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令之谁是英雄|无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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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几个重物时断时续地击打着晋昌里的木制坊门,发出沉闷的声响。

晋昌里的助铺内巡夜的兵丁们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席上睡得正香。桌上的蜡烛被门缝里透过的风吹得左摇右摆。耳听得不远处西门那边三番四次闹出动静,王老三就扯开了公鸭嗓在一旁嚷嚷起来:“贼他娘的,一点不叫人安生,都别睡了,出去瞧瞧。”

躺在靠里墙的男子,松了松被褥,砸砸嘴。朦胧间瞥见王老三手忙脚乱套着竹甲,坊丁们睡眼惺忪,一个个极不情愿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他毫无动弹之意,假装咳嗽了两声,冲王老三说道:“着急个啥?没见这天寒地冻的。等咱们敲了街鼓,天明再去也不迟。白天都闹腾成那样了,晚上还能出多大乱子?”他说完,那敲击声恰好也停了,陈谬一努嘴,笑道:“消停了不是。”

说话的汉子,三十来岁,四方国字脸,剑眉星目,单在下巴处蓄了一部短须。此人姓陈名谬表字妄言,在晋昌里担任武侯之职,专司坊内缉拿捕盗的活计。

“嫽的太。触霉头不如睡个老实觉,是这个道理。”说话的人,宽额鼠嘴,一副市侩面目,名字却叫马老实。王老三在一旁点点头,他身材颇为魁梧,面目周正,年纪也比马老实大上一些,一手解着甲胄绳扣,一边咧嘴说道:“也好,悉听陈大哥的。”这两人与陈谬职位相仿,只是陈谬出身绿林,为人又最是洒脱豪爽,以他马首是瞻,众人倒也心悦诚服。

坊丁中大半数是长安城里出名的泼皮无赖,平日里一有空闲就赌博酗酒,逍遥快活,唯独这一天长安城里鸡飞狗跳,众人累得臭死,各人听说不执夜勤自是开心不已,和衣而眠,只一会就鼾声大作起来。

陈谬辗转反侧,死活也寻不见周公。他方才嘴上讲的轻巧,此刻心里却计较起来:明天还不知要出什么幺蛾子呢。

他所虑的是昨日泾源兵马因给养不善终至哗变的事情。这事本已彰显朝廷统御无能,然而后续更是可笑,寥寥数千叛军在宣政殿耀武扬威,受旨驰援的军队竟无一人到场,堂堂羽林、神策号称万人之众的内军实数只得百余。李适带了一干子嗣儿臣和奸相卢杞等人匆匆逃离长安,给百姓留下个无主之城,此事思来又岂是可笑二字可表。惟愿不要再出出安禄山,史思明那样荼毒天下的事情才好。

他又转念一想,天塌了还有个儿高的顶着呢,满朝的文武人杰,区区几千军马说不定明天就神兵天降给平定了呢。何劳我一个小小的武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如此才宽下心来,有了一些睡意,恍惚间又听到远处“咚咚”之声。那王老三早已是怒不可遏,一拍凳子骂道:“贼他娘的!倒要瞅瞅是哪个不要命的贱骨头。”说罢,他甲胄往肩膀一搭,抬脚踢醒了几个酣睡的坊丁。

陈谬翻身坐了起来,整了整衣衫,捋了捋胡须。有识相的兵丁赶紧给他预备了热茶,递上擦脸的手巾。马老实从墙上把陈谬的腰刀给解了下来递过去,陈谬单手接过,往腰带里一别,站起身来朗声道:“哥几个走动走动吧。”

王老三唤来坊丁点了三盏灯笼走在前头。众人前呼后拥出了助铺来到了西门大道。此时是大唐建中四年寒露时节,天气日趋寒冷,一行人喘息间呼出阵阵白气。坊间巷陌里传来二更更鼓之声,已是人定时分,万籁俱寂,四下无人,凛凛寒风中透着一股子莫名的肃杀之气。陈谬将藤甲里的罩袍扣子紧了紧,右手不自觉地按在腰刀的刀把上。

西门较助铺不远,众人行不到片刻便到,说也奇怪,那咚咚之声随之而歇。

众人正预备往坊门处勘察。但听“嗖”的一声,件东西直奔陈谬面门而来。王老三在旁急忙喊道:“陈大哥,小心。”陈谬心知不妙,要向侧面避让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扎稳马步,放平身子。那件东西贴着面门堪勘飞过。“咚”的一声落在他身后的青石板上。

马老实见状吩咐声:“灭灯。”灯笼吹熄,坊丁们训练有素,四散开来排成一面扇形,把陈谬护在身后。敌暗我明,周围影影绰绰,处处杀机四伏。

陈谬略定心神,望见半空中月光尤在,登时计上心来。他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刀,高举过头顶。那是一把弧形的弯刀,长有四尺,形似大食国(波斯)的新月刀。刀身通体雪白岑亮,刃处冰寒彻骨,有一侧纹有一墨色蛇形图案,有诗赞“莫惊开百炼,特拟定三边”。弯刀借着稀薄的月光,在坊墙上反射出一道长条的白光。仗着这道光,他要寻出刺客的所在。

那白光寸寸移动,马老实和王老三把腰间横刀攒紧,余下的兵丁们也亮出各自的兵器,各自小心戒备。

突然间坊门上左侧风声再起。陈谬腕上使力,弯刀在半空画个圆弧,“当啷”一声将来物击落。他原想着凭一击之力可将它击飞,不想一碰之下虎口酸麻,险些拿不住刀把,可见投掷者力道不容小觑。那东西落在陈谬脚边,听声响是个重物。他低头一看,模模糊糊似是一块半个巴掌大的圆形石头。

陈谬识得这件暗器来历,料想这位不速之客必定是绿林道上的人,当即还刀入鞘以示好意,抱拳拱手向坊墙处喊话道:“好朋友,在下乃武侯陈谬。如若我等兄弟之中有人冒犯了绿林道上的规矩,阁下不妨现身一见,当面锣鼓讲个明白。如若不是咱们吃酒风月无任欢迎,倘若要在我这里打秋风、惹事情还请高抬贵手。”他这话说的不卑不亢,寻常的江湖人多少给个薄面。

“好呀。”坊墙上传来银铃清脆的嗓音,“我见你那刀子倒是好玩,你先拿来我瞧瞧。”

马老实听那声音尚有些奶气,便上前戏谑道:“我听你讲话女里女气的,喊你出来你便出来。你打得一发,纵是再准也就伤我们一人。我们这十来个人一哄而上要逮住你,可把你卖到平康里去,叫你哭爹喊…..。”娘字还没出口,只听破空声起,紧接着“啊哟”一声,那马老实左手捂住嘴巴,鲜血从手指缝里冒出来。他痛得厉害,一个脚步踉跄,险些站立不稳,眼尖的坊丁赶忙上前扶住。那马老实双手摊开,六颗血淋林的牙齿掉在自己掌中。

坊墙上声音说道:“刁嘴子,你当我不知道呀,我娘说了平康里可不是姑娘家去的,一屋子男人……光着身子洗澡,羞也羞死了。”

平康里多的是青楼妓院,秦楼楚馆。听她语带羞涩,此人铁定是个姑娘家无疑了。只是难为了她娘拿这样昏话来糊弄她。要是搁在平时,这笑话早就叫这群爷们前仰后合了,现在却无人敢笑出声来。马老实的嘴里兀自“呜呜”个不停,也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陈谬笑道:“女娃娃,殴打差官罪责可不小。咱们自认不是你飞蝗石的对手。要是你乐意,你出来我把刀子借你瞧瞧如何?”

