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四处漂泊,我们一无所有

1、

每一个漂泊在外的人都是一条船,期盼最多的是:何时能靠岸?

“岸”这个字,总是给人踏实、安心的感觉。

风平浪静的天气还好,忙着欣赏沿途的风景,一旦遇到暴风雨或者其他极端天气,小船开始摇摇晃晃想尽快靠岸喘口气,大船也不能幸免:著名的“泰坦尼克号”撞触冰山的一刹那,多么希望,再往前走两步,就是一片宽广而踏实的岸!这样,该有多少游子可以幸免于葬身海底。

除了遭遇海难,还有一种情形,对岸的渴望可能还要强烈:若前述属天灾,那么接下来所说可称人祸。日本作家夏树静子有一部小说《有人不见了》,致敬阿加莎的《无人生还》,主要讲述了包括富家千金桶谷遥在内的七人应邀搭乘豪华游艇出海游玩,然而登船后的种种异常让他们惊觉,处境与《无人生还》中描述的场景如此相似,甚至船上就有一本阿加莎的《无人生还》(《无人生还》讲述了十个人被一个署名UNO的人邀请到孤岛别墅,晚餐时突然响起的录音宣判了他们的死罪,餐桌上放着十个小瓷人,而客人们相继死于非命,瓷人也一个个消失,最终“无人生还”),巧合的是邀请七人的人姓名缩写正是UNO,而豪华游艇的客厅中也摆放着一盘生肖偶,恰好对应船上七人的属相。

过程相当惊悚,但结局我们早有预料:六人相继死亡,最后只剩下桶谷遥,“豪华游艇就像一间漂浮在茫茫大海上的密室,窗外是无边无际的波涛,陆地似乎永远不会出现……”

最后桶谷遥纵身一跃,跳海溺亡。(这并不是小说的大结局,结尾部分小说有个大逆转,相当精彩。)

此时此刻此种情形,唯一能让桶谷遥安心的,可不就是一片宽广的,让人踏实的“岸”?

生命诞生于海洋,成长于陆地。岸,是人类最后的陪伴和守护。

2、

陪伴着现在和以往
岸,举着一根高高的芦苇
四下眺望
是你
守护着每一个波浪
守护着迷人的泡沫和星星
当呜咽的月亮
吹起古老的船歌
多么忧伤

我是岸
我是渔港
我伸展着手臂
等待穷孩子的小船
载回一盏盏灯光

这是北岛先生的一首小诗,名字就叫《岸》。

第一小节短短9句,诗人从第三人称转换到第二人称,塑造了“岸”“寻找”和“守护”的形象。

诗中的“寻找”与时代和未来相关。有句古语这么说: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然而身在局中,有时候很难从抽象意义的“史”看到明确的前路,所以要“举着一根高高的芦苇”——帕斯卡尔说“人是会思想的芦苇”——高出“岸”很多很多,置身于局外,伸长脖子四下眺望,想看清出路。

而“守护”关乎人的过去、现在,还有永恒。“每一个波浪”其实是每一个在时代大潮中“随波而动的人”,“每一个”很重要,表现的是普世的、悲悯的情怀,与全诗的感情基调相符;“迷人的泡沫和星星”则说出了一个伤感的现实:命运如泡沫,由不得自己,且脆弱不堪;繁星满天,让人充满了对美和未来的向往,“泡沫”“星星”由下而上拓展出一片广阔,带来的却是更深层的茫然。最后,“呜咽的月亮”“古老的船歌”又从情感和时间的维度,烘托出史诗般的厚重,以及眺望的徒劳——“多么忧伤”,充斥着悲剧意味。

然而,若说绝望中还有一点希望,悲剧中还有一点亮光,毫无疑问,保留下那一点的,是“岸”。诗歌的第二小节说得再明白不过了。相较第一节,第二节更简单,但仍然充满隐喻。“伸展着手臂”这个主动性很强的动作,呼应了开头的主动寻找——“四下眺望”;“穷孩子”这个词真是神来之笔,表达生动,意蕴丰富:每一个身处困境、看不到希望的人,都会心有触动吧?

最后三句诗通过拟人和隐喻,让“岸”这个形象更加丰满,它的守护意义,已经毫无疑义地等同于“母亲”所带来的归属感。这是漂泊者的终极渴望。假若《有人不见了》中的桶谷遥读到这首小诗,想必也会“于我心有戚戚焉”。

诗歌总是能用最简洁的语言,表达出最丰富的意蕴。

3、

“漂泊”和“回家”,这是人类文化史上一对永恒的母题。早在先秦时候,《诗经》中就出现了“羁旅思乡诗”,如《国风·卫风·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谁说黄河宽又广?一片苇筏就能航。谁说宋国很遥远?踮起脚尖就能望见。谁说黄河广又宽?难以容纳小木船。谁说宋国很遥远?一个早晨就能到达。 )

这首诗据说是春秋时代侨居卫国的宋人表达自己还乡心情急迫的思乡诗作。当时卫国都城在河南朝歌,和宋国只隔一条黄河。诗人久久伫立在河边,眺望对岸自己的家乡,唱出了这首诗,发抒胸中的哀怨。

经汉朝尤其是汉末乱世之后,出现了很多创作羁旅诗的诗人,羁旅诗歌得到很快发展,之后经过三国两晋南北朝,到唐代,羁旅诗发展为一种成熟的文学样式,成为唐诗中的一个重要门类。著名的羁旅诗歌如李白的《春夜洛城闻笛》、杜甫的《月夜》《月夜忆舍弟》、温庭筠的《商山早行》、张继的《枫桥夜泊》等等。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我最喜欢的是张继这首《枫桥夜泊》,写尽了古今天下羁旅之愁,尤其到了最后一句,从之前的“满天”一下子聚焦到“客船”,顿觉诗人漂泊无依、颠沛流离,可怜可叹,可悲可悯!“客船”二字,虽在岸边,离岸甚远!

张晓风曾经写过一篇著名的散文《不朽的失眠》,最后一句是这样写的:我们只记得秋夜的客船上那个失意的人,以及他那场不朽的失眠。

虽然写得是“失意的人”,这一句却写得很恢弘,甚至气势磅礴。然而越是气势磅礴,越是让人感觉到无限悲凉!落榜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是很大的打击,所谓“十年寒窗”只为“榜上有名”,“上榜”就是张继乃至成千上万读书人唯一的“岸”,也是那些读书人漂泊在外最大的牵念。然而,写《枫桥夜泊》的那个晚上,我们的张继先生,套用苏永康的一句歌词来说,是:漂漂荡荡靠不了岸。

然而,每年登科的士子不胜枚举,是不是登科就万事大吉?并不是,以儒家的人生追求来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像打怪升级,是永无止境的。即使身为九五之尊,看似到头了,其实又得从头开始,继续“修身齐家”,因为全天下人都在看,必须“修身”才能保有“至尊”的资格,否则朝廷里那些谏官首先就不会放过你;必须“齐家”,家国家国,小家就是大家的缩影,皇家要成为天下小家的典范。

那是一个无限循环的系统。就像米兰 · 昆德拉所言:“生活在别处”。别处是哪里?你永远到不了。你一直在追,你以为你到了,放眼一看,还在对岸。这就是人生:

我们四处漂泊,唯有漂泊;我们一无所有,唯有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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