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凌”伤别

80年代的小学校园

第一次认识到这个世界并非全是善意,是在小学二年级的放学路上。一年级有二姐陪伴,从未遇到过什么状况。二年级时二姐放学的时间不同了,因此常常都是我自己走路回家。

在我们那个小镇,不时会有些逃学的孩子在四处游荡。这些“野孩子”,常常有一点点痞气。不管天气多冷,外衣的扣子一定不能系。站着的时候必须倔强而有力地歪着头,走路的时候双臂要离身体半尺开外,大摇大摆的晃起来,活像行走的大猩猩。这些孩子就好比草原的野狼,常常在放学路上伏击我们这些子弟学校的“羔羊”。我就是这群“羔羊”之中的一只。“嘿,小孩!”——这算是很友好的称呼了——“有玻璃球吗,借我玩玩儿”。这时并不经同意,手就模进你的口袋里去了。一天我值日,放学出来比平常晚了,校园里空荡荡的。在操场前的阶梯上,有个比我高出半头的“野孩子”,堵住了我的去路。“小孩,有钱没有?”,这次我有点惊讶,首先是因为我还是头一次碰到进校园里抢钱的,其次是和我一起的同学人高马大,比“野孩子”还高出半头,我奇怪他一个人怎么还敢抢我们两个。也许是觉得有大块头同学撑腰,他不是我们两个的对手,我竟脱口而出“没有!”,然后好死不死的跟了一句:“有也不给你!”,话音未落,一记重拳落在我的鼻子上,登时鼻中鲜血四溅,口中五味俱全。后来读《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我觉得施耐庵一定也跟我一样挨过揍,否则不可能描写的那般色香味俱全。我已经记不清随后发生的事情了,我只记得我旁边的大个子男生竟然一声不吭,眼中充满了恐惧,他的眼神至今还留在我的记忆里。

也是差不多年龄的时候,一天放学后,我跟一个同学在火车站附近的铁路边玩儿,几个“野孩子”抢走了我的一把玩具枪。这把抢是北京的叔叔送的,是我童年仅有的几个玩具之一。这是一把黑色铁皮的仿真驳壳枪,金黄色的枪柄,黑色的枪管寒光闪闪,跟电影上英雄的手枪一模一样。我哭着回家报告了大姐。大姐二话不说,拉起我直奔现场。那几个孩子还在。姐姐年龄虽然比他们大些,但身材柔弱,那几个男孩子中比较大的几个,个子并不比姐姐矮,而且他们人多势众。“你们谁抢了我弟弟的枪,还给他!”一声怒喝从那么文静的姐姐口中迸发出来,那么不顾一切,那么毫无畏惧。“野孩子”们明显被这气势镇住了,乖乖的把枪还给了我。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个大块头同学和我的大姐,在同类场景下完全不同的眼神。从那时起,我模模糊糊的认识到,一个人的勇气与胆量,与他或她的身材大小并无关系。一个瘦小的身体里同样可以有非凡的勇气,一个强壮的体魄下,也许隐藏着一颗柔弱的心。于是我领悟了人生重要的一课:内心强大,才是真的强大。

那时我有个很好的朋友,就叫他小明吧。小明是个帅帅的阳光男孩,成绩中等偏上,喜欢看武侠。我清晰的记得他眉飞色舞的给我讲“天山童姥”的故事。武侠小说在我家是禁书,没机会看的,更何况他说练功可以返老还童,我觉得似乎也没什么道理。小明坐在我后排,我们放学经常一起回家,一起做作业。五年级的时候,班上来了一个新同学,权且称他“小霸王”吧,这孩子生性顽劣,常搞各种恶作剧。他会抓一些虫子放进女生的文具盒,看她们打开时惊叫大哭;他会捉了麻雀用绳子拴着,折磨死后,还用小刀肢解掉,拿着无头的小鸟吓唬女生。好像是因为一次举报抄袭作业的事情,小明得罪了小霸王。于是小霸王处处找小明的麻烦。一开始他会捉些蜘蛛之类的小虫子,丢到小明的领子里。后来,小明偷偷的跟我说,小霸王用刀片划他的胳膊。他撸起袖子,给我看好几处伤疤,由于刀片很薄,伤痕细长却并不明显,但依然让我震惊。我问他为什么不告诉老师,他说他不敢,怕小霸王报复,也不许我说。后来发展到小霸王会用大头针扎进他的指甲缝,用烟头烫他,变换着花样发明各种伤痕不明显的方式折磨他。小霸王似乎很享受,并因此迸发了无穷的创造力。正是他让我相信,有些人生性残忍并以残忍为乐。我眼看着一个活泼的阳光小男生没有了笑容,眼神日渐暗淡,常露恐惧之色,瑟缩如同一只小鼠。他再也不会跟我眉飞色舞的讲述武侠小说中的英雄,直到有一天他开始说他再也不想上学。

但我除了安慰,并没有站出来帮他,也许是忌惮小霸王的淫威,班上的同学似乎也都保持了沉默。奇怪的是小霸王从来不惹我,所以我倒也能求得自保。我后来知道,成绩好的孩子因为老师关注,是有“光环护体”的,校园霸凌最主要的对象就是中等成绩,常常被老师忽略的孩子。之后忘记过了多久,突然有一天小明没有来上学。老师陪着他父母来收走了他课桌里的东西。他转学了,我再也没有见到他,甚至来不及道一声再见。多少年过去,我仍然能清晰的想起那个天真快乐的少年,是如何一点点变得枯萎怯懦。多少年我都无法原谅我自己,我觉得我就是小霸王的帮凶。我不知道小明转学后是否恢复了自信和阳光,但无论如何,那都必然是他一生的阴影,而在这个阴影中,我从未做到一个朋友应有的担当。如果那时候我能勇敢一些,在最开始就站出来制止,哪怕是早一点告诉老师或者他父母,也许都不至于发展到那么严重。校园霸凌往往源于最初的不敢反抗和不敢求助,于是欺凌变本加厉。如果我们那时候知道这一点,悲剧也许可以避免。我欠他一个大大的道歉,但我也许终生都没有机会去弥补这个遗憾。

善良人们的沉默,就是对邪恶的纵容。多年后读到马丁·尼莫拉写在犹太屠杀纪念碑上的哪首著名的诗,才真正懂得了,沉默的善者正是恶者的帮凶。小霸王后来怎样,我竟然不记得了。似乎小明转学后,他也收敛了很多,又似乎他被学校劝退或转学了。后来与老同学聊起,好像说他进了监狱,但这件事我实在记不清了,以至于我怀疑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日渐混淆了记忆。小明同学之后杳无音信,就算到了这个社交网络可以修复一切关系的时代,我也没能找回跟他的联系。前不久同学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小学三年级的黑白合影,我又看到了他:白衬衫,红领巾,天真无邪的笑着。那个曾经的阳光小男孩,不知道你在哪里?人生是否安好?愿你转学后的人生不再有霸凌,愿你能重建一个充满安全感的快乐童年,愿你在我所不知的某个城市里,拥有着幸福快乐的人生。

2017年国庆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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