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出自科幻世界 2003
(一)
上午的菜场正是最繁忙的时候,我看着夏群芳穿过拥挤的人群——她的背影很臃肿。隔着两三米的距离我看不清她买了些什么菜,不过她跟小贩们的讨价还价声倒是听得很清楚。从这两天的经历我知道小贩们对夏群芳说话是不太客气的,有时候甚至于就是直接的奚落。不过我从未见过夏群芳为此而表现出生气什么的,她似乎只关心最后的结果,也就是说菜要买得合算,至于别的事情至少从表面上看去她是不计较的。现在她已经买完菜准备离开,我知道她要去哪儿。这座城市的四月是最漂亮的时候,各个角落里都盛开着各种各样的花。气候不冷也不太热,老年人皮帽还没取小姑娘们就钻空在天气晴朗的时候迫不及待地穿起了短裙,这本来就是乱穿衣的时候呢。"乱花渐欲迷人眼"在这样的季节里成了不折不扣的双关语。夏群芳对街景显然并没有欣赏的打算,她只是低着头很费劲地朝公共汽车站的方向走,装满蔬菜的篮子不时和她短胖的小腿撞在一起,使得她每走几步就会有些滑稽地打个趔趄。道路两旁的行道树都是清一色的塔松,在这座温带城市里这种树比原产地要长得快,但木质也相对要差一些。夏群芳今天走的路线与平时稍有不同,因为今天是星期天,她总是在这个时候到C大去看她的儿子何夕。由于历史的原因,C大的校园被一条街道分成了两个部分,在这条街上还开着一路公共汽车。夏群芳下车后进入校园的东区,现在是上午十点,她直接朝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她知道这个时候何夕肯定在那里。同样由于历史的原因,C大的图书馆有两个,分别位于东西两个区。实际上C大的东西两区曾经是两所独立的高校,用校方的语言来说这两所学校是合并,但现在的校名沿用了东区的,所以当年从西区那所学校毕业的不少学生常常戏称自己是亡校奴并只对西区的那所学校寄予母校的情怀。何夕严格来讲也该算是亡校奴,不过何夕是在合并后才开始攻读C大的硕士学位的,所以在何夕心中母校就是东区和西区的整体。
何夕坐在东区图书馆底楼的一个角落里,一个人站在窗外悄悄地注视着他,窗外的人就是何夕的母亲夏群芳,她饶有兴趣看着聚精会神的何夕,汗津津的脸上荡漾着止不住的笑意。我看得出她有几次都想拍打窗户打个招呼,但她伸出手却最终犹豫了。倒是临近窗户坐着的两个漂亮女生发现了窗外的夏群芳,她们有些讨嫌地白了她几眼。夏群芳看懂了她们的这种眼神,不过心情好不和她们计较,她有个读硕士的儿子呢,夏群芳在单位里可风光了。想到单位,夏群芳的心情变得有些差,她已经四个月没有从那个单位拿到钱了。当然她四个月并没有去上班,她下岗了,现在摆着个杂货铺,按照夏群芳一向认为合理的按劳取酬的原则,她觉得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夏群芳在窗外按惯例站了二十来分钟,她的表情显得心满意足。我算了一下,为了这一语不发的二十分钟夏群芳提着十来斤东西多绕了五公里路,这种举动虽然不是经济学家的合理行为,但是却是夏群芳的合理行为。其实今天夏群芳是最没有理由来看何夕的,因为今天是星期天,何夕虽然住校但是星期天总是会回家一趟,不过他不会在家里住,吃过晚饭又会回学校。她知道在何夕的心里学校比家好,不过对于这一点夏群芳并不在意,只要儿子觉得高兴她也就高兴。夏群芳永远都不会知道此刻摊放在何夕面前的那部大部头里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但很肯定的是每当夏群芳看到儿子聚精会神地沉浸在书中的时候她的心里就有一种没来由的欣慰感。