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上善的增长,一部分也有赖于那些微不足道的行为。而你我的遭遇之所以不至如此悲惨,一半也得力于那些不求闻达的普通人,他们自我诚实地度过一生,最后安息于坟墓中,无人凭吊。” ----- 乔治.艾略特
前一阵一个下午,接连被三个女友转发了同一篇《我是范雨素》的文章。
我得说,那是我这一年来读过的最好的微信文字。在我的手机小小屏幕上,那五英寸长,二点五英寸宽的世界巨大嘈杂的轰鸣背景噪音忽然退去,她的字,像大潮退去沙滩上的白色鹅卵石,安静,温润,闪着微光。
范雨素笔下的世界,是我久违了的一些视觉盲点。
那不是我常看到的文字,我和女友之间常互相转发的,那种精致的,城市女子的,波西米亚的,小布尔乔亚的,中产阶级面对社会阶层固化的焦虑,侥幸,还有自劝完了互相劝的段子,笑话,哲学和诗。
就像我的邻居朱莉恩娜搓着手自嘲的那样:“不好意思,我又抱怨了。你尽管批评我这是 ‘典型的发达国家妇女才有的烦恼’ 吧。是的,我这个月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没有买到打折飞机票带孩子去迪斯尼,还有巧克力蛋糕吃多了如何减掉多出来的三磅肉。”
住在北美这样的典型城郊,街上没有人,马路干净,孩子常光脚走去好几条街外的游泳池。死条狗都是邻里大新闻,得在Facebook上讨论好几天。
说这话的时候,朱莉恩娜站在前院整洁的花园里,整个人是粉红的,胖胖的,散发着营养良好的气息,眼珠灰蓝色,周围涂着长长蓝色睫毛膏。金色短发洗得干干净净,剪成最时髦的样子。
但她跟着丈夫,住过世界其他国家,所以跟我说话的时候,有时还会努力转换视角,不算是那种一辈子祖孙四代住在小镇上的中部美国居民。
范雨素不是我的微信朋友圈里常遇到的,流行叫做 “灵魂有香气的女子” 。没有都市的喧嚣,香水珠宝的闪亮,没有自傲自怜自恋。她更像是一种默默的植物,比如,沙地里的荆棘开出来的花。
西方人常说,像圣经里用来跟所罗门王的荣耀相比较的,那野地里的百合花。
也像田里的向日葵和麦子,饱满,自然,在风里,在无人的旷野里,没有声音,伸长了茎子,寻找着每一丝光。
然而,她是尘世炎凉里最平凡卑微的女子,太阳下山了,所罗门王的宫殿,市井胡同儿和弄堂巨大繁华的灰黑色阴影爬出来,像一只大蜥蜴,缓缓把她们的单薄背影吞噬。
在看到她的文字之前,我刚刚在打扫卫生,碰掉书架上一本亦舒的书。我叹一口气,弯腰捡起来,打开的那页这样写着 “… … 一日与友人出城,坐在她车里,忽见一美貌少妇,戴着雷朋墨镜,手持咖啡杯,驾驶一辆开蓬平治,停在我们旁边。女友看一眼说:“我也拥有这三样东西,为什么她那样快乐?”
