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概十年前,我就知道硬盘会坏。
那一年的夏天,我刚大学毕业,赖在学校宿舍里,一边找工作,一边找人生。
浑浑噩噩,晨昏颠倒,过着一生之中最迷惘的生活。
赵二在我隔壁宿舍,和我一样打发时间,但和我不一样的是,他不迷惘,他要考研,他对未来非常确定。
那一年的帝都,正是奥运圣火熊熊燃烧的日子,和现在相似的一点,就是没有什么“低端人口”,都被赶回老家去了。
当然,这些记忆早就被盛会的骄傲和荣光点燃,化成烟和灰了。
我只记得,在那个热得让人眼冒金星的盛夏,整栋楼里仿佛就剩下我和赵二两个人,像两头离群的四脚动物,静静地徘徊在长长的楼道里。
每天中午起床,站在宿舍门口点一根烟,努力从混乱的脑海中搜寻昨晚的记忆,像个白痴一样,一边抽烟,一边呆呆地朝前望着。
赵二从走廊尽头的盥洗室远远走来,在闷热光线的掩映之下,从一根火柴般的剪影,一步一步溜达成一个光溜溜的二逼青年。
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会拍一下我身上的某个部位,一般来说是肩膀,也有时候会是其他部位,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算是打过招呼了。
我叼着一根烟,斜着眼睛防备他的贱贱小手,被攻击后,马上光速反击,反手朝他的下体戳去,并大喝一声:傻逼!
赵二百分之九十九挡不住我的攻击,通常他都会一手端着盆,一手格挡,一边弯下腰,同时嘴里嚷嚷着:卧槽!
当然,我也不是每次都戳他下体,因为,毕竟,有时候他是穿着内裤的。
二、
每天中午,我们完成这一系列充满动物性的社交礼节之后,终于像两个正常人一样,吃口饭,开始消磨这一天的时间。
我一般都是用五分钟的时间,上网投一下简历,剩下的时间全部用来打游戏、看电影、撩妹。
哦,对不起,我们那个时候,还没有撩妹这个词,我们那时候叫:泡妞。
那时候的互联网发展程度,和现在天差地远,所以,从QQ上认识一个姑娘到见面,需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
这其中包括着双方你来我往的各种互相试探,以及艺术照陷阱。
所谓“艺术照”这种具有巨大迷惑性的东西,对今天的年轻人来说,大概有些陌生。
简单说吧,这是年轻女性在整容和PS未曾大行其道之前,最常用的包装自己的方式。
通常摄影师会用灯光、道具、镜头运用等方式,把女孩子显而易见的硬伤隐藏起来,展现出完美的容颜与体态,技术含量非常高。
作为大量“艺术照”的直接受众,虽然我数次经历严重的判断失误,在与“艺术照”本人见面时,极为狼狈地落荒而逃。
但就事论事地讲,那时候的摄影师,手艺真他妈好!光用镜头,就能把一个长得像人猿星球的女孩子,拍出莫文蔚的风采来,时隔多年,我依然感慨不已。
我真的很敬重这些有手艺的人,同时,也很缅怀那个时代。
那时候美和谎言是有底线的,是技术与技术的交锋,如果你有足够的眼光和经验,在被捕捉的那一刻,是可以甄别和逃窜的。
不像现在,网红们用假的脸蛋和胸脯明着骗人,别说见面了,连张艺术照都不给,你除了消费没有别的选择。
所以在那个夏天,从在QQ上发出一个表情打招呼开始,到对方愿意发一张“艺术照”给你,这中间的煎熬、等待、忐忑与欲拒还迎,那是记忆中是最为欢乐和甜蜜的时光,我沉迷于此,不可自拔。
“傻逼!别他妈聊骚了!”赵二站在门口喊我,“过来一起看!”
