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兰晟一生只见过一次舞。
那是南晋一年之中最为和煦怡人的宴春之日,天蓝得像瑞锦阁三月才得一匹的贡缎“薄暮”,无云无风,若是不做些什么,在街上站一会儿也会醺醺有了睡意。
高台就在闹市之中,比国巫居住的九重观星台还高,左右邻近竟无其他建筑,在这寸土寸金的繁华之地实在是奢侈至极。
最让人咂舌瞠目的是这高台竟是整块没有杂质的汉白玉做成,不由又让人想起十几年前从蓝田挖出的玉山,原来用到了此处。
全城的百姓都在了,城门外还拦了无数络绎赶来的异乡人。帝都用词晦涩的官话处处都是,吵得人心烦,然而琵琶声一起就四下皆寂。
女子白色衣袍的布料如此纯粹,连暗纹都没有,却以水粉颜料绘了大片大片凌乱无章的桃花,远远望去如雾如烟。
她一头青丝用黑缎高高束起,一丝不乱,精致的衣领在挥袖转圜间便偶尔露出修长优美的颈,惹人浮想联翩。
动作起承转合没有平常舞蹈的拖沓绮靡,男子衣饰着在女儿身,竟是如此清朗洒脱,透出三分欲语还休的妩媚,一双玉般颜色的柔荑捧着琵琶,懒洋洋又清冷的乐声水一样流淌,如春风一般朦胧多情。
终于,乐声高高扬起来,那女子反手高擎起琵琶,衣袖滑落下来露出无暇玉臂,竟迷了观舞者的眼。
话本子里才有的东风桃花,反弹琵琶。
穿云裂石之后大音希声,终于又回归平静,却在此时拂过疾风,吹走女子面上轻纱。
藏云锁雾的远山黛,一双凤眼在眼尾处出乎意料的有些上挑的弧度,于是那深不可测的墨色眼眸在转动间便有了难描难画的风情。纤长的眼睫在脸上垂出浅淡的阴影,下颔敛出精妙的线条,衬着不点胭脂却仍殷红的唇,竟有些惊心动魄的味道。
偏偏是文人装扮毫无修饰,不施脂粉素面朝天,利落得连周身的空气都这般硬朗,干练的英气扑面而来,却被那毋庸置疑的美如雾般笼罩,破碎成袅袅无尽的回音。
音消舞散,却无一人鼓掌叫好,偌大都城沉沦在女子眼波间的绝代风华,不可自拔。
天命之女,九国四洲第一美人,扶荼。
02
三年一次的武状元选举在数日前就已结束,来看热闹的兰晟本打算退店归家,却被掌柜的一番长篇大论绊住脚步。
在春日到了都城,怎能不留到宴春之日看完桃花再走?何况今年的奉天之舞格外引人瞩目,掌柜的压低声音挤眉弄眼,今年有消息是由数十宫闱美人献舞,不是下品的寻常宫人,而是品貌不凡的妃嫔们。
皇帝的女人寻常谁能看到?兰晟低头想了想,不过是多耽搁几日,回去还可以忽悠玲珑,都城天子的女人是何等娇艳,宴春之日的桃花又是怎样神奇地一日全数盛开。
于是兰晟强自按捺下迫切想归去的的心,接着住下。
结果美貌宫人没见到,却见都城三日起了玉台,奉天祈灵的成了天命美人扶荼。
南晋国长生不老与国同寿的国巫,在十六年前天子登基之初代天预言,将有一女子应天命而生,与国之运祚祸福攸关。
此女容颜天成,举世无双,及笄之前应由天家择地奉养,否恐红颜命薄,毁了国之根本。
不久果在预言之地寻到了洁身自好却未婚而孕的闺阁女子,虽百般照料女子仍难产辞世,留下了九死一生不啼不闹的小小女婴。
国巫亲自问天,赐下扶荼为名,九重观星台第九层划为禁地,奉养的用制礼仪超过宗室贵女。
扶荼生来罕语,多年来深居不出,天子只能在每月初一垂询心中疑问。
唯有两年前九国国君盛会,以南晋天命之女的身份列席。阅尽人间美色的众国君却异口同声惊为天人,豆蔻年华的扶荼从此被冠上九国四洲第一美人之称,国巫因其预言九国第一大巫之名也再次昭显。
这样神仙的人物,一生里大约也只能见一次。
兰晟叹息着摇头,踏上客栈陈旧腐朽摇摇欲坠的木梯,吱呀声惊动了藏在楼梯上打盹偷懒的店小二,对方睁开迷蒙睡眼,见是他下意识讪讪一笑,转瞬间不大的眼睛里又满是精明艳羡。
“兰公子可真有你的,真是人物风流!”
