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梁大捷次年,秦献公去世。他努力了二十四年,三次打败魏国,却仍未真正追上这个头号强国的步伐。这份遗恨传给了21岁的秦孝公,而秦孝公又将其写入《求贤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什么叫强秦奇计?孝公发《求贤令》时,可能还没想那么深。他想要的无非是“复缪公之故地”的办法。但他很清楚,这个任务艰巨异常。
自从李悝变法以来,魏国已经称霸两代半。虽然魏惠王刚即位时差点被赵韩联军一锅端,但短短数载,走出低谷的魏国就变回了那个强大到足以吞赵并韩的霸主。
魏国的领先是全方位的。且不说兵家亚圣吴起训练的魏武卒,李悝制定的平籴法吸引列国粮食不断涌入魏境,他制定的法律与官僚制度也成为列国学习的楷模。卜子夏创建的西河学派,更是让魏国成为一等一的文明风华之邦。魏国位居天下之中,虽有四面受敌之弊端,却也有四通八达的便利。再加上八十多年累积的先发优势,“强者越强,弱者越弱”的马太效应怕是要再持续下去。到时候,谁还能战胜这个超级大国?
秦孝公不信邪,卯足一股劲要迎头赶上。但,他要的不是以透支国力为代价的军备竞赛,而是真正让综合国力加速增长的可行办法。在有生之年赶超具有先发优势的魏国,并且封杀魏国再次反超的可能性。破解护佑劲敌运势的“马太效应”——这便是秦孝公向全天下求索的“强秦奇计”。
这个最高级别难度的任务,最终落到了改革家商鞅的肩上。假如不能破解马太效应,商鞅变法就当不起“强秦奇计”的光荣称号了。
一、赶超之前,找准方向最重要
魏国在群雄中最早变法,历经两代半的修缮,还会有什么可利用的破绽吗?
反正秦献公客居魏国时没注意到。因为那个时间轴恰好处于魏文侯后期与魏武侯时期,头号强国的上升阶段。放眼望去只有学不完的先进经验,没有多少让人心生鄙夷的槽点。
不过,到了秦献公执政后期,情况又有所不同。魏惠王即位元年(即秦献公十六年),魏国差点被赵韩两军灭掉。献公也趁机打了三次胜仗。虽然魏国没几年就恢复鼎盛,但已经出现了不良征兆。当时孙膑还没有扬名天下,但世人都知道他被迫害的悲催遭遇。卫鞅尚是无名小卒,但情报贩子们都听说过魏相公叔痤生前对此人十分赏识,曾经举荐他接自己的班,结果被魏惠王当成老年痴呆。自从吴起出走后,魏国好像不太留得住人。明眼人已经察觉到,东方的齐国隐隐有崛起之象,齐魏争霸必定会出现。列国并不关心默默努力革新的小透明——秦国。
秦献公熟悉魏国,对魏国有战胜者的心理优势,但其改革在广度与深度上都与李悝变法有很大差距。秦孝公意识到了这点,所以对彻底打败魏国并不乐观。这位21岁的年轻人明白,秦国并未甩掉落后国家的帽子。
落后国家往往是用充满崇拜的星星眼来看发达国家。这是人类以及人类社会的本能,坦然承认也没什么丢人的。当然,那些志在赶超的落后国家,心态更为复杂。既想学到发达国家的全部优点,又不希望变成对方的山寨版。其中最困难的事,莫过于准确地定位自己与客观地看待赶超对象。由于站的层次不同,落后国家不容易看清发达国家的衰退迹象,有时候会把赶超对象已经开始淘汰的东西当成宝贝,继续落人后手。
幸运的是,秦国不用担心这点。因为秦孝公聘用的卫鞅,站在一个比天下首强魏国更高远的层次。他看问题比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要深刻透彻,完全击穿了时代主题的要害。
魏国四面树敌的战略失误,人才流失的不良现象,是列国看得到的东西。卫鞅则意识到问题的关键在于,李悝变法的成果快到保质期了。对于这点,秦孝公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李悝变法把魏国变成了战国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中央集权制国家。以《法经》为代表的律令,成为具有最高效力的社会规范。与国法不合的礼俗,都是被整顿的对象。专业化的官僚政治,取代了世卿世禄的旧式贵族政治。而“尽地利之教”与“平籴法”的运用,让魏国的农商经济获得了质与量的飞跃。后来吴起在李悝体制的基础上,又推行军事改革,创立了武卒制度。总之,先进的体制是魏国把包括秦国在内的群雄打得满地找牙的根本原因。
但是,卫鞅在魏国时深深地体会到,魏国依然有不少贵族政治的后遗症,比如丞相大多是宗室出身,甚至是太子兼任。魏军出战时,也常由太子领兵或监军。
此外,魏国体制的顶层设计有许多不合理之处。例如,魏武卒不仅能获得上好的田宅,还全家终身免除赋税徭役。就算武卒退役后,也保持这种待遇。后世的荀子就吐槽说魏武卒是“危国之兵”。这种制度虽能有效激赏军功,但国家支出项目增多,税役来源减少,财政负担很重。特别是打败仗以后,魏国丢城失地,能赏赐武卒的田宅越来越少,原先武卒的田宅又不能收回,这种军功奖励机制只得濒临崩溃。
