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燕王臧荼、韩王信、陈豨之死只是令人心生寒意,那韩信之死则真实地震撼了其他诸侯王,如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之流的内心,令他们惶惶不得自安。
在这些功臣被诛杀后,他们的国土纷纷被封给了刘姓子孙和沛县元老,哪怕再愚鲁,也应该能看出刘邦的目的何在。
彭越无法不恐惧,论功,他不及韩信,论亲,他不是嫡系。恰好他刚刚又做了一件错事,在刘邦亲征陈豨时,希望他随军出征,他推辞身体有病,激怒了刘邦。为此他寝食难安、辗转反侧,最后终于决定亲自去请罪道歉。
刘邦顺势将他拿下,和对付韩信如出一辙,称有人告他意图谋反,废为庶人,并令其离开根据地梁国,到蜀中居住。彭越途中遇到吕后,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希望她向刘邦求情,准许自己回到自己当年起兵的老地方。吕后一口允诺,回头却劝刘邦斩草除根,以免后患。
于是韩信的尸骨还未寒,彭越也被夷灭三族,他被做成肉酱遍赐诸侯,以示震慑。
几个月后,淮南王英布正式起兵谋反。
和韩信、彭越被栽赃不同,英布是正经地向刘邦宣战。当初刘邦东出被项羽打得落荒而逃,不得不以关东之地为赏收买这三人,用当时人薛公的话来说:此三人者,同功一体之人。如今其中两人已死,英布在其中又因为是项羽旧将,本身信任度就极低。几乎想都不用想,接下来刘邦要对付的人,就是他了。
与其像韩信、彭越那样坐而待毙、束手就擒,不如因势利导,反客为主。
英布的反叛,无疑是出于自保。
而等到他也战败被杀,刘邦也终于把曾经捐出去的东方土地全部收回,重新牢牢地掌握在了刘姓和嫡系的手里。
衰老的刘邦这时才真正意义上掌有秦始皇打造并遗留下来的帝国,而著名的《大风歌》也就作于他亲征英布并取得阶段性胜利的时候。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你看这个“守”,恰恰是他此时的迫切需求,只有等到韩、彭已死,英布将亡的时候,他才能真正对帝国的领土用到“守”这个字。
除此以外,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需要解决:谁来继他之后,为帝国这艘大船掌舵。
帝国的继承人据说是在两个可能的人之间选择:吕后的儿子太子刘盈,以及宠姬戚姬的儿子赵王刘如意。
在刘邦亲征英布的时候,太子十五岁,赵王十一岁。
目前传世版本的史书里,这段故事耳熟能详:刘邦似乎有意更换太子,嫌刘盈太过软弱,觉得刘如意更像年轻时的自己。只不过因为群臣的反对,加上张良给吕后出主意,请出来隐居的商山四皓辅佐刘盈,才终于坚定了刘邦不改立太子的决心。
其实这段记载是有很疑问的,史学家吕思勉先生很早就提出过质疑,认为商山四皓的说法根本就是小说家之言,跟儿戏似的,只不过他没有进一步详尽地去驳斥。
尽管吕先生没有展开细说,但我们自己从《史记》看,就能看出不少矛盾之处。
比如,照《史记》所说,在刘邦有意试探群臣对改立太子的态度时,有一名叫周昌的元老表示坚决不同意,且语气十分强硬。他是这么说的:“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周昌和韩非子一样,有些口吃,因此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把一个“期”字就能表达的意思连说了两遍。后来有个形容说话不流利的成语“期期艾艾”,有一半就是说的周昌。