那姑娘回道:“咦,你这个人倒有见识。可我娘说了识这个的人都要小心提防。再说了我也挺不喜欢飞蝗这个名字的,恶心死了,阿奴才好听。”

有好事的坊丁顺嘴打趣道:“阿奴可是要回家喝奶的,你可断奶啦?”话一出口,说话的坊丁赶紧往后退了两步,生怕哪里再飞来一块石头。

说也奇怪,那姑娘好似没听见一般,兀自说道:“我娘天天念叨,阿奴,阿奴。阿奴又跑哪里去了?阿奴该吃饭了。阿奴再胡闹就让长牙的妖怪叼走,省得我心烦。”

众人听她语无伦次,三分大人口气,七分孩童天性。着实天真可爱,不禁哑然失笑,心说不过是个顽劣的孩子。

陈谬趁着女娃说话的当口,故技重施,顺着声音将弯刀折射的光线照射过去,竟给他瞧见了:在坊门顶的横梁上面朝自己,看身形至多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一双腿前后打着晃,

陈谬见此关切道:“你娘去哪里了?怎的放心留你一人在此玩耍。”女娃沮丧地回道:“阿奴惹娘生气啦,说不要阿奴了。”她语带微颤,旋即门上又是咚一声。

陈谬暗中运力,脚尖轻挑,将那块圆石挑在右手手掌之中,向女娃处缓步前进,口中故意跟她打着商量:“你看这样可好?不要你下来,我上去。咱们做个好朋友?”那女娃高兴的拍起了手掌,笑着说道:“好啊,好啊,终于有人陪鹭儿玩了。”旋即又沮丧道:“不行不行,娘说你们这样的都不算好人。”

陈谬充耳不闻,向前走了十步,估摸着距离差不多了,猛地将手中的飞蝗石掷出。他原想丢在横梁上吓她一吓,让她乖乖就范也就是了。奈何他于暗器一门没有研习,手法甚是拙劣,准头一偏,石头打中了女娃的左腿膝盖。只听“诶呀”一声,那身影啪嗒一下摔到地上。陈谬心说坏了,怕是摔地不轻,万一传出去,我陈谬不免要让江湖上的朋友耻笑,还道我欺负妇孺之辈呢。

王老三抢步上前察看女娃的伤势,可还没等靠近。那女娃突地坐了起来,双手一抹脸颊,哭得呼天抢地,“坏人,坏人,娘说的对,坏人…….”

众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这会儿坊墙上探出半个脑袋,脸上黑布蒙面,低头循着哭声处问道:“鹭儿,可是鹭儿?我寻你半天了。你哭什么?”

白鹭听到问话,不再嚎哭,啜泣着回道:“阿兄,你,可算来了。这帮,坏人拿,阿奴打,我。”她朝陈谬处指了一指。那人手搭墙沿,纵身而起,轻轻巧巧落在女娃的身前,半点声音也没有。众人见这身法心中赞叹不已,再看来人身高七尺,一身夜行服打扮,体格清瘦,右手握一黑布包裹的长条物件。

王老三离那人最近,他把所佩横刀在胸前一横,作势道:“何处的贼子,可知道擅闯里坊是要坐监吃官司的。”

那人也不搭理他,大步流星来到门前的空地上,扯开黑布露出一条白蜡为杆的长枪,约莫一人半高,细看去枪头下两边各有一排斜勾倒刺,看去甚是奇特。黑衣人趾高气昂地问道:“是哪位高人伤了我家小妹,赏脸出来咱们亲近亲近啊。”嘴上说“亲近亲近”,枪杆子往腋下一夹,单手擒住枪身,枪头冲王老三虚晃了几下。

王老三进退维谷,心说:这回算是倒霉到姥姥家了。他硬着头皮接话道:“贼他娘的,我来会会吧。”说罢,举起横刀跟黑衣人动起手来。

可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王老三的横刀不过二尺来长,那黑衣人站立如松,不挪寸步,只把手中的枪把递进递出,就让王老三忙活得上窜下跳,满头汗水。

白鹭兴奋地叫道:“阿兄,耍得好看!呀哟。”她看得高兴,一时忘记了腿伤,冷不丁一阵钻心疼痛,叫她忍不住喊出声来。那黑衣人一听顿时无名火起,咬牙切齿道:“好啊,你们这些官军最会欺负人了。今天小爷倒叫你们见识见识。”他改单手为双手,左脚在前,右脚在后,眉头上似有一点凶相显现。

陈谬心道:这是动了杀机了。当下几个箭步疾驰到王老三身后,兜住他腰部便往后仰。说时迟那时快,王老三只觉前额寒光一闪,身子重心倾斜,压着陈谬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几绺头发飘飘摇摇坠在王老三的脚跟处。若不是陈谬出手相助,恐怕王老三早已人头落地。

陈谬一把推开王老三,站起身来,好奇道:“我看你这长枪招数使来倒似少林的罗汉棍法,朋友莫不是少林子弟吗?”

他这一问源自一位使棍的朋友。他与陈谬言讲当初达摩老祖东来传艺,长兵器中以棍法最为精要,到唐朝开国十八棍僧救太宗更成为一段武林佳话。从此世间皆以为天下武功少林第一,却不知少林在很多技艺上无有成就。枪法便是一门,只皆因长枪血腥戾气太重,与佛门经意违背。所以经唐一朝少林武僧纵使练习枪术总要去掉枪头,无长枪之实,便不自觉总往棍法上套,弄到少林枪枪不像枪,棍不似棍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谁料想,黑衣人微微一笑,说道:“孤陋寡闻。看枪!”他这一击用的却是用刺,迅疾如奔雷,似飞鹰取鱼。

陈谬抽刀不及,只好仗着轻功跃上半空勉强闪避。黑衣人嘿嘿冷笑,长枪斜着上挑,直取他胸腔要害。陈谬在枪杆上借力一蹬,却不想黑衣人握住枪把,倏地一撤枪身,枪上倒刺“呲啦”一声划破陈谬的裤腿。

那黑衣人也不容陈谬有半分喘息,使起枪来忽若惊雷,忽如柳絮,刚柔并济。那枪头好似长了眼睛一般,任他陈谬使劲浑身解数,始终不离他胸前一尺。

王老三见状忙道:“众兄弟,围起来,拿下贼人。”他转头看看那些个坊丁踟蹰不前,自己一人又哪敢上前去送命。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黑衣人听马老实这么一喊,生怕他们突袭白鹭,戒备心起,急忙将长枪撤回,双足点地,双手托住枪身置于腰间,使一个中平枪的架势。

陈谬鬼门关里走一遭,闪转腾挪捡了一条性命,早已累得精疲力竭。此时有片刻歇息才觉得小腿处火辣辣,湿润润的,很不好受。他怕黑衣人再来抢攻,也顾不得瞧上一眼,一把拔出弯刀护在身前。

谁知那黑衣人“咦”了一声,看了看陈谬手中的弯刀,问道:“可是纹着一条黑蛇吗?”

