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91岁了,生活早已不能自理。为了尽量不麻烦儿女,他用自己的钱请了一个保姆来打理自己的生活。这个保姆,凡事都顺着他,他很满意。
但他满意,不意味着他的儿女也满意。这个女人就像他的个别儿女心中的眼中钉,肉中刺!结果呢?结果就是这个女人被打走!即使他舍不得她走。面对这种结果,他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就是老泪纵横!
人老了,自己是主导不了自己的命运的。
我想起那个被吊死在马嵬坡的杨贵妃。
即使贵为皇帝,年老了的唐玄宗,也一样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
况且这只是一个“蠢蠢如鹿豕”、在一些人看来无足轻重的保姆。
有一天,一个姐姐说:“有人问我,老天爷为什么总是让坏人比好人活得更长久一些?我说,老天爷的任何安排都是有深意的,老天爷之所以这样安排,是为了让坏人受更多的罪,吃更多的苦。”我当时心情烦闷,听了深不以为然。心想,那些夭折的,难道是得了上天的垂顾?那些追求长寿的,难道是自投罗网?
今天想来,那个姐姐说的,未始没有道理
——人们孜孜以求的,未必就是正确的。
很多时候,大多数人是盲目的,只是在随大流,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热衷的一些事情的后果。
比如长寿。
我们时常说“五福临门”。“五福”这个词源出于《书经·洪范》:第一福是“长寿”,第二福是“富贵”,第三福是“康宁”,第四福是“好德”,第五福是“善终”。《尚书》所记载的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东汉桓谭于《新论·辨惑第十三》把“考终命”更改,将五福改为“寿、富、贵、安乐、子孙众多”。但无论如何更改、变换,“寿”总是排在第一位
——这种近乎神经质般的执着,足见中国人对一个人能否长寿的重视程度。
在中国人看来,能够长寿是“积好德”了。所以,几乎所有人都追求长寿。所以,所谓的“养生”便大行其道:打开电视,几乎所有的频道都在讲如何养生,如何通过养生长寿。
大多数人都以长寿为福,却不知长寿,其实是一种折磨!
长寿的折磨,首先表现为寂寞。
有时候看着老人步履艰难、苟延残喘的样子,我会心生哀叹:“人为什么要活这么大年纪呢?活这么大年纪,不累吗? ”其实,累还在其次,关键是寂寞。年老后,同年代的有着共同经历共同回忆的亲人、朋友都走了,孩子们都在忙自己的事,留下自己一个人形影相吊,独守空房,是何况味?偶有年轻人拜访,与你交谈,那也不过是一种敷衍,谁会真的认为你年高德劭、老马识途而对你满怀敬意?
人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三餐,吃饱不饿,穿暖不冷,自然地来,自然地去,也就罢了,为什么偏要“逆天行事” ,妄图长寿呢?
原以为只有我这样的颓废之人会有这样悲观的想法,前些年读宋邵伯温的《邵氏闻见录》,才发现不独我有,古代的智者也有:“文潞公尝曰:‘人但以某长年为庆, 独不知阅世既久,内外亲戚皆亡,一时交游凋零殆尽,所接皆藐然少年,无可论旧事者,正亦无足庆也。’范忠宣公亦曰:‘或相勉以摄生之理,不知人非久在世之物。假如丁令威千岁化鹤归乡,见城郭人民皆非,则彼独存何足乐者?’呜呼!皆达理之言也。”
文潞公名叫文彦博,年九十二辞世,范忠宣公名叫范纯仁,是范仲淹的次子,都是北宋时期的著名政治家。丁令威则是道教崇奉的古代仙人,辽东人,曾学道于灵墟山,成仙后化为仙鹤,飞回故里,站在一华表上高声唱:“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岁今来归,城郭如旧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以此来警喻世人。
丁令威是否得道成仙,不得而知。假如确有丁令威其人其事,他当年所识——无论亲仇,最后都化为荒烟蔓草,而独其硕果仅存,他便与天地齐寿,与日月同辉,又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呢?
丁令威的传说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人们对“万寿无疆”,甚至长生不老的渴望!
长寿的另一种折磨,则为病。
杜甫有句诗:“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他想表达什么,我不想在此解读,我拍案叫绝的,是他把“老”与“病”连在一起说的创举——人老了,病便来了!
我未见过老而无病之人!
病之于人——有句话说:“啥都能有,就是不能有病。”足见病的可怕——就是在旁人眼里最微不足道的病,都可以让另一个人死去活来。而人老了之后的病呢?为了让其活着,浑身插满管子,饭不能进,把食管切开,不能呼吸,把气管切开,让你淋漓尽致地体会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状态,究竟是怎样的痛苦!
何为折磨?我理解的折磨,不只是使你在肉体上、精神上受痛苦,而是你即使感觉到了痛苦,你也无从消解,无法摆脱!那种痛苦,如蛆附骨,至死方休!
比如你想死。你想死就能死得了吗?就像活了101岁的巴金。
巴金80岁以后,便笔不能提、口不能言、饭要人喂、走要人抬,坐都不能,却独独头脑清醒——这是何等可怕的清醒,单单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他想死而不能!有人说他晚年以一种悲凉而又无奈的语气说过一句名言:“我为你们大家活着。”不知道他“笔不能提、口不能言”,却又是如何说出这句“震古烁今”的话的,并还让人体会出了“悲凉而又无奈”的情绪。因为他毕竟不是英国的那个史蒂芬·威廉·霍金。
很多时候,老人活着,只是符号——是儿女孝顺的符号,是儿女还有家可回的符号。有时候,他们活着,也会成为政治符号。所以,即使他们痛苦万状,即使他们生不如死,囿于目的,囿于见识,他们也必须被迫发挥自己的余热——真的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像巴金这样“德高望重”的,有国家养着,即使把食管、气管切开,手术刀也一定是消过毒的,并不吝费用。那些碌碌无名者呢?那些穷困潦倒者呢?那些无儿无女者呢?以及林林总总你绞尽脑汁也意想不到的人呢?你想过你身上的肉因腐烂而生蛆、蛆虫嘬着你的肉而你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却无可奈何的情景吗?
有个词叫“痛不欲生”。痛不欲生,骨子里还是想生的。而我见过万念俱灰的绝望!
长寿的折磨还体现在很多方面,比如白眼,比如被亲人遗弃,等等。
李商隐有首《登乐游原》诗:“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体会到的是一种不甘心而又无力回天的心境。这是长寿者的心境。
古人并非不知道长寿有可能带来的身心折磨,所以他们为了把漏洞补上,又提出了第五福:“善终。”或曰:“考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