这时旁边手机嘟地响了一声,女友转给我一个叫范雨素的陌生名字。读完她的文字,花掉我十五分钟。放下手机,我感觉心里有个地方不太一样了。
我忽然对十五分钟前还在认真擦的一双细细高跟鞋底沾的几根头发和灰尘,完全失去了兴趣。
她俯视众生,洗净铅华,没有矫揉造作的文字,那是很小时候读过的《人民文学》和《收获》上常看到的,被我早已遗忘了的一种普世的温和,像村上人家里聪明的母牛才会有的一双眼睛。
这十五分钟,令我从二十八岁起自命锋利精致的小布尔乔亚那里迅速就此毕业。
读完了她,我想起了我姑姑。
我姑小时候有一天中午回家,扛起把锄头,就直接下地干活儿去了,再也没回学校。我父亲去找她,她远远的在田里一下一下锄地。正是大伙儿吃饭的功夫儿,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她说:“哥,家里只能供得起一个人上学,你去吧。我女孩子,读了书将来也没有用,改变不了咱家的状况。”
那一年她六年级,是小学大队长。比一把锄头只高半个头。
我的父亲,从贫困的农村里出来,读了大学,成了一个知识份子。他进了城,有了城市户口,生了我。我在大城市普通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家庭里长大,上免费的公立小学中学大学,出国,工作,成家,一切都平安简单,顺理成章。
这样长大,身为女人,也看过不同的妇女,来自不同阶级,城市,社会,国家,文化,说着不同的语言和方言 ... ... 到最后,我总是忍不住注意女人们受的是什么样的教育,读的是些什么书。
二O一二年世界银行发布的世界发展报告《性别平等与发展》里说:“增强性别平等也是明智的经济手段。因为它有助于提高生产率, 改善其他发展结果,包括下一代的发展,还有社会政策制度的质量。只靠经济发展本身,并不足以缩减所有的差距。
... ... 妇女的禀赋,能动性,和机会,会影响到下一代人。如果妇女在家庭里有更多的资源和控制,她们就会更多的为孩子人力资本的积累做投入,这对未来社会经济增长会产生积极作用。”
这长长的一段官话,翻译成白话,就是母亲读书,受教育,家庭/孩子就会好起来。每个家庭/孩子好了,整个社会自然就好起来。我们给这个社会什么样的母亲,我们就收获什么样的社会。
三联书店二OO七年出版的一本《美国社会的变迁》里写道:“统计数字指出,在美国,华人女性受教育情形比白人女性好很多。同时,无论受教育程度高低,华人女性比男性为家庭和子女作出了更大的牺牲。”
为什么在美国学校里中国小孩子常常是优等生?学校里同学常说,是基因呀,你们中国小孩就是聪明。
我个人猜想:是不是其实跟每个家庭里母亲的受教育情形,可能关系更直接?
我的两个孩子,快到五岁时,公立学校老早就会发来通知,确认 “您家里的小朋友到了上学年龄吧?” “有地方接收您的孩子上学吧?”
每次我去小学里去找他们吃午饭,总觉得到处碰见的全是女人 —— 孩子妈妈做着各种义工,特别认真的表情,好像是做着世界上最重大的事。女老师们的笑容跟她们身上的开司米毛衫一样,温暖好看得体。各种肤色的小女孩子,背着大书包,手里厚厚一摞书。
每个教室里都有一面墙的大书架。学校还有自己一大层图书馆,学前班到二年级的学生,每个人可以借五本。到了三年级以上,每次随便借多少本回家都可以。弄丢了也不罚钱,只需交付书的原价就行。
有一次在图书馆迎面碰上弗萝尼卡,她就住我家对门,是被白人妈妈领养的越南女孩。她见了我,也不羞哒哒,扑上来就一个拥抱,亲亲热热说声 “嗨!是乔纳森的妈妈啊!”
每天在家门口看到她,我常想,像她这样的小婴儿,在她来自的那个遥远的越南孤儿院里躺着多少个?不知如果没有人来抱走,又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此刻,弗萝尼卡正盘腿坐在地毯中央,低头迅速地把手上一本大书哗哗从头翻到最后一页,崭新的运动鞋底一滴泥都没有,头顶一朵神气的灰蓝色蝴蝶结。
我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姑姑来看父亲。回去的时候,我自告奋勇送她去火车站。才四十几岁的她,因为常年下地干力气活,腰和腿关节严重损坏,走起路来已经很费劲了。
我推出父亲的二八东方红大黑自行车:“姑,你上来,我带你。”
她说:“你能行吗?姑可是个傻大个儿。”
我说:“那也比你走得快。”
她笑了,小心翼翼坐上自行车后座:“你爸说了,你很爱读书,姑真高兴。好好读书,女孩儿长大也能有出息。”
姑姑一米七三的大个子,我那时高中一年级,骑得歪歪倒倒。但是我拼命地骑,不肯停下来。风很大,我什么也没说,她也没再说什么。在北方冬日凛冽的空气里,是什么刺痛了我的双眼,让它模糊了起来?
