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艺术的起源》 Joseph-Benoit Suvee 1743−1807
前言:文海中相遇,感谢你点开这篇文章。读之前希望你能先好好看一下篇首的这幅画《绘画艺术的起源》,它是文章(我臆想中的)一个最大的暗示。在下虽然不才,但是还是尽力铺了一些暗线和需要网上搜索才能明白深意的象征。若能得诸君细细品阅,着实是在下之幸。也有人说不必故作玄虚摆出那么多象征,读起来累,想着也烦。着实是这个道理,但我也希望借一篇短文看看短篇幅能拓展到怎样的限度,练练逻辑架构,并且传达一些我所知道又认为很有意思的知识。虽有浙派之嫌,但毕竟各有所好。废话太多,还望见谅。
“‘站起来,’他说,‘你将会听到一个非常响亮的声音。如果你所站立的地方发生剧烈的震动,当这声音说话时,不要害怕。这将是有关末日的信息。’”——《以斯拉下》
在进入沙漠大约十天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将画家和同行的商队分散。骆驼在惊慌之中冲进昏天黑地的沙尘里,等到他从砂砾中抬起头时,身边仅剩三天的口粮和半袋水。
他摸了摸里衬,情况还不算太糟,地图和指南针依旧在身上。北非的沙漠在太阳与月亮之间变换着影像,沙丘如蛇一般蜿蜒至视界边缘。一开始他还将食物和水分成更多份来支撑生命,但记不清几天之后,食物比他预想的更早告罄,待到喝光最后一滴水的那天,他向着落日的方向几乎以本能而行走。气温开始下降汗水还凝结在眼睫,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看见四周的沙峰连绵而成一头巨大的野兽,它们合而为一又单独存在。野兽向他发出威胁性的咆哮,嘲笑他走不出其腹中。潜意识地,他记起圣经里所说的贝希摩斯,他又由此想到利维坦,想到深海的寒冷。冷风和夜幕降临,画家舔了舔干裂的唇栽倒在沙地中。黑暗来袭前的片刻安宁里,他依稀听见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驼铃声和其间夹杂的絮语。
待到他睁开眼时银河在头顶回旋,直到知觉恢复正常画家才意识到那并非死后的幻象。他坐起身,一匹抖落沙尘的骆驼率先闯入视野,它的主人裹在斗篷的阴影下拨弄着火中的木棍。油脂渗透木头的焦香味和寒风一起灌入画家肺中,复苏的饥饿感引得他暂时抛却社会文明的尊严向这异民族的旅人乞求食物。
陌生人既然救了他,更何惜慷慨地分与他水与肉。一顿饱餐后,他们尝试攀谈,沟通并非十分流畅,但在混杂了英语,拉丁语与沙地上画出的希伯来文字后,画家大概弄明白了此人是个魔法师。他给画家看他胸前挂着的七个符石,每一个都用希伯来文刻着不同的“神之名”。画家灵光一闪,他激动地从衣中掏出地图指给魔法师看旅途的目的地,那破旧羊皮纸里的沙漠上覆着一小块绿洲,旁边用希伯来语写到“Netzach”。
魔法师见了文字,起先眼中流露出敬畏,其后变成不解与担忧。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烟斗,颤巍巍地点燃在树皮般的嘴边,良久,他问画家从何处得来这张地图。
画家坦然答道是于梦中出现的神迹。他不能肯定魔法师是否能完全听懂他的叙述,但又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认为这是神明又一次的指引,于是将事情和盘托出。
一年前画家在巴黎与一幅画不期而遇。起初他并不以为意,但在信步画廊一圈出了大门直至走到塞纳河边后,他又鬼使神差地折了回去。画家困惑地察觉,在数张色彩明丽的画像如同潮水从脑海褪去后,最初的那一张却像海水留在沙上的印记一般鲜明。
他花了大半个下午立在那副画前想挖掘出它的秘密。他留意到它被题名《绘画艺术的起源》,内容诚如其名,讲的正是希腊陶艺师的女儿将即将离去的恋人身影画在墙上,由此绘画初诞的故事。
然而正如他最初忽略它的原因,若论色彩,构图与线条,它都称不上杰作,但他竟说不出是什么抓住了他,让他难以移开念头。画家向收藏者打听它的作者,却得知此人已于上个月在罗马离世。
画家叹惋离开,那晚他思索着那幅画的秘密睡去,梦里他见到深海里有一条首尾相接的大蛇,它在扭曲的空间里幻化成一个鹦鹉螺,又在进入那个鹦鹉螺的瞬间变成一个总从终点回到起点的迷宫。画家惊醒,他想起那幅画的情景,迷迷蒙蒙中觉得自己解开了谜团。若将这幅画的完成视为一个终点,卡拉(画中少女)为恋人描摹影子是绘画的开端,那将此开端画入画中就形成了一个闭锁的循环,他从终点一眼看见了开始,又穿过画中墙壁的阴影历经庞大的时间循环回到了这一幅画。这是克里特岛的迷宫,小亚细亚人的戈尔迪乌姆结。