这种感觉差不多在何夕上小学的时候就成型了,她以前就从不探究何夕读的是本什么书,更不用说现在何夕读的那些英文原著。从小到大何夕在学业上的事情都是自己做主,甚至包括考大学填志愿选专业,以及当后来大学毕业时由于就业形势不好又转回去读硕士时等等都是如此。想起儿子前年毕业时四处奔波求职时的情形,夏群芳就感到这个世界变化得实在太快,她从没有想到过大学生也有难找工作的一天,在夏群芳的心里这简直无异于天方夜谭。有个同事对夏群芳说这算啥,人家发达国家早就有这种事情了,说话的时候那人脸上有幸灾乐祸的神情。不过事实却肯定地告诉夏群芳的确没有一个好单位肯要她心中无比优秀的儿子何夕,她隐约地听说这似乎和何夕的专业不好有关。不过在夏群芳看来何夕的专业蛮好的,好象叫做什么什么数学。在夏群芳看来这个专业是挺有用的,哪个地方都少不了要写写算算,写写算算可不就是什么什么数学嘛。夏群芳有一次忍不住把自己的想法讲给何夕听,但何夕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夏群芳的心中早就有了主见,自己的儿子可没有什么不好,儿子的专业也是顶好,那些不会用人的单位是有眼无珠,迟早要后悔死的。夏群芳有时候没事就在想有一天等何夕读完硕士后找个好工作一定要气气当初那些不识好歹的人,想到得意处便笑出声来。夏群芳有些不舍地又回头看了眼专心看书的儿子,然后才满怀踏实地欣欣然离去了。
(二)
何夕抬起头来,向着我站的方向看过来。我愣了一下,立刻醒悔到他是在看夏群芳的背影。这里坐在窗边的那两个女生开始议论说刚才那个在外边傻乎乎看了半天的人不知是谁,何夕有些恼怒地瞪了她们一眼。他其实很早就知道母亲站在窗户外注视着自己,在他的记忆里母亲几乎每个星期天的上午都会到学校的图书馆来看自己看读书。何夕知道母亲之所以选在这一天来纯粹是前几年的习惯所致,实际上母亲现在的每一天都可以说是假日,因为她下岗了。何夕看着母亲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的情形也差不了多少。有时候何夕的心里会隐隐地升起一股对母亲埋怨,他觉得母亲实在太将就自己了。从小到大的许多事情她几乎都由何夕自己做主,如果当初母亲能够在选择专业上不要过分顺从自己就好了。何夕摇摇头,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埋怨母亲,他其实知道母亲并不是不想帮自己,而是实在没有这方面的见识。何夕看了下表,急促地向窗外扫视了一下。按理说江雪应该来了,他们说好上午十一点在图书馆里碰面的。何夕简单收拾了一下朝外面走去,刚到门口里就看到了江雪。和何夕比起来江雪应该算是现代青年了,单从衣着上讲江雪就比何夕领先了五年。这样讲好象不太准确,应该说是何夕落后了五年,因为江雪的打扮正是眼下最时兴的。发型是一种精心雕琢出来的叫做"随意"的新样式,脑后用丝质手绢绾了个小巧的结,衬出她粉白的面庞益发地清丽动人。看着那条手绢何夕心里感到一阵温暖,那是他送给江雪的第一件礼物,手绢上是一条清澈的江河,天空中飘着洁白的雪花,他觉得这条手娟简直就是为江雪定做的一样。看到他们俩人走在校园里的背影很多人都会以为是一个学生在向老教授请教问题,不过江雪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尽管要好的几个女生提到何夕时总是开玩笑地问"你的老教授呢"。小时她和大她两岁的何夕是邻居,有过一些想起来很温謦的儿时回忆,后来由于母亲的工作变动而分开了,但却很巧地在十多年后的C大又遇上了。当时江雪碰到了迎面而来的何夕,两人不约而同地喊道"哎,你不就是......哎......