陈谬气恼道:“是又如何?你自己瞧吧。”说完,索性把弯刀纹蛇那面朝向黑衣人好让他看个仔细。那黑衣人借着微光凝神看了一会,突然把长枪猛地插入地面,抱拳道:“合子上的朋友,道个万儿吧。”

在场只有寥寥数人识得,这是走江湖用的一套话语,称春典,或唇语。陈谬结交广泛早年学了一些,黑衣人这是问他名姓呢。

陈谬抱一抱拳,高声说道:“千斤子”,这是说自己姓陈。那黑衣人回道:“雪花万。”,这是说他姓白。两人你来我往用春典寒暄了几句客套话。在场的其他人插不上话,只道大水冲了龙王庙,陈谬与自家朋友动错了手。

“即是留博叉广目会的朋友,算我兄妹二人不是,改日登门谢罪。”白姓人也不等陈谬答话,转身来到白鹭的身旁,责怪道:“你啊,尽是惹是生非,看阿娘怎么责罚你。”

白鹭格格一笑,蹦了起来,兴许是膝盖还有些疼楚,嗔怪道:“阿奴,也想帮忙啊。你看那坏人就给我阿奴石打得起也起不来了……”她说的是马老实,马老实却在一旁暗自叫苦,没来由受个牙关之罪也是飞来横祸。“我呀,加磨加磨,青姚…….”她刚要说下去,黑衣人一把捂住她的嘴,斥责道:“啰嗦,叫娘掌你的嘴!冷子点快到,扯呼。”他一把抱起白鹭,回头跟陈谬拱手告辞,话不多言,抱着女娃蜻蜓点水般几个起落便人去无踪。

加磨、冷子点都是江湖上的黑话,翻过来就是练手和官兵的意思,倒也寻常。唯独这一个青字,含义通“杀”,陈谬听来最是浮想联翩,心说也不知道是哪家点儿背惹来这活阎王,凭白朋友的身手此人怕是没有活路了。只不过他把我错认是什么劳子广目会的,也不知是什么玩意儿。

那王老三松了一口气,甩手丢下佩刀,一屁股坐在地上,骂道:“贼他娘的,你们这般王八蛋。吃花酒逛青楼各个奋勇,临阵拿敌跟个脓包一样。”马老实坐在一旁,嘴里漏风,支支吾吾不知说些什么。

陈谬按了按小腿,并无麻痹酸胀之感,知道白朋友枪上干净没有喂毒,当下宽了宽心,心中默念阿弥陀佛。笑道:“今日人人英勇,明天自当上报请赏。”王老三说道:“昨儿个金吾卫杨老爷就跑得没影子了,还找哪个领赏去哦。”陈谬一想倒把这茬忘记了,赶忙打趣道:“那便在下做东,请众兄弟洗把男人澡。”众人闻听想起方才那笑话来了,当即笑成一团。

众人折腾了这许久,正感觉到困顿难受,一行人扶持帮衬正要返回助铺稍作休憩,坊外自东面而来,“踢踏”马蹄声响,甲胄铁器撞击之声,马儿嘶鸣之声,霍霍勒马之声不绝于耳。陈谬透着微薄的天光望去,十几支长戈高过墙面,上下沉浮,寒光泠泠,显是来了一支人数不少的军队。


2

陈谬听那声音在西门外停了,示意众人不要靠近坊门。自己踮着伤脚来到门前,侧耳贴在门上细听门外的动静。其他人跟在他身后,离了约莫一丈距离,一个个如绷紧的弓弦,小心谨慎地吞咽着口水。

他仿佛听到有一人往门这边疾步走来,脚下蹬蹬作响,浑厚的嗓音在门外喊道:“我乃泾源节度使姚将军帐下车骑校尉,我们主上姚将军特来此地拜访故交,速速把门打开与我们方便! “

众人听到“泾源节度使”的名头如雷贯耳,心说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陈谬心中暗忖,这天明将至,星夜前来造访不知所为何事?于是大声问道:“敢问将军故交姓甚名谁?”

“太子太保,陇右凤翔节度使,太尉朱泚先生。”门外回道。

陈谬心想:去年朱滔在幽州谋乱,朱泚因为是他表兄。朝廷因此罢黜朱泚,闲置他多时,天下人皆知,这伙人还尊称他的旧官名真有点图谋不轨了。

当下陈谬让两个坊丁照顾着马老实先行离开,又向王老三轻声嘱咐道:“快去朱太尉府上禀报,问他老人家做什么打算。再去通知其他几门的武侯,都请来共商对策。”王老三知道事情紧急,不敢耽搁匆匆去了。

未等陈谬答话,坊门外又传来了士兵的调侃声:“嘿,门里边的可听着,这命可不像婆娘,丢了恁可找不回来。”,紧接着门外哄堂大笑,人群里嘈杂声一片。

“他妈的,废老鼻子话了,三两下板斧不就齐活了。”

说话间,仓啷声响,弓弦梆梆,军马喘息,分明是剑拔弩张之际。

门外说来热闹,门里边可听出豺狼虎豹的味道来了。那些个坊丁听到要杀人,一个个脸色发青,双腿发颤。目光全都落在陈谬身上。

陈谬强作镇定,扯了一小块上衣的布料,将小腿处略做包扎。他一个小小武侯,几时见过这样的阵仗,登时心乱如麻。他只盼王老三早早带了援军前来好解他愁城之困。

可门外有人轻声吩咐了一声:“撞门。”一阵脚步错落,好似人马分开两边。有几人自坊门正中徐步而来,脚力听来极为沉猛,想来是提了什么重物。

陈谬心说不妙,怕是军中力士要强攻此门。一想及此,他抬头望了一眼墙壁。脚下暗自使力,朝坊墙上奋力一纵。

这坊墙普通的至多也就一人半高,多为夯土。而靠近皇城的几坊因多达官贵客,是故修建的极为高大厚实。晋昌里的坊墙便有三人之高,一尺来厚。陈谬这一纵,也只勉强扒住坊墙边缘,趁着夜色掩身墙后,只露出半个脑袋,往外偷瞧。

只见坊门外灯笼火把十数盏,人数有约莫百十来人。有手拿长戈的士兵十来人立于坊门两侧。另有刀斧手二十来人背靠临坊,脸对着木门,屏息凝视。坊门正中有四名赤膊上身的力士,昂藏八尺,头束红巾,大衣盘在腰间。四人合力扛一截尖头铁制破门桩。这四人站立不动默默等待军令传达。