风流?见了鬼了,他个一穷二白江湖上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有什么风流?
见他要解释,小二又送来意味深长的眼色,神情里全写着“没事,我懂”,一脸诡秘的下楼去了。
兰晟一头雾水不明所以,走着走着一拍大腿,自己忘了去看桃花!
一抬头却已是拐过楼角,笑自己尚未老就糊涂了,正盘算着明日去城内桃园,忽听见自己屋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微弱声音。
屋里有人!
兰晟琢磨了半天是放点迷烟进去好呢,还是着小二进去探听情况呢,要不自己端方大气的说上两句场面话,然后昂首挺胸堂堂正正进去?
思前想后还没有决断,屋里的人却不耐烦了。
“你是进还是不进?在外面站了那么久,要化身做个守门的石狮子么?”
声音轻柔温软,却是个女子,兰晟愣在那里,这嗓音比玲珑还美。
大约是见他犹豫,屋中人轻轻笑起来,笑声低而略喑哑,竟像是夺魂索命的烟雾引着人要去掀开迷雾一探究竟。
兰晟正正衣襟,推开近在咫尺的房门。
却有一顶纱帽横在地上,兰晟险些被绊住,狼狈地抬头去看,就望进那山水之遥的桃花凤眼。
“扶……扶荼?”
03
兰晟揉着眼睛,怎么都觉得自己一定是产生幻觉了。
整个南晋奉若神明的天命之女,十五载第一次出现在国众面前气质高华清艳的绝色美人,就歪歪扭扭坐在自己床上。
她的外裳皱皱巴巴卷成一团扬在桌上,地上多了许多来历不明的包裹,而自己的包裹……自己的包裹被翻得乱七八糟躺在床边,不苟言笑生来不语的天命美人正在兴高采烈地大吃特吃自己给玲珑带的帝都小吃。
“长生天啊!”
兰晟无力扶额,一颗仰慕美人的少男心默默地碎成一地渣滓。
“你是刚刚跳舞的扶荼大人?”
“不然还能是谁呢?”
“你……为什么在我的屋子,不归国巫居所?”
“我是天命之女,你知道吧?”扶荼扬扬下巴,兰晟拼命点头。
“我的命运和南晋国运祸福相关,国巫预言我及笄之年将有一劫,不可避不可逃,渡此劫须入江湖。入就入吧,也没什么。但是呢……“
兰晟立刻懂事地配上好奇眼神,美人这才满意地说下去。
“但是江湖险恶啊,我一介弱质女流,又品貌惊人,实在多惹麻烦。国巫说出了个好主意,说你,兰晟,是上天指定的护我江湖之行的人。”
“护你江湖之行?你要去哪里?”
“和你一路,你去哪我就去哪咯。”
“我……“兰晟暗自给自己鼓劲,“我不干!”
“是怕你心心爱爱的玲珑小师妹误会你,不再理你?”
“你怎么知道?”被人戳穿了心事,兰晟大惊失色。
扶荼却是一脸不在乎的神色:“以你的品貌吗?啧啧,你放心,谁都不会误会的!”
……
强自咽下一口血,兰晟重新梳理了一下思路,捡回关键点。
“那……为什么是我啊。”
扶荼却垂下了眼,“天命的事,谁又知道呢。”
她的语气少有的平淡真挚,兰晟却仍然不买账。
“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我是不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哦?”
扶荼双脚轻轻一点就下了床,慢慢走到兰晟面前,美得让人窒息的一张脸如今呼吸可及,兰晟下意识就屏住了呼吸。
“兰晟,你知不知道我是天命言巫?”