那个......哎吗",等到想起对方名字后两人都大笑起来,所以后来两人还常常大声地称呼对方为"那个哎"。江雪觉得何夕和自己挺合得来,别人的看法她并不看重,她知道几个计算机系还有高分子材料系的男生在背地里说他们是鲜花和牛粪。在江雪看来何夕并不像外界所认为的那样是一个迂腐的书呆子,恰恰相反,江雪觉得何夕身上充满了灵气。给江雪印象最深的是何夕的眼睛,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谁拥有这样一双睿智的眼睛,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江雪总止不住地想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人一定是不平凡的。每当看到江雪的时候何夕的心情就变得好,实际上也只有这时候他才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何夕很小就知道自己的性格缺陷,当他手里边有事情没有完成的时候总是放不下,无论做别的什么事情总还惦记着先前的那件事,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是这种性格了,但江雪的出现改变了一切,和江雪在一起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像换了一个人,那些不高兴的事,那些未完成的事都可以抛在脑后,甚至包括"微连续"。一想到"微连续"何夕不禁有些分神,脑子里开始出现一些很奇特的符号,但也立刻收回了思想,实际上只有在江雪到来时才收回了思想,只有江雪到来时他才会这样做,同时也只有在江雪到来时他才做得到这一点。江雪注意到何夕一刹那的走神,在她的记忆里这是常有的事,有时大家玩得正开心的时候何夕却很奇怪地变得无声无息,眼睛也很飘渺地盯住虚空中的不知什么东西,这种情形一般不会持续很长,过了一会儿何夕会自己"醒"过来,就像从睡梦中醒来一样。这样的情况多了大家也就不在意了,只把这理解成每个人都可能有的怪僻之一。
"先到我家午饭,我爸说要亲自做拿手菜。"江雪兴致很高地提议,"下午我们去滑旱冰,老麦才教了我几个新动作。"
何夕没有马上表态,眼前浮现出的是老麦风流倜傥的样子。老麦是计算机系的硕士研究生,也算是系里的几个大才子之一,当初同位居几大佳人这列的江雪本来就开始有了那么一点意思,但是何夕出现了,用老麦的话来说就是"自己想都想不到会输给了江雪的儿时回忆"。不过老麦却是一个洒脱之人,几天过后便又大大咧咧地开始约江雪玩,当然每次都很君子地邀请何夕一同前往,从这一点讲何夕对老麦是好感多于提防,不过有时候连何夕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老麦和江雪站一起的时候显得那样协调,无论是身材相貌还是别的,这个发现常常令何夕一连几天都心情黯然。但是江雪的态度却是极其鲜明,她毫不掩饰自己对何夕的感情。有一次老麦有点不屑地说"小孩子的感情靠不住",结果江雪出人意料地激动了,她非要老麦为这句话道歉,否则就和他绝交,结果老麦只得从命,当时老麦的脸上虽然仍旧挂着笑,但何夕看得出老麦差点儿就扛不住了。在这件事情之后老麦便再也没有作任何形式的"反扑"——如果那算是一次反扑的话。何夕在犹豫要不要答应江雪,他每个星期天都答应母亲回家吃晚饭的,如果去滑旱冰晚上就赶不到回去吃饭的时间了。但是江雪显然对下午的活动兴致很高,何夕还在考虑的时候江雪已经快乐地拉着他朝她家跑去,那是位于学校附近的一套商品房。路上江雪银铃一样美妙的笑声驱跑了何夕心中最后的一丝犹豫。