右侧手持长弓的士兵排成两列,身后有骏马三匹。右侧马匹上一人圆盘大脸,一部虬髯,手持一对青铜锏,身穿猛虎图案的铠甲,观之眉目如杀机暗藏其中,似是凶险之辈。左侧马上之人做道士打扮,六十上下,鹤发童颜,一副清心寡欲之相,下巴一绺银髯在夜风里摆动,倒是仙风道骨,不似鲁莽匹夫。两人簇拥着中间白马上坐着一位官员,四五十岁年纪,一身戎装,头戴软脚的幞头,一副文人做派,神情唯唯诺诺,似乎心事重重。

那中间的文将左右望了望,高抬右手,正要下令破门。那道士突然拱手向他说道:“姚将军,此行倘若烧杀劫掠,那是强盗所为。强攻此门不过举手之劳。可请将军细想,当初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却为天下人唾弃。前史有鉴,而今姚将军应当学那三顾茅庐之举,请诸葛问隆中,为天下苍生计才是。”

那姚将军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师父所言甚是,可这兵凶势危,眼看即将天明,此事只怕耽误不得。”

陈谬读书不多,刘关张的事迹倒是了然于胸,心想这帮乱军昨日还大肆劫掠,现在倒会往脸上贴金。

但见那圆脸的武将 “嗤”了一声,神情显得很不屑。他将一对铜锏交付右手,左手向身后一招,喊道:“老四,要不咱们进去把那个姓朱的擒将出来,你看如何?”

“阿巴阿巴。”那声音从三匹马后幽幽传来,不像人语。说话者距离太远,陈谬到底还是看不清楚。

再看那道士蹙眉拧目,厉声道:“有姚将军在此,轮不到你们淮西四鬼自作主张!”

那圆脸的武将听罢,讥讽道:“姚将军指望你修仙长命哪。咱们干的可是刀头上舔血,快活一时是一时!”说罢便将铜锏递出,挥手一砸。他手臂比寻常人长上半截,这一锏越过姚将军直击道士臂膀。

只见那道士半曲前臂,迎着铜锏蜷二指轻巧一弹,但听得嗡嗡作响,那一锏之力竟消弭于无形。在场诸位虽无人喝彩,心中却暗暗赞叹。

圆脸武将仍是不服,将铜锏撤回,作势又要再打。那姚将举手一拦,忙道:“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回头望向道士:“师父,这……..”

道士一抖袖袍,高声道:“匹夫之勇,我不与他计较。”圆脸武将又要发作,姚将军拦道:“当以大局为重。”圆脸武将只好悻然作罢。可心里还是不服,挑衅道:“牛鼻子,那这门是破还是不破呀?”道士没接他话茬,跟姚将军耳语了一番。那姚将军连连点头,传令道:“此门留下二十人看护。余下我府牙军分做三队分别把手东北南三门,不可使一人外逃。如有胡搅蛮缠,来历不明之徒格杀勿论。”

士兵齐齐称是,喊声震天,顷刻间后军做前军走掉四分之三。那三人一拍马匹也随军往南去了。

陈谬看到此处,心中大概明白了。当中这位必定是泾源节度使姚令言无疑。这伙人怕是要寻朱太尉的晦气。

他轻轻跳下墙头,一众坊丁聚上前来,陈谬轻声说道:“今日不知是福是祸,你们家在城中的可回家躲避,剩下的去武侯铺等候,好保大家平安。”他这么一说,坊丁们不出一会儿跑了个干干净净。

陈谬原也想暂避锋芒,回家睡个好觉,在做计较。谁想心内总是有股恻隐之心作祟,竟顾念起朱泚的安危来了。于是大步流星就往朱府赶去。离朱府还有五六丈远,但见门前灯火全无,人静马歇,没有半分动静。


3

他见这一片太平景象,甚感奇怪。心下合计看不出那王老三也是胆怯之人,显然是不曾来过此处,也不知道藏匿到哪里去了。他怕拍门过于突兀,左右看看,正好瞧见门右首有一颗柏树,岁入凉秋,却开得枝繁叶茂。当下垫步拧腰,把轻功施展,三两下爬到顶端,抱住树干,往里面瞧。

只见朱泚府内,院落几进几出,楼宇错落当真是气派不凡,只是周围寂静的出奇。正堂会客屋中点了蜡烛,隐约间能看见两个人影,那剪影在窗纸上恍恍惚惚,叫陈谬忽地想起山海经志怪之谈,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吱嘎”一声,正堂房门开启。那两人一前一后,跨过门槛。前面的那位似乎着一件灰色的罩袍,是个体格颇健硕,面目也很周正的中年汉子,正是太尉朱泚。另一个却着实有点眼生,穿着打扮是个朝廷命官。

只见那官员一抚朱泚的肩膀,说道:“我只怕朝堂不日生变,昌平兄,还盼早作打算以免贻误战机。”

朱泚长叹一声,阚然道:“光晟兄,所言甚是。可是眼下局势还未明朗,区区叛军不过数千人。此刻便要…….”他略一沉思,不再往下说了。

那叫光晟的官员摇了摇头,说道:“我皇避祸,泾源叛将皆是太尉旧部,我………“他在太尉二字上语气加重了几分,欲言又止,显是话里有话。

“你只怕有人改朝换代,拥立新君是吗?”这声音似曾相识,陈谬见到一群人从朱府右院踱步而来。领头的正是刚才在坊门处瞧见的姚令言,后面跟随五个人。其中两个陈谬认识,一个是圆脸武将,一个是白胡子老道。余下三人有两个各覆头巾,身着菱形格子状福字衣,似乎是些修外之人。唯独有一人挺是扎眼,穿一件素白色的大袖宽袍,头绑一白色带子,面目好似个哭丧人,看去甚是可怖。他心道:这伙人来得好快。

那姚将军似是久别逢故交一般,眼中噙泪,语带哭腔道:“下臣斗胆夜闯宝府。恩帅,你别来无恙啊。”他说完,正好走到朱泚跟前,突然双膝跪倒在门前台阶上,纳头便拜。他身后的数人也纷纷拜倒在地。

朱泚借着屋内灯火仔细一瞧,,原来是自己任泾源节度使时的牙前兵马使,御史大夫姚令言。朱泚心头一喜,旋即又蹙眉深锁,心想不知此人前来所为何事。口中客套道:“姚将军多礼了。“他伸出双手,要把姚令言扶起。

可那姚令言却不肯起身,朗声道:“李适小儿,宠信奸佞,乱我朝纲,朝政弊端久已启之。将士不用命,百姓不臣主。我军地处偏远,哪知繁文缛节,入京面圣主。此子惊怖,竟弃城而逃,哪似仁君所为。朱太尉德善仁厚,忠君爱国,天日可表,我等久慕。今恭迎朱太尉入主含元殿,以图天下事。”说罢那姚令言却将双手举过头顶,五体投地高声呼道:“吾皇万岁!”那五人也跟着喊道:“吾皇万岁.”众人规规矩矩行了个君臣之礼。朱泚见到此景,如遭电噬,五雷轰顶相仿。只感觉天旋地转,显些站立不稳,口中言语囫囵:”不不不可,不可…..这叫什么事体?这叫什么事体?…..“