这声音,莫名带上了幽幽的森然之气,兰晟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在问:“言巫……是什么?”
“我说的话就是天命,无人可改可抗拒,这就是天命言巫。所以,兰晟,”女子嘴角染了三分玩弄之意。
“我现在说,你会同我一路,护我江湖之行,你就一定会应言而行。兰晟,你要当四洲憋气把自己憋死的第一人?”
兰晟沿着她的话回过神,这才发现肺里一点空气都没有,简直要炸了,自己还在屏住呼吸!
真是见了鬼了!
兰晟伸长了舌头大口大口的喘气,忽然听到女子颠倒众生的声音,一口气没上来,我一介弱质女流,又品貌惊人,实在多惹麻烦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如果我说,你还会爱上我,你觉得如何?”
04
半个月的路拖拖拉拉走了两个半月,兰晟觉得自己真的短了寿命。
天命之女是秘密微服出游,不能抛头露面,即便戴着面纱也还要坐进马车。
马车本就没有骑马行鞭来的快,坐在车里隔着两层车帘的“端庄”美人还闻得到街边各路小吃的味道,点着名叫兰晟去买,门清的不得了,吃得好了还要住店隔夜再吃。
兰晟本来带的盘缠就不多,如今还得养一个金枝玉叶好吃懒做的扶荼,梁上君子也得忍了气去做,想着自己在梁上听人墙角沾一身灰,扶荼在客房里吃香喝辣。
真是不提也罢!
眼看着再不回去师门,列位师兄弟就得以为他遭遇不幸客死他乡了,兰晟再三求了扶荼美人再献上贿赂,美人终于同意和他骑马先行,满满装着美食的马车后至了。
果然师父率着一众师弟在门前望眼欲穿呢,看见他都是两眼泪汪汪的模样。
下马来不及和小师妹抛热泪倾吐离思,兰晟轻车熟路拿来小踩凳恭迎扶荼美人下马。蒙了轻纱的扶荼满意的看了狗腿子一眼,仪态优美的下了马。
兰晟这才拜倒在地。
“徒儿不孝,让师父久等了!也叫师弟们担忧了!”
扶荼人前端稳秀雅的不得了,也跟着兰晟纳了个福,兰晟就听师父大人带着疑惑的声音:“晟儿,这位是?”
要坏事!
兰晟强作镇定,心里打了千百遍草稿措辞,扶荼就慢条斯理开了腔:“奴伏氏,正是兰郎新婚妻子。
兰晟脑袋里“轰”的一下,再说不出话。
却见他的“新婚妻子”伏氏走近牵起师妹玲珑的小手。
“柳叶眉,杏核眼,琼鼻樱唇,笑生梨涡,真是个难得的美人。玲珑姑娘,夫君总是提起你,说你天真浪漫,最是好性子,爱慕之意溢于言表,你可愿与我做个妹妹共同服侍夫君?”
兰晟心下大怒,师父和师妹都是刚烈的性子,扶荼这般羞辱实在过分。
“我……我听爹的……”
却见周玲珑眼神空洞,是个迷茫模样。
一旁的师兄弟均是喜气洋洋的模样,师父周青海微笑着抚着胡须,竟是说不出的闲逸。
兰晟恍惚间似是懂了自己当初如何上路,再一细想却是一片空白。
扶荼放下玲珑的手,“诸位还请入厅,我们喝茶再叙可好?”
兰晟乖乖跟着进屋,喝了一口茶终于还是忍不住。
“师父,伏姑娘跟你开玩笑呢,她并不是我的妻子。“
“夫君!”这一声凄凄婉婉,兰晟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美人一把掀了轻纱,痴痴望着她,眼中有泪,偏还不落下来,俨然一个受尽委屈却委曲求全的贤妻。
“我早知夫君心中无我,并不想娶我。”
兰晟扁扁嘴。
“当日夫君归乡路上起了重病,倒在我家门外,眼看就要不行,大夫诊治后说要去病根就得裸身上药一月,我已倾尽家财为夫君治病,哪还有钱再请人服侍,既为夫君裸身上药哪还能嫁给别人?”