(三)
江北园解下围裙走出厨房,饶有兴致地看着江雪很难称得上娴淑的吃相。退休之后他简直可称为神速地练就了一手烹调手艺,高兴得江雪每次大快朵颐之后都要大放厥词称他本来就不该是计算机系的教授而应当是一名厨师,也许正是江雪的称赞使他终于拒绝了学校的聘请。何夕有些局促地坐在江雪的身旁,半天也难得动一下筷子。江家布置得相当有品味,如果稍作夸张的话可称得上一般性的豪华,以江北园的的眼光来看何夕比以前常来玩的那个叫什么老麦的小伙子要害羞得多,不知道性格活泼的江雪怎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不过江北园知道世上有些事情是不能够讲道理的,女儿已经长大了,家里人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代她去作判断了。
"听小雪说你是数学系的硕士研究生。"江北园问道。
何夕点点头:"我的导师是刘青。"
"刘青。"江北园念叨着这个名字,过了一会有些不自然地笑笑说,"退休后我的记忆力不如以前了。"
何夕的脸微微发红:"我们系的老师都不太有名,不像别的系。以前我们出去时提起他们的名字很多人都不熟悉,所以后来我们都不提了。"
江北园点点头,何夕说的是实情,现在C大最有名的教授都是诸如计算机系外语系电力系的,不仅是本校,就连外校和外单位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大名——有些是读他们的编写的书,有的是使用他们开发的应用系统。不久前C大出了件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一位学生发明的皮革鞣制专利技术被一家企业以七百万元买走,而后皮革系的教授们也荣升这一行列。
"你什么时候毕业。"江北园问得很仔细。
"明年春季。"何夕慢吞吞地挟了一口菜,感觉并不像江雪说的那样好吃。
"联系到工作没有。"江北园没有理会江雪不满的目光,"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何夕的额头渗出了细小的汗珠,他觉得嘴里的饭菜都味同嚼腊。"现在还没有。我正在找,有两家研究所同我谈过,另外刘教授也问过我愿不愿意留校。"
江北园沉吟了半晌,老实说何夕的回答只是让他放心但并没有让他欢心。他转头看着笑咪咪的女儿,她正一眼不眨地盯着何夕看,仿佛在做研究。
"你有没有选修其它系的课程?"江北园接着问。
"老爸,"江雪生气地大叫,"你要查户口吗?又不是你同何夕谈恋爱,问那么多干嘛?"
江北园立时打住,过了一会儿说:"我去烧汤。"
汤端来了,冒着热气。没有人说话,包括我。
(四)
老麦姿态优美地滑过一圈弧线,动作如行云流水般酣畅。何夕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脚下凭空多出来的几只轮子,心知自己决不是这块料。江雪本来一手牵着何夕一手牵着老麦,但几步下来便不得不放开了何夕的手——除非她愿意陪着何夕练摔筋斗的技巧。这是一家校外叫做"尖叫"的旱冰场,以前是当地科协的讲演厅,现今承包给个人改装成了娱乐场,条件比在学校里的要好许多,当然价格是与条件成正比的。由于跌得有些怕了,何夕便没有上场,而是斜靠着圈栏很有闲情般地注视着场内嬉戏的人群。当然,他目光的焦点是江雪。老麦正在和江雪练习一个有点难度的新动作,他们在场里穿梭往来的时候就像是两条在水中翩翩游弋的鱼,这个联想让何夕有些不快。