张光晟斜睨了一眼,冷哼了一声,说道:“好个忠君爱国,昌平兄,我言语已尽就此拜别。家中妻子尚有顽疾,我还要赶回去照应。”他冲朱泚深深鞠了个躬,转身就要走下台阶。

姚令言身后一人猛然起身,正是那圆脸武将,他一个箭步窜到张光晟身前,举起铜件就要砸他脑袋。说时迟那时快,那个哭丧人窜天而起,飘忽若神,双足踏空,呼啸一声,撞向铜件,两者相交居然有兵器相撞之声。

他这一撞,力道奇大,圆脸武将收势不住,一双铜件斜过竟把花岗岩地面砸出个拳头大小的坑来。张光晨登时吓得魂不附体,举步维艰,哪里还敢做声。

圆脸武将一脸茫然,不解道:“老四,你这是做什么?”

未等老四哭丧人回答,姚令言抢先斥责道:“圣主当前,行事如此鲁莽,还不快跪下求饶则个。”

圆脸武将翘首向天,也不搭理,兀自一指张光晨问道:“留他做什么?”

朱泚见朋友性命攸关,急忙出口拦道:“姚令言,此乃造世之臣。”他此言也是保张光晟的性命。

姚令言见朱泚急了,低头再拜回道:“圣主明鉴,”他指了指圆脸武将, “这位壮士乃是下官生死之交,并非我府中牙军将士。他姓樊单名一个愧,有个别号叫鬼门关。”他又一指哭丧人:“这位乃是樊愧五弟,名唤孟幽怀,别号叫做阴司判。”

朱泚不在江湖自然与这两位不甚了了。可是树上的陈谬却大吃一惊,心说:这两人便是淮西四通判之中二人吗?近年来在北方声明鹊起,据传专在山岗人寂处杀人越货,剥皮蚀骨,最是歹毒。又有说四人身怀旷世绝技,能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颇有后汉三国张飞翼德之能。如今所见此言只怕不虚。

“只来了两个,倒还好应付。“陈谬正想的出神,身旁冷不丁响起了说话声。

陈谬一看,另一枝上抱着树干站着一人,正是刚才使枪的那位黑衣人。黑衣人嘘了一声,悄声道:“莫声张,怎么广目会的也要来趟这浑水么?“

他本想回答,心下一想也不打紧,倒要看看这群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朱泚见这两人怪模怪样,行为粗鲁,心中自生厌恶,也不去理会,自顾自又要姚令言起身说话。那姚令言只好唤起众人,无奈他好话说尽,那朱泚总是严厉斥责,不肯就范。

那老道见两人僵持不下,便偷扯了姚令言的衣袖,反问道:“圣主明鉴,小徒令言将兵马尽皆置于坊外,若无号令,不准踏入坊门半步,主上可知为何?“

朱泚见他称姚令言为徒弟,心中疑惑,再看这老道目似朗星,唇若皓月,一身气度并非凡品,尤生仰慕之情,轻掸袖口,和颜悦色道:“真人不妨明示。”

老道回道:“形而上者之谓道,形而下者是为器。武王伐纣顺应天命是为黎明苍生的生计,天道!纣王讨周,兵凶祸劫只为碗中酒肉,手中财宝,是为凶器。今天子在前,顺应天意,焉能用兵!莫说盛气凌人,便是有了一丝血光也是罪过,徒儿我说的是也不是啊?“他语调激昂,说完又瞥了一眼姚令言。

姚令言当即会意,半躬了身子,频频称是。

老道这番话将道家经义混淆一通。把朱泚比作周武王姬发更是虚论浮谈,牵强附会。可他意在朱泚,无非要他听来通体舒坦,好作下一番图谋。

老道见朱泚沉吟不语,踱步上前,一抖右袍袖取出一只象牙笏板,灯火下煞白一块。老道双手托举,高高呈上,口道:“主上且看。”

朱泚略有迟疑,还是双手接过,只见笏板上似乎用凹文刻着几行字,就着明亮处略微倾斜,竟有一句行文怪异的诗文着落其上,道“青牛生双翼,唐河自楚来“。青牛二字他知晓,乃是道家创始人老子的一出典故。说的是老子年少时击败祸害村庄的青牛的事迹,后世又以青牛二字代称老子。而唐河所指的便是渭河,东都洛阳的百姓常常这么称呼。渭河发自楚地不假,楚国大胡山有一河向北汇流入渭河。史书载名”泚水“。

如此想来,那青牛生双翼,莫不是个朱字?前后相加正是我朱泚二字,这后一句”唐河自楚来“语带双关,莫不是暗指我朱泚改朝换代乃是替天行道,顺应自然之举?他想到此处,心神大乱,情不自禁“啊“出声来。

老道手指笏板,放低声音道:“圣上细瞧,这笏板上的文字并非斧凿工匠之功,当真是上苍启示。”

朱泚闻言急忙往屋内走去,堂内就着灯火细查,果不其然,那板上的文字粗细如成人手指,文字毫无雕刻的瓦楞感,内壁浑然天成。文字比划相交,布局拥挤不堪,仿似孩童双手在泥巴上捏造而成。可这象牙硬如顽石,哪里有凡人可信手雕琢的?莫非上天当真感念我朱泚数十年来的忠唐之心,特嘱我再救大唐于危难?

“青牛老仙托梦,要咱们辅佐圣主,造不世之功。看来贫道今日当可随愿了。”老道说着话,偷眼观瞧,透过一丝光亮,看那朱泚手持笏板眉眼虽是犹豫不决,但那双嘴角扬上一抹笑意。心知大事可成,口呼天尊,躬身拜下。

鬼门关樊愧走到张光晟身旁,推搡一下,勒令道:“你,下跪拜皇帝。”

张光晟先前受那一锏之吓尚未缓过神来,樊愧这一推力气使得太大,啪嗒一声,双手伏地,一条腿恰好磕在拳头坑里。

樊愧一看,哈哈大笑,威胁道:“叫圣上万岁,要不然再吃我两锏!”他双手用力一按,两条赤铜锏居然硬生生插入地面。

张光晟哪里还有什么英雄胆气,抖索索念道:“吾皇万岁,吾皇万岁。”

姚令言率众人低头纳拜,虽只数人,可这回人人都使了十分的力气,“万岁”之声撕扯着长安的夜空。

陈谬在树上看得睡意全无,他回头正要跟黑衣人寒暄两句。却见身旁说一句“无耻”,一道黑影“嗖”的一声纵到朱府墙壁上,片刻又落在东侧阁楼的屋顶上。再看身旁人影全无,想来必是他了。陈谬冷不丁想到方才女娃白鹭误说出口的“青姚”二字,突然想到莫非他们要行刺姚令言吗?只是目下也没有佐证,不好妄下定论,我且作壁上观吧。

他们这一喊不要紧,且看院中,几处屋内都点着了灯火。有数十人分作几行各提一灯笼,从小径往大院里聚拢来。后院门处,十数盏灯笼,照得亮如白昼。人影重重,显是来了不少人,看打扮都是朱府家属眷部,奴仆丫鬟。

当头一人行走如风,一身盔甲,身后挂青色披风,腰悬利刃,手持长矛。跑到朱泚跟前,斜睨了姚令言等人,口中说道:“太尉,这些匹夫要我来收拾吗?”

