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宜平只顾看着那边邹浅和家长、学生共同上演的一出闹剧,却未曾想,自己这边也很快步其后尘。
“葛老师,你班活宝来了——到你班主任那里站好,自己说!”与他搭班的数学老师陈丽一手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后面跟着班级学生张飞峰,左手拿着一块艳黄色的三角板,右手拿着一本蓝色封面的练习本,整个人在这两种醒目的色彩的映衬下,更显出一种相应的灰。这让葛宜平觉得,门才是最大的肇事者和嘲讽者,弄得刚才的家长与眼前的学生,只要双手一沾上门边,用力一推,直接面对办公室的老师之际,当即变得灰头土脸。
他手里的数学仪器,自然是替数学老师拿的,算是“将功补过”。而那边作业本,肯定是来补作业的。
葛宜平脑袋轰的一声大起来。刚才自己看别人的戏,现在别人要来看自己的戏了。
“磨磨蹭蹭干嘛?赶紧去站好!正好你们班主任在!”陈丽差不多快走到自己座位的时候,回转头一看,发现张飞峰还贴着门框不愿意进来,于是对着她又厉声喊了一遍。
葛宜平觉得这一声喊,虽然没有邹浅那样霸道,但因为分贝比她高,几乎将办公室横梁上的灰尘都震落下来了,它们扑簌簌地掉落在自己的杯子里,被自己不知不觉中全部喝下肚去。
他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凭着多年做老师的经验,以及对陈丽其人的了解,大致猜得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不是张飞峰在数学课上随意插嘴,就是他上课打瞌睡,要不就是与那位还在办公室补作业的男生一样,回家作业没完成……总之绝不是好事。
而陈丽作为自己班级的数学任课老师,她自己又同时是另一个班级的班主任,因此通常习惯于将葛宜平班级学生在数学课所犯的错误,一贯推给他这个班主任处理。这样一来,既省事,又可以昭告天下,葛宜平班级管理有问题,今后如她自己班级的数学成绩比葛宜平班级数学高几分,大家就不能责怪她偏心。这就好比是,夫妻双方有一方起了外心想要离婚,必然先千方百计找另一方的不是,好像这样一来自己就不是过错方了一样。
“张飞峰,你怎么回事?”葛宜平看着这个将双腿缓缓拖到他办公桌旁的学生,忽然有些心烦意乱,本能地想要重重地叹口气,但毕竟忍住了。他不想自己像邹浅和陈丽那样,出现典型的更年期综合征。 假如真的这样,作为男人的他,更加不能原谅自己。
“……” 张飞峰以心虚胆怯的眼神不安地看了自己的班主任一眼, 再次低下头。此刻,他也许觉得不说话更安全些。
“请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要让陈老师来对我说,你自己说,给你机会!”对他这种说不出个所以然的态度,葛宜平有些不满,不由得加重了语气,双眼紧紧地盯着他看。
“我,数学作业没做。” 张飞峰知道躲不过,声音很低,很轻,但说完,却让葛宜平感到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仿佛在说,我就这样,你看着办吧!
他的话一出,葛宜平心里马上咯噔了一下。这个状况,早在他的预见范围内。但他却明显感觉到不高兴的情绪正在自己心中膨胀。学生作业没做,是任何一个任课老师都接受不了的。
“为什么不做?作为学生,怎么能不做作业?昨晚家里有什么事吗?如果临时发生意外,可以原谅。”葛宜平在最初的恼怒过后,还是决定把情况问问清楚。他知道这个张飞峰的数学,绝不是班中最差的,也许不做是真有特殊原因的。
“葛老师你别听他的,让他讲原因,其实就是给他机会找借口!”陈丽感觉到葛宜平强压着的火气最终没有爆发出来,竟慢慢变成了平心静气,实在按耐不住了。她最怕葛宜平最后把这件事不了了之。
“来不及。”数学老师陈丽有些气急败坏的话音落下很久之后,张飞峰也许觉得不至于让她的怒气进一步升级,这才察言观色,小心地看着葛宜平,嘴里蹦出这三个字。
明知暴风雨躲不过,等待其来临的最后一瞬,反而是少有的镇静。葛宜平猜测,自己的学生现在就是处于这样的状态。
“怎么可能来不及?你把昨晚各科所有的作业说一边给我听——”葛宜平开始准备耐着性子听他解释。学生作业多,他是一直知道的。班里大多数学生每天的书面作业,都要做到十点半左右,还不包括背诵等口头作业。
“英语一张试卷,并背诵一篇课文,准备今天默写;数学一张试卷;物理老师勾了几个书上的题,另外还有练习册完成一页;语文抄写文言文课文《小石潭记》一遍并背诵;还有地理练习册、美术一张画……”张飞峰在历数这些作业的时候,居然变得口齿异常清楚,说得流畅而又快速,仿佛一个厨师在报菜名。说着说着,连他自己都似乎把数学作业没有完成这件事给忘了,倒仿佛他是那个布置作业的综合体,可以掌控学生一切,看上去竟有种莫名的快感在他眼里流淌。
“等等——”一晚的作业门类繁多,葛宜平有些听不下去了,赶紧让他打住:“你究竟做到几点钟?”