兰晟皱皱眉。
“如今我欲替夫君迎娶玲珑姑娘,还是不能改变夫君心意,既然如此,你我恩断义绝吧。”
兰晟简直想为自己写一篇悼词碑文。他认命地叹一口气,抬起眼打算去认领师父的怒火,这才发现满屋子却是死一样的寂静。
半晌才有人梦呓一般叹了一声:“神仙。”
却是玲珑。扶荼这时才摇摇欲坠,作势要走。
“夫人留步,此事是晟儿糊涂,断不能负了夫人高义。请夫人住下再议。王立,安排夫人住所去,”开口的正是周青海,他想了想又道,“夫人还是把面纱戴上吧,免得,免得有什么不便。”
扶荼听话戴上面纱,“悲痛欲绝”地随着王立去住所了。
这边厢周青海一声咆哮:“孽徒!你怎能这般无情无义?”
什么神仙!分明就是个妖女!
05
接下来的日子于兰晟而言无异于人间地狱。
日日戴着轻纱的扶荼美人住的惬意,只要她素手一指众位师兄弟们争着抢着为她做事,端起水盆就有人拦住:“夫人我来!您先歇着,这一路劳累了!”
美人多在一朵花前停留了片刻,回到屋里必定半屋子都是一盆盆的鲜花,花上还带着露水.
或又捧着一张写满当地小吃的纸叹气,不一会兰晟就看见自己的师弟们一人一个大箱子排在扶荼门外,竟是一个也不少,比师父要求晨练时人还齐。
更夸张的是扶荼美人想看书了,选了个阴凉地站了片刻,太师椅就有人拿了过来,端茶送水捧着果品的又排起长队。
平日最听自己话的小师弟林木空着手走过来,兰晟想真是没辜负自己一番教导,就听见小师弟谄媚的声音:“夫人怎么自己看书,怪累眼的,我为夫人读吧!”
“林木你小子换声呢!一副公鸭嗓!还是我声音好!”
“还是我来,我字正腔圆!”
“我识字最多!”
兰晟:“……”
伤心的美人一在饭桌上看到夫君就两眼通红,众人看向兰晟的目光极是不善。兰晟熟视无睹,夹起一筷子菜才要吃,却听见自己夫人一声呜咽没忍住,满桌子深沉的目光刀子一样刷刷没飞过来。
兰晟讪讪一笑,筷子转了方向:“夫人,你吃菜。”
美人吃了一口菜没了声响,兰晟这才放心又夹一筷子菜,忽的又是一声悲啼……
第三筷子菜夹起来就送了出去,兰晟心下明白只能夜里去厨房偷食了,
然而厨房尽是连泔水都无。兰晟怒发冲冠杀向扶荼住的屋子,一脚踹开门。
“妖女!你再用妖法算计我我就拼了这条命和你同归于尽!”
突然间杀气充盈,兰晟看看面前,伏夫人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转身看看左边,自家师父青筋暴起一脸杀气,看看右边,十几个师弟一言不发低着头看自己的佩刀。
“怎么两个时辰不见你又瘦了,为夫真是粗心大意对你照顾不周啊。”
让兰晟支撑下来的是师妹依然温柔的眼波。想着可以拉着师妹的小手赏赏月亮,去山上看花,一起练练剑……
月是赏了,手也牵了,可是怎么牵的不是师妹,是这个妖女的手呢!
回想几天前,师妹红着脸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如今的屋顶上也的确坐着玲珑。
只是旁边还有个戴面纱的。
“大师兄,我觉得,你不能这样对伏姐姐。“善良的师妹拿起那妖女的手塞到自己手里:“大师兄,你不能辜负伏姐姐对你的情意。”
兰晟:“……“
行行行,你说什么都对。
吸取了惨痛的教训,等到山上茶花开了,兰晟事先什么都不说拽着小师妹就上了山。
“玲珑啊,你看这茶花开得多美啊,”拉紧了小手,“你有多久没和大师兄独处了啊,还是你我两个人最自在吧,以后别叫那妖女一起了,”顺着手腕往上摸,“玲珑啊,你这皮肤怎么越来越好了呢,这手感真是……怎么手感有点似曾相识呢?”
“扶!荼!怎么是你?”
06
“怎么是你?玲珑呢?”