画家认为自己洞察了艺术的玄机而颇有些志得意满,他以此为灵感用两天画了幅类似题材的作品拿给朋友看。收藏家朋友捧着他的画作眯眼看了半天,最后点点头对画家说这是幅很不错的作品。朋友为了维护画家的自尊而特意加上的“很”字反倒让他有些受伤,他回到家中将自己锁在画室尝试修改自己的画。他往画上添了些颜色让对比更加明显,又往合适的地方勾勒了些景物丰富画面。待到无从下笔,他停下打量这画,自认为构思和绘画技巧都比他脑海中那副更加出色,然而当他搁下笔时心中就已懊丧地知晓他仍旧画不出那隐秘的神韵。画家明白还有些什么被自己遗漏了,只是他的智慧一时之间还无法参透。他想起朋友叼着雪茄看他画时不咸不淡的反应,一时间为自己感到羞耻,恼羞成怒之下,他抱起以前的画作(包括刚完成的那一幅)一股脑丢进院子里命仆人烧掉。
在他目睹了自己的画变为灰烬的半年里,他开始不断地梦见画廊里的那幅画。梦境里,画中的景象呈现出既合逻辑又矛盾的流动,少女完成了绘画,其后房内的烛台倾倒燃起了火。那幅画在烈火中自墙上剥离,它从影子变为实体不紧不慢地走出火海……
某天,画家读到阿尔伯蒂《绘画论》中的一句话时突然福至心灵。这位文艺复兴时期的天才透过印刷的字体嘲笑画家的愚钝:“绘画中潜藏着神的力量(forza divina),它不仅能让异地的友人出现,更能让亡者在死后的世纪中存在。因此,卓越的画家被奉为第二个神(un altro iddio)。”
他顿悟原来自己在那幅画中感受到的是神性,它自火中走出却不会被灼伤。唯一不变的真理即神,创造了艺术,那幅画和那画中之画又在艺术中创造了艺术。这份巧业属于神,神不过是将窥见真理的眼睛赋予了伟人,又将窥见伟人之伟业的眼睛赋予了画家自己。画家感到嫉妒又悲愤,他若只是平庸之辈,从不曾触及真理的边缘那也就能无知而安然地了此一生,然而他有理解真实之为真实,虚幻之为虚幻的头脑却没有将真实抓在手中的才能。他不甘心一生只能做幻影的父亲,他想起被爱神眷顾的皮格马利翁,于是效仿这个幸运儿向神明祷告:若有一天能够亲眼一见艺术女神的真容,那么,
他愿以凡人之身可付出的最宝贵的代价来交换。
有福的征兆并未出现,但画家的祈愿在冥冥之中得到了恩准。
那是初夏的午后,他在客厅的落地钟旁打起了瞌睡。没人知道梦境是怎样降临的,但他意识开始时已置身于沙漠中的神殿。关于梦具体的内容任何人包括他自己都已无从得知,梦仅在双眼紧闭时降临,醒来后它便迅速抽离成一种模糊的概念,一种思绪和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画家仅知道他在风蚀的柱子上刻着Netzach的神殿里看见了艺术的真实,他并非远观或近闻而是切身在“艺术”之中创作出了不可以言语叙说的杰作。而他仅仅只是知道他完成了这些,因为直至醒来他仍在为神业的宏伟而战栗,却对他具体看见了什么或做了什么毫无头绪。他记得在那梦境的最后他终于知晓了一份极其重要的真相,而那真相的内容却被花瓶破碎的声响扰乱。画家睁开眼时,看见他的猫不知叼着什么飞快地逃走,只剩下他从东方买回的青花瓷的碎片散落一地。
此时他已无心找那该死的猫算账,只是匆忙找出纸笔,趁记忆还没完全消散前将所记得的内容写下。它们零零散散串联成一个线索,北非,沙漠,神殿,Netzach。他拿着线索找有识之士询问,有人告诉他那里是伊甸园之东,也有人说那里是恶魔的居所。总的来说他明白了一点,沙漠确实是神迹显现的地方。曾有朋友调侃画家的性格像只鼹鼠,意指他对感兴趣的东西总会不停地进行挖掘。他用行动证明了他没有辜负这个外号,画家变卖家具凑足了钱,一部分给了仆人让他们帮忙处理繁琐的手续,同时自己收拾好行囊就踏上了旅途,出门前他还不忘嘱咐他们把自己剩下的画都烧了。他认定当他再次回到巴黎时会功成名就,必然不能留下过去耻辱的把柄。
之后的事情就到了故事开始的地方,他辗转来到这里和一组商队谈妥了带路的价钱,然而那些卑鄙的当地人竟就那样丢下他趁着风暴跑了。
魔法师在烟雾中抽着烟斗,一言不发地听完画家的故事。魔法师一部分的沉默来自语言的不通,画家也吃不准他对自己的故事究竟理解了多少。另一部分的沉默则通过他眼角微妙的神情显示了他在酝酿怎么委婉地向画家提出他的建议。
