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吕碧城生在晚清,标准的诗书簪缨门第。
父亲吕凤岐官任山西学政,与时任山西巡抚的张之洞一起创办令德书院,也就是现在山西大学的前身。
母亲严士瑜,亦是能诗会文的才女。
关于她年幼聪颖的故事,很早就流传在世。
5岁那年,和父亲在花园散步,父亲随口吟出一句“春风吹杨柳”,她应声对出下句“秋雨打梧桐”。
7岁那年,已经能画大幅山水,笔墨刚柔并济,酣畅淋漓。
按照正常的生活轨迹,她会和那些出身显赫的古代才女如李清照、管道升一样,幼时在家吟诗作画、习练女工,到了婚嫁之年,就在门当户对的世家大族里择一如意郎君,然后与夫婿一同风花雪月。
不知少女时代的吕碧城是否向往过这样的日子,但这顺理成章的岁月静好,很快就与她无缘了。
在她12岁那年,父亲因病猝死,身后留下母亲和她们姐妹四人,以及一群虎视眈眈的族人。
为了争夺吕凤岐留下的两千顷良田和价值不菲的家产,族人不惜彻底撕破颜面,把吕碧城母女软禁起来。
后来,吕碧城写过一首《临江仙》,词中这样回忆那段时日:
“长余风木感辛酸,
囊萤书惯读,手线泪常弹。”
身为名门之女,生活居然窘迫到需要效法古人“囊萤照雪”,才能勉强读书。
早先与她定亲的同乡汪家,见势不妙,也迅速“知难而退”,断掉了她仅剩的一条后路。
著名的程派京剧《锁麟囊》里有几句唱词,很是隽永透彻: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
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
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
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
且自新、改性情,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当时的她,想必正是如此心境。
有时候,长大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
哭过之后,除却勉力前行,早就别无选择。
失去了依托,走到了绝境,只能自己长出羽翼来。
2
不久后,吕碧城随母亲远走,投奔在塘沽任盐运使的舅父严凤笙。
在舅父的庇护下,吕碧城在旧式学堂读书,度过了几年相对安稳的日子。
可是,当初那场堪称灭顶之灾的家难,带来的不仅有伤痛,更有刚强的习气和卓异的见识。
她再也不愿意走传统闺秀路线,而是野心勃勃地想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
1903年春天,严凤笙官署中一位方姓秘书的太太要去天津,吕碧城打算一同前往,想去新式学校上学。
如此标新立异的决策,自然被舅父严加斥责。
年轻气盛的吕碧城当然不肯妥协,第二天私自逃离,连盘缠和行李都没有带,就独自一人坐上了去天津的火车。
万幸的是,她在火车上遇到了天津“佛照楼”旅馆的老板娘,老板娘同情她的遭际,慷概相助,不但给她补了车票,还把她带回家中安顿下来。
在老板娘的帮助下,她很快打听到方秘书的太太落脚在《大公报》报馆,于是给她写了一封长信给方太太,叙说自己的冒险经历。
这封信成为了她命运的第一个转折。
读到信的不仅是方太太本人,还有《大公报》的总理英敛之。
信件字迹秀雅,字里行间里的才识英气,也让人无法不拜服。
英敛之读罢信件,感佩不已,亲自上门拜访吕碧城,聘请她到报社任助理编辑一职。
由此,她成为了中国新闻史上第一位女编辑、女撰稿人,留名史册。
铤而走险的孟浪之举,却换得皆大欢喜的结果,连吕碧城自己也感慨过命运机缘的奇妙。
不过,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紫气东来、贵人天降?
倘若她没有坚持内心的渴求,倘若她对自己有半分敷衍,又如何赢得全新的人生格局?