面对气急败坏的兰晟,扶荼若无其事。
“我本就在这里看花,你拽着玲珑就站在我旁边,玲珑看到了我,点点头不声不响就走了,我刚要问你怎么回事,你就牵起我的手还上下其手吃我豆腐。”
玲珑她把自己扔给这个妖女就走了?
这还是和自己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投意合的师妹玲珑么?
兰晟当下恼羞成怒。
“扶荼你个妖女!“苦水倾斜而下。
“我这一路殷勤服侍给你当牛做马,你就这么拆我姻缘?从小我就立志,要让师父把玲珑嫁给我,这么多年费尽心思,好不容易近水楼台先得月,骗得玲珑对我芳心暗许了,你又坏我好事。如今玲珑不理我了,还把我往你身边推,眼见着是不想嫁我了……“
“兰晟,你不喜欢我?“
扶荼直直地看着他,兰晟一愣,半晌才支支吾吾。
“女子怎么能问出这种话?我自是喜欢我的……”
“你想娶她吗?”
兰晟只觉得一股火冒上来,“我不想娶她难道想娶你么?”
“那就娶她吧。”
过了一会也没了声音,兰晟偏过头,身边只有月华如水。
夜里兰晟睡不着觉,翻来覆去想心事,不知不觉就低声说出口:“我,喜欢,她?”
“傻孩子,”苍老慈祥的声音传来,兰晟腾得翻身坐起,烛火自明,年约六十的老者就坐在榻前。
“阁下三如何进来的?”兰晟索性静下心神,老者抚抚长须:“老朽今年四百余七岁。”
南晋建国四百余七年,传言中恰有一位长生不老与国同寿的九国第一大巫——南晋国巫!
“国巫大人!”
“不错,正是老朽。老朽经过此地,见公子有惑,便来解惑。”
“为我解惑?那我的问题可多着呢,”兰晟自嘲一笑,认真想了一会才开口。
“扶荼说她是天命言巫,言巫是什么,她说了我也还是不懂。“
“天命言巫,言则必灵。扶荼言巫之能,就是写命。”
“写命?”
“写命。扶荼所言便如生死簿上所书,无人可改可抗拒,是为注定,如天命,因而为‘写命’。”
“所以我的师弟们才为她所惑,一个个着了魔一样?我的师妹那么反常?”
“公子痴了。扶荼天下第一美人,人见则心悦之,仰慕之,心甘情愿地为她做几件事,还需要巫术么?”
“可是不是所有人都心甘情愿,至少我不愿!”兰晟咬紧了牙。
“她一定是写了我的命。怎么做才能消去她的影响,她说过,我会爱上她。”
“所以你就爱了?”老人一脸的了然,兰晟伸了伸嘴,徒劳发出微弱的解释。
“我是身不由己,你也……你也说过言则必灵。”
“可扶荼也说过,那就娶她吧。”
“大师兄,你在和谁说话?”有人轻轻叩门,走进来却是王立,“我这听你嘀咕了半个时辰了,这也没人啊,难不成是说梦话?”
“是说梦话吧。”
国巫如来时悄然不见,兰晟纳闷不由,不过说了半盏茶功夫的话,怎就成了半个时辰?不动声色道,“有什么事么?”
“这是明日的喜服,大师兄真是高兴地什么都忘了。你既然和伏姑娘无缘,成了亲以后,要好好待玲珑啊。”
喜服。
扶荼不也是说过,那就娶她吧。
他要娶师妹了。
07
仪仗绕了半个城,却在距府一条街处停下。
蒙着轻纱的女子,穿着那时的水粉桃花衣袍,好像三个月的时光碎成云烟退去,仍是初见模样。
兰晟勒住马:“你要我娶我就娶了,如今你还要怎样?”
“兰晟我……我也不知,国巫昨夜说在这条街上要留下你半个时辰。”
“又对我写命?这一次我偏不听了。我要成亲,耽误不得,大家接着走!”
