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器的执行周期。

你是梦里的梦,你是围墙内的躯壳,你是永远崭新的热望与无望。

你是我未曾拥有无法捕捉的亲昵,你是我朝夕相伴触手可及的虚拟。



一.


做个梦给你。


金韩彬有一张跳蚤市场淘来的宝贝古董木桌。

木桌正中有颗白色圆形物体,这会儿它正被时间击中,浑身一抖,掐准点闹响起来。

啊西。

大清早的,要死啊。

在这种情况的当口,骂脏话似乎已经成现代人的某种后天本能,金韩彬当然也不例外。但是教养这种潜意识都渗透的无比强势的事物,和些别的情感,让他生生将那几个脏字压回舌根后,再咕咚一声咽下去。

但其实说来,他会的脏话,翻来覆去也就老几句。

当年高一那会儿,有次他极难得地同人正面杠上。缘由也简单的很,不过是肇事者看不惯你,碰瓷理由里再添油加醋地填塞进他恶毒的嫉妒心,怎么看都强行地似个笑话,这类人为事故,他向来也是爱理不理的,但这次对方实在是太过分的惹火,猥琐语气里上升家人,这就确实触及他底线了。少年血热,再加之本来那会儿他就心情不佳,挑衅得到对等的情绪反馈,更进一步的暴力一触即发。

你问为什么。

是这样的,午休那会儿,他攥上自己攒俩月的零花,借室友掩护躲过巡查的老师,麻利翻过学校后门高高的围墙,奔去排他那双心心念念的限量版球鞋。结果呢,最后一双居然归入他前面那人手中,完了那人还特地回过头来,甩给他一个得意洋洋、炫耀意味太过明显的笑。这都不算完,他赶回去上下午最后的课,翻回墙内时候差点崴了个脚,一瘸一拐地想从大敞的教室后门偷溜回座位,结果被老师逮个正着,一通训后罚他去最后头端正站好,事后补份检讨。他酷哥模样地笔直立那儿,最终也躲不过要脖颈往前,斜成个四十五度,眯起眼,凭笔画多少,来猜老师黑板上写的究竟是叶绿体还是线粒体。怂完他再四处瞧瞧,发现没人目光投来,心里松口气。

是你,心情能好吗。

所以晚自习半小时前,当挑事的家伙一巴掌推过来时候,金韩彬叹口气,背后长了眼似的,往旁一躲,回过身,岩浆咕噜咕噜,自火山口喷出两三点滚烫火星。他抬高半寸下巴,傲睨着眼,不看人,嗤笑一声,悠悠说,这儿太窄,实在不好发挥身手,楼下见吧。

这么想找揍的,就得成全。谁能拒绝自己送上门的发泄途径呢。

玫瑰色的黄昏里,两人杵教学楼后空地上,阵仗浩浩荡荡的。周遭不少好事群众自发围成圈,楼道栏杆上也挂着一些个,春日还有些料峭的寒风里,就已迫不及待套上校服裙的女孩子们,一个两个的夹在其中,神色慌张地向他们发出一种类似鸟类嘶鸣的声音,快停下。

他皱皱眉。说实话,既然要开始,就别喊停。

他虽一贯都不喜被人这样围着,跟看猴戏似的,但在这种当口,过度关注反倒加大他一腔怒火里的可燃成分。他全身上下,无处不在起着燃烧反应。

三两好友见拉也拉不住他,只能退去一旁,叫他小心点。金韩彬就是个小老虎,面上凶狠模样,对方也不弱。这种火花噼里啪啦的时候就需要撂几句狠的,浇上几大桶汽油,危险分子浓度飚高,瞬时抵达燃点,然后毫无例外,只会发生一场爆炸。但问题里的问题是,那些个普通男孩张口就来的一连串流利脏话,他实在是搞不来,甚至他私里还同朋友练过,永远都是第三句打止,大家没办法,都笑他稀奇。

有次,他不过在家里饭桌上无意吐出句最基本的,母亲当下就洒了手里盛好的菌菇汤水,而后来她惊慌担忧的目光黏他后背上至少有小半个月。

回到暴力前夕的现场,他光凶样杵那儿半天,好不容易吐出句你个傻*,就没了后文,脸蛋憋的红通通,呜呜冒烟,模样像个番茄炸弹。四处似有几声笑,对方也笑起来,变声期男子张嘴似公鸭叫,刺耳极了,嚣张气焰更是高涨,对他上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这下好,金韩彬连那截素白的脖颈都红透,他一面被满口生殖器官大开耳界,一面直接往人脑袋上就擂过去一拳,伶仃雪白手腕却有力极了,据围观者称,是标准的拳击动作。

输赢尚未定论,两人正厮打在一块时候,教导主任就已闻风赶来,一手揪住一人一边耳朵。两位当事人如此大眼瞪小眼,一起挂彩进教务处喝茶。

这事差点害他吃个处分,但鉴于他平日校内乖乖仔表现,及挑事的不在他,加上家里再一周旋,也就没什么事,不过对方下场就比较惨了。

但是他骂还不了口,疑问的败北,也成全校一时极大的笑料,甚至连后来的学弟学妹也都知晓一二。

啧,脑袋里就这么突然跑出这些个往事,也是相当烦人了。

同睡眠仍呈不离不舍胶着状态的金韩彬,更是不耐地往被褥里更深进几寸,要将噪音同自己隔离远远去。

当然,大多数脑细胞都同意生理需求的决定,但也总有些少部分,它们是不听话的,会擅自地继续往下想。

——金知元对这歌还真是听不厌啊,虽然,好吧,好吧,他也没想过要更换。

他将蓬松脑袋往枕头更柔软处埋去。没别的,他就是懒,真没别的。

——惯性为自己找个心口不一的解释是傲娇人群的普遍表现。

但是金知元,你能不能管管你那个不听话的闹钟,它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这时候羽绒被另侧有些窸窣动静。