江雪可能玩得累了,她边招手边朝何夕滑过来,到眼前时却又突然打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急旋方才稳稳停住。老麦也跟着过来,同时举手向着场边的小摊贩很潇洒地打着响指,于是那个矮个子服务生忙不迭地递过来几听饮料,老麦看着牌子满意地笑着说你小子还算有点记性。江雪一边擦汗一边啜着饮料,不时仰起头神采飞扬地同老麦扯几句溜冰时的趣事。你撞着那边穿绿衣服的女孩好几次,江雪指着老麦的鼻尖大声地笑着说,别不承认,你肯定是有意的。老麦满脸无辜地摇头,一副打死也不招的架势,同时地望着何夕。
何夕觉得自己在这个问题上帮不了老麦,只好装糊涂地看着一边。算啦,江雪笑嘻嘻地摆摆手,我们放过你也行,不过今天你得买单。老麦如释重负地抹抹汗说,好啦,算我蚀财免灾。何夕有点尴尬地看着老麦从兜里掏出钱来,虽然大家是朋友,但他无法从江雪那种女孩子的角度把这看作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至少有一点,他觉得他总是由老麦做东是一件令他难以释怀的事。但想归想,何夕也知道自己是无力负担这笔开支的。老麦家里其实也没有给他多少生活费,但是他的导师总能揽到不少活,有些是学校的课题,但更多的是帮外面的单位做系统,比方说一些小型的自动控制,或是一些有关模式识别方面的东西,以及帮人做网页,甚至有些根本就是组一个简单的计算机局域网,虽然名称叫做什么综合布线。这所名校的声誉给他们招来了众多客户,在老麦看来他们都是些对高校充满盲目迷恋的外行。很多时候老麦要同时开几处工,虽然他所得的只是导师的零头,但是已足够让他的经济水准在学生中居于上层了,不仅超过何夕,而且肯定也超过了何夕的导师刘青。在何夕的记忆里除了学校组织的课题之外他从未接到过别的工作,何夕有一次闲来无事的时候把自己几年参与的课题所得加在一起之后发现居然还差一块钱才到一千元,接下来的几小时里何夕简直动破了脑筋想要找出自己可能忽略了的收入以便能凑个整数,但直到他启用了当代数学最前沿的算法也没能再找出哪怕是一分钱。
"今天玩得真高兴。"江雪意犹未尽地擦拭着额上的汗水。老麦正在远处收费处结帐,不时和人争论几句。何夕默不作声地脱着脚上的旱冰鞋,他这时才感到这双脚现在又重新属于自己了。
"四点半不到,时间还早呢。"江雪看表,"要不我们到‘金道'保龄球馆去。"何夕迟疑了片刻:"我看还是在学校里找个地方玩吧。"
江雪摆头,乌黑的长发掀起了起伏的波浪:"学校里没有什么好玩的,都是些老花样。还是出去好,反正有老麦开钱。"
何夕的脸突然涨红了:"我觉得老让别人付钱不好。"
江雪诧异地盯着何夕看:"什么别人别人的,老麦又不是外人。他从来不计较这些的。"
"他不计较可我计较。"何夕突然提高了声音。
江雪一怔,仿佛明白了何夕的心思。她咬住嘴唇,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四周。这时老麦兴冲冲地跑回来,眼前的场面让他有些出乎意料。
"怎么啦?"老麦笑嘻嘻地问,"你们俩在生谁的气?"他看看表,"现在回去太早啦,我们到‘金道'去打保龄球怎么样?"
何夕悚然一惊,老麦无意中的这句话让他心里发冷。又是"金道",怎么会这么巧,简直就像是-心有灵犀。他看着江雪不想正与她的目光撞个正着,对方显然明白了他的内心所想——她真是太了解他了,江雪若有所诉的眼光像是在告白。
"算了。"何夕叹了口气,"我今天很累了,你们去吧。"说完他转身朝室外走去。
江雪倔强地站在原地不动,眼里滚动着泪水。
"我去叫他回来。"老麦说着话转身欲走。
"不用了。"江雪大声说,"我们去‘金道'。"
我下意识地挡在何夕的面前,但是他笔直地朝我压过来并毫无阻碍地穿过了我的身躯。
(五)