叹息轻轻响起,几不可闻。
那女子缓缓解下解下面上轻纱,在死寂之后仪仗队伍就被团团围住。所有人都想再近些看那绝色容颜,所有人都不敢亵渎美人靠的太近。
美人在他面前,他在队伍最前,那队伍就被围住,再也走不了一步,何况这队伍里除了他无一人有想走之心。
她总是有办法,九国四洲第一的天命美人,她总是有办法。
兰晟心里恨意渐起,火光忽的冲天而起。
终于可以前行,半个时辰一分不差。
为何早上宾客盈门热闹喧哗,如今血流成河烈火燃起华屋成了废墟?兰晟努力睁大眼,想要看清楚些,看穿这幻觉,直到眼角睁裂流出鲜血,眼前还是深深浅浅无边无际的红,在黑色的灰烬里如同开在地狱深处灼灼其华的曼珠沙华,彼岸里妖艳惊心。
“爹!师兄!”
谁从花轿上跌跌撞撞爬下来,一声声撕心裂肺,兰晟心里断了弦,再也没法回头了。
“扶荼!你是天命之女高高在上,戏弄人间不把人命看在眼里,这一地尸首你可满意了?”
扶荼却是一脸不知所措,“我……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只能写命,不能读命预言,我不……“
“那你为什么要拦住我,不让我和他们一起死?”
女子猛地哑言,一片怔忡的表情,一向明媚清澈的剪水双瞳沾了灰蒙蒙的雾气,灵气全无。
“兰晟,你是否挚爱周玲珑,此生不悔不改?”清冷的声音像是来自九天之外,兰晟下意识张开嘴,却突然不忍心说是,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犹豫落到眼里,扶荼苦笑一声。
“既然如此,”雾气散去,兰晟清晰看到扶荼眼中涌上猝不及防的痛意和大片奇异的光彩,就如燃烧着生命一般炫目。
“我,天命言巫扶荼,今时代天写命。兰晟与心爱之人必将此生平安,白头偕老!扶荼以巫者之力与天为易,逝者当还,往事未已,今夕魂归,乾坤当逆!”
漫天大火梦靥一般消散,兰晟看见自己站在锦绣堂前,厨娘们端着佳肴美酒往来不绝,宾客们言笑晏晏。
师兄弟们叫嚷着让自己喝酒,师父出言斥责他们胡闹,转身向喜婆说吉时到了该拜堂了,自己的身边,站着一身大红嫁衣花一样娇美的小师妹玲珑。
兰晟下意识转身看向门口,看到渐渐消散的身影。
那是谁如玉剔透的容颜枯萎,苍老了十年光阴,单薄的身影明明在眼前,像是金贵的瓷器迸出破碎的细纹,碎纹连成了片,瞬间就化为齑粉无处寻觅。
兰晟摇摇头,刚才似乎看花了眼。
08
从小兰晟就有个心愿,他想要娶自己的小师妹玲珑为妻,然后生一堆孩子。
他们的孩子不用会精微玄妙的武功,和他一样乐天知命就好。
现在师妹就站在身旁,大红绸带一端在他手里,一端在师妹手里。
他牵着玲珑,慢慢跨过火盆,喜婆聒噪地说一些平安喜乐的吉利话。
这一生终于等来,心愿得偿。
“一拜天地!”
兰晟转过身,对着赤瓦蓝天,慢慢俯下身去。
——“我一介弱质女流,又品貌惊人,实在多惹麻烦。”
这是哪里来的自卖自夸的王婆,如此可笑。兰晟讽刺的嘴角却僵在半路。
痛。
头脑被搅成急流,每一处经脉都在叫嚣。
“二拜高堂!”
喊什么喊!没听到有人在说话么?她说,她在说……
——“如果我说,你还会爱上我,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如何,我觉得整个心海都欲炸裂,都在翻腾,就像是痛失所爱,神魂不属。
兰晟嘴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嚎叫,跪坐在地,紧紧抱住头。周围的宾客都关切的围上来,他听到小师妹关切的声音,他知道玲珑温柔的眉眼一定就在眼前。
可是无论怎样努力去睁眼,他的视线里只有一片血红。
——“我,天命言巫扶荼,今时代天写命。”
谁的记忆中断了一些,又是谁苍老慈祥的在脑海不断回响,魔音入耳一样?
