石,一把一把抓进去。等到我的上衣的两个衣袖,再也装不下,他手上的那个羊皮袋,也已装满了。
但丁还在用电筒四下照射着,在山洞角落里的宝石,他也不放过,直到肯定,整个山洞中的宝石,全都装了起来,他才欢啸着,向外走去。
我跟在他的后面,想着这一次奇妙的经历,真是令人兴奋,又想到我把那颗粉红色钻石给白素的时候,一定可以听到她的赞叹声。一面想,我一面问:"但丁,我们这次经历,是不是可以公布出来?"
但丁道:"不,不,没有必要,让世界上每一个人去揣测这些珍宝的来历好了。"
我道:"真可惜你不同意。你还记得金特这个怪人,他把珍宝和人类的灵魂联在一起,真有点不伦不类。"
但丁对我的这句话,没有甚么反应,只是闷哼了一声。我们一面说着,一面在向外走,又已进入了山缝中十分狭窄的部分。
我一再强调山缝的狭窄,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和一个狭窄的空间,有十分大的关系。我们行进的山缝窄,还好人的身子是柔软的,可以挤得过去,但人的头部是硬的,山缝的宽度,恰好可以供人侧着头缓缓地前进。那时,但丁在前面,在移动身子之前,他首先要设法把那一大袋珠宝先推向前,身子才能跟着移动。
我的情形也是一样,所以我们前进的速度相当慢,我和但丁之间的距离十分近。就在这一段最狭窄的山缝之中出了事。当时,我们手中无法拿电筒,在黑暗中前进,所以在出事之前,绝没有预防但丁会有甚么动作。
我正在吃力地移动自己的身子,突然听到一下"嗤"的声响,接着,一股浓烈的麻醉剂的气味,扑鼻而来。不到十分之一秒,已经判断发生了甚么事:有人向我的脸部,在喷射麻醉气体。
当有人向你的脸部喷射甚么时,本能的反应,一定是转过头去避开它。这时,我的反应,就是这样。可是,我却忘了处身在一个极其狭窄的空间,我只能侧着头,根本无法转过头去。
我张大口想叫,可是已经迟了。我已经吸入了那向我喷来的麻醉气体。在我昏过去之前的一刹间,我只来得及想到了"但丁"两个字。
我不知道自己丧失了知觉多久,当逐渐恢复知觉,只感到头痛、口渴,和全身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压迫感。
我很快就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而且,立即可以肯定,我的处境,一辈子也没有比这时更糟糕过。
我还挤在山缝中,看来,丧失了知觉之后,我未曾动过。
这本来不算甚么糟糕,可是当我伸手向前的时候,我却摸到了许多石块,堵在我的前面,我立时向前移动了一下,勉力取出了电筒来,向前照着,前面的去路,已全被石块堵住了。
那当然是曾经有过一次爆炸的结果。
就算我的头再痛些,也可以明白发生甚么事。有人用强力的麻醉剂,喷向我的脸,令我丧失知觉,然后,他引爆山石,将出路封住。我被困在山腹之中了!在这样人迹罕到的一个地方,我被困在山腹中了!
做这件事的人,当然就是但丁。
在不到十秒钟的时间内,我将我所知道的骂人话,全都想了一遍,而在第十一秒钟,我知道就算我精通全世界的骂人话,也不发生作用。
我该想想办法,应该怎么办?
首先感到,挤在山缝中,不是办法。
我缓缓地移动着身子,不再向前,而是后退。后退的路并没有被阻,不多久,我就回到了那个山洞之中。
就在那个山洞之中,但丁曾以极其诚挚的神情,求我原谅他,要我接受他藏起来的那颗钻石。
那颗钻石,当然也给他拿走了。这时我才感到自己是多么笨,当时给了我钻石之后,伸出来的手,缩回去得那么慢,那表示他的心中是多么舍不得!