踏上那一列火车时,前方福祸吉凶,皆是茫茫不可见。
她能依靠的,唯有自己,唯有才华和胆气。
可这已经足够了。
逐心追梦,本来就不需要什么“万事俱备”,能诚实对待自己,便是绝佳的开始了。
3
清政府颁布“壬寅学制”后,各地筹办新学,蔚然成风。
当时,袁世凯任直隶总督,命幕僚傅增湘在天津兴办女子学堂。
此时,吕碧城已经才名远播,有人向袁世凯举荐吕碧城协助兴办女学,袁世凯乐得应允。
吕碧城自己并没有机会受系统的新式学校教育,在办女学的事情上,却有着超乎常人的远见和眼光。
当时,傅增湘希望把女子学堂办成贵族学校,只接收出身上流社会的女生,培养未来的贤妻良母。
吕碧城则坚持女学平民化,大力呼吁教育的普及和平等。
在历经辛苦创办起北洋女子公学后,她还特地开办了天津河东女学堂,专门招收贫困家庭的学生。
她认为,女子教育是要培养“对于国不失为完全之国民”“对于家不失为完全之个人”的新女性,独立自主,人格完整。
同时,女子教育必须“德、智、体”并重。
虽然以德为先,但她所主张的“德”,与传统“女德”又截然不同,可以说是一种具有普适性的法则:“一世之中,夫夫妇妇自应各尽其道,无所谓男德女德也。”
“智”则被吕碧城认为是争取女权的前提,如果女性没有足够的知识和思考力,社会权益当然无从谈起。
学校开办后,21岁的吕碧城亲任总教习,风华正茂。
北洋女子公学是中国第一所公办女子学校,而吕碧城济世强国的愿景,又离实现更近了一步。
一个年轻女孩子想要认真做事业,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在没有强大背景支持的情况下。
一定会有人劝说她,不要那么拼;也一定会有人斥责她,为什么不去做女孩子该做的事情?
她若是成功,流言蜚语就随之而来;她若是失败,嘲笑揶揄便如影随形。
可是,在吕碧城凭借一己才干,一步步拓展事业版图时,大清都还没有亡呢。
况且她性格敏感、率直,远远算不上刀枪不入的钢铁女侠。
遇到有人质疑她,必然要在报纸上公开回应反击,言辞犀利。
从不迎合谁,从不讨好谁,却获得了无数人脉和资源。
不卑不亢,有主见且能坚持,是在事业上赢得尊重的绝佳途径。
这样的人,往往是值得信任和倚靠的。
即使你不赞成她,也不能不敬重她,相信她。
吕碧城最为人瞩目的成就,当属1912年受聘担任总统府机要秘书。
然而也仅仅3年后,袁世凯称帝,她便直接辞职,任凭当局如何请求邀约,都不再重返政界。
曲意趋时,装点门面,这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也毫不留恋那些风光和权力。
4
清末民初风气变化,“打倒礼教”成了一句新潮的口号。
可是,站在时代风口浪尖上的吕碧城,竟然并不赞成废除礼教。
她指出,礼教是民族国家的文化基石,应该随着时代变动而逐步改变,而不是被直接丢弃。
简单粗暴的革故求新,必然会带来文化的断裂和“失根之痛”。
虽然后来的历史并没有向她提倡的方向发展,但她的观点依然极为中肯。
而她对于女权的看法,似乎也过于“温和”。
虽然与秋瑾交情甚笃,但对于秋瑾穿男装、模仿男子的行为,她不以为是。
男女生而不同,各有特质,女性的真正自信,在于大方展示自己的阴柔之美,而不是片面效法男性。
因为在模仿的背后,不是反叛,而是自卑。
她更希望尊重自己本来的样貌,不加打压和掩饰。
而她本人身体力行,将女性魅力显露无疑。
喜欢漂亮新潮的衣服装饰,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会尽可能地满足自己。
每次出门赴宴,都会穿上不同的华衣,活色生香。
出现在时尚杂志的封面上时,更是风度绝佳。
别人赞颂她的美貌,她欣然悦纳。
她爱跳舞,还撰写专文,介绍中西舞蹈的历史沿革,指出“惟文明愈进,则跳舞愈成为崭然有统系之仪式”,“舞之功用,为发扬美术,联络社交,愉快精神,运动体力”。
她从不愿意苛待自己,而是我行我素,任由生活被美的事物所环绕。