老道未等朱泚接话,看了看眼前的人,国字大脸,双目如电,四十岁年纪,倒是威风凛凛。他抿嘴一笑,说道:“将军威武啊,但不知姓甚名谁,如何在圣主面前大呼小叫。”

“我吗?李日月是也。”他说得甚是得意,嗓音有些尖削,“那你是何人?”

老道一捻银髯,手持道家礼,抱拳回道:“在下御虚子。”

李日月点了点头,还了一礼,看到姚令言时他脸颊肉皮微动,双手把长矛握得更紧了一些,咬牙切齿道:“要不是太尉迟迟没有吩咐,我早就打翻你们这班乱臣贼子了。”

朱泚神色微变,呵道:“不得无礼!我命你看护家眷恐防有变。你怎么带着他们跑到此处来了?”

“爹爹!”院门处一少年挣扎着要往朱泚处来,却被一黄衣妇人按住了。朱泚见到更是光火,叫嚷起来:“孩儿,且随你娘回屋去,无我吩咐,不要出来!“

李日月对眼前一切视而不见,径直朝姚令言处走去,笑道:“姚将军,在下久闻你战功卓绝,今日得见我开心的很哪。“姚令言自是满脸堆笑,只道这位朱泚跟前的第一猛将要有什么亲近的举动,也未起身兀自跪着。

谁想李日月一矮身子,低头问道:“姚贼,纳命来?”话毕,揪住姚令言的头发向后一提,乘他脖子横亘之际,从腰中取出匕首,迅疾地戳去。

这下变故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朱泚眼见变故斗生,忙说:“且慢.”待要相救却哪里来得及。

电光石火间,只听 “啪“的一声,那李日月如断线的风筝,飞撞出去,直跌出四五丈远。再看姚令言惊魂未定,身旁站着御虚子,单掌推出,尚未收势。

这出变化奇快,在场众人中能看得清楚的没有几人。朱府的家眷奴仆惊叹不已。倒是樊愧等人暗中称赞:“好掌法!”

李日月被这一击,确实伤得不轻,勉强抬起头来,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只感觉胸腔内如火如燎,痛苦万分。他低头一看,自己的铠甲处深深一个掌印,兀自冒着青烟。

御虚子双袖舒展,手中已多了一把长约三寸的匕首。正是李日月方才行刺用的兵刃。他拿在手上仔细察看,但见匕锋锐利,在刀身上印有一个小小的“慧”字。当下厉声问道:“怎么增长会也做行刺暗杀的勾当了吗?”

李日月轻轻“呸“了一声,待要回骂已无半丝气力。

朱泚双眸一转,对姚令言说道:“良将各为其主。他也是忠心于我,你就不要追究了吧。”

樊愧看姚令言故意不作声,便将双锏抽出,正要上前取李日月的性命。却有一人抢先一步,翩然而去,正是那阴司判孟幽怀。此人轻功再使将出来,如蝴蝶翩飞,分花拂柳相仿,说不出来的鬼魅阴柔。

待到李日月跟前,那孟幽怀一张脸贴着李日月耳畔,叽叽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

樊愧气得七窍生烟,连连摆手道:“这个老四,最喜给人超度,他奶奶的。”

李日月神情恍惚,待要清醒胸中又是一阵剧痛,险些昏迷过去。迷迷糊糊间,他勉强睁开眼,只见一张苍白如纸,形销骨立的脸停在他的眼前,耳边好似唱起了佛经,古里古怪全是咿咿呀呀的音节。他叹口气,呢喃道:“也罢,也罢。鬼差爷,人说黄泉路上不相逢,你可叫他等着我呀。”说罢,眼含热泪,滑过双颊。

孟幽怀一听这口气全无男声的雄浑,听来倒像女人的哀怨,甚是诧异。他转过身子冲樊愧比划着打手势。

樊愧一见,更加来气:“咿咿呀呀,我又不是你吕三娘,你比划个劳子。不懂不懂。”他把头摆动的跟个拨浪鼓似的。

在场众人都想不到这轻功卓绝的阴司判居然会是个哑巴,不禁心下惋惜。唯独陈谬、黑衣人暗自叫好,若是个全胳膊全腿的,不知道又要添多少无辜的冤魂。

孟幽怀见樊愧死活不明白,周围目光异样,当真是百爪挠心,一把扯开李日月的胸前铠甲。但见胸前平坦,不像个女的,困惑之极。正要伸手去解内皂罗袍,只听东侧墙上有人高喊一句:“休得侮辱我娘!“

一柄长枪褪去黑色枪衣,自东南屋角直袭孟幽怀面门而来。黑衣人手中连攒几个枪花,直晃得孟幽怀方寸大乱,身形左闪右避,躲得甚是狼狈。黑衣人哪给他半分喘息,长枪在怀中一横,手把末端,就力甩出,枪在身前画了一个半圆,口中喊道:“横扫千军。”

孟幽怀听招数名料想这一枪会用棍法的扫,不假思索跃向后方。谁想黑衣人借这惯力,旋转身子,右手接过枪把,就势往前一送端的是快绝。他这一招名唤一马平川,先棍后枪,寻常功夫棍扫即倒,遇上高手纵使轻功高绝,反应灵敏之辈也时常中他棍后之枪。

陈谬一看,这才知晓黑衣人刚才未尽全力,倘若他遇上这招恐怕也是避无可避,凶多吉少。当下竟对黑衣人生出景仰之情。

且看那孟幽怀身法已老,无法再行出变化,只好挺身子硬接他这一枪。但听得“当啷”一声,枪头如撞上铜墙铁壁,枪身弯曲如弓。他向前用力一顶,即刻后撤。黑衣人被这股应力冲击,定不住身形,连打几个翻滚,恰好在李日月身旁稳住脚跟。

黑衣人诧异万分,心说:这是什么邪门功夫。

樊愧得意地看了看老道,说道:“我四弟的“五阴诀”施展开来,铜墙铁壁一般,刀枪不进,水火不侵啊。”

孟幽怀本是一番好意,受他这无名之火,顿时满脸愤恨,一张脸扭曲得更加骇人。他“阿巴阿巴”连喊两声,从腰间抽出一对方形握手小铲子,左右手分持,冲着黑衣人怒目而视。

黑衣人把长枪一抖,也无暇看李日月的伤情,口中关切道:“娘,莫怕。孩儿在此!”