但丁这样对付我,当然早有预谋,这也就是他一听到我说不愿意和他分宝石,他立时联想到了我要独吞的原因,因为他自己想独吞。
我十分愤恨自己轻信但丁,一面伸手进衣袋,出乎意料之外,那颗粉红色的钻石,居然还在。这算甚么?是但丁留给我的殉葬品?我立时否定了这个想法,但丁才不会把它留下来给我。这颗钻石之所以还会在我的口袋中,是因为它放在我另一边的口袋中,在那个狭窄的山缝之中,我相信但丁一定经过了不少努力,而无法把手再挤过我的身子,在我口袋中把这颗钻石取出来,所以才逼得放弃的。
我把这颗钻石握在手里,心中不知道是甚么滋味。用电筒照射一下,钻石的光彩极其夺目。这颗钻石,在市场上,至少可以令人一生无忧金钱,但是在这里,一块光彩夺目的石头,价值不会大于一片面包。
很快,我就发现,要在这个山洞中另觅出路是不可能的,山洞绝无通道。我再估计,我的体力,是不是可以支持得到把堵塞山缝的石块掀开,使我重见天日?
这是无法估计的事,事实上,这看来也是唯一的办法了。我一面想,一面深深吸着气,把电筒熄了,以节省一些电力,同时,在黑暗中,也可以使我冷静些。
我完全明白在绝境中,所作的一切努力,可能一点也不能改善处境。但是我非做不可,因为如果我不做,我就只有等死。
我自知性格中有许多缺点,但可以肯定:我不会等死。休息了五分钟,我向山洞的出口处走去,准备到了有石块堵住出路处,就尽我所能,把石块一块一块移开去,希望能够有一条出路。
我决定了这样做,也开始了这样做,大约是在三四小时之后,我发现那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在这三四小时之内,我已经筋疲力尽,大约也被我搬开了几百块大小的石块,可是在我面前的,可能还有几千块、几万块。我已榨尽了自己每一分体力,而搬开了几百块之后,我几乎没有前进过。尽管我心中万千分不愿就此放弃,可是我知道,我非放弃不可了。我甚至连再睁开眼睛的气力也没有,我闭上了眼,任由汗水从我的眼皮淌过,一直向下淌。
我突然想到:"天国号"上的官兵,在接到了上头的命令,要他们殉国,他们是不是也同样绝望?
我很奇怪自己何以突然想到这一点,我和天国号上的官兵不同,天国号上的官兵,海阔天空,他们处于绝境,只是他们的一种信念,令得他们非要去死不可。
而我,一点也不想死,只不过是我陷身在山腹之中,所以非死不可。
我不由自主苦笑,又想到:天国号上的官兵,在临死之前,他们的感觉--我不愿想天国号上的官兵,可是却偏偏一再想到,这令我感到极度的怪异。
而这种怪异的感觉,迅即令我感到了震栗:我不是自己要去想天国号上的官兵的,而是有甚么人在想,我感到了他在想。或者说,是有甚么力量,强迫我在想。
这种怪异的感觉,令我感到,我已在死亡边缘,我甚至已不能控制我的思想。
接下来,我的思绪,更加不受控制。
我告诉自己:我不要再想天国号的事。
但是我却想到:天国号上那么多官兵死了,没有灵魂,一个灵魂也找不到。
我告诉自己:别去想他妈的灵魂的事。
可是我却立即又想到:乔森死了,乔森为了求自己的灵魂出现市死,可是,也没有灵魂。
我告诉自己:我也快死了。
我想到:你有灵魂吗?
这使我陡然一震,我应该想到"我有灵魂吗?"可是我想到的却是"你有灵魂吗?"却不像是我自己在想,像是有人在问我。
我感到有人在问我:在这个山洞之中,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不可能有人问我问题。
在那一霎间,我的思绪,真是紊乱到极。一个人,会忽然有自己根本不愿想的思想,这是一种甚么样的情形?我无法用文字去形容这种情形。
可是,我极不愿想到的问题,还在不断向我袭来,那情形就像是有甚么精灵,忽然进入了我的脑部,用他们的意愿,在刺激着我的脑神经,使我不断地想到他们的问题,反倒是我自己要想的事,无法达到思索的目的了。
(事后,我才想到这种情形,可以用一种现象来作比喻。)
(我的脑部,本来在接收着我自己的思想,就像一座收音机,一直在接收着一个固定的电台。但是忽然之间,有一股强力的电波侵入,把原来的电波排挤。在这样的情形下,收音机就会听到两个电台的声音,其中一个,是外来的干扰。)
(我那时的情形,大抵就这样。)
那种不是属于我自己思想的问题,还在继续不断地袭来,每一个问题,都像是在催促我的灵魂,快点出现。这许多问题,和我自己根本不可能回答的紊乱思绪纠缠在一起,简直快将我逼疯了,令得我在忍无可忍,陡然大叫了起来:"别再问我了。"
当我大叫了一声之后,我自半疯狂状态中,突然惊醒过来。
但是静了没有多久,问题又来了。
这次的问题是:"为甚么别再问了?是不是你根本没有灵魂?"