说着,扬了扬手里的硬盘。
三、
赵二的硬盘里,是我们这层楼,哦不,是我们这栋楼里,最重要的学习资料。
每一个宿舍都借过这块硬盘,都看过这块硬盘里的学习资料,都了解这里面的每一位老师。
从最早的经典基础课武藤兰老师,到当时正当红的渡濑晶老师,以及一直当红,当时还是刚出道的波多野结衣老师。
每一位老师的课程,赵二了如指掌。在当年有限的互联网条件之下,他为了搞到这些学习资料,甚至自学了日语,能顺畅地浏览阅读下载日文网站的学习资料。
我们都很佩服他。
在这栋楼里混,第一个不能得罪的人是宿管蒋阿姨,第二个就是赵二。
这种崇高的地位,让赵二拥有一种学者般神秘莫测的风度,无论你在什么时候见到他,都会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想和他在一起,最好是并排坐在一张椅子上,盯着同一个电脑屏幕。
所以,没有人能拒绝赵二的邀请,只有我除外。
上面说过了,我的嗜好和大多数宅男不同,我比较注重实战,所以对他们这些注重理论的技术男,我总是要保持一段礼貌的距离。
我们曾经就各自的爱好深度交流过,两瓶啤酒下肚之后,赵二的眼中闪耀着光芒:你喜欢和姑娘交流,而我,喜欢和自己交流。
你知道吗?你认识那么多姑娘,你问过自己的内心吗?你到底是谁?你需要什么?你爱的是什么?你问过吗?
我看着他血红的眼珠,不禁暗想:这孙子最多喝两瓶,再多恐怕是要吐。一边想,一边暗暗防备。
赵二扬起头,努力地阻止自己的情绪液体化,忍耐了片刻,终于,成功地睡着了。
当然,第二天,他的床上一片狼藉。我在隔壁听见他的怒吼:这是他妈谁干的?
所以,经历过大概这样五十多次的交流之后,我们都开始欣赏并佩服对方。
我们之间,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互相尊重,就像两个剑术高手……
“草泥马,你过不过来?”赵二打断了我的思绪,他这个人就是这么粗鲁,而我,随时要保持读书人的风度。
所以,我并不以脏话回应他,只是穿了拖鞋,默默地跟了过去隔壁。
四、
硬盘坏了,赵二坐在屏幕前,努力地用各种姿势调整接口,打开资源管理器寻找,一边手忙脚乱,一边大汗淋漓。
这恐怕比当年年初的时候,青年摄影家陈老师那次的事故更为严重。
因为这块硬盘里,不但有陈老师的课程,还有其他将近200位老师的课程。
我清晰地记得,在那段日子里,赵二不眠不休的努力,让我们成为全世界最早一批欣赏到陈老师作品的人。
更何况,那块硬盘里,还有其他各位老师的呕心沥血,更重要的是,赵二从大一以来的各种呕心沥血?
这块硬盘,恐怕,比他的毕业证书更能代表他的大学生涯,坏了可怎么办?
不止是他,整栋楼的人怎么还能吃得下?睡得香?没有了那部经典的稻森丽奈旗袍系列,三楼的李小鸡还不得哭死?
“你别慌。”我说“硬盘是可以修复的,你忘了张春雷了吗?牙上老沾着菜叶子那个?”
赵二茫然地想了想,突然一定格:哦!喜欢看欧美片的那个?
我说:就是他!那孙子在计算机系读研,据说能在宿舍把全校女生的户籍资料拿到手的变态!硬盘拿给他,分分钟起死回生!
赵二绝望的目光中升腾起了希望,我们一起拿着硬盘奔赴七号楼研究生宿舍。
门紧锁着,张春雷不在,问宿管阿姨,阿姨警惕地看了看我们说不知道。
我俩坐在树荫下,等待着希望回来。
也不说话,就那么坐着,等着。
等啊,等啊,时间变得漫长而煎熬,在我印象中,仿佛没有一次,哪怕是一次,等一个人等过这么久。
再漂亮的姑娘都没有,更别说一个不修边幅的计算机男。
一直等到傍晚,赵二忽然说:能帮我个忙吗?