到了火车站,她蹒跚走进检票口,转过头来向我老远挥了挥手,融进灰色蓝色劳动布的匆匆人群,渐行渐远。依稀只能看见她的背影,也是灰蓝色的劳动布上衣,洗得很旧了,有一片破了的衣角在风里醒目地颤抖,像一只褪了色的蝴蝶。
大学毕业,像我的父亲离开他的田一样,我去了另一个遥远的国家,完成了再一辈人再一次背井离乡的社会迁徙。
在那里,我这种中国人,在一块二OO九年代表人口比例的圆月饼上,占百分之一点二,是饼切下来的细细一小牙儿。
我有了自己第一个女儿的那年,有一个早晨,父亲来电话,说代表我们参加了姑姑的葬礼。她死于腿部感染。
“… … 老乡帮了不少忙。挺好, 没有用普通的哀乐,不知是谁找来一段基督徒的安魂曲,钢琴的,不吵,听上去也不让人那么伤心 … … 你姑家的姑娘小敏你知道吧?现在个子长到一米七多了,老家的地被并购了,她就到外地去了,办了一个小时装公司,自己当经理兼模特… … ”
我放下电话,女儿正躺在我手边,我低头对她笑,她大乐,目光炯炯,咧着没牙的小嘴儿,胖胖的双手双脚拼命地舞动,踢得床板咚咚响。
我给她的几根毛扎了个细细的小辫子,绑上一只大大的崭新的蓝色蝴蝶结。
她是一个结实美丽的女婴。
火车站送别姑姑一幕,那风中颤抖的衣角,是年少的我,第一次对城市普通中产阶级之外的妇女产生的理解。当范雨素说: “因为没有亲人为他们求告老天爷,他们都变成了世界工厂的螺丝钉,流水线上的兵马俑,过着提线木偶一样的生活” ,我想,我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当希拉里在她的自传里说:“自妇女解放运动以来,今天我们中的妇女,已经慢慢失去了走回厨房的选择” , 我想,我也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范雨素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她八十一岁的村里政治灵魂人物般的老母亲会怎样?她的靠看电视字幕学会认字的大女儿又会怎样?
一个流浪汉不去住五星酒店的总统套间,不是没有政治的自由。
宪法理论上他可以有权利去住,是他口袋里的经济状况不能够。
有了经济自由,才有政治自由,才有更多的杂七杂八的自由,比如心灵。
继续做保姆农民工也好,就此转上写字的有知识成分的生活也好,劳动本身是光荣的,我只是希望读过书的一个的普通女人,能就此有更多一点点的人生机会和选择。
我说的读书,不仅仅是所谓上学。
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孩子 “读书” 的内容常被简化成 “在学校里受教育和考试” ?
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为了和对付备考材料有所区别,我们把拿一本普通的好书来看,刻意地叫做 “阅读” ,这种貌似从灵格风硬译过来的中文?
我说的读书,是一种自我教育,自我再教育。
范雨素不属于常见的 “我读的书少你不要骗我” 的月嫂保姆。
她也不属于每天头版头条尖叫的娱乐圈商圈微整容圈,不是大眼睛尖下巴的娱乐女星和如夫人,广场舞大妈,商界女强人,女文青愤青,孩子妈,也不是二十岁还奶声奶气胸前印满英文字母发很多自拍照的女大学生。
她的文字,是这个过度扁平化,商业化,阶层固化的社会的另一种视角,另一种存在模式,另一种声音。不是被冰冷冷一刀切下去 “成功” 和 “不成功” 两片薄馒头。
她和余秀华一样,也许离开了熟悉的题材,成不了更高更大能进什么协会的作家。但她们让我震动,那种在人生最难的时刻想起来也会心头一热的感动。
是她们告诉我:
有这样一种普通的女人,通过读书,在田间地头生锈的铁锹把上,在厨房灶台尿布墩布之间,叠加了一层文学的树屋,并让心灵栖居其中。
有这样一种普通的女人,通过读书,把自己从乡间陋俗的泥泞和市井横飞的口沫里拔出来,对自己的灵魂,试图进行某种程度的自我救赎。
有这样一种普通的女人,没有受到过社会体制太多照拂,但她读过雨果,狄更斯,苏东坡,真正知道了什么叫做 “一颗伟大心灵带来的温暖的力量” 。
通过读书,一个普通的女人,在平凡卑微的日常油烟之上,在陈旧黯然面目全非尘满面鬓如霜之上,在向上仰望的文字和文学更高旷的星空里,可以有距离地俯视滚滚人间,并保护了一个人心最深处那些原本很容易被摧毁的天真质朴,克制冷峻,洞达包容,敦厚慈悲,和活着的尊严。
今晨,我目送女儿上学的背影,渐行渐远,只看见她的一片蕾丝衣角,在早春弗吉尼亚华氏六十度的微风里一飘一飘 ... ... 像一只灰蓝色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