我有一次忍不住大叫:"我没有,你们有?"
我自然而然这样叫出来,当话出口之后,我又陡然震动了一下,我感到,我必须尽我一切力量,集中意志,好好来想一想。不管我的处境恶劣,我还是要好好想一想。
我刚才叫出来的那句话:"我没有,你们有吗?"这句话,乔森曾不断叫过。当乔森在这样叫嚷的时候,他的助手,认为他是在说梦话,而我,则认为他是和某些神秘人物在交谈。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全不是,乔森当时的情形,和我一样!他在遭受着不是属于他自己思想的问题的袭击。金特一定早知道,他说乔森"正遭受着一些困扰"。我直到现在,才知道这种"困扰"如此要命。
乔森道受着这样困扰,他的一切怪行迳,全可以了解。有好几次,他行踪不明,等到再出现时,又满身是汗,疲累不堪,看来像是做过长时期的苦工。他一定是躲到甚么小酒吧去,想用酒精麻醉自己,甚至于,他曾用毒品来麻醉自己,想把脑中不属于自己的思想驱走。
乔森没有对我说出这种情形。事实上,他即使对我说了,在我有亲身体验之前,也不容易明白。这种情形,根本不可能向任何人诉说。
乔森终于采用了坚决的方法,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乔森那样做,我绝对可以了解,因为没有人可以长时期忍受另一种思想的侵袭。而且更要命的是,这另一种思想,还不断地问你有没有灵魂。
谁肯承认自己没有灵魂?但是,谁又拿得出自己的灵魂来给人看。
乔森终于走上了结束自己生命的这条路,他实是非如此做不可。他希望藉着生命的结束,灵魂就会出现,好让那个问题有答案。
我如今的情形,大致上和他相同。所不同的是:他自己结束生命,而我,环境逼得我的生命非结束不可!
我迅速转念,那不属于我思想的问题,一直没有断过,我不由自主喘着气,哑着声--我不明白自己的声音何以变得如此嘶哑,老实说,我极度疲累:"别再问了,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有灵魂。或者,生命结束,灵魂就会出现,你们大可不必性急,我的生命快结束了,我的灵魂或许就会出现,来满足你们的好奇心!"
当我在声嘶力竭地这样叫了之后,不属于我思想的话,又在我自己的脑中响起来,充满了嘲弄的意味:"每一个人都认为生命结东之后,灵魂会出现。可是不,生命结束,并不能导致灵魂出现。天国号上那许多官兵,一个灵魂也没有出现,乔森生命结束,也没有灵魂出现。只怕你死了之后,也同样不会有灵魂出现。许久了,许久了,许久许久,不知有多少人生命结束,可是一个灵魂也未曾出现。为甚么不肯承认根本没有灵魂?"
我坐着,感到极度的虚弱,流出来的汗,又冷又稠,像是经过冰冻的浆糊。我挥着手:"好,我们没有灵魂,没有!"
那不属于我自己的想法,仍然不肯放过我,嘲弄的意味更甚:"你第一个肯承认自己没有灵魂,那说得通么?你们自有文化以来,一直都在歌诵着灵魂,认为肉体只不过是一个短暂的现象,灵魂才永恒,而你们居然没有灵魂。要是所有的人,都明白了,你们这种生命,有甚么价值,和任何最低级的生物,有甚么不同?"