要醒来了吗。大脑发出第一声错误指令,意识开始大面积掉落。

哗啦啦。

外面又在下雨啊。听声音还不小。哇,过分了啊,这都多久没见过太阳了。

漫长的雨季往往会快速衰老一个孤独的人,金韩彬感叹,幸好他不是。

但心里同四处冒出腐坏水汽的房间似的,湿漉漉的,昏暗的,好像同淋了场小雨。都是回南天的并发症,都是他无能为力的东西。

“屁,那明明都是你那职业病瞎作的怪。”金知元要知道的话,肯定会这么说。

反正这人对下雨倒是喜爱的紧。

胡天想地这一会儿,他身侧的凹陷突然有起伏,羽绒被也被撩开一线,凉气见缝插针似的窜进来,窜上他覆有薄薄一层棉料的脊背,还要钻进骨头缝里,他没来及抱怨一句,就被立即再度密封保存。

他像一颗温暖的柔软的茧,人造的热度围裹周身。

再很快,Drake正唱到“I don’t know how to be there when you need me.”时候戛然而止,闹钟终于安分了。但顿时间,房间好似掉进寂静无声的深洞里,他们都被吸入,不安让他长出第二颗心脏,这下一窜,便跳到嗓子眼。

这人来之后,他一反常态地开始不喜欢安静。

突然一股水流钻进世间混沌,一片黑的白的,声响已经放得轻,照顾之意尽显,但是睡眠不足总会让人神经极度敏感,他有些烦,心里却松口气,大脑这时又发出第二声错误指令,他眼睫一扇一扇,抖抖索索睁开,还是一片黑的白的。

几点了。金韩彬挣扎又挣扎,暖融融被褥里掏出一只手不易,它伸进低空中乱挥,虚虚降落在床头柜面也不易,又哆哆嗦嗦四处拍打,动静不小,总算摸着那个小机器,紧紧抓手里。连金知元都调侃他,也就睡觉时候许它离得身。

但是他除去最基本的通信功能,实在玩不来现下年轻人里红极一时的各类社交软件,也不爱玩,朋友笑他稀奇。但又同普通男孩子一样的是,他热爱那些个正当流行稀奇古怪的游戏。里头各式各样的世界框架,故事光怪陆离,有多种可能,他能扮演不同角色。获取成功,社会交往,甚至奔赴死亡,也都较现实容易太多。

说到底,他其实就是个消极又避世的游戏爱好者。

毕竟生活里早早晚晚做无数个热梦,更多都是又高又远,都是虚空里正午十二点的肥皂泡,你够不着,还一戳就破。而那些个由屏幕上一个彩色小方格瞬时扩大为另个新生宇宙的小东西,则是相对具象化的,它在一定程度上是个优秀容器,能够寄托住他隐在好看皮囊平常生活里的英雄梦想。

当然了,他的灵魂相较普通男孩而言,也是有趣的。

是金知元这么说的。

说起这个人吧,金知元同他相似,又不同,他能和那些个社交软件玩得来,也爱同他一样独处时候一言不发。这人有天突然神神叨叨谈起,有关他们的属性讨论,当然金韩彬认为是他相当自我的论断和个人主张。

——但归结而论,我们是同类啊,金韩彬。

是吗。应该是吧。事后金韩彬再想想,也是。大环境的相似导致小我的趋同,最起码他和金知元的游戏品味是无差的。

——打倒敌人,一下子干掉,破坏掉,做点什么,养点什么,找找东西……这一类的。

比如皇*战争,再比如守*屁股。

平日里这两人各自打游戏,拼个谁死我活后休息会儿,回过头来又要虚打着电竞交流的幌子,实是炫耀自己今日战绩如何,装备好坏,等级高低。然后继续一头扎进游戏里,激烈厮杀时候脑袋里突然升起一股劲。

很奇怪,就总是会莫名其妙较起劲来,叮铃桄榔的,这两灵魂,但真挺有意思的。

他点亮手机,白森森的光亮将他笼罩在里。一时候眼睛受不住。又黏在一块。好像是七点半了吧。金韩彬昨夜又熬个夜,四点多才睡,最近又患重感冒,后脑袋像坠了块大石头,要将他拉扯着沉进茫茫沼泽地里,续上昨夜那梦。

梦里,金知元面目模糊,但金韩彬就是知道他脸上正带着个笑,模样像极市面流行青春电影里,那个最不学好、心却软的一塌糊涂的男生。好像也没有前因后果,他就突然同他接了个吻。有股刺激性的味道,又黏又甜,还烫得很。躯壳相贴,两颗心脏狂跳,混响共振,似马上要引来一场雪崩。在双臂间,四片唇瓣里,他开心的紧,下秒世界末日来也不惧。

只消一个吻,一吻便偷一个心,一吻便杀一个人。*

金韩彬砸吧砸吧嘴。喂,梦这样的,搞得他好像很饥渴似的。

不过,金知元好像有贴他耳朵旁说些什么。是什么呢,他记不清了,也不想费那个脑子去想。

但是金知元怎么还没洗漱完啊。他再不抓紧点,全勤奖就要泡外头那漫天雨水里了。

到时候还谁来给他买第二个除湿机。

说来也奇怪,他现在想什么,最后都能拐着弯去到金知元那儿。

这就是喜欢衍生出来的副产品吗。金韩彬迷迷糊糊地,两眼一翻,又要睡过去。

只听咔哒一声,门开了,又被轻轻合上。



二.