我说,你说。
赵二说:我明天得回趟家,考研时间不多了,时间……不多了……
我说:硬盘呢?
赵二看了看我:你拿着吧。
我说:修好了我通知你。
他沉默了一下,说:都行。
我们再无话,吃了饭,各回各屋。
第二天,他踏上了火车,从此我们天各一方,再见面已经是几年之后的事儿。
送走他,我回到宿舍,把那块坏掉的硬盘扔到垃圾桶。
坐在电脑前,胡乱发了几份简历,胡乱聊了几个姑娘,最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块硬盘,好好的欣赏了赵二四年的积蓄。
这是第一次,我一个人,独享这块硬盘。可是看了一会儿,就索然无味,关掉了。
硬盘根本没坏,是我用一块坏的,给掉包了。
五、
很多年之后,我们的人生刻度都发生了重大的改变。
每一个私藏硬盘的男孩,都成为了父亲;而艺术照的主人们,纷纷从姑娘变成了母亲。
因着风霜皴刻,我们都被迫改变了自己的模样,以应对这艰难而沉重的人生。
无论是像我这样庸庸碌碌,还是像赵二在金融业混得风生水起的大咖,我们都匆匆忙忙地走在通往四十岁的路上。
那块硬盘,我后来又看了两三次,便收了起来,真的没什么意思,不知道当年怎么能一直保持那么大的专注与热情。
也许只有那个年龄的人,才会真诚地热爱这个世界,而像我们,只是卑微着努力地活下去。
即使是今天,当我插上这块硬盘,所有的学习资料都依然如故,所有的老师们依然青春貌美,只有我们,再也不复少年时光。
我们都曾一样生活在一栋宿舍楼里,分享一块硬盘,感到无比满足。
到现在,我们变得自私、狭隘、彬彬有礼而心肠狠毒,我们会为了保护自己伤害别人,我们会为了掩盖事实而满嘴谎言。
我们不在乎谁会受到伤害,只要不是我们自己就行,我们蝇营狗苟地模仿着传说中的成熟,不关心别人,假装理性地看待所有问题。
那天在树荫下等张春雷的时候,我跟赵二说:要不,写个告示贴在计算机系宿舍楼门口,这里面会修硬盘的人多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赵二想了想说算了,贴出来没十秒钟,就会被宿管大妈撕碎的。
我说是啊,白费劲儿。
时至今日,我很想告诉赵二,兄弟,没有修不好的硬盘,只有你听了就忘掉的谎言。
宿管大妈可以撕掉告示,但她撕不掉贴在心底的故事。
这世界是我们选择的,它的一切,其实都是在反射我们的倒影,我们是成年人,对这个世界怀有最大的责任,我们应该维护良知,我们应该质疑权威,我们应该保护弱小,我们应该扶助善良。
我们做到了吗?
如果这世界是卑劣的,那是我们一起让他变得卑劣,而不是哪个人单独的无耻。
这件事里的每一个人,无论是直接作恶,还是间接帮凶,还是冷漠看客,无论你扮演什么角色,都无法置身事外。
请放心,到了付代价的时候,我们无一例外都会排队站好,等待裁决。
六、
赵二离开学校的那天,我回到楼里。
藏身在巨大建筑里的孤独,让我感到害怕,那块硬盘,对我们来说,是个象征,它要是不解决,我们就无法挣脱,永远浑浑噩噩。
所以,我松了口气,点了一支烟,把电脑音量开到最大,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找工作的事。
那时候,谁也没有想过,我们鼓足了勇气,即将面对的,是这样一个世界。
那个空荡荡的楼道里,在第二天我走之前,始终回荡着那首歌:
保佑工人还有农民/小资产阶级/姑娘和民警/升官的升官/离婚的离婚/无所事事的人/请上苍来保佑这些/随时可以出卖自己/随时准备感动/绝不想死也不知所终/开始感觉到撑的人民吧……
2017.11.29
感谢本文所使用海报制作者Goodmor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