总之,秦国虽落后,但处于上升阶段;魏国虽发达,但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强者愈强的马太效应,正在一点一点失效。只要秦国能彻底变法,就有希望进化成比魏国更完善的新型国家。果然,熟悉魏国国情的卫鞅,设计出了中央集权制的升级版。仅有初始版中央集权制的魏国,完全失去了引以为傲的体制优势。
在此基础上,秦国还运用争夺人才与战略挖坑等手法,打断魏国的力量之源。从根本上封住强者继续变强的可能性。
二、挖墙脚与反挖墙脚
以英雄史观来看,魏国败在错失卫鞅,秦国胜在得到卫鞅。假如把国家兴亡系于一人身上,无疑能满足观众们的造神乐趣。然而,好虎不敌一群狼,一颗参天巨木代替不了一片森林。谁掌握了顶尖人才群,谁就能击败仅有一两个天才的竞争对手。魏国人才多多,流失严重。再加上魏惠王君臣对此毫无警觉心,秦国在人才争夺战中占据了明显的优势。
但是,我们在欣赏商鞅变法时不应忽略,同时期的齐国也在革新图强。秦齐两国的人才争夺战,是一条影响三代人的隐藏线索。
按照《史记》提供的年表,齐威王即位于秦献公六年。齐国改革比秦国早。但根据杨宽先生在《战国史料编年辑证》中的考证,齐威王其实是在秦孝公六年即位的。也就是说,他的新政比秦国变法稍晚一些,大体同期。而这一年,恰好是卫鞅惩罚所谓“乱化之民”那年。
齐威王上台后的重要方针,就是跟霸主魏国(以及同为赶超者的秦国)抢人才。他曾经与魏惠王一同田猎,两人顺便就“什么东西才是珍宝”这个土豪话题进行了友好而犀利的讨论。
魏惠王显摆自己有十颗直径一寸的夜明珠,仅仅一颗就能照亮十二乘战车,嘲讽身为万乘之国的齐国没有珍宝。谁知齐威王说,我有檀子守南城、朌子守高唐、黔夫守徐州、种首打理治安,这哥四个让群雄不敢冒犯我齐,泗上十二诸侯前来朝拜。优秀人才能光耀千里,夜明珠光那点瓦数根本上不了台面。魏惠王完败,带着羞愧脸走了。
齐国对人才的重视程度,由此可见一斑。在这种先进的人才观念影响下,齐国特使甚至悄悄将沦为刑徒的兵家名士孙膑从魏国带回来,为后来的桂陵、马陵大捷埋下伏笔。
秦国以《求贤令》招人,齐国则以稷下学宫招揽百家游士。汉朝学者,建安七子之一的徐干认为:“齐桓公(田午)立稷下之宫,设大夫之号,招致贤人而尊宠之。”(《中论·亡国篇》)但根据历史学家的考证,此处的“齐桓公”应作“齐威王”。《求贤令》发于秦孝公元年,稷下学宫成立于齐威王初年。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求才路数。
在齐闵王之前,稷下学宫兼有齐国最高学府、百家文化研究院、国家最高智库三重属性。稷下先生多为诸子学派大师级名士。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淳于髡。
齐国名士淳于髡身高不足七尺,还是个赘婿。但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国家高参。他多次讽谏齐威王,还曾在一天中向齐宣王引荐七个人才。淳于髡还一度做过诸侯主客,帮齐国成功斡旋了几次外交。假如稷下学宫长期坚持收集这类智囊型人才,齐国未必不能走一条不同于秦国的取胜之道。
平心而论,稷下学宫是秦国《求贤令》的最大劲敌。因为齐国借此控制了诸子百家中大多数学派。虽然这种控制并不是严密的,但百家“人才生产线”本身就是一个大杀器。
双方差距在秦孝公和齐威王时代不太明显,只能说是各领风骚。但随着时间推移,齐国的后劲越发不足。
稷下学宫模式则是“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即只招顾问不给实权。齐国人才结构比较微妙,军政要职几乎都掌握在王族之手,外邦士子多为稷下先生或将相门客。用人方针是先进性与保守性并存。秦国则不然,立足于实用,凡有长策奇谋者,不问出身,均可委以军国邦交重任。从根本上讲,秦国求贤令模式的核心理念是:吸收当时最优秀的“外脑”进入体制内,不断充实自己的智囊团。
虽然齐威王有先进的人才理念,但在实践中的开放性并不比秦国强。这就是卫鞅当初看好秦国的根本原因。
可以想见的是,环境更为自由宽松的齐国稷下学宫,肯定比处于“创业艰难百战多”阶段的秦国更容易吸引天下士子。齐国在这场人才争夺战中,把魏国甩在身后,也许在挖墙脚数量上还超过了秦国。
据汉朝学者刘向的说法:“今按《尸子》书,晋人也,名佼,秦相卫鞅客也。卫鞅商君谋事画计,立法理民,未尝不与佼规之也。商君被刑,佼恐并诛,乃亡逃入蜀。”
尸佼是卫鞅在变法过程中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可惜史书没有明确记录秦孝公到底挖来多少外邦士子,应该不至于只有卫鞅和尸佼两人。但应该没有齐国稷下收藏的先生多。
尽管如此,重质不重量的秦国模式,能挖到卫鞅这种逆天级别的人才。一个卫鞅对战国时局的影响,远非淳于髡等稷下先生能够相提并论。《求贤令》在商君惨遭车裂后,依然发挥着巨大的作用,一直将各国的顶尖人才源源不断地吸入秦国。
可见商君之法与孝公《求贤令》配合得很完美。秦国高层通过挖墙脚组建当世最强团队,从而在战略运作水平上大大超过了竞争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