金韩彬正式醒来,已是下午四点半了。

他起床前有个老毛病。

——要瘫在床上,发会儿呆或玩会儿手机。

有人说,午后久睡再醒来,总觉世界只留自己一人似的。关于这句话,他是再感同身受不过的,由于工作性质,他也犯普通年轻人当中的普遍毛病,生活作息极不规律,热爱熬大夜,觉挪去白日补。每次一觉醒来,独自躺在一张零乱的床上,抬眼就能见世界里头空荡荡的,铅灰色天光沉沉砸来,还有大片尘埃,离他也很近,零零散散,明明暗暗。他不喊便知,无人应。

如同末日电影里演的一样,世界再无生命体,而他藏在单个宇宙舱里躲过一劫,幸运存活。

喏,今天也是老戏码。

他是早该适应好的,但偶尔他还是会想喊上一两声。

“金知元!”

“金知元?”

“金知元……”

说了吧,今天也是老戏码。

尴尬,真尴尬。金韩彬将羽绒被猛拉至头顶,同乌龟躲进他的壳似的,装无事发生过,不去面对他不知悔改的一而再再而三。他整个人蜷缩在余热里,脑袋晕得很,呼吸有些重,咳几声,人还是累,熬夜引上身的疲惫,久睡也无法消弭,但金韩彬觉这已经不是熬夜的问题了,近日他总感困乏又无力,大抵是春困来了吧。

他下意识就想摸来手机玩两盘游戏,左翻右找,也找不着本该在他手里或他身侧的小机器,他想估计是在地上躺着了,无法,只得掀起保护罩,撑起身子,两眼往下面扫,嘿,居然没有。他有些急了,赶紧抬起脑袋,四周一阵环顾,迟迟发现,那小玩意儿正好生生的摆在床头柜中央。

他也不伸手去够,就光盯着看,看着看着又痴痴笑开来。

就知道,这人还是惦记我的。

游戏的瘾拉扯他的手又要去够,但是转念一想,再玩,待会儿金知元下班回来,自己都还没起。人不能这么活,他赶紧一个鲤鱼打起不太灵活的挺起身了。

外头雨原样下着,作势没完没了。金韩彬叹口气,将窗帘推至最里,再一一点亮灯,屋里实在是太暗了。他望望窗外,又是一年乍暖还寒时候,天冷的阴的,万物苏醒,野蛮生长,枯荣里抽新芽。人类也投入初初的忙碌。

为了活着,为了更好地活着,你说谁不是呢。

他一身帽衫仔裤打扮,趿拉着拖鞋自卧房里晃出来,脖颈以上的部分一团乱糟糟,这一觉睡的他腰酸背痛还晕乎,肚腹里总有种宿醉的恶心感。他赶着去洗漱,但是路过餐厅时候,也顺带将金知元早先填饱肚肠赶时间忘收的餐盘一并收了。

垂头扫了一眼。

啧,又大清早喝可乐。到时候胃再抽疼起来,可别问我药在哪。

吃东西还是那个松鼠模样,伸出双手抓住,是乖巧的很,吧唧吧唧飞快吃完,掉一地碎屑。昨晚回来顺手买的那几个面包,估计又都被吃光了吧,也不知道他这面包蘸可乐吃,是哪门子新奇吃法。

嘿,没有,这人良心发现,花瓶后给他藏了两个,也亏他眼尖。

哦,还留张纸条,叫他热热再吃。落款后头跟上那个不知是谁的漫画头像,总让金韩彬十分怀疑,他创作的那些个游戏人物,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嗯,与众不同。

不过,好像人物设计不归他搞来的。

哎呀,不懂啦。金韩彬将餐盘噼里啪啦扔进水槽里后,又不急不慢起来,东瞧瞧西碰碰一会儿才挪进浴室。扭开花洒,里头又是一场雨,他滞顿的大脑也总算,吱呀一声,勉力运转起来。

待从头到脚统统妥帖收拾好,他顶那颗湿漉漉似屋里也落雨的脑袋,小老头模样踱步去起居室。摆在走道一旁的矮胖的除湿机,显然比他整日泡水里的脑细胞敬业多了,但是它日夜驱赶潮湿水汽,也未能将屋内抽成某种合适的质感。他俯下身,果然又快满了。

咕噜。

肚里一阵闹响,他用了劲按按胃,一如既往地,没什么感觉,但他还是掉头回去厨房。人过一地水渍,每次都不爱擦头发,这坏毛病被金知元说了不下百遍,也不见改。

反正金知元乐得说,金韩彬也乐得听而不做。

他温杯奶,手里端一白瓷的碟,上装那两热过的圆面包,模样松软,一股子浓郁香气一个劲往他脑袋里钻,这样闻来,他也终于能从感官上知晓自己确实是饿了。便大口喝奶,大口吃包,一圈奶渍混几粒面包屑搁嘴边悬悬欲坠,他大剌剌地扯张纸胡乱擦擦,又大剌剌地一屁股坐在深灰色地毯上,东西统统搁手侧,也不怕碰翻。