她在说话,他也在说话。兰晟拼尽全力去辨认,终于听见被遗忘的话语。
“孩子,我是预言之巫,你命中有什么我便预言出什么,不能改变也不能试图改变,万事有定数,我读的就是已定的命路。
然而很多事天却是尚未注定,可生可死可有可无,因此便有了扶荼。扶荼是天命言巫,她不知前因后果,只是替天完成未写的命路,言则必灵。四洲九国未来运祚未定,所以她生来不语谨言慎行,以防误毁国运生灵涂炭。
若有一事天已注定,扶荼在发生前写了与之相反的命也不会生效,这是‘必将发生之事言巫不能言’。而已发生之事,命路已经圆满,再试图改变就不是写命而是改命。
若要时光倒流改写已经发生的命路,就是逆天,需要付出言巫写命之力和寿命为祭,从此世上再无扶荼,关于她的记忆都会消散,仿佛这世上,从未有她。
兰晟,你是她的应天之劫,她可以写家国天下的命,独不能写你的命,所以她说的关于你的一切都不能注定,你的命,你的心魂还是由你自己决定。
你明日有一劫,若她不为你逆天改命,你们从此陌路无关,她仍是她的天命言巫,你便永远都不要记起我说过的话,若那孩子真的犯了傻,你自己决定要不要想起一切,记起她。”
要不要记起,她?
有一个人突然出现在命中,她说同行我就乖乖听话,她要吃好住好我就去为富不仁的人家“借钱”,这么听她的话不是因为言巫之能写命之力无可违抗么?
你却骗我说我的心魂还是由我自己决定。不是因为她说,那么,我因何爱她?
她又是谁,那消散的容颜有个名字……叫什么?
是谁一往不悔,与天为易?
“扶荼!”
09
九重观星台,一层一重天。
白须白眉的老者倚着栏杆,手持碧玉酒杯静静看天。垂髫小僮捧着酒具一旁侍立,一时无言。“侍丹,”声音苍老而慈祥,小僮转身将酒具放在石案上,垂首肃立,默默听着,“你说她这是何苦,拿命去赌。”
说的是天命言巫扶荼,那女子得天独厚言则必灵,从小养在国巫身旁,十五岁及笄时为渡天劫而入了江湖。
她心上之人另有所爱,成亲之时被仇家寻隙灭了满门,扶荼当街拦下仪仗,露出无双容颜使得众人围街半个时辰,救了一对新人,又以言巫写命之力和寿命为祭,与天相易,逆天改命时光倒流,竟是无上神力。
“还好天不负她,那傻小子心里有她,却是只有她。”
从此世上再无扶荼,连关于她的记忆都消失。南晋全国忘了天命之女,九国四洲再没有第一美人扶荼。
国巫是代天行巫的半神之身,才能不忘前事,兰晟一介凡人竟记起她的名字,铭心刻骨。他当堂悔婚只身离去,走遍天下去寻那已经消散的芳魂。
“小丫头也是有两分小聪明,写命之时还留了余地,不说名字说什么‘心爱之人’······”
你与心爱之人必将此生平安,白头偕老。
她可以写家国天下的命,独不能写你的命。不能写兰晟的命,却可以写国巫的命,和她自己的命。
言及兰晟的部分无用,自己却被“平安”二字拦了不少劫难。本该烟消云散天地无踪,如今只是失去言巫之力,折了十年寿数,和无双容颜。
“这人世间的情情爱爱我是不懂了,性命都不顾,是看破还是执罔呢?还好捡了你,也是天生奇骨,能陪我数百年寂寞,可惜这天下从此再没有天命言巫了,那样一个人物,扶荼,扶荼,浮屠。”
曾经天人之姿倾城之貌的天命言巫再没有从前的绝代风华,没有人识得她也没人记得她,国巫也再不能预言她在哪。
兰晟执意不信那人只是心中幻想,荒唐一梦,被天下遗忘的女子却有一人牢牢记在心上永世不,走遍千山万水,在北孟蛮夷小国凭一个眼神认出了口不能言面带沧桑的故人,扶荼看着仍是如玉佳公子的兰晟,从眼角静静笑起来。
“要是你说,我会爱上你,那我就只能爱了,谁叫你是天命言巫,言则必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