朱泚听他称李日月为娘,登时错愕不已。他原本要上前相劝,此刻又打起了退堂鼓。

御虚子心中思量:那便是了,定是江湖上的易容之术。不然李日月怎么做出这等糊涂之事。

他一甩袖袍朗声道:“圣主莫惊,此人恐怕并非李将军,且待我去揭他庐山真面目。”他话音即落,人已踏步出去四五丈远。此等轻功已入化境,那黑衣人未等反应,御虚子已单掌劈面而来。他横抢格挡,待要变招,却觉着枪身如遇一股漩涡,硬是扭拧不动。黑衣人越是发力,越是觉得泥潭深陷,半分动弹不得。

御虚子单手擒住枪杆,向身后喊一声:“记。”

只见姚令言身旁那两个穿福字衣的人站起身来,齐声回道:“尊法旨”俏语莺声,清脆如银铃。两人拂去头顶的遮帽,露出两个光亮亮的脑袋,竟是两个二八年华的比丘尼。两人生得一般模样,不施脂粉,却显着俏丽可爱。一身素衣更是将两人映衬得袅袅婷婷,婀娜动人。这两人从袖中各自掏出竹简一枚,乌木把手的小刻刀一把,看着老道,目不斜视。

这两人的美态直把那张光晟给看呆了,险些忘了自己的处境。

樊愧则在一旁,似笑非笑,调侃道:“我说牛鼻子,艳福不浅哪,你修的是哪门子秘术,可也教给弟弟我呀。”

御虚子对他的龌龊言语置若罔闻,手中撒开黑衣人的枪杆,合掌道:“无量天尊,我不使双手,你过得百招便即放你们生路。”

黑衣人背对着御虚子,默不作声,倒提枪杆,扭身便刺。

御虚子闪身后退,笑道:“回马枪使得不错,动若脱兔。”

黑衣人枪棍混施,扫劈崩砸挑刺一一使开,招数越施越快,十几招后已不见人影,夜色茫茫倒似银色枪头自行凌空击敌一般。御虚子仗着轻功避不接招,只围着黑衣人一圈圈划圆,到后来也是愈走愈疾,身影无形,游刃有余。

朱泚、陈谬等人渐渐感觉目难企及,心中觉得这两人功夫太不可思议。就是樊愧,孟幽怀等人也很难瞧清楚两人运用的招式。唯独姚令言身旁的比丘尼心无旁骛,目不转睛,看着二人的过手,手底下运刀如飞,在竹简上刻字画形,神乎其技。

“莫不是与穿云煞齐名的夺雨枪?”御虚子边躲闪边问道。

黑衣人使尽浑身解数,未尽一功,本有些懈怠,御虚子这一问激他无名火起,朗声道:“你接招便是。”这一招使开又是“一马平川”的招数,御虚子轻哼一声,只道他黔驴技穷。一个矮身躲过横扫,单手前挥就要取他双腿。不想黑衣人后段变招,枪头朝上穿天而起一丈有余,借着身子下坠之力枪头朝下,要把御虚子的后背捅出个大窟窿。

众人一看心中暗叫不好,樊愧在一旁却暗自高兴,心道:老道啊,老道,这一次看你如何自救。

可谁曾想,御虚子呼喝一声,单掌击地,啪一声把地砖打得粉碎,身子借力斜着飞了出去。他这一招使得潇洒自如,气势极大,直把在场的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那黑衣人快要着地,枪头往地上轻轻一戳,就着弯曲之力,人如投石车上的石块斜着出去。枪身在空中甩出一个圆弧,朝御虚子砸去。

御虚子运气于腿,双足轻点,提前避过。黑衣人不等招数使老,单手握住枪杆用力一拧,口中称:“化”。枪杆陡缩竟变成一截不足两尺的短枪。黑衣人手肘微动,枪上倒刺向御虚子劈挂而去,换做一套贴身短打的勾法。

御虚子见此神技喜不自禁,口道:“妙极。”脚下暗踩八卦,行走如风。黑衣人暴雨狂风般将那勾枪法耍开,先还能仗着巧妙抢得先手,到后来渐觉双臂酸疼,浑身乏力,招式越打越慢。

两个比丘尼突然异口同声提醒道:“尊主,第九十九招了。”

御虚子耳听此言,神色微变,双脚前后一错,两手在腹部抱个虚圆。白云阳正使到一式“穿云夺雨”,单手一穿,倏地将短枪反手打出,此时他门户大开,突觉一股气劲直袭胸臆,那劲力入体仿似一匹蛮牛欺身撞来,在四肢百骸内胡乱冲杀,五脏六腑如遇刀绞,实比受分尸自缢之刑还要难受百倍。他心知以肉身抵抗无异于以卵击石,索性随着气劲方向就势一倒,嘭的一声重重跌在地上。那气劲透体而过,撕烂了背后衣衫,竟把他身下的两块青石板击了个粉碎。

白云阳并不知晓这一跌恰合道家柔克刚的卸力法门,虽则内伤难免,但也从鬼门关里捡回了一条性命。

御虚子见他化解得巧妙,又见他资质不凡,心生爱惜,便说道:“无量天尊,生受我三分力而无大碍,可见施主造化非凡。咱们就不要再打了吧。”

在场各人听到“三分力”都是吃了一惊。陈谬最是骇然,要知道像白云阳这样的本事与孟幽怀等江湖人物已在伯仲之间,御虚子斗他尚且如同儿戏。倘若换做是陈谬恐怕连半招也走不过便要见阎王去了。

可白云阳并不领情,一指御虚子,反诘道:“牛鼻子言而无信,方才明明讲好不用双手,为何出尔反尔?”

紧挨着姚令言的比丘尼抢着回道:“师尊用的是无极功。我们可瞧的明明白白的,你莫胡乱栽赃。”另一个嘴唇一翘应道:“就是,就是。师尊就是什么招式都不使,你有本事使到一百五十招吗?”她语带讥讽,神情不屑,又再说道:“你招式虽精妙,但呼吸吐纳之法全然不通,只仗着年轻气盛一味地使用蛮力,久而久之伤肝伤肺于身体定然无益。”