头发尾梢往下淌几股水流,滴滴落落个没完,延后颈那截突出的骨骼的弧度,悉数滑进帽衫里,不舒服的紧。他大力甩甩头,这动作总会让他想起家里那只小法斗。

之前同妈妈通话,说是将狗已经送去他高中同学家里养,妹妹年岁大了,有些怕。

其实金韩彬已经记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四年还是五年没回过家,而世事大多都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变了。

变了个物是人非,面目全非。

但要说起来,他再多想法也是没有的,万千愁绪皆是江心的一叶舟,飘飘荡荡,无处可安,是天边的云,瞧个不清不楚,也落不得地。

最后他只是沉默一小会儿,再叹口长的,就当过了。扭过身子将前夜搁沙发的笔记本移至两腿之间,边等待开机,边打上几个呵欠,他又有些困了,跟每日打卡似的点进聊天软件,瞧瞧新消息。

最顶上消息栏来自才入职场不久,机缘巧合被上头派来跟他的小编辑,一大早就工作起来,大抵也是飞快看完,同他发个【疯狂打call.gif】,后头又。

“大人办事,我放心。”

小姑娘总爱喊他一句大人,这个称呼,他最初羞窘的很,不好意思地连连婉拒数次,也没能纠过来,最后无法,就随她去。

“不过您这次的故事同以往不太一样诶。”

他心头一跳,警铃大作,直喊不好,又故作镇定。

“哪儿不一样了,我怎么不觉得。”

小姑娘大概也是一直守手机前,等他起床。他正问完,回复后脚就跟了来。

“您起了呀,吃了吗。”跟金韩彬久了,充分认识其恶劣生活习惯后,这话也成了这南方姑娘每次开口的第一句。

“就,您之前的作品都甜丝丝的,不甜不是人的那种,这次这个小女巫与小黑龙的故事,却甜酸甜酸的,跟吃了好几串糖葫芦似的,外头一层蜜,里面尽是酸果子。”

正如你所见,金韩彬是个给小孩子写故事的,写公主与骑士,也写精灵同翠鸟,他的故事高饱和高明度,鲜艳又有趣,正当红。他被业界誉为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为疲软的国内儿童文学注入一记强力的新鲜血液,当年慧眼识他的主编也无数次于众人面前感叹自己当年的慧眼识他,不仅刊登他一举成名的处女作,而且也将人成功签进自己杂志社,不过两三年,就已有可观回报。

那么回至眼前,这小编辑一开口就跟大坝泄了洪,巴拉巴拉的分析个没完,最后再拐个急弯,来个总结陈词。

“所以,难不成,您最近有喜欢的人了?”

似被戳穿某种隐秘心思,金韩彬好一阵慌乱,又好一阵心虚,他这会儿噼里啪啦地开始装起强势来。

“一个故事而已,你这脑洞也开的太没边了吧,哪能想这么多。”

又急匆匆结束对话。

“好了,既然没问题的话,我就去忙了。”

他也没等回复,就急匆匆退出界面,又啐自己一口,不过人无心问一句,怎么反应就跟正初恋的小男生似的。他咕咚咽下最后一口奶,掀眼去瞧准备就绪的笔记本,然后惯性的登录邮箱,显示有几封新邮件。移去点开的右手有些抖,颤颤巍巍的,他四月桐花似的眼睫上下翻落,也颤颤巍巍的,看得出,他很紧张。

拿眼上下浏览好会儿,也落不住焦点,最后总算是在一堆垃圾售房消息里看见他想要的。

金韩彬深呼几口气,心理建设垒了一层又一层,垒出个高耸入云的城墙后,飞快点开,眯细眼从指缝间去瞧那白底上的每个黑字。

“……您的作品已成功入选该次专题,届时会在正式发行前将杂志提前寄予您。”

“……您的这首诗十分优秀,实为让人眼前一亮的无二佳作,我们希望以后有机会能见到您的更多作品。”

“我们也想与您有进一步的交流,不知可否……”

脑袋轰地一声响,与屋外惊雷撞在同个时间点。

奔跑的血也一寸一寸烧热,身体暖起来,他还有些没回过神,张张嘴,那些借此突然上涌的情感,似巨大的凶猛的热风,抵住咽口,堵个严实,一句话也漏不出来。

说句实话,此刻他想大喊大叫,他还想蹦跳,一种梦想成真的战栗感穿破大脑皮层,穿破五脏六腑,灵魂似来回过电击,他浑身发起抖来,手脚无措,拿眼反复确认那几句话,最后竟往旁边一倒,横躺在深灰色的绵长的毛絮里,无声尖叫起来。

又突然蹦起来,围整个屋子跑好几圈,却还是无法挥发尽身上烧起来的那股兴奋劲儿,他想告诉认识他的不认识他的每个人,又开心的晃晃脑袋,觉的他们都不重要,他还是最想告诉金知元,想让他同自己一起快乐。