等到魔法师真的开口时,他先是叹了口气指指天说,真神,指指地说,假神。他显然放弃了游说,只是表示Netzach是世间一切真相与假象的所在,世人是无从分辨的。然而显然画家决心已定,他无力改变他的念头只能祝他好运,说着他从项上摘下一块护身符挂在了画家的胸口。
他们之后或许还谈了些什么,但很快天就亮了。魔法师为画家指明绿洲的方向,又分了一部分食物和水给他便牵着骆驼往东方去了。
他们分道扬镳的几天后,画家在体力濒临极限前看见了流淌的水。那片绿洲正如他梦中昭示的那样伫立着断壁残垣。极度的喜悦使得画家忘却了身体的疲乏,他在废墟里转了一圈找到了通往地下宫殿的入口。入口两旁的柱子正是他所记得那两根,风化严重的柱石上依稀可辨认出那引他前来的希伯来字母。
画家摸着墙壁进入了黑暗。他顺着楼梯向下走,起初是直线,过了一会儿楼梯开始呈螺旋式下降。举目皆无形的黑暗模糊了时间,时,分,秒的概念都不复存在,他浑然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也对尽头在哪里一无所知。在漫长的盘旋下落之后,画家感觉自己在往上走,他的身体虽然确认仍在迈着向下的步伐,知觉却从肉体分离告诉他灵魂正在上升。在这种灵与肉分隔的奇妙幻觉带领下,很快画家看见了光。他无法描述自己是怀着如何虔诚而敬畏的心站在了艺术的大门前,那门朴实无华没有浮雕没有把手,上及光明下企幽冥,画家几乎是跪着推开了那扇门。
若有人询问他看见了什么,他想到的唯有神那不可说出口的名字。在第一眼,他看见了幽暗山洞中的篝火,石壁上大片大片的壁画。他不光看到,他更像是附身在了时光中的人类身上,他拿着碳化的木棍,鹿血做的颜料任凭体内的本能细致又狂暴地往岩石上涂抹灵与生命。他成了任意时光中的任意超群的天才,他是他们,却又在他们之上。画家成了柯拉,那描绘了恋人的少女,他听见了笔下影子的热烈心跳,它的血液流淌发出海浪的声响。他还成了那位他嫉妒的画家,他谨慎而果断地挥动画刷,将少女和她的恋人从虚空的想象里抽离,吹入生命的气息。而那无数时空压缩成的一瞬里他并未成为自己。
接着他看了第二眼。第二眼中,他见到了奔跑的兽群,画家看见它们的生命是怎样从无到有被创造出来。他看见血管舒展在生命的每个角落,它们不是一团而是一条一条清晰可见的纹路,他看见了而不是听见血的流淌。同理,他看见树木连接在泥土之下的根脉,它们寻找并吮吸水源的瞬间。他看见那些水源通向的大海,大海连成的大洋,大洋深处暗红发亮的岩浆。同时他又看见了日月星辰,那无形的手是如何拨弄它们的轨迹,以致古代的先知们对着星空昂起头,无比敬畏地计算神的旨意。这些都在一息之间,他的眼帘第二次落下前被他所感知。
最后一眼他看见了神。它没有性别,没有实体。它在万物的躯体之中又在它们之外,它是唯一的定理,人类的生息对它来说只是弹指一挥的瞬间。可这个形容也不准确,因着它在时间之外,时间只是它驯养生命的刻度。
关于神,画家看见却不敢再看,它比深渊中的巨蛇要可怕,又比母亲的面容还要和蔼。此时他一心只想将他即将爆炸的思维化作艺术的生命。于是他环顾四周,从地上捧起一把灰烬,将自己的血与它混合。画家在墙壁上作画,他画出远古盗火的神祇,从混沌中分出清浊的天地,他让人看守流淌智慧的河流,又让众人向月亮讨教学问,他不知足,他还安排洪水惩罚罪人,却捉弄似的让祭司做出预言,救世主会乘着船从海上归来。
画家笔下源源不断地流淌出生命,历史因此变幻出悲伤和喜悦,月亮圆缺,太阳明暗。他体验到无上的荣光,甚至不能用人类的语言对他的行为加以亵渎。他感到自己成了神,不是第二个,而是唯一的那一个。他的丰功伟业不必对世人诉说,因为世人已用生命在歌颂他的奇迹。
画家挥毫所至书写了一切存在与不存在的事物,他本该无止境地创作下去,但胸前符石的掉落带来了一记清脆的声响。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并未察觉,只是他猛然醒悟时身体已开始燃烧。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但又近在耳边,画家听见石英钟摆动时的嗒嗒声,他的猫轻轻地拨弄花瓶的碎片。他听见宫殿里回响着急促的呼吸声,布料在皮沙发上摩擦发出糟心的噪音。
画家忽然清醒而惊恐地意识到夏天的午后他就要醒来。
而灼烧他的火焰未给他带来伤痕与痛楚,他只是目睹自己如同帆布一样逐渐燃烧成灰烬。
在最后一刻画家明白了自己不知何时成了自己梦中的幻影,可他却感到了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