“我动作慢——”刚才还像报菜单似的他,霎时偃旗息鼓。
“几点钟?”
“做到十二点,还有一张数学试卷没有做,我就——”他的头俯得更低了。
“你别唬老师,那别的同学怎么都完成了?就你没完成,你怎么不问问自己!”陈丽听到这里,却气不打一处来,茶水都没顾得上倒,就急着跑到葛宜平的桌边。
邹浅刚送走了家长,身边两个学生正埋头赶作业,连头都不敢抬一抬。她听到葛宜平这边的对话,有些幸灾乐祸起来,因为终于可以看别的班级的热闹了。
“对你这样的人,就该狠狠地处理!我们班语文要做一篇作文,再抄一篇文言文课文加翻译,这是常规,几乎每天固定要做的。这两个小子偷懒没有抄写课文,大概觉得自己只要默得出,老师就不会追究,作文是不敢不交的,天天一篇练笔头,他们是知道的……”说到这里,她转过去面向那两个男生,冲他们放声喊一句:“你们休想,老师不追究?休想!我这边作业,一个也逃不过的!想要蒙混过关,这是要找死呀!”又转过声对着张飞峰调侃:“你们葛老师仁慈,只让你们抄了一遍课文,你居然就把数学作业给丢在一边,你是不是想讨好班主任、欺负数学老师呀?”她笑着走过来,看着张飞峰,顺势煽风点火。
“数学作业没做,就睡着了,是不是?”葛宜平没有理会邹浅,语气缓和下来了,对着张飞峰继续问。
“我实在太困了,想打个盹,等会再做。这张数学试卷有几道较难,所以我想放到最后做。葛老师,我是想睡醒了继续做的,但我也不知道,做着做着就睡着了,等我醒来,已经在床上,那是今天早上,我想补数学试卷,但没来得及。”张飞峰边说边偷偷看向陈丽,也许是怕她又说自己说谎唬班主任。
葛宜平听他说完,竟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知道,张飞峰应该没有说谎。学生每天的作业,各科加起来,总量是不会少的,尽管各科老师都觉得自己布置得并不多。就像自己的工资,总数听起来不算少,但各种名目的费缴下来,再扣除“四金”,虽然它们每一笔并不算多,但真正拿到手的金额,也就大打折扣了。
对于语文作业,他纠结了很长时间,不知该怎样布置、究竟布置多少。他最希望的是让学生看课外书,但是在各科作业繁重的情况下,看书作业形同虚设,这种“软性作业”,总会败给操作性很强的作业,尤其是理科作业。布置一张试卷让学生完成,最实际有效,足以与其他学科作业抗衡,但又违背他一贯的教学理念。因此抄写文言课文,本非他所愿,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其实学生只要能默写,何必要抄?但什么书面作业都没有,又好像活生生浪费了一晚,他又心有所不甘!
听到邹浅说,她昨晚给学生布置的作业,是一篇作文,再加课文与翻译的抄写,葛宜平心里着实一惊:她自己也是从学生时代过来的,怎么不想想,一个晚上光语文作业都要做那么多,其他作业还要不要做?
