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本无张无忌

“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不好人。”(苏轼)
北宋的文豪苏东坡,曾经有过这样一句“自吹”,但是,就我看来,这似乎并不是苏东坡的自我吹嘘,他确实就是这样的人。

见天下无一不好人,大概是苏东坡最可爱的地方,苏东坡和客人聊天,聊到高兴处,他的妻子王弗在后聆听,然后告诫苏东坡:“刚才的客人什么话都顺着你喜欢听的说,你又何必和他多费口舌。”王弗的许多提醒,苏东坡后来回忆起来是“已而果然”。苏东坡的弟弟苏辙也曾经提醒他,要识人。不过被林语堂称呼为“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的苏东坡这辈子恐怕是改不了这个习惯了。

不信且看,在元丰二年(1079),御史台借苏东坡的诗词大作文章,攻击他“讽刺新法”,炮制“乌台诗案”,在狱中的苏东坡“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经历了一生中最大的惊吓,最终被贬到黄州,即便是顽固的旧党领袖司马光,也没有如苏东坡这样经历如此的命运。照理说,苏东坡应该成为一个坚决反对王安石新法的旧党了吧?

呵呵,我们的苏胖胖偏不!他会在朝堂上,因为司马光尽废新法而不惜顶撞宰执,吵到激烈处,大呼“司马牛!司马牛!”你很难想象这是一位因为新法而颠沛数年的“宰相才”。

对于新党昔日的领袖王安石,苏东坡是如何面对的呢?元丰七年(1084),苏东坡过江宁,拜访了居住在此的王安石,面对“野服乘驴”的王安石,苏东坡潇洒一揖:“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王安石笑着回答:“礼岂为我辈设哉!”多年以后,苏东坡感慨说:“从公已觉十年迟。”

晚年的苏东坡,遭遇一再的贬谪,从惠州,到时人视为“九死一生”的海南儋州。对于苏东坡来说,他最大敌人,大约就是当朝坚持新法的旧友章惇,他从海南归来以后,还是从容地写道:“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对于他来说,贬谪却是一种“功业”,一种人生的经历而已。而对已经走上贬谪之路的旧友章惇,苏东坡写道:“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故无所增损尔。”

这就是豁达的苏东坡,今天的人,遥想苏东坡当年的风采,得是何样的令人神往。

有人说:武侠是成年人的童话。那么金庸先生的《倚天屠龙记》,大概满足了一个成年人对童话的所有幻想,因为,金庸先生为我们虚构了一个世间没有的张无忌。

09版本的《倚天屠龙记》,编剧在后半段,为赵敏写了一段很有意思的原创台词,经由赵敏半是玩笑,半带爱意地说出来,倒成了原著中张无忌的写照:“张教主,你这一生,被人出卖过无数次,在鬼门关前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趟,却还是没有吸取教训,我这上辈子到底是作了多少孽,或是干了多少好事,遇上你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傻人。”



张无忌的前半生,换了别人,拿到的恐怕妥妥是“黑化魔头”剧本。他出生在与世隔绝的冰火岛,童年遇见的人只有父母和义父,在别的孩子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张无忌幼年的心灵首先被义父谢逊来了一次巨大冲击——悲愤的金毛狮王讲述了一段人性丑陋的惨烈故事。谢逊的灭门之祸和武林的腥风血雨,恐怕是张无忌一生中最早看到的一片黑暗。在跟随父母踏上回中土的路后,遇见的第一批人,又是心怀叵测的武林人士,怀着歹心向他这样一个孩子套话,希望问出谢逊的下落,因为不擅应对还第一次挨了母亲的耳光。紧接着就是身中玄冥神掌毒,父母在同一天惨死,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残酷已经到了极点。

稍长以后的张无忌,跟着太师父张三丰四处求医,看到的是武林名门正派的白眼。在人生低谷的时分,又遇见了朱九真一家,以极大的恶意欺骗他,险些让他葬身在西域的山谷中。经历了这些的张无忌,却仍然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傻人”,真是特别难得了。

张无忌是“眼前见天下无一不好人”的一流人物。他的母亲在去世前,让他看清楚在场的六大派的人:“你别心急报仇,要慢慢等着,只是一个也别放过。”对于母亲的这句遗言,张无忌从来没有想过去实践,即便是后来他身兼九阳神功和乾坤大挪移两大神功,身为明教教主,也未追求复仇,相反的,他在万安寺以一己之力救下了不少六大门派的人,实践了“以德报怨”。

这样的人,其实并不是优柔寡断。张无忌的豁达和通明,让他有了随遇而安的性子,也有了注重然诺的侠行。他少年时千里迢迢,把杨不悔送到昆仑山,只因为他答应了纪晓芙。他成为明教教主,却从来没有称王为霸的野心。答应赵敏做三件事,也并不因为他和赵敏是敌对关系而失约。

这样的张无忌,是不会和遵从师命立志“光大峨眉”的周芷若志同道合的。金庸先生在第34章《新妇素手裂红裳》中埋下了伏笔:

周芷若叹道:“彭大师这话当真半点不错,你怎能轻身冒险?要知待得咱们大事一成,坐在这彩楼龙椅之中的,便是你张教主了。”韩林儿拍手道:“那时候阿,教主做了皇帝,周姑娘做了皇后娘娘,杨左使和彭大师便是左右丞相,那才教好呢!”周芷若双颊晕红,含羞低头,但眉梢眼角间显得不胜欢喜。张无忌连连摇手,道:“韩兄弟,这话不可再说,本教只图拯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功成身退,不贪富贵,那才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周芷若听他说得决绝,脸色微变,眼望窗外,不再言语了。

在张无忌的心目中,有一个归隐梦。大约只有赵敏这样的,才能和张无忌心意相通吧。或许,苏东坡也能懂,毕竟最爱陶渊明的东坡写过:“一旦功成名遂,准拟东还海道,扶病入西州,雅志困轩冕。”

所以,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喜欢《倚天屠龙记》。早起走在小巷里,旁边响起的是锱铢必较的讨价还价声,汽车和电瓶车交响的奏鸣曲,闻到的是鱼和肉的腥味,烧饼和油条的香味。这混杂在一起的市井气息,大概就是金庸先生向往的“江湖”。

在射雕三部曲里,现在想来,大概只有忌敏的归宿是金庸先生最爱的,即便武功天下第一又如何,居庙堂之高,许多乐趣享受不了,江户城里的将军,可能一辈子吃不到一条香喷喷热腾腾的烤秋刀鱼,清朝的道光皇帝,从来不知道一个鸡蛋的价钱,江湖之远,虽然有琐事缠身,却能自得其乐。记得94版倚天有那么一段原创剧情,殷六侠报菜名一样跟杨不悔说要带她吃遍大江南北名楼的名菜,那个时候我就想,妈呀,这不是我向往的那种生活么?

金庸先生是一个写爱情的高手,曾经最感动于《神雕侠侣》杨龙刻骨铭心的虐恋,但是,在今天,最感动的确是那种小儿女的爱情。看《倚天》的最后一段:

“无忌哥哥,你曾答允我做三件事,第一件事替我借屠龙刀,第二件是当日在濠州不得与周姊姊成礼,这两件你已经做了。还有第三件事呢,你可不能言而无信。”张无忌吃了一惊,道:“你……你……你又有甚么古灵精怪的事要我做?”赵敏嫣然一笑,说道:“我的眉毛太淡,你给我画一画,这可不违反武林侠义之道罢?”张无忌提起笔来,笑道:“从今而后,我天天给你画眉。”

这种繁华落尽的缱绻,反倒最是可爱的。

世间本无张无忌,好在世间尚有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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