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孽女

“被告陈染”

肃穆威严的法庭中央。

她轻轻地动了动摊在桌上的双手,腕上的银铐子撞击发出的声响透过臂骨传到她的耳膜,清脆又绵长的音调,像死亡的丧钟,恶作剧般在叩击她的灵魂,她开始显得有些局促和仓皇。

谁是“被告”?我吗?

她有点不适应自己的这个新称呼,她的大脑混沌地不允许她作出任何回答,可要叫醒她非常容易:死丫头、拖油瓶子、索债的,乃至于小狐狸,这些词汇都可以让她在每一个浅眠的黑夜中迅速地立起全身的刺,去搜寻一个呼唤她的尖细声源,一边颤抖扯开自己的皮肤,用纹理编织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垃圾袋,一边沉默着去承载一个醉女人无理取闹的怨怼和愤懑。烟的光点、厚重的喘息、灼人的温度,烙在她的每一个神经末梢。生活,教会了她把蚀骨的疼痛压抑于紧闭的口腔,目视其结痂,忍受新一轮的折磨而不必向人诉说。

“被告陈染,女,16岁”

她的大脑细胞似乎被16这个字眼激起了一点点斗志。

我尚且16么?日子原来这么慢,不过6年而已。我以为这暗无天日的岁月已经走到了尽头呢。16岁,一个女孩子的16岁应该做点什么呢?像隔壁的妞妞一样穿着中规中矩的藏青色校服,背着书包每日去上学吗?那套衣服估计不太适合我,1米65的妞妞穿着粗大宽松,我比她稍矮一点吧,怕是走路要拖地了,万一弄脏,北京的冬天太冷了,手上的冻疮都满了,已经没有留一块余地再多一点了。会不会收到小男生的情书呢?就是那些剪了短发,隐隐约约露出青色头皮,指甲剪得规整,没有藏污纳垢,身上有股浓浓洗衣皂味道的男生,像那天送妞妞回家的那个,我偷偷隔着院墙看着,他又高又瘦,笑着向妞妞挥手告别,拉紧书包一溜烟跑了。要不和妞妞一起去热闹的街逛逛,吃点东西看场电影,分享两人之肩的秘密呢?不。她轻笑了一下。妞妞不认识我,她不知道有我这么号一直看着她的姑娘,我是躲在洞里的一个黑黢黢的老鼠,惧怕阳光,恐惧光明,连冬日的太阳,都会把我晒伤,黑暗困住我,腐蚀我,侵吞我,我已被潮湿养育到了耄耋之年,我所处的这里,距离阿鼻地狱,究竟还有多远呢?

“本月19日晚,将其母陈某及同居男子林某杀害``````”

周围柱子上暗红的漆一点点地溶进了我涣散的瞳孔里,像那天晚上割开母亲喉咙的一刹那喷溅到我脸上的血液,浓稠又血腥。不知道她睡梦中会不会有一头丑陋而狰狞的魔兽杀气腾腾地向她走来,不容其逃跑和求饶,就这么结束了她的性命,她大概以为这是梦魇,挣脱着想要离开这诡秘的梦境。在那鲜红的血液逐渐在我脸上冷却的时候,她的灵魂,一定仍然叼着一只555香烟,揣着廉价的白酒,醉醺醺地飘荡到了孟婆桥,那汤里会有什么呢?桥下面电闪雷鸣的万丈深渊,隐藏着刀淬火炼酷刑的十八层地狱她会不会经历呢?罢了,这一世的命结束在一个孽女身上,连孟婆也会可怜她将她放行吧,亦或许,她匍匐在孟婆脚边,打动了孟婆,躲过了那碗汤就渡了生死桥,带着前世的记忆和脖子上鲜血淋漓的刀疤,投胎还阳,来找她的女儿索命。我等着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周围人的目光似乎都聚焦在我的身上,从四面八方灌入的声音像蚊子一样在我耳边作响。我早就丧失了组织语言的能力,我冷眼看着一切,我的辩护律师涨红了脸在辩驳些什么,他的西装领有些汗湿了,这法庭上的温度太高了些,已经让我身上的腐尸气味越来越明显了。那些注视着我的人都在掩鼻,可是现代的道貌岸然不允许他们把这些嫌恶表现地太明显,他们依然在那儿端坐着,一丝不苟。

我撬不开的牙关令这场审判有些尴尬和窘迫,我从那四方格里出来,顺从地被法警押回了属于我的地方,这几天我都住在那儿,那有白中泛了黄的墙壁和像我一样冷漠的群羊。我一路上都在看我的两个左右护法。他们很少笑,不,从来没有笑过。可是,他们铐上我、羁押我的动作礼貌而又绅士,我从他们行云流水的动作里捕捉了一丝丝的怜悯和同情,可是为什么要同情一个杀人犯呢?还是一个16岁的杀人犯。我尽量不与他们有任何接触,我把自己缩成一团,我怕缠绕于我的血腥气蔓延到他们身上,令其同我面目可憎。他们身上皆是阳光的粒子。不了,我的手上不能再沾染多一分的杀戮,连阳光分子也不能。

