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说的酸菜,是黑土地养大的,平常人家的,丫鬟命的,大白菜的后世。它扭转了大白菜的前世命运,成为我味觉世界里的贵族!
萝卜,土豆,大白菜,养育了北方人千载,从秋末,被吃到来年春末。
我出生在大内蒙呼伦贝尔地区,记忆开始,在物流不发达的贫寒年代里,一到高寒区缺乏蔬菜的冬季,它们便扮演着炕上餐桌的重要角色。尤其大白菜,即便在菜窖子里不小心外面几层冻成冰,表皮如癞蛤蟆身上的疙瘩,每家也不会弃掉,它有自己缓释的能力,常温下缓缓,就有基本复原的能力,可为起死回生,具备自救的本能,离开土地后的生命依旧顽强!
霜冻来了,大白菜在黑土地里,颗颗如临盆的孕妇般,卷着饱满的心,清甜的味道充斥田间地头,于是一颗颗砍下来,一颗颗入了窖子,当然跟它做伴的还有萝卜土豆。我记忆里,菜窖子有挖在自家菜园子里的,但大部分是在一个公共区域,记得奶奶家的东侧,是一个菜窖挨着一个菜窖,冬天里,经常有牛马驴等牲口掉进去的事。
当然,没来的及卷出菜心的笨蛋,俗称扑棱颗子,每家也不会把它扔在地里自生自灭,而是放在树杈或墙头上,最终的宿命是变成冻干菜,依旧是变成餐桌上的一味,把它煮熟,蘸着用油炸的鸡蛋酱或肉丁酱,就着苞米粥来下饭。
小的时候,最怕吃这东西,遇上筋大的一口在嘴里,就囫囵半片的生生给吞下去,噎的嗓子直咕噜。如今北方,冬天饭店里还会有这吃食,已经变了身价,人们再选择吃它,一是有怀旧心里,二是觉得丰富的纤维利于肠道健康。我已N多年没吃过此物,关键北京也没有扑棱颗子子卖。
就连白菜根子,很多巧手的民妇也不会扔了,我的奶奶就会用它做一道菜,去老皮切丁,泡软的黄豆,咸肉丁,萝卜丁,烧糊的干辣椒用猪油爆香,再放入切好的物料,我偶尔吃一回她做的此菜,太好吃啦!就算现在端上餐桌,也是有滋味的一道菜。但现在又有谁会去费劲削菜根子?
妈妈曾说,三年自然灾害期,连树皮都被扒光了吃掉,何况白菜根子,那就更不会丢了。
而今商品流通顺畅,北方冬季不再匮乏蔬菜了。
但北京的此季,还是能感受到它们并没有因富裕而被遗忘,人们依旧相信养人多少世的萝卜土豆大白菜是安全健康营养的,也依然喜欢它们给予味觉的愉快。这里依旧有着市井民生的热闹,充斥着朴素生活的热闹,偶而一去附近的大集贸市场,真的会勾起很多念想。市场的菜农,小商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摆放在摊位的,少不了萝卜土豆大白菜的身影。看来,它们还在继续承载着自己餐桌上的使命,依然被百转千回的吃着。
我的生活里,这三种食物,也从没摒弃。
尤其大白菜,来京生活的十七载,每到白菜应季时,都会经常请它入厨。但从2005年开始,我就很少买市场的,因为先生在玉田的姨母,便是菜农。
玉田乃是中国的白菜之乡,优质的产出会出口很多国家,包括日韩。有了这样的便利,又是农肥种出来的,于是每年就都去拉回一车,成了这个季节的乐事,小孩都屁颠的跟着,在菜田里欢乐着,成了十二年不变的规律,电话一来告知砍白菜啦,就车轮滚滚而去,姨夫每次都给装的恨不得压爆车胎,拉回后,也能跟朋友们也分享着这一份平常的快乐,朴实憨憨的人啊,总是让人感动。
说起大白菜的吃法,我尤其爱腌渍的酸菜。即便油水不足的内蒙时期,冬天里,我也最爱吃,那杀猪菜的酸香,那酸菜饺子的鲜美,那素炒细丝的肉丝酸菜心,那酸菜咸肉粉面饺子,那酸菜白肉粉条汤……都是我冬天嘴巴里的美味,就连酸菜黑粉汤子也不嫌!我觉得,酸菜就是我嘴巴里的贵族!
北京市场,我基本没找到内蒙老家的酸菜味,于是我萌生了自己渍的念头,2004年,我有了能满足愿望的居住空间,在北京好不容易寻了一口能容下几十颗大白菜的釉面缸,又从石材市场寻到压缸石,玉田姨母种的大白菜就得到了又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从小到大,每年内蒙的初冬,都会帮妈妈做渍酸菜的活,当时那是每家每户的每年的一项大活计!砖头木棒子搭起来的架子上,躺着烫好的白菜,从那一刻开始,白菜便换了一种生存方式,不再入窖,而是入缸,缸上压好不让它翻身的重重的石头,然后在重压之下等待发酵,等待蜕变!而我,也开始等待它那变的酸酸的味道……
尽管中间有十五年不再做,但当年的一切程序,一切方法和要领我都清晰的很。离开内蒙的寒区,2005年我开始第一次独自渍酸菜,从入缸到出缸的整个过程,我一直心有忐忑,因为环境变了,气温变了,渍菜的手也变了,不再是爸妈的手了,很担心不成功,出缸那天,我认真的洗了手,在奶奶供养的佛前虔诚的烧了一炷香,打开缸的一霎那,摸了摸躺在水下的菜,触感紧实没有烂掉,一股熟悉的酸气扑鼻而来,那一刻的欣喜和激动就别提啦,我成功啦!
于是,我就像曾经在内蒙生活过的爸妈一样,开始还原着他们在内蒙的生活,每年都有仪式感的来渍酸菜。
直至今年,上周,我又请大白菜入了缸。还记得去年渍酸菜的日子,那天北京飘了入冬的第一场清雪,薄薄的,温柔的,不带有寒意。小院里最后一朵粉红色的月季花,独自顶着白雪,娇艳的赛过其它季节,我知道,那是它回光返照,最后与大地作别。那朵花,还保存在我的手机里。
这么多年,每年都暗想,不再渍了,太累人,而每每都依旧操持着,没有放弃。
每年酸菜出缸的第一个吃法,便是呼朋唤友的来一顿大馅心的酸菜饺子,这么多年,好多朋友都跟着我爱上了这种味道的水饺,这几乎成为了每年必演的一场戏。嘻嘻哈哈的欢闹中,只有我自己明白,除了为了我自己喜爱的味道而劳作,其实其中还饱含着我对故乡生活的一种深深怀念,还有对父母的过往来去的记忆。
而如今,父母都已经离开了这个世间。
也不知他们天堂里,是否看见我依旧用原始传统的方式,还原着他们曾经的岁月;是否闻得到我泡出的酸菜香?
味道里的贵族,是永远永远的酸菜香。
情感的世界里,萝卜土豆大白菜,永远不会受世事移换变迁而忘却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