我大口喘气。这时,我又明白了青木何以要在他的钗述之中,故意隐瞒了一段他被那种神秘光环追问的那一段经历。那真不好受,没有甚么人愿意提起它。
这种一个接一个的问题,目的是把人的生命价值,贬低到了和一个水螅相等的地位。
可是,我们是人,任何人在这样的情形下,都会尽一切力量挣扎,把人的地位提高,至少,比一苹水螅要来得高。
可是,再努力挣扎又有甚么用?没有人可以令自己的灵魂出现,灵魂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灵魂不是一块手帕,可以随便从口袋中拿出来给人看。就算像乔森那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仍然证明不了甚么。
我想起了青木,又令我想起了但丁的祖母在她的叙述之中,曾提及她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感到那种神秘的光环,在向她讲话,但是她又不是实际上听到声音,只是感觉声音。
我当时不明白她这样形容是甚么意思,现在我明白了,她的情形和我一样。
我现在的情形,和青木曾遇到过的一样,和但丁祖母曾遇到过的一样,也可能是乔森曾遇到过的一样。可是那种神秘的光环呢?为甚么他们都曾见过那种神秘的光环,而我未曾见到?
当我想到这一点之际,我挣扎着,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你们在哪里?让我看看你们。"
我一面叫着,一面努力睁开眼来。
这时,浓稠的汗,已令得我的视线十分模糊,睁开眼来之后,山洞中一片漆黑,甚么也看不到。我按下了电筒的开关,电筒射出光芒,照向对面的山壁,在山壁上现出一团光芒,看来倒像是一个光环。
我"哈哈"笑了起来:"这就是你们?你们连形体都没有,看来,更不会有灵魂。"
我这时的精神状态,又几乎半疯狂,所以,一面说着,一面不断挥舞着手。这种动作,全然没有意义的。
我挥着手,叫着,但是在突然之间,我停止动作,又再挥手。
电筒握在我的手中,我挥手,自电筒中射出来,照在对面山壁上那团光芒,应该跟着动才对。我突然发现,手臂在动,电筒在动,可是,对面山壁上的那一团光芒,却一动也不动。
我再次挥动手臂,山壁上的那团光芒,仍然不动,我忙循手中的电筒看去,发现电筒所发出来的光芒,极其微弱,只是昏黄色的一点。
电已经用尽了。那么微弱的电筒光,根本不可能照射到十多公尺外的山壁上。
那么,山壁上的那团光芒是……
我陡然震动了起来:那是……那就是那种神秘光环,就是它!
我感到的震动如此强烈,以致电筒自我手中,跌了下来。也就在这时,我看到那光环离开了石壁,向前移来,停在半空:一个光环,在缓缓转动着。
同时,我感到了它在说话,它一定是早已在了。我脑中那种不属于我自己的想法、问题,根本就是它一直在向我说话。早在几天前,我看到的光芒,令我头发发光的,当然也是他们,他们早来了,一直在注视着我和但丁的行动。
我勉力定了定神,我一直在希望能和这种神秘光环接触,然而却在这样的情形下才达到目的!
我挣扎着,站了起来。我感到它在说:"形体?形体有甚么重要?你们有完美的形体,你们的形体,复杂到难以弄得明白,可是那有甚么用?"
我听着它指责人,也无意反驳,人的形体,的确是复杂到极,但它们完全没有形体,这又算甚么呢?
当我一想到这一点之际,我脑中闪电也似,掠过了一个念头:"对,没有形体,可能比任何复杂的形体更好。人类的灵魂,可能就是完全没有形体的一种存在,是和生命完全相反的一种反生命,没有人知道灵魂是甚么样的存在,或许它根本不在我们形体存在的空间之中,或许它的存在,根本不需要空间。你们发现不了它,就不能说它没有!"
我一口气讲着,一霎间的灵感,令得我的思路从极度的紊乱中,解放出来,又变得可以侃侃而谈,不必声嘶力竭地叫喊。
悬在我面前的光环,忽大忽小,急速地转动着,而且发出奇妙的色彩变幻。
然后,我又"听"到它在说:"这是一种狡辩,任何不存在的东西,都可以用这种狡辩去反证它的存在。"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青木、乔森,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种神秘的光环来到地球搜寻人的灵魂之后,都败下阵来,我可没有那么容易认输。
我立时道:"你绝不能否认人有思想,每一个人,都有他的思想,或为善,或为恶,或思想深邃博大,或幼稚愚昧,但是每一个人都有思想,你能叫一个人把他的思想拿出来看看吗?但是,你能否认人人都有思想吗?"