寓居沪上时,家中富丽堂皇,一律使用华丽的欧式风格,以油画装饰。
去美国旅行,租住最豪华的酒店,一住就是半年。
装饰、做派、起居要按照心意来,写文章亦然。
比如女性写作,当然不必拘泥于古代闺阁体式,但也同样没有必要去跟风忧国忧民,故作深沉。
同时代的黄遵宪鼓吹“我手写我口”,吕碧城就是一位践行者。
她的一些观点看起来好像模棱两可,而且两边不讨好。
保守派指责她标新立异,革命派又嫌弃她不够激进。
不贤良,不温顺,没有传统女性的气息,却又带着浓郁的胭脂香气,不能像男人一样朴素直接地冲锋陷阵。
这样的女人很难被定义,所以常常被排斥。
她在风暴之中,安然自若。
一个人要想活得舒心,有三个前提。
第一,知道如何取悦自己。
第二,有能力取悦自己。
第三,能理直气壮地取悦自己。
而这三点,她都能做到几乎满分的程度。
任凭别人是非曲直争论不休,她自有一片安心之所。
即使是“开风气之先”这句颇有分量的美誉,比起她汪洋肆恣的生命力来,也显得过于苍白呆板。
5
在百度上搜“吕碧城”,搜到最多的,一定是那些八卦她为何终身不嫁的文章。
对于如此出挑的女性,不结婚也被认为是一种难以弥合的遗憾。
吕碧城最著名的的一段“恋情史”,是与袁世凯的公子袁克文。
她任职总统府秘书的时候,和袁克文往来甚密。
袁克文风流倜傥,才貌双全,还曾在秋瑾被捕后仗义相助,让吕碧城不至于受到株连。
两人才识气度相当,自然生发出惺惺相惜之感。
不过,他们的关系止步于纯友谊,仅此而已。
“民国第一剩女”,至今仍有许多人如此揶揄她。
同时代的人,态度同样暧昧。
学者吴宓为吕碧城的一部集子作序时,就在序文里面感慨:
“集中所写,不外作者未嫁之凄郁之情。”
严复、傅增湘、张謇这些当世名流,都曾试图帮她牵过线,忧心操劳。
吕碧城与友人谈起婚恋问题,很是坦率直白:
“我之目的不在资产及门第,而在于文学上之地位。因此难得相当伴侣,东不成,西不合,有失机缘。幸而手边略有积蓄,不愁衣食,只有以文学自娱耳!”
这和当代的单身贵族们何其相似。
能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花团锦簇,妙趣横生,早就无需倚靠一段婚姻来求生存,那么,又何必在所谓“到了年龄”的时候带着凑合和勉强,和一个差强人意的异性共同度日?
除非遇到真正打动内心的人,才愿意深入到彼此的灵魂和生命之中去。
温饱解决了,自然想要追求更精致的口味。
不是不想要爱情,但携手白头的那个人,必须足够合心称意才好。
她独身,却不孤独寂寞。
有终生所爱的志业,有心性相投的友人,有肥马轻裘的日常生活,精神和物质上,高度地自给自足。
一个人若活成了丰富的小宇宙,爱情就变成了锦上添花,而不再是雪中送炭。
得之,我幸;不得,那我依然有许多乐趣可以享用。
6
吕碧城有许多头衔。
工诗词,文采风流,被誉为“近三百年来最后一位女词人”。
在文坛、政坛折腾了个遍,成了近代中国第一个能叱咤新闻界、教育界和政界的女人。
偏偏还有一派好姿容,连女作家苏雪林都称赞她“美艳有如仙子”,还在房间里挂着她的照片。
但她的真正魅力,在于那股生机勃发的能量——
凡是她所真心喜欢向往的,皆能全力去追求。
即使山高水远,即使重峦叠嶂,即使烟封雾罩。
对于自己赚来的东西,享受起来便心安理得,不管别人如何评论。
至于不想要的,再好再“贵”,也能痛快舍弃。
带着强悍和自信的美,最是摄人心魄。
她的人生繁华富丽,却也真实简单。
繁复到有那么多人、事、物、情,交织错杂。
简单到用她临终前的一句诗就可以概括:“我到人间只此回。”
既然人生难得,那么就算世间有千辛万难,也要活得淋漓尽致,美好绝伦。
By Miss柳。
厦门大学文学硕士。
心理咨询师。
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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