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她梳一条麻花大辫,用一根紫红色的毛绒线绳系起来,穿一件水绿色的方格子的确良衬衣,下摆用金线绣了几朵淡淡的桂花,洗得干干净净的灰蓝色粗麻布裤子下,穿着一双爹刚从县城开会带回来的细绒黑布鞋。直到今日,她仍然能清晰记得,那是1977年5月21日,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六。
“翎子,去见了人家,别愁眉苦脸的样子,该喜色的就喜色些!”刘玉莲不知是第几次重复这句话了。她有些不耐烦的说:“知道了,娘!又不是真嫁给他!”
“瞎说!都老大不小了,再等来等去的,非成了西村的老吴妹子,都三十多岁还嫁不出去!”
李小翎把皱起一角的衬衣下摆平了平,说:“我才二十不到,至于嘛!”
“娘像你这么大时,你都两岁了!”娘剜了她一眼。
李小翎笑笑:“你们那时候是什么时候?包办婚姻!”
“别贫嘴,快去西厢里把车子推出来!”娘边整头边说。
“我去给姐推!”大弟建民的话音还在房中,人就已经跑出正房。
院子里,老黄狗欢快的叫声响了起来,是爹下班回来了。柳林子村的村支书李伟为了女儿相亲的事,特意提前一个小时赶回来。爹连门都没进,就冲着里屋大喊了一声:“准备好了吗?好了咱们就走吧!”
翎子跟着娘走出来,大弟已经把车推到院子中央,爹说:“好了吗?好了就走!”
从柳林子村到黄土疙瘩,骑自行车再快也要一个小时,翎子坐在车子后面,心里不由得咚咚直跳。虽说这已不是她第一次相亲了,可难免还是有些紧张。记得第一次相亲是二叔给介绍的对象,二叔在乡供销社工作,他把他们社的一个年轻小伙子介绍给了翎子,结果翎子一看,竟是她的初中同学李洪亮。上初中时,翎子就顶瞧不起这个李洪亮,他父亲虽说是乡里的一个干部,他本人长得也不差,可翎子就是看不顺眼,觉得他骨子里有股痞子气。每次到供销社买东西,李洪亮都会给翎子添斤加两,买十斤米,他会多给半斤;如果是买别的什么不能添的,他就顺手抓过一把水果糖塞给翎子。翎子不是个爱贪小便宜的人,对此,她只是淡淡一笑,将李洪亮多给的东西还给他,说声谢谢,就大辫子一甩,拿着该买的东西走出供销社的大门。这次这个黄土疙瘩村的对象,是柳林子村的六老汉给介绍的,六老汉本姓柳,是黄土疙瘩人,因在家中排行老六,所有大家都叫他六老汉,娶的老婆正是李支书的表姐,翎子叫他表姨夫。那天六老汉带着老婆去李支书家串门,聊着聊着就说起翎子的婚事上来,六老汉一拍他那光秃秃的脑门,对李支书说起他的一个大表弟来,今年刚好二十一,在部队当兵。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精干聪明,正和翎子相配,就是家底差点。翎子娘听了,说家底差点没关系,人好就行。于是,这六老汉就揽了这个媒,黄土疙瘩和柳林子村来回跑了两遭,把日子定好,约定在男方家里见面。
李支书的一声自行车铃声打断了翎子的思绪,黄土疙瘩到了。这是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个春天,田野刚刚返青,到处都是一片绿油油的景象,充满了生机与活力。黄土疙瘩的田地是全乡最好的一片,五月还不到,麦苗就已经长到小腿那么高了。翎子跳下自行车,沿着坑坑洼洼的一条土路,尾随着爹走到一处黄土房院子门口。大门口早已站着一排人,翎子低下头,感觉脸上热辣辣的。
“他舅舅,老黄家的都在门口等你们好大一会儿了。”六老汉满脸堆着笑,把李支书的自行车接了过来。
“开春这阵子,村里事儿多,刚忙活完!”李支书打量着这户人家,男主人黄老头背着个腰,个子还不到李支书的下巴,一身带补丁的粗布蓝衣裳透着无限寒酸;女主人黄家嫂子扎着一个石青色头巾,小眼睛,薄嘴唇,虽说是个聋哑人,但看起来却非常要强和精明;四周是一群孩子,都穿着带补丁但很整齐的衣服。再向院子里一望,青石头围起的院子倒还干净,黄土房窗子上糊的麻纸也算白净,柴火堆码得整整齐齐,几只芦花鸡咯咯地围着院子里的一棵老柳树转悠着找虫子。
“屋里请,屋里请!黄兵去供销社割肉去了,一会儿就回来。”黄老头声音小得如蚊子一般,还带着浓重的鼻音,这个在田里耕种了半辈子的老农民很重视他的大儿子黄兵的这次相亲,因为在他的六个子女里,大儿子黄兵是唯一一个走出黄土疙瘩并吃上皇粮的人。黄老汉今年五十五,养了三男三女,大女儿黄大女已嫁到邻村,二女儿、三女儿尚在上初中,二儿子黄华去年就辍学在家放羊,三儿子黄忠小学尚未毕业。
一帮人进了屋,李支书的心就紧起来,虽说打扫得倒也干净,但始终摆脱不了一股子寒酸劲。环顾四周,只有那两口已经掉了漆、斑驳不堪的榆木柜子是唯一值点钱的东西了。
李支书和六老汉上了炕,翎子跨在炕沿边,听着大人们聊些闲话,却始终不敢抬起头来。这倒有点不像翎子平时的脾气,其实翎子是个能说能干的姑娘,打草喂牲口煮饭做针线照顾弟妹都不在话下,学习成绩也一直是学校里拔尖的。只因赶上知识青年下乡劳动,高考给耽误了,否则她肯定能考上大学。粉碎四人帮后,大家都期待着重新恢复高考,翎子的大学梦又燃了起来,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复习,时刻准备参加高考。今天这是怎么了?可能是姑娘家天生的羞涩心吧!
外面门开了,一个稳重而富有节奏的脚步声渐渐近了,“爹,我回来了!”
这声音,怎么这么熟?——翎子抬头一看,怎么,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