白云阳待要反唇相讥,又觉得她说的似有道理,倒叫他哑口无言了。

这比丘尼所说的呼吸之法见诸于《黄帝内经》素问篇上古天真论一文,其文曰:“上古有真人者,提挈天地,把握阴阳,呼吸精气,独立守神,肌肉若一,故能寿敝天地,无有终时,此其道生。”文中所述道家修炼之法隋唐以前世人多以为是虚妄之言。本朝高祖开国初年,道家仙师袁天罡曾以此一节为纲要,效法一阳二阴四时寒暑的自然规律,独创一门吐纳之术,在四季交替之时于风水福地吐故纳新,以收延年益寿,乌发驻颜的功效。他将功法传给朋友李淳风。李淳风为《周髀算经》作注,解到 “圆出于方,方出于矩”一句,突然间想到《黄帝内经》《老子》等书中莫不把天地比作大人身,人身比作小天地。想那天地间又岂止有吐故纳新的春耕秋收,应还有未雨绸缪的夏长冬藏才是。阴阳二气岂止存于四季更迭之际,它无时无刻不充盈在天地宇宙之中。于是他改弦更张,别创一门心法,唤作先天玄门广纳内功,能在坐卧静歇时纳阴阳二气于丹田,于心脉存续大有裨益。此内功一脉相传,从不外流。传到他孙子李仙宗时,因缘际会教给一游散道人。那道人自幼习武,拳脚棍棒无一不精,自得内功心法,经年累月更是操练得紧。有一日道人与贼伙械斗,被缳首大刀劈中胸腹,谁知这一下只划破了道士的衣裳,他身体却丝毫无伤。道人认为是李淳风显灵庇佑,便在阆州蟠龙山开道观取名初心观以感念其恩。玄宗年他自河水中救得一孤儿,纳为弟子。此子自幼聪慧,最善思辨,道人将一生所学倾囊相授,传他衣钵。万想不到这御虚子因情所伤,独在此法上用功,在不惑之年将四十年所学与武学医术相互印证,得出用气的法门,从丹田取内力自奇经八脉中汇集而出,气聚于一点则能分金裂石而无损肉身,气散布四肢则可纵跃千里而不疲乏,虽不能与天地同寿,却也是玄妙无极,取名无极功。

想这内功研习最耗时日,循序渐进方能聚沙成塔。唯世间学武之人争强好胜,得失之心最重,往往缺乏耐性,一味强求恨不得一蹴而就,反而于自己贻害无穷。是故数十年间修炼内功的武师不足百人,领悟奥妙的更是屈指可数。师父不会自然没法教徒弟,似白云阳、陈谬之类的外家子,能仗着筋强骨健纵窜跳跃已属大幸了。

御虚子微捻长须,眼望着白云阳,笑而不语。白云阳自然明白这是要自己愿赌服输把身世来历,所事图谋尽述道来。他沉吟半晌,犹豫不决,心道:大丈夫本应光明磊落,莫说几句话,就是要我剖肝挖腹也应当毫无惧色才是。只不过一来他娘反复叮嘱不可将此事知会他人。二来这姚令言也不知作何想法,倘若他先发制人下令诛杀我等,那就算万事全休了。左右思量,百爪挠心。

樊愧见他沉默不语,有意打诨道:“牛鼻子,你我同为一主,不过丁是丁卯是卯,俺帮理可不帮亲。无极功出手无形,妙哉。可是说出大天去,也要靠这双手运气不是?只要动了这双手那就算你的不是了。”讲完这话他双手把铜锏在怀里一抱,举目望向御虚子,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樊愧所说虽属狡辩,但也在情在理,白云阳听他这话恰如春雨甘露,解他燃眉之急,心怀感激,便往樊愧处颔首一笑以示谢意。

两个比丘尼被樊愧的话噎得语塞,白牙错呀,心中着实恼怒他帮腔。一个脸蛋涨得通红,杏眼含怒,嘴唇翕动,泪珠翻滚。另一个卷起袍袖,露出一对粉臂,银牙相错,摆出誓死拼命的架势。

朱泚目睹白云阳的本领,实非凡俗武将可比,心中佩服之至。若非身在江湖又怎能目睹如此精妙绝伦的武艺,想那庖丁解牛亦不过如此而已。倘若此人能为我所用,用来操练三军枪术,我朱泚帐下再添一员虎将,何乐而不为呢?当即说和道:“啊呀,两位,可否听在下一言呢?”

朱泚缓步下了台阶,走到御虚子身旁,“我有个不情之请。”御虚子点头称诺,不敢有违。

朱泚抬高声音,抖一抖衣披,中气十足道:“我朱泚本愿归隐闹市,学一学东晋的陶潜 聊乘化以归尽也就是了。承蒙诸位抬爱要我朱泚舍弃平静当此大任,实话言讲尔等还不是要我朱泚冒天下之大不韪,而诸位尽可于幕后躲避世人的口舌,享受钟鼓馔玉的生活。”他说到此处略微停顿,是想看姚令言等人的反应。等看到姚令言毫无愠怒,反而忙不迭地连连称罪,心中便有了一些底气。于是又再说道:“为人臣者,止于敬。为人君者,止于仁。前者我晚节不保,只好舍己从人,至于后者我却想讨个人情,姚将军可有异议啊?”

他这一说实则暗含愿做主政天子的意思,姚令言等人焉能听不出来,心想不论他有什么要求只管答应便是,当即满口应承。

朱泚踱步往中道上来,凝视姚令言,手指白云阳,讪然一笑道:“太宗有句诗灭身资累恶,成名由积善。我今日便积善成仁,要留他活命。”

他话一出口,白云阳喜不自禁,实在想不到今天能有逃出生天的机会。只是他江湖资历短自是搜刮肚肠也琢磨不透朱泚的心思。那姚令言混迹官场多年,自然明白朱泚此举是要试探自己的心思。假如他点头同意放了刺客那就是抛家舍业,打定主意以朱泚马首是瞻,同创大业。倘若自己不同意,那朱泚肯定会以将不令兵,无法服众为借口婉拒,到时候五千多将士身家性命无所依凭,我姚令言一样是个大罪人。他犹豫不决,反复搓着双手,念叨:“这个。。。”

朱泚见他如此焦灼,诘问道:“你是有所难处呢,还是说我朱泚不似仁君?”他声色俱厉,倒把在场的人看得胆颤心寒。

御虚子眼看徒弟左右为难,出声道:“徒儿,服从号令乃人臣本分。何况这些宵小之辈,老道还不放在眼里。”他轻轻拍了拍姚令言的肩膀,又向朱泚说道:“但事有因由,此二人预备刺杀何人,如何混进朱府,是否有内应之人,幕后又是何人图谋何事。这些主上亦不可不深究。”

他说的自有一番道理,朱泚焉能不知,回头看了看白云阳,见这少年于眼前的变化浑不在乎,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地上的女人,显得关切备至。

朱泚袖中五指捻动,心内权衡:原本要增长会遣来使者刺杀姚令言也是替当朝拔疮换个官复原职。哪知皇庭沦丧,现而今我有机运问鼎天下,有道是时世造英雄。他朝得登大宝,史家言说还不任我书写。万幸这少年糊里糊涂,尚不知晓,此母子二人还是不留的好,免留后患。

他思量既定,刚要开口。那假的李日月悠悠醒转,自觉胸中有一股难以言说的瘀滞之气上涌,白云阳未及欢喜,她身子微颤,脸色铁青,嘴唇翕动问一声:“我儿何在?”未等白云阳接话,突又放声疾呼:“替我诛杀此僚!”声嘶力竭处把一身元阳散尽,颓然而逝,饮恨九泉。安禄山之乱她全家为军阀灭门,独活于天地,拜入增长会专刺图谋不轨的藩镇枭雄。可她哪晓得世事如棋,利害转换,全在人心,旦夕一变,有时英雄也死得像条狗。

陈谬在树后掩去半张脸,他瞧场中的阵仗,侠义气概早成了黄粱一梦,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脑中这句像面败军的旗帜,迎着风兀自哗啦啦舞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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