这人真的,真是他的大福星,遇着他之后,笼在自己头顶好几年的乌云也走开,三千日光落身上,诸事皆顺利起来,偶有小运气,比如,抽中超市的三等奖,扛回家里好几桶洗衣液。

现在,甚至连他最为向往的杂志都竟然对自己青眼有加,这向梦想实现简直是更进一大步。

——对,他其实想成为一位诗人,而不是所谓正受追捧的儿童文学工作者。

金韩彬又忍不住,自喉根涌出一声长叹,眼角沾了繁花的红,竟有泪水泌出。

重感冒的并发症吧,一腔情感丰沛如南方四月连绵的雨水,他遇事反应比起往日大了许多,但是这次能算上情有可原。

——实在是,他怕极了失败,他受够了失败。

数次失败可能要磨光他打母胎里就带出的自信,而剩下那些个也不晓得自保似的藏去他身体何处,他唤不出,也用不上。投稿之前,他仍在忐忑状态里进进出出,反复下笔,尝试去修改某一两处实际并不存在的缺陷,这首是他自经过脱胎换骨的成长之后产出最为顺畅,更是最为得心的,但他还是止不住身体里被迫养出的一种负面惯性,去否定,去质疑。

金知元也瞧出异样,彼时他还在试图看出某处让他自感不对劲的,这人无赖似的要讨来诗稿看,看完又说其实他不懂这些。他心头东撞西闯的那股劲儿升上来,怎么会不懂呢,怎么能不懂呢。

这次主题是“宇宙”啊。他不由焦躁起来。

“但是我好像看见了你想表达的宇宙。”

一句未完,金知元后头又飘来另一句,我觉的很好,一种说不上的好,没有什么地方不好。金韩彬觉的他这时叹了口气,而那股劲儿又忽地跌回原处,没再涨上来。

金知元大概又嫌这样说太煽情,急慌慌补一句,不要否定自己,你是真的真的很不错。金韩彬也如他愿地又傻笑起来,这句话金知元常挂嘴边,专门用来夸自信缺失时的金韩彬,不同语境,不同语气。它在社会上滥用又十分车轱辘,却对金韩彬而言,再有用不过,他太相信这句话,他太相信无数次说这句话的金知元。

比起惨绿时代,后来的金韩彬已经不敢信触底会反弹的,云开会见那弯月明。但是,明明就要走向无穷尽的无望里,下秒他就会死亡的无望里,无心又有意的一次迁移,却成为他人生又个重要起伏,被忽地闯进的金知元认可,他成为那股不知东西南北的风,推他上来,卸下如群山万壑背负在他脊背上的压力,又让热望落地,火花满溅,升成他崭新天空里的一颗又一颗星子。

是金知元让他能正常地活着、更好地活着。

他遇着金知元之后,时隔多年才再次感知到,所谓现在活着,是鸟儿展翅,是海涛汹涌,是蜗牛爬行,是人在相爱,是你的手温,是生命。*

他太想告诉金知元了。他急慌慌扑向手机,翻遍通讯录与好友列表,过热的脑袋才悠悠转醒,一切冷下来,血也回至三十七度。他知道,他不能这样告诉金知元。

但是他可以等金知元回来,再说,再同自己一起快乐。

他抬起脑袋,瞄一眼白墙上那个老式玳瑁挂钟。快到金知元下班的时候了,他得快点,去趟超市,买点什么,庆祝用。

金韩彬抄起件外套,兜里胡乱塞进手机与钱包,鼓鼓囊囊的,上次他特意藏墙角的那把格纹伞,看来是金知元早上拿走了。他只得返回阳台,不情不愿取上家里最后把伞。彩虹色的。金知元上次超市抽奖送的。

三百六十度,怎么看都盖盖的。他瘪瘪嘴。

好咯,这盘就勉强算金知元赢咯。

他们总是会为生活里这些个那些个幼稚的把戏较劲。比如谁能先找到藏起来的格纹伞。

他环顾四周,确定一切都已关上,便撑起伞,走进这一片天地里,南方春天来的晚,四月的雨水淅淅沥沥,四月的风穿堂而来,人间最是美又好的月份,往往是诗人罗曼蒂克的圈套。四月明明溅在他裤脚,在他头发丝,在他衣摆,晕开一片,不成样子。

他们租住在老城区的某单位家属小区里。这两年单位在新开发的城东建了新房,原住户里还在这儿的,很多都已经陆陆续续搬过去,便留余许多空房,有些就用来租给附近大学城里外住的学生仔或别的什么人。

这里已过去二十余年岁月,这里有老旧不稳的线路,有斑驳发黄的墙体,有在琐碎计较里日渐衰老的邻里,有巨大树冠,有苔藓霉丝。这家孩童哭,那家饭食香,又有谁家灯常亮,人间烟火气极重,稀碎的热闹闪着光。

在这里的任何时候,你都能从头至尾感受到,自己确确实实在活着。

他走出小区门口,拐弯向右,周遭街道早年繁华的景儿统统作了过眼云烟,这座城市发展快速似宇宙爆炸,各方面的量变聚集,最终完成新时代进步的质变。

道路两边只有些固守多年的小摊小店,它们廉价刺目的霓虹灯牌也一成不变,总是会晃花他的眼。

金韩彬跳跃过一个水坑,却失脚踩进另个里头。路过间小药店,瞧一眼迟迟记起自己又忘吃药,他直拍腿,再这样下去,感冒什么时候能全好。

脑袋里嗡嗡作响,喉咙疼,总想咳几声,又想吐,鼻子也一股闷劲,怎一个难受得了。

超市离家不远,走一段,再过个马路,对面就是。他不像以往那般漫不经心,好似吃于他而言只是为活下去,而是耐心地,精心地挑选起他与金知元都会喜欢的蔬果食材,庆祝就要有庆祝的样子。他买了很多,得两手拎起带走。回去路上也无法很好撑伞,四月又轻轻落满他大半个身体。