监仓里只有缓慢而沉重的呼吸声和灰尘秽物混杂的气味。

光线太暗了,好像已经到了黄昏,或是黑夜?我的身体似乎沉在沼泽里,无数条手臂正在把我往下拉扯,我不打算反抗,也无力挣扎,小腹的坠痛令我倒抽一口凉气,我蹲在洗手池边,妄图通过身体的蜷曲来消弭这令人作呕的术后后遗症,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清洗我身上所蒙承的污垢,像妇产科手术室里那块从我子宫壁上分离的血团。这些污垢,是真实而痛苦地存在过的,紧紧地依附在我的每一个细胞里,像疯狂的海啸和地震。背后皆是那个与母同住的人猖狂而又嚣张的笑容。他老态的皮肤,油腻的头发,粗糙的大手,一切都让我生厌,我不知道曾经优雅而温柔的母亲何以会甘心寄居于这四面皆徒的窝棚,与一个虚与委蛇的花面蛇苟且偷生。

那蛇是个巫师,偷了母亲的思维,教会了母亲酗酒与抽烟,成日厮混。他在母亲的饭食里下蛊,于是我身上便多了些烟头烫疤,他刺瞎了母亲的双眼,于是母亲视而不见他对我近乎骚扰和频繁的“生理照顾”。

母亲扔我在地上,借着酒劲踹着我月信迟迟不来的肚子,叫嚣着丢弃我。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杀意呢?大概就是这个时候了,母亲的高跟鞋像雨点落在我的肚皮上,持着一把枪向我的心脏猛烈扫射,有一秒,我恍惚觉得这约莫是鼓锤击打在鼓面的声音,为我摇旗呐喊,把站在悬崖的我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操纵着我这个傀儡,面对着醉酒酣睡的两人,举起刺刀。

黑夜漫长,在我的眼周一圈圈踩着年轮,记录着时间的流逝,睁眼和闭眼似乎没有差别,我默默数着心跳的拍子,咚、咚、咚,六十下,又是一分钟过去了。黎明距离常人只有数小时,于我,有一亿光年的距离。

我在会客室,时隔六年,见到了我的父亲。我有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我的辩护律师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在我旁边喋喋不休。他迫切地希望我对母亲和林某的所做所为作出指控以减轻我的罪行,我感谢他,又憎恨他,他把真实的父亲摆在我面前,把对父亲的在大脑深处的记忆拉回现实。我盯着父亲的脸,我突然有一刻的释然,就好像被被子闷住的鼻腔被一把扯开的畅快。释然于母亲于我的残酷,嫌恶,完全是出于对父亲的爱和执着,六年来,她每天都对着一张曾经背弃过她的脸,她活得远比我矛盾和复杂。她没有经验,爱一个人没有经验,恨一个人没有经验,原谅一个人也没有经验,做父母,她更没有经验。我在这一刻原谅了母亲的没有经验,而身上流淌着她的相同血液的我,同她一样没有经验,来不及学会就永久错失了。我的所作所为,她也许不会原谅我没有经验。对面的父亲面对这混乱的局面有些不知所措,他一直都是藏在他父母亲背后的懦弱患者,不过,他此刻就像一个善游水的渔夫,想把,想把我从深陷的漩涡里拉上文明的彼岸。他很不安。我伸出带着镣铐的手,轻轻握了握:“没有必要拨乱反正的,爸爸,混乱本身就是种秩序。记得常去看看妈妈。”父亲抬起头愣神,也许在诧异自己16岁的女儿躯壳里究竟盛了一个怎样成熟的怪物,他的缺席,究竟让这怪物的根侵入到了她的骨髓。

结束会客,我回到监仓。那些单调而又千篇一律的白墙白瓷反射我的魂魄,提醒我尚且活着,冥冥之中有力量在牵引着我做选择,决定接下来该如何做,我所敬的律师费的唇舌和额头上的微汗,稍微冲淡了我身上行尸走肉的酸腐味道。我开始有了闭上眼的欲望,我的母亲会在真正的暗夜里来寻找我,温柔而又优雅。

我用沉默应对所有的制裁与审判,不为自己作任何辩解和维护。我背负着罪孽跌入六道轮回,用每一世的忏悔和不安来洗刷罪恶以登极乐。我能预见我的余生和未来,远处尚有一丝光亮,我所站的地方与光的距离,是我母亲的荫翳,替我遮蔽掉身上的墨色的丑陋,用其性命充当祭品助我完成这一世的自我救赎和使命,至于那个激起我所有前世累积的愤怒的人,我亦忏悔,毕竟法律是囚禁恶兽更有力的存在。

天命自然有轮回。我也曾相信命运。

结案的夜里母亲来我梦里,相顾无言,再相拥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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