光环再度急速转动:"你的意思是:人的思想,就是人的灵魂?"
我连想也不多想:"在某种程度上来讲,可以这样说。"
光环的旋转更急:"甚么意思?"
我挺了挺身子:"人,只要自己有思想,自己在自己的思想之中确定自己有灵魂,就有灵魂,不必要也不可能把灵魂拿出来给别人看,更不必被你们……看。"
我本来想说"更不必被你们这种怪物看",但临时改了口。
光环的转动更急,在急速的转动中,我"听"到了对话。
"这种说法,我们第一次听到。"
"是的,可能对。人一定有灵魂,但我们一直搜寻不到,可能就是因为人的灵魂,根本是另一种生命的形态,不,根本不是一种生命形态,甚至根本不是一种形态。"
"那怎么样,我们的搜寻算是有结果了?"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大声道:"你们的搜寻,永远不会有结果。"
光环停止了不动,我继续道:"人自己都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有灵魂。每一个人在思想上,认定自己有灵魂,就有;认为自己没有,就没有。当人认为自己本来有灵魂,但是不再需要,就消失,不可捉摸的一种反生命现象,你们怎么能把它具体地找出来?"
我讲得十分激动,在我讲完了之后,我感到了几下叹息声。
我又道:"你们别以为我早已对灵魂有研究,实际上,我和所有人一样,绝无认识,刚才我所讲的,是我突然之间所想到的。不过,我相信,这可以解释你们为甚么永远不能成功的原因。"
我又听到了几下叹息声,光环又缓缓转动起来,我定了定神:"你们究竟是甚么,可以告诉我?"
光环的转动变得急速,好久,我没有"听"到甚么,看起来,像是我的问题不容易回答,过了一会,才"听"到了光环的声音:"我们是甚么?是一种生命的形式。"
我尖声道:"是一种光环?"
"光环?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是甚么样子,光环?或许在你看起来,我们像是一个光环,但那只不过是我们聚集了地球上的一些能源,所显示出来的一种形象,那没有意义。就像你们,有两苹手、两苹脚,就算变成了八苹手,八苹脚,在外形上有了很大的不同,但对你们生命实质的意义,不会有多大改变。"
我呆了半晌,一时之间,不明白这番话约含意。
我还想问他们为甚么对地球人的灵魂那么有兴趣,但是我还未曾问出来,只不过想了一想,就又"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你的好奇心真强烈,这个问题可以等一等,你难道不想离开这个山洞?"
自从和那个"光环"对答以后,我思绪极度迷幻,以致完全忘了自己濒于死亡。一听得他们这样提醒我,我不禁"啊"地一声:"你们有力量可以使我绝处逢生?"
光环转动了几下:"当然可以,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运用能量。"
我吞了一口口水:"例如杀人?杀那两个宫中的侍卫,和杀天国号上的官兵?"
"是的,那可以说是我们的错误,一直以为人死了,灵魂就会出现。天国号上的官兵,本来就要死,我们希望能在我们的安排之下,使人的灵魂和肉体分离,结果失败。虽然,命令他们殉国的电讯,也来自我们的意念,但这没有分别,在当时这样的情形下,天国号上的官兵,无法再生存下去。"
我苦笑了一下:"你们至少害死了乔森。"
"那更不关我们的事,乔森想自己证明自己有灵魂,可是他的方法不对,他失败了。他的行动,还不如你的一番话令我们信服。认为人的灵魂和金钱结合,人的灵魂在珍宝中,现在看来,也错了。"
我吸了一口气:"不见得完全错,的确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金钱上的利益,而改变了他们的思想,随之而令得他们的灵魂也消失了,例如但丁,就因为想独吞宝石,而想置我于死地。"
"你的意思是,灵魂,代表着人的美德和善念?"