灰沉沉的老住宅楼里没有电梯,只有狭窄昏暗的楼道,他颇有些艰难地抵达家所在楼层,正要从潮湿口袋里掏出钥匙时候,一条细长的门缝呈于眼前。这人喔,怎么又没关紧门。他俯下身透过它,看见琥珀色的温柔光亮,那是他们的落地灯,听见中等音量播放的电视节目声音,那是金知元非常喜爱的一档综艺,凑近身体,他仿佛还能闻到冰凉啤酒初初开启时猛窜出来的浓烈麦芽味。

数种迹象都在清晰指向唯一答案,告诉他,金知元回来了,今日没有加班。

四月稍凉的风灌入整栋楼,但奔跑的血又一寸一寸烧热,身体暖起来,在没有灯的楼道里瞳仁熠熠发亮,他开门速度成倍数加快,莫名心咚咚跃个不停,兴冲冲奔进家门,一句“你回来啦”也拉不住地跑出身体。

啪地一声,身后的铁门被风关上。

说了,今天也是老戏码。尴尬,真尴尬,他不喊便该知,无人应,他不该喊。

最后只白白落地上稀碎,多可惜啊。

这时候电视机里爆发出一阵近乎刺耳的笑声,是在嘲笑他不知悔改的一而再再而三,他过热的脑袋才悠悠转醒,一切冷下来,血也回至三十七度,手扬起装满食物的塑料袋发出愉悦的簌簌声响后,颓然垂下。

他张张嘴,那些借此突然上涌的情感,似巨大的凶猛的寒风,抵住咽口,堵个严实,一句话也漏不出来。

金韩彬磨磨蹭蹭换好鞋,放置好伞与食物,磨磨蹭蹭挪去沙发,在那个明显凹陷处旁落坐,他阖眼往右歪过身子,依靠着谁的肩膀,沉下声道。

“你回来啦。”

终是无人应。



三.

眼前这个情况金韩彬得解释,嗯,不要怕,也不要慌,不是鬼,也不是别的什么。金知元真实存在,是个人,货真价实的四肢健全的二十一世纪非五好青年。

只是,嗯,同他不在同个世界,亦或是,同个时空。

这话说出口,不,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实在是扯淡又忽悠,鬼话骗谁呢。谁会信呢,初初的他就一丁点儿也不信。

那会儿他前脚搬进这间老房子,其本身各类物什齐全,带来的东西也不多,但是由于常年窝在室内,运动量少,加之不良的生活习惯,低谷期又饮酒过量,诸多因素导致他现下身体虚的弱的。突然大规模的忙碌让他一下无从适应,等布置差不多后已经是疲惫至极,他匆匆收拾完自己便倒头就睡,空调也忘记开,第二天起来就发现果然不幸中招,头疼脑热起来,后几天也是晕乎地过完,等他迟迟缓过来时候,才隐约发觉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不,应该是很多地方都不太对劲。

他一个转身去厨房,回来时电视机里的八点档已经变成Discovery。夜里出趟门,回来茶几上的大包薯片就空了袋。地面总有些新来的水渍与尘土。某天起来,他甚至在自己前夜未喝完的碳酸汽水里发现根烟头。当然,关门听歌没日没夜搞创作使他快乐的金韩彬,也大条十足地自动忽略掉某些更为惊悚的点儿,比如家里各处因使用而响起的动静,与沙发及床一侧明显的凹陷。

而在这间房子连续发生的种种异常里,最奇怪也是最让他无法理解的是,总会有空酒瓶躺在或立在各个意想不到的角落里。

直至搬来的一星期后,他正钻衣柜深处翻找某件卫衣,他总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多出很多衣服,却发现有两个空啤酒罐居然躲在橘色棉质的兜里——正是他找的那件,无辜露个脑袋,他当场就发了癫。

哪会有小偷这样的,不惦记财不惦记色的,吃他的喝他的还捉弄他。他背手在家里来回踱步,眉头皱成个不解的结,脑袋里立了无数种现实性可能,又被他一一推翻,毕竟有些实在无法以科学道理解释。这时候金韩彬便充分发挥他作为个儿童文学工作者的职业特性,联想广度势要超出银河系。

老房子易招惹脏东西。

不要问为什么他个写童话的,能扯到灵异文学上去。

当然他还没来及因这个可怕念头发次完整的抖时,就看见本来微掩上的卧室门在他眼前自己开了,开了,了。

下秒,金韩彬自大学毕业后第一次身手如此矫健地躲去沙发后头,身体抖个跟帕金森患者似的,两眼一翻就要晕过去。可惜的是,人活在世,十有八九不如意,他没能晕过去,脑袋往后栽时,咚地一声撞墙上,响的很。

他恨不能将自己团巴团巴团成毫无存在感的一团,一张小脸蛋煞白。他皱巴巴地咬指甲盖想,还是赶紧搬家吧,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吧。不料生活又在这个时候给他提个残酷的醒,他已经预支付了一年的租金。一想起那个数目,他心头抖一抖,要搬家的念头也自动往脑袋深处再塞了塞。虽说现在靠之前一年高产儿童文学赚了点小钱,但是出来这几年,被日子越过越紧巴,口袋不过几张红票子却要度小半年的曾经窘迫状况逼的,优良传统美德节俭成了个习惯,人不能这么浪费,万万不能没有的钱更是。

