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死了，人死了，鬼活着

转载自：南方周末2005-10-27《众所周知》专栏。

 

世界银行前两年曾发布过一个报告，大意是有信仰的地方发生金融危机的可能性更低，因为人不是害怕法律才不犯罪的，事实上，再完备的法律也阻挡不了深思熟虑的触犯，人不犯罪，往往是遵守内心道德律的结果，它的自我约束、自我谴责功能，使贷款者重视自己的信用，不会恶意拖欠银行的钱。

 

现代社会的金融系统，是庞大复杂的科学理论与实践。众所周知，自科学诞生以来，上帝就死了；达尔文的进化论属于常识，上帝的伊甸园只是美妙的虚构。而现在金融安全却求助于宗教信仰，好像是掘墓者寻求尸体帮助。事实上，这个调查报告默认了一个宗教假设：宗教可以等同于人内心完美的道德律，冒犯了它就像得罪了神，诚惶诚恐。

 

不过，我对这种假设不太赞同，如果没有一个可以行使惩罚权的神存在，内心道德律是指望不住的。地狱的油锅一定是滚烫的，这是科学之前的常识。科学之后，地下的东西总是受欢迎的，石油、煤炭都是暴利的代名词。中东那些石油富翁太远了，我们看不到，我们周边倒是容易看到一掷千金的本土煤阔佬，他们的豪宅、他们再英国私立学校接受绅士教育的孩子、他们数十辆悍马、他们数千万元的股份、他们矿井里像狗一样死掉的数十上百个矿工。凶狠程度与财富是成正比的，我相信那些每天拿命来博一点小钱的矿工，他们内心的道德律可能要强过那些害死他们的矿主，不然，早就去偷去抢，干一次能抵得上半年工钱；可是我们的银行可能更愿意借钱给后者吧？

 

在《新约。申命记》中，有一条讲到借贷，“你借给邻居，不拘是什么，不可进他家拿他的当头。要站在外面，等那向你借贷的人把当头拿出来交给你。他若是穷人，你不可留他的当头过夜。日落的时候，总要把当头还他，使他用那件衣服盖着睡觉，他就为你祝福，这在耶和华你神面前就是你的义了。”

 

债权人也是怕讨不到债的，未必有多少同情心，他不敢把事做绝，能让债务人睡个好觉，是因为他这样可以从神那里得到补偿。

 

同样是在《申命记》，也有关于雇佣的条例：“困苦穷乏的雇工，无论是你的弟兄，或是在你城里寄居的，你不可欺负他。要当日给他工价，不可等到日落，因为他穷苦，把心放在工价上，恐怕他因你求告耶和华，罪便归你了。”

 

不拖欠工资，并不是穷人有什么报复能力，而是这样会招来神的愤怒。

 

在这些条例中，弱势群体有一个强大的靠山——神；更重要的是，强势群体，那些富人，那些雇主，也相信有这样的神，心里的魔鬼冲动总是会被天上的神性压制着，在这种神鬼平衡中，活着比较真实的人：逐利益，但是有度；有权力，但是知道畏惧；穷苦，但是有所依托；无力，但是得到安慰。

 

在一个神已死掉的新世界里，《申命记》里那些神的怒火已经变成庆祝的火花，让穷人无觉可睡也罢，拖欠穷人工资也罢，都是些寻常细节了，甚至让他们成堆死在自己的21世纪的矿道里，亲爱的读者，这也不是新鲜事了吧？所以，神死了以后，接下来死的，是人性；鬼是活的最长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