"我不知道,我不能具体回答你这个问题,但是我绝不会说一个人在做种种坏事的时候,他的意念之中还觉得自己有灵魂的存在。"我的回答相当玄妙,但那的确代表了我的想法。
光环没有再"说"甚么,只是迅速地向外移去,当它移向山洞出口处之际,我看到了一阵光芒迸射,和听到了一阵轰隆的声响。
我忙向外走去,到了那狭窄的山缝中时,堵住山缝的石块,已经全散落了下来。我踏着碎石,向外挤去,那光环始终在我的前面。
等我终于挤出了山缝,发觉外面天色黑沉沉地,不知是深夜几时。在黑暗之中,那光环停在我的面前,看来更是清晰。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盯着那光环:"你们始终未曾回答我,为甚么对搜集地球人的灵魂,那样有兴趣?"
光环缓缓移动着,我又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你不能想像,宇宙间生命的形态,用许多种不同方式存在。我们的生命形态,你全然无可能了解,或者说,无形无态,我们为了要追寻自己生命的根源,在无穷无尽的宇宙中,寻找答案,和各种形态的生命接触……"
我呆呆地伫立着,抬头向上望,黑沉沉的天空上,满是星星。我想着他们的话,想像着他们在无穷无尽的宇宙中,和各种各样生命接触的情形,不禁悠然神往,不知身在何处。
"我们接触过很多生命,奇怪的是,每一种生命,都有同样的困扰,不知自己的生命从何而来。好久之前,我们遇上一种生命,这种生命告诉我们,我们的这种形态,恰好是一个星球上的一种生命的相反,这个星球,就是地球,恰好和我们相反的生命形态,就是你们,地球人。"
我发着呆,道:"你们就是反生命?"我在讲了这一句之后,不由自主,震动了一下,想起了金特的话来,失声道:"如果是这样,那么,你们可能就是地球人的灵魂。"
我的话很久没有得到回答,接着,我感到了几下叹息声,也感到了他们的话:"谁知道!"
我还想说甚么,那光环已在迅速地远去,突然之间,消失不见了。
我仍然呆立着,在黑暗之中,一直在想着和"光环"的种种对话,每一句都想上好几遍。
天亮了,本来应该疲倦之极,可是我却感到十分兴奋。湖水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光彩,我沿着湖向前走,走了没有多远,我突然听到了一阵喧哗声,在我前面不远处传出来。
我找了一个小土丘,把身子藏起来,探头向前看去,看到的情形,真令我吃惊。我看到了大约有十七八个人,站在湖边,不断把一些东西,向湖水中抛去,看来像是在比赛谁抛得远些。那些被抛出去的东西,在划空而过,落进湖水中之前,都发出各种颜色的夺目光芒。
那些人,看来像是当地的游牧民族。这一带的游牧民族,生性凶悍,若是事情对他们有利,他们是绝无文明社会的道德标准可言。
同时,我也看到了翻侧的吉普车,和压在吉普车下的但丁,他流出来的血,染红了黄土。但丁显然已经死了。是死于自然的翻车,还是死于这些人的袭击?我不会再去查究,我只是看着那些人喧闹着,把各种各样的宝石,一把一把,抛进湖水之中。
我悄悄后退,绕过了土丘,选择了另一条路,离开了湖边。
但丁自那山洞中得来的宝石,结果全沉到湖底去了,甚么时候才能重现?
别以为像别的故事一样,结果甚么也没有剩下。不,那颗粉红色的大钻石,我还在,带回家,送给了白素。白素转动着,看看它发出的光芒:"钻石是不是有价值,决定在它处于交易行为之中,这情形,倒很有点像人和灵魂的关系。"
我瞪着眼:"你这样说,未免太玄妙了吧。"
白素道:"一点也不玄妙,钻石一直放在保险箱中,和普通石头完全一样。人不是到了有真正考验的关头,谁也不知道自己的灵魂究竟怎样。"
我没有再说甚么,但仍然认为她的话太玄妙了一些。你认为怎么样?
几天之后,我试图和青木联络,没有结果,我也一直想和金特联络,同样没有结果。
每当处身在拥挤的人丛中时,我想到:我们是生命,对于和生命完全相反的反生命,绝对无法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