一篇作文写下来,即使是写作才思敏捷的语文尖子生,也最起码一个小时;课文和翻译,又要抄写,还要背诵,一个小时是最少的了。葛宜平想,自己幸亏没做她的学生,不然可能就是办公室的常客了。
稚吟秋声:枯树枝上的羽毛(原创小说连载)第一章(13)
葛宜平看着眼前的张飞峰,不知道自己此时可以说些什么。他不敢张嘴,怕一张嘴,几十句安慰的话就要出来,陈丽一定会马上找他这个站错队伍的人算账。
暗红色的办公桌上,浮现出的竟是被热茶杯压过的泛白的痕迹,多处退了色的杯口大小的圆形,让它显得丑陋而又刺眼。他很多时候同情这些学生,就像同情桌面这些被热茶杯底部烫得明显泛白的漆印。
葛宜平拉过一张桌上放着的报纸,试图遮住那个印痕。他根本无心去看报纸的任何内容,目光虽然停留在桌面上,但其实只顾在心里想,面对自己的学生,他实在连一句批评的话都无法启齿。正在心中暗自叹息的当口,忽然视线却被报纸上一条字体很小的新闻吸引住了: [江苏大学一研究生医院实习期间猝死 ,值班近15小时后猝死,生前多次发朋友圈喊累。
这是葛宜平近几年来看到的不止一条关于年轻的硕士生、博士生猝死的消息,他觉得这绝对不是偶然的。这些年轻人大多很优秀,他们在学生时代被填塞着学习各种所谓的知识,只是为了能应付考试,考得好了,家长与老师脸上有光,他们自然受到嘉奖;考砸了,那就忍受冷言冷语的轮番轰炸,直至失去最起码的自信。白天已经够不幸了,但晚上还要没完没了地继续埋头于一堆堆貌似重要、其实无用的知识中,他们听话地牺牲睡眠与快乐,换来的是老师和家长的交口称赞。等到这些在考试制度下胜出的“优秀学生”参加工作了,常常会将这样的习惯性“听话”和不顾身体透支的“牺牲”睡眠与休息延续下去,而没有一点点最起码的自我保护意识,总觉得只要咬着牙坚持一下就好,并且还在内心为自己的刻苦而暗自鼓劲,仿佛今日的玩命,会换来明日的“辉煌前程”。
我们的教育又向来习惯于鼓励学生“为了理想”“奋斗”“拼搏”,其实这种过分“励志”的宣传与教育,不仅葬送的是他们眼前的身体健康,以及学习过程的享受,还葬送了他们未来的身体健康,和走出校门后的正常生活。
关爱身体与呵护心灵的启蒙为零,这样的教育,怎能支撑起一个人的一生?
葛宜平看着眼前这个正处于青春期的脸色灰黄的张飞峰,这哪是阳光少年的形象?分明是一个暮气沉沉的小老头。其实早在陈丽发着脾气冲进办公室的那一刻,他也注意到,她的脸色灰暗,落满粉笔灰的头发,看去竟一片灰白。明明与葛宜平一样,才三十几岁的年龄,陈丽看上去却像五十几岁的大妈。
葛宜平那么复杂的内心活动,数学老师陈丽是不可能知道的,班级学生张飞峰当然更不可能了解。反正办公室也从来没个安静的时候,不然在他一声不吭的时候,假如太过安静了,只听到墙上的挂钟指针滴答滴答地走动的声音,那也是颇让人受窘的。
他在心里将张飞峰从此刻到今后的一生几乎想了一遍,思维正触及遥远的将来,但旁人是绝对感知不到这些的。表面看来,他的不动声色,自然是因为邹浅和陈丽刚才说的风凉话,一个是推卸责任后的静等事态,另一个是煽风点火和幸灾乐祸。
葛宜平虽然心里很不高兴,却也无法对她们解释些什么。他总觉得,她们做工作过于投入,实在不能算是一件好事。
物极必反。学习原本是一件循序渐进、顺其自然的事情,假如老师和家长过于投入,很可能误入歧途、越陷越深:以自以为是包办代替一切,或者使尽手段强行推动,于是,教育和受教育都等同于受罪。
那叠作文本,仿佛被主人遗弃的孩子,只能孤零零地躺在那儿。葛宜平无意识地将打开的本子向旁边一推,心里既充满歉意,又止不住泛起阵阵烦躁。但是眼前的学生还站着呢,总不能一推了事。
“这样吧,张飞峰,今晚语文作业你别做了,把昨天的数学作业补出来,所有作业抓紧做完,不要磨蹭,做完就睡!”他只能对自己的学生这样说。因为他其实根本没有办法。他不想留他补完作业再回家,让他在生长发育期饿着肚子,这么不人道的事情他可不想做;下节课别上了,在办公室补作业?他觉得自己也没有权力去剥夺学生一天唯一的一节体锻课;让他回家做完今天的作业后再补?那岂不是恶性循环,连今晚的睡眠也保不住!