他偶尔会笑自己,倒也不是嘲讽,只纯粹觉当年与今日对比之好笑。北城旧人里哪个能想到当年从不将钱放眼里的金小少爷,在喜爱之物上从不吝啬半个子儿的金小少爷,穿住行绝不委屈自己丁点儿的金小少爷,如今竟是如此,可以说是落魄,甚至凄惨。但只有金韩彬自个心里明白,只要他愿意回去诚恳低个头认个错,摆正成家里要求的态度与姿势,他还会是北城那个生存忧愁绝计落不到他头上的少爷,那个永远叫众人落在他身后的弄潮儿。

但是他不愿意,当年逃跑出来前掷地有声的少年意气是他绝不允许辜负的。

——没有完成心头悬之多年的梦想,他是绝计不会踏上北城的地儿的。

说来是十足的中二,他还就这么好笑又坚决地挺至现在,最困难时候他没想回去,卡里妈妈打来的钱也原数退还。此时日子稍有些好过起来,他更不会往后退半步。

而且这鬼虽然会捉弄他,甚至吓他,但好似暂时无伤人之意。

那就是代表可以和平共处的吧。

——但还是找个相关领域的专家看看吧。

隐患在旁,不得不防啊。



虽说金韩彬新时代青年一个,受十余年破除封建迷信的科学教育,富强民主和谐也背个滚瓜烂熟,但事儿就发生在眼前,他不得不信,并再顺带推翻过往二十余年建立起的个人三观。

他每天都活的哆哆嗦嗦,胆战心又惊,但是吧,人呢,有时候就是喜欢作死,好奇心又会害死猫似的超过恐惧感。没过几日,他除去抱紧自己的小被子,又搁心底开始盘算起如何以一己之力将那鬼逼出现形。

却是喊也喊不应,看也看不着。无法,他只得学那鬼做法,也反过来捉弄它,这时候就一点儿都不怕死的小模样,往桌面那罐多出的开过的啤酒里撒了半包草莓味跳跳糖。

转日他藏起来的巧克力饼干就被吃了个精光,空留一地碎渣让他气的直跳脚。

再次处在发癫边缘的金韩彬想再这样稀里糊涂下去可太不行了,他也一个人住久,实在是有些不习惯家里再多出个鬼一块生活。他使劲抓挠脑袋后,总算从他曾经写过的某个故事与医生给的建议中汲取灵感,想了个颇有些扯的主意。

——他写了个纸条儿贴电视机上。

“我是这房子新搬来的住客,我叫金韩彬。”

“我知道这很唐突,但还是想请问,你是什么,或者你是谁。”



“你还知道唐突就好。”

“我啊,跟你一样,是个人,也是这房子新搬来的。”

“我叫金知元。”



于是在二十代末尾,他和金知元就这样遇见了,交换好名字与其他。宇宙亦或造物主似乎唯独在这处开了小差,出现个名称可能为奇迹的漏洞,他和金知元也就成世界万物严格运转体制外的漏网之鱼,单薄怀里却拥有整个宇宙里最多的奇妙与丰饶景象。

平行时间里行径轨迹早已明晰确定的他们,原本不该也不会相遇,却以人生万象中最不可思议的方式互相闯入彼此生命。在这间房子里,不同维度忽地碰撞交缠又错开,往别的方向去。而他们留下,他们站在相交的那个点上看见,命运已经随之来临。

金韩彬后来才明白,原来这就是他的应许之地。



虽然认识初初那会儿,金韩彬还在可劲纠结他同个看不见的人共睡一床的局面。他写小纸条儿明里暗里旁敲侧击希望对方能移去另间卧房安睡,结果人直接一句明白白的不要不行不好给拒了个干脆,毫无商量的余地。

——这间房宽敞,常年光照充足,还有扇大窗户,来个小风一吹,舒服的很。

金韩彬自觉不能输给团空气,他倔劲一上来,还哪里管的上前些纠结奇怪念头,也不让半步,硬生就在这儿继续扎根,睡就睡,反正碰不着,看不见,也听不到。

他那会儿哪里晓得,也就是这三点成了他日后最大的魔障。

不过那会儿他又哪里管的上呢,彼时的他正忙着往桌上又一罐多出的开过的啤酒里撒足足一整包草莓味跳跳糖。



四.