十八英寸电视里正放着夏群芳一直看着的一部电视连续剧,但是她除了感到那些小人儿晃来晃去之外看不出别的。桌上的饭菜已经热了两次,只有粉丝汤还在冒着微弱的热气。夏群芳忍不住又朝黑漆漆的窗外张望了一下。有电话就好了,夏群芳想,她不无紧张地盘算着,现在安电话是便宜多了,但还是要几百块钱初装费,如果不收这个费就好了。夏群芳想不出何夕为什么这么晚没有回来吃饭,在印象中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何夕只要答应她的事情从来都是作数的,哪怕只是像回家吃饭这样的小事,这是他们母子多年来的默契。夏群芳又看了眼桌上的饭菜,她没有一点食欲,但是靠近心口的地方却隐隐地有些痛起来。夏群芳撑起身,拿瓢舀了点粉丝汤,而就在这个时候门锁突然响了。
"妈。"何夕推着门就先叫了声,其实这时他的视线还被门挡着,这只是许多年的老习惯。夏群芳从凳子上站起来,由于动作太急凳子被碰翻在地。"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虽然是责备的意思但是她的语气却只有欣喜了,"饿了吧,我给你盛饭。"
何夕摆摆手:"我在街上吃过了,有同学请。"
夏群芳不高兴了,"叫你少在街上乱吃东西的,现在流行病很多,还是学校里的干净。你看对门家的老二就是在外不注意染上肝炎的......"夏群芳自顾自地念叨着,她没有注意到何夕有些心不在焉。
"我知道啦。"何夕打断她的话,"我回来拿衣服,还要回学校去。"
夏群芳这才注意到何夕的脸有些发红,像是喝了点酒,她有些不放心地问:"今天就不回学校了吧?都八点钟了。"
何夕环视着这套陈设简陋的两居室,有好一会儿都没有出声。"晚上刘教授找我有事。"他低声说,"你帮我拿衣服吧。"
夏群芳不再有话,她转身进了里屋,过了几分钟拿着一个撑得鼓鼓的尼龙包出来。何夕检视了一下,朝外拎出几件厚毛衣:"都什么时候了还穿得住这些。"
夏群芳大急,又一件件朝口袋里塞:"带上带上,怕有倒春寒呢。"
何夕不依地又朝外拎,他有些不耐烦:"带多了我没地方放。"
夏群芳万分紧张地看着何夕把毛衣统统扔了出来,她拿起其中一件最厚的说:"带一件吧,就带一件。"
何夕无奈地放开口袋,夏群芳立刻手脚麻利地朝里面塞进那件毛衣,同时还做贼般地往里面多加了一件稍薄的。
"怎么没把脏衣服拿回来。"夏群芳突然想起何夕是空手回来的。
"我自己洗了。"何夕转身欲走。
"你洗不干净的。"夏群芳嘱咐道,"下次你还是拿回来洗,你读书已经够累了。再说你干不来这些事情的。"
"噢。"何夕边走边懒懒地答应着。
"别忙,"夏群芳突然有大发现似地叫了声,"你喝口汤再走,喝了酒之后是该喝点热汤的。"她用手试了一下温度,"已经有点冷了,你等几分钟我去热一下。"说完她端起碗朝厨房走去。等她重新端着碗出来时却发现屋子里已经空了。
"何夕。"她低声唤了声,然后目光便急速地搜寻着屋子,她没有见到那两件已经塞进包里的毛衣,这个发现令她略感放心。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灼痛从手上传来,装着粉丝的碗掉落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夏群芳吹着手,露出痛楚的表情,这使得她眼角的皱纹显得更深。然后她进厨房里拿拖把。
我站在饭桌旁,看着地上四处横流的粉丝汤,心里在想这个汤肯定好喝至极,胜过世上所有的美味珍馐。
(六)
刘青关上门,象征性地隔绝了小客厅里的嘈杂,在这种老式单元房里,声音是可以四处周游的。学校的教师宿舍就这个条件,尤其是数学系,不过还算过得去吧。何夕坐在书桌前,刚才刘青的一番话让他有些茫然。书桌上放着一叠足有五十厘米高的手稿,何夕不时伸出手去翻几页,但看得出他根本心不在焉。