他现在的处理,已经是他认为的最好的方式了,除此之外,他实在无能为力。正如他刚才随手拉过那张报纸盖在桌面那茶杯留下的印痕上,其实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罢了。
“陈老师,你看这样可以吗?”葛宜平既对着张飞峰宣布,同时也算是当着学生的面给气呼呼告状的数学老师一个交代。
“哎哟,不好!临时通知要开班主任会!”结果陈丽还没接话,邹浅却在一边大叫起来。
“开班主任会?你看,你越忙,它就越要挤进来添乱!什么时候?”陈丽明明听到了葛宜平的处理意见,但她根本来不及回应,其实也早已无心回应。
“下节课!”邹浅扔下这句话,急急忙忙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出去了。
葛宜平知道,她一定是看了手机微信群。那个班主任群,是世上最活跃的群,每天上班,都能收到德育处沈翠冰发出的二三十条通知,不是要求班主任上交材料,就是下发或者催讨什么表格。再就是一张又一张检查卫生的数据表,精确到小数点后面四位,让葛宜平怀疑,她之前一定是会计出身,不做数学老师真是可惜了。那些数字,每天密布满满一页,假如有密集恐惧症的人,一定会看一眼就发病。
如果说,这是航天技术中心或者什么国防科技部门,那还说得过去,可这偏偏却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初中学校最平常的一天公布的班级卫生检查结果。
最让人不可思议的,还不是沈翠冰的数学才华,而是她的敬业精神。她仿佛是晚上从来不休息的,葛宜平即使是已经下班在路上,在自己家里,还是会从那班主任微信群里,源源不断地接受她布置下来的任务,并且丝毫没有商量余地,第二天一早必须上交。假如家里有事忘了在一两小时内看手机,那么再重新打开时,群里累积起来的新任务,会让葛宜平有种立即将手机砸烂的冲动。
记得上周一,葛宜平仅仅因为早上起床时,儿子有点咳嗽,老婆着急地催他立即找那瓶止咳糖浆,好让他上学前喝了再走,结果临上班前忘了例行公事看一下群里给班主任布置的任务,结果他七点零五分到学校,以为自己比学校要求的七点一刻已经提前,哪知才在车库停好车出来,却发现全校师生都早已站在灰蒙蒙的操场上,广播里播放着国歌。
升旗仪式怎么提前了?怎么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赶紧偷偷溜到教师队伍的最后面,像极了一个别人发现了的小偷。可是,这才早上七点呀!究竟是怎么回事?
直到升旗仪式结束回到办公室,他才知道,原来沈翠冰于早上六点在群里布置任务:因为要月考的缘故,第一节课后的升旗仪式提早到七点进行。所有班级全部学生都准时到齐,一片安静;只有葛宜平班级,因为班主任不在场,学生松松垮垮,另外还迟到七人。他因此而被德育处点名批评,并扣发该月的班主任费。
葛宜平有时候怀疑沈翠冰是智能机器人,非正常人类。因为她统计出来的每天卫生检查数据,就如同机器完成的一样,并且其人好像从不过家庭生活的,晚上在家,可以整晚整晚发布几十条各种任务,第二天又严格掐准时间要求上交或者做到,差一分钟就扣班级分数,最终扣除班主任费。这时候,葛宜平常常有种冲动,想掐一下她的手臂,是不是真的是冰冷冰冷的机器零件。
看着她凹陷的眼睛与皮包骨头一样精瘦的脸,葛宜平觉得,即使她不是机器人,也一定是强迫症患者或者偏执狂,对于数字有一种执着的、病态的苛求,她自己都无法控制,一旦停止这么精密的数字统计,她就会无比焦虑。也只有在不断地对别人以数字进行约束和强行下达各种任务的过程中,她才能体会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其实,大概是长期超负荷的工作运作的结果,在葛宜平看来,这个教师群体,心理不健康的人正日益增多。
现在听到开会的消息,不要说陈丽,连葛宜平都已经无心管什么张飞峰了。他知道现在紧急通知召开班主任会议,那一定是下节课马上就开,不容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