很显然。两人都没有要搬走的意思,他自个是觉的隔空对峙上了,这人倒有些逼出他往日不客气脾性,后来较劲的苗头这时候就已经有些显出。

而平白无故得了个同居的看不见的室友,金韩彬去家里各处都要多存个心,看对方是否也在,洗澡之前他总不放心地强调数次你不要进去。虽说那些个多的少的使用的触碰的共享的,他都在让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咬咬牙,但一想目前这个颇有些诡异的状况,他的心理建设就日日夜夜无休地继续往上垒。

以至很容易就过了度,他于初初那段时日同金知元的交流,大概就是“人不会老老实实地说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常常是假托别人才能老老实实地谈自己。”*这般。

于是,就有好些次的我有一个朋友系列。

愈发展,连沟通都有些问题。

金知元在他再次扔出这句作为开头时候,沉默好会儿,再一字一顿地,还是那般直白地,戳穿他无比蹩脚的掩饰外壳。

“说真的,金韩彬,坦诚点吧。”

“我也知道这一切不可思议,甚至难以接受,但它已经真实地发生了不是吗。”

“你不需要那样警惕,我不会伤害你,也不是那种危险分子。当然我这么说,可能也没什么可信度。”

“但我们毕竟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是室友关系。也许还有许久的日子要一起过,坦诚点,起码这样对我们不会为彼此造成负面影响与麻烦是有好处的。”

一番话过去,也不晓得是真觉的有理,想通了,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总之后来金韩彬这毛病好多了。

于是,很多话也就不假托他人,也少拐那些个没必要的弯,愈发直来直往。

比如,“金知元,你刷牙的时候能不把水一直放着吗,多浪费啊,现在地球上水资源紧缺,你难道不知道吗。”

看,毛病好了后,就十分嚣张了。

日子总还要过的,他们开始配合起彼此,生活也被推入正轨。他们在黄色便利贴上来来往往,再后来他们发现还能用以笔记本里的自带文档进行交流,日子一长,也开始对各自世界有个大概了解。

——原来基本框架是一模一样的,现存的国家,通行的钞票,以及生活的这座城市,大处一致,细处里各有不同。

原来金韩彬觉自己可能掉进某部科幻片,甚至怀疑这其实是不是现实版他生活里的楚门的世界。他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哽在心头喉间,一言也难尽。

直至他问金知元是怎样租到这房子的,他才终于坦然下来。

“就一读书时候玩得来的直系师兄,这房子是他的,他因为公司外派,要去美国工作两三年,见我之前房子到期,就免费借我住啦。”

“你呢。”

他怔愣住似的抓住那串歪扭的黑字看好一会儿,才想起人还等他回复呢。

“我啊,那会儿是打算换个新环境,重新开始的。有天出门办事,精神不太好,就坐反方向,还一觉睡到终点站,刚好是我的母校,我就下了车,临时起意,打算去走走看看。”

“走在校园里遇见对散步的老夫妇,他们都是学校退休的老教授。还是精神不太好的缘故,我不小心撞掉了老太太捧在手里的书,但他们很和善,没有计较,还与我攀谈起来,我才得知他们就要随子女搬去另座城市了,家里在学校附近有处老房子待租。”

“于是我也没多想,就自荐,他们可能看到我,就想起他们年轻的孙儿吧,就点了头。”

金知元这时候没忍住,强势插话,你也不老啊,不要否定自己。字里行间一副认真纠正的模样。

他笔尖一顿,突然希望能看见金知元的心情第一次如此强烈。

心头被一股潮湿的温热的水汽袅袅围绕,这是前所未有的感受。他有些羞,又奇异的有些感动,怕露了这股小儿女的情态,就没敢接这个话茬,故作几分淡定地接着说。

“于是我就来到了这里。”

于是我就遇见了你。

这句话在他喉间遛个弯,还是原样咽回去。

太奇怪了,也太煽情了。



金知元也是个奇妙的人。他讲话总是会无意识跑偏,话里颠三倒四的,下句接不住上句,上句还是今晚吃什么,下句就变成你知道吗,巧克力冰淇淋比香草冰淇淋更早出现哦。

是常人有时候会难以招架他奇异的说话逻辑与精神世界的那种程度。

但可能人生无处不巧合吧,正好金韩彬也是这种人,或者说,与其相近的能归为一类的人。

于是毫无困难,一切都迎刃而解。

“今晚吃意面吧,我上午去超市买了些。”

他上句回完。

“我知道啊,是1692年在意大利出版的The modern steward记载了史上第一份巧克力冰淇淋配方。“

接着他继续写。

“你不吃海鲜对吧,那番茄肉酱怎么样?”

“那么你知道吗,巧克力,性爱与笑是大脑健康的关键哦,我上午还买了点巧克力。”

金知元立即爆发出一阵笑声。

——其实就是纸条儿上一串哈哈哈后跟个好。



“哇哇哇,金韩彬,我们真是太合衬了吧。”

“金知元,你不要以为你是理科生,就可以乱用词喔。”

金韩彬呸一声,老脸红透,似能拧出草莓汁来。



后来他自个独处时候思来想去,觉得他可能要烂俗地同这段关系下个烂俗的定义。

他碰巧来到这里,好似爱丽丝误入树洞。因为某种他还不可知的原因,宇宙选择他做这个连接载体,就有了这段奇遇。

好吧,好吧。简单来说,其实就是命中注定。

某些拥堵在脑袋里的瞬时间豁然开朗。想通这一环节后,无神论者金韩彬愈发信这就是个命,命中注定他要过的不普通。所以等他再看金知元,便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也甚觉欢喜,那股强大的吸引力,似脚下地球重力,牢牢将他黏在原地,金韩彬才发现自己原来还是个优秀的接球手。

金知元将球掷过来,他稳稳接住,再使上巧力投回。

一来一往,乒乒乓乓,两灵魂,怪有意思的。

他们玩得很开心。发觉精神里也有条路,通向对方,走过去看见,两个世界构造相似,便更开心了。

日子渐长,他们遂成密友,在这间空间维度无处不在的屋子里相处融洽。

他也愈发快乐,又能在这世间痛快呼上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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