在上面的故事里,周昌是旗帜鲜明站在太子刘盈这边的。但紧接着《史记》又记载了另一件事:因为周昌表现得很硬骨头,于是刘邦将他派去担任赵相,保护赵王刘如意,且明确说明是“忧万岁之后不全也”,担心自己死了以后有人对刘如意不利。
这个举措是非常能够表明刘邦的意图的。
满朝难道只有一个周昌硬骨头,假设刘邦真有意传位刘如意,为什么不选一个又硬又拥护刘如意的人去保护呢?偏偏选了明确表示支持太子的周昌,恰好说明刘邦在以这样的安排来暗示戚姬和刘如意,不要再做其他妄想。
而“忧万岁之后不全也”这句话,以及吕后之后对戚姬和刘如意的怨恨则表明,戚姬母子俩确实是参与了储位之争。
从这样的局面以及历朝历代的相似事件来看,不难得出结论:表面看是储位之争,其实内中还有朝臣派系之争。朝中的功臣们在当时一定分成了两派,一派以沛县元老为主,他们因为亲疏关系,不仅坚决支持吕后和太子,而且暂时在朝堂里占据着显赫的地位;而另一派则应该是非嫡系功臣,他们和刘邦夫妻没有那么亲密的乡情,所以只有通过支持戚姬和刘如意,才能在刘邦死后排挤沛县元老来获得上位。
周昌就是沛县元老,所以他的站位在意料之中。而刘邦选他为赵相,既是表明支持太子的立场,同时也有调解两派以免引起政治内斗的意图。
刘邦对太子刘盈的明确支持不仅仅在此处。
英布叛乱时,刘邦的身体已经因为衰老每况愈下,所以他最初选择了让太子亲率大军出征。
这是个什么举动呢?当自己病入膏肓,却把军权交给了太子,无疑是极大的信任。而且这一任命,目的正是打算让太子建立军功,免得自己身后他无以服众。刘邦的苦心吕后是知道的,但吕后却因为谨慎劝阻了这一次行动,她只有这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是她最大的政治筹码,不可以让他在战场上发生任何意外。吕后甘愿让太子放弃立功和掌军的机会,恰恰说明她知道太子的地位是稳固的,继位是顺理成章的。
刘邦自己硬撑着起来领军亲征去了,在临走前,又做了一件事。
他叫来同样已经衰弱不堪的张良。两个相知多年、几乎没有任何猜嫌的好友和君臣四目相对,老泪纵横。
张良关切地劝刘邦:老臣论情论理,都该随陛下一同出征,只是身体已经不堪车马颠簸。英布所率的楚人,剽悍矫捷,臣伏请陛下不要亲自出阵和他们交锋。
一向运筹帷幄的他此刻什么计策都没有献,只是发自内心地关心刘邦的个人安危。
刘邦听得也一时感怀,无语凝噎。
张良道:陛下离开京城之后,请让太子掌控关中的卫兵,以控制后方根本。
刘邦也点头道:子房你虽然老病,看在我的份上,还请尽量为我辅佐好太子。
说罢,大军迤逦东行。
因为刘邦自己也没有把握能不能活着回来,所以最后这句话隐然有托孤之意。
如果说刘邦只信任一个人的话,那这个人必然是张良无疑。他对张良的情意很特殊,汉初三杰里,韩信攻取北方和东方,萧何在后方坐镇大本营,只有张良因为“体弱,不能带兵征战,只能跟着出谋划策”,陪在他身边的日子最多。而刘邦也只有对张良几乎是言听计从。张良的战略部署也从没令他失望。
所以刘邦在封赏张良的时候体现出了感性的一面,萧何起初只有八千户食邑,给张良时刘邦却说:齐地最好,你自己挑,我给你三万户!
而张良的回答更感性:不用三万户,我只要留县那一万户,那里是我最初与陛下相识的地方。
有不少人以为刘邦此言是在试探,而张良此答是明哲保身。或许张良是的,但刘邦真的不需要试探,因为张良的身份特殊,他是没有实权、没有军队的,他始终只是刘邦最亲密的心腹。
这一问一答,我更相信是君臣难得的无间,是刘邦在战场上逐渐对功臣们筑起的防备圈里残存的一点游侠尚义之风。
而刘邦对张良的信任和托孤,也再次印证了刘邦对太子人选的坚定。
击败英布的半年之后,六十二岁的刘邦带着一生的伤患在长乐宫溘然长逝。但帝国的车轮,从始皇帝到他完成了交接,还将继续滚滚而行,碾压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