"我已经尽力了。"刘青坐下来说,他无不爱怜地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学生。
"我为了证明它花费了十年时间。"何夕注视着手稿,封面上是几个大字——微连续原本,"所有最细小的地方我都考虑到了,整个理论现在都是自治的,没有任何矛盾的地方。"何夕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了一下,"它是正确的,我保证,每一个定理我都反复推敲过多次,它是正确的,现在只差最后的一个定理还有些意义不明确,我正试图用别的已经证明过的定理来代替它。"
刘青微微叹口气,看着已经有些神思恍惚的何夕:"听老师的话,把它放一放吧。"
"它是正确的。"何夕神经质地重复着。
"我知道这一点。"刘青说,"你提出的微连续理论及大概的证明我都看过了,以我的水平还没有发现有矛盾的地方,证明的过程也相当出色,充满智慧,说实话,我感到佩服。"刘青回想着手搞里的精彩之处,神情不禁有些飞扬——无论如何这是出自他的学生之手,有一句话刘青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他并没有完全看懂手搞,许多地方作的变换式令他迷惑,还有不少新的要领的东西也让他接受起来相当困难。换言之,何夕提出的微连续理论似乎是一套全新的东西,它不能归入以往的任何一个体系里去。
"问题是,"刘青小心地开口,他注视着何夕的反应,"我不知道它能用来干什么。"
何夕的脸上立刻变得发白,他像是被什么重物击中了一般,整个人都蔫了一头。过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强调说:"它是正确的,我保证。"他仿佛只会说这一句话了。
"我们的研究终究要获得应用才是有意义的,否则只能误入为数学而数学的歧途。"
"可它看起来是那样的和谐。"何夕争辩道,"充满了既简单又优美的感觉。老师,我记得你说过的,形式上的完美往往意味着理论上的正确。"
刘青一怔,他知道自己说过这段话,也知道这段话其实是科学巨匠爱因斯坦的经验之谈。他不否认微连续理论符合这一点,当他浏览着手稿的时候内心的确有种说不出的充满和谐的感受,就像是在听一场完全由天籁之声组成的音乐会。但问题的症结在于他实在看不出来这套理论会有什么用。自从两个月前何夕第一次向他展示了微连续理论的部分内容后他一直关心这个问题,这段时间他经常从各种途径查找这套理论可能获得应用的范畴,但是他失败了。微连续理论似乎跟所有领域的应用都沾不上边,而且还同主流的数学研究方向背道而驰。刘青承认这或许是一套正确的理论,但却是一套无用的正确理论。就好比对圆周率的研究一样,现在据称已经推算到小数点后几亿位了,而且肯定是正确的,但是这也肯定是无意义的。
"想想中国古代的数学家祖冲之,他只是把圆周率推算到小数点后几位,但他对数学的贡献无疑要比现在那些还在为小数点后几亿位努力的人大得多。"刘青幽幽地说,"因为他做的才是有意义的工作,而不是纯粹的数学游戏。"
何夕有些发怔,他听得出刘青话中的意思。"我不同意。"何夕说,"老师,你知不知道,许多年前的某个清晨我突然想到了微连续,它就像是一只无中生有的虫子般钻进了我的脑子,那时它只是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这么多年来我为了证明它费尽心力,现在我就要完成了,只差最后一点点。"何夕的眼神变得飘渺起来,"也许再有一个月......"
刘青在心里轻叹一声,他看得出何夕已经执迷太深。何夕是他所见过的最聪明的数学奇才,按刘青私下的想法,何夕的水平其实可以给这所名校所有的数学教授当老师,他深信只要假以时日何夕必定会是将来数学领域内的一朵奇葩。而现在,何夕却误入歧途,陷在了一个总是里,这个情形使刘青忍不住回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时他也常常因为一些磨人但却无用的数学谜题而废寝忘食形销骨立。但是何夕没有看到问题的关键,刘青知道自己作为师长有责任提醒这一点,尽管这显得很残酷。
"你想过微连续理论可能应用在什么领域吗?我是说,即使作最大胆的想像。"刘青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柔和些,虽然他知道这并没有什么用。
何夕全身一震,脸色变得一片苍白。"我不知道。"他说,然后抱住了头。
我看到何夕脚下铺着劣质瓷砖的地面上现出了一滴水渍。
(七)
"这两天我没和江雪在一起。"老麦低声说,坐在桌子对面的他的目光有些躲闪。
何夕有点愤怒地盯着老麦:"你这算是什么意思。江雪和我吵架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这样做是趁人之危。"
老麦啜口茶,眼里升起无奈的神色:"我的确没和江雪在一起。不过我猜想她可能是和老康在一起。"
"谁是老康?"何夕问,他在脑子里搜索着。
"老康是一家规模不小的计算机公司的老板,那天你和江雪闹别扭之后我们在保龄球馆碰上的。大家是校友,自然谈得多一样。"老麦不无称羡地说,"听说......"他突然打住,目光看向窗外。
何夕回头,江雪从一辆漂亮的宝蓝色小车上下来,她身边一位胖乎乎的年轻人正在锁车。何夕还没想好该怎么办的时候江雪已经很高兴地叫起来:"真巧啊,你们两个也在这儿。"江雪兴奋得满脸发红,她拉着身边的那个人进屋来,对何夕说:"这是康——"她突然一滞,有些发窘地问道,"你叫康什么来着?算啦,我还是叫你老康吧。"然后她指着何夕说,"这是何夕,我的男朋友——"她似乎觉得不够,又补上一句说,"数学系的高材生。"
"数学系——"老康上下打量着看上去有些猥琐的何夕,伸出手说,"常听小雪提起你。"
小雪?何夕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看了眼江雪,她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怎么不回我的传呼?"何夕带点气地说。
"让你也急一下。"江雪的表情有些调皮,"谁叫你净气我。好啦,现在让你急了两天,我们俩算是扯平了。今天大家新认识,应该找个地方大吃一顿作为庆祝。我看看,"她煞有介事的盯着三个男人看,然后指着老康说,"我们几个数你最肥,这顿肯定你请啦。"
老麦不依地说:"以前请客都是我的专利,这次还是我吧。"
老康的表情有些奇怪,他死盯着何夕的脸,仿佛在作某种研究。江雪碰碰他的胳膊:"你干嘛,老盯着何夕看。"
"我同何夕做不了朋友啦。"老康突然说,语气很是无奈,"我们是情敌,注定要一决高下。"
"你说什么?"江雪吃了一惊,她的脸立时红了,"何夕是我的男朋友,你不该这样想。"
"我怎么想只有我自己能够决定。"老康咧嘴一笑,目光死死地看着江雪,直到她低下头去。他转头看着何夕说:"我喜欢江雪。"
何夕觉得自己的头有点晕,眼前这个胖乎乎的人让他乱了分寸。情敌?这么说他们之间是敌人了,至少人家已经宣战了。何夕感到自己背上已经渗出了汗水,他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末了他采取了一个也许是最蠢的办法。何夕转头对江雪说:"我该怎么办?"
江雪镇定了些,她正色道:"何夕是我男朋友,我喜欢他。"
老康看上去并不意外:"如果你是那种轻易移情别恋的女孩的话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喜欢你了。"他举起一只手,服务生跑过来问有什么事。"去替我买九十九朵玫瑰,要最好的。"老康拿出钱。
何夕剧烈地喘着气,他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这简直就像是戏剧里的情节。"那好吧。"何夕吐出口气,"既然你要和我一决高下的话我一定奉陪。"何夕突然觉得这样的话说起来也是很顺口的,仿佛天生他就最擅长这个。
"我不想待下去了。"江雪说,她的脸依然很红,"我们还是走吧。别人都在看我们。"
服务生新送来两杯茶。老康吹了一声短促的口哨,站起身说:"今天的茶我来请。"出乎他的意料的是何夕突然粗暴地将他的手挡开,并且拿出钱说:"谁也不要争,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