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格蕾芙

我们的格蕾芙太太已经超过三个礼拜没有出现在瓦林科斯大街第三十九号的院子里了。细心的街坊们发现了这个问题,于是大家伙儿都议论起来。随着每日稀疏的车辆驶过这儿所扬起的尘埃,流言便四散开去。

   格蕾芙太太,哦,不。更切合的说是格蕾芙小姐,她目前独居的小院被认为是完整保留了哥特式建筑的、镇子上仅有的一处民宅。早在三年前一个房地产商人来这儿,商量着以三百六十万美元的价格买下这儿,以作为陈列古董与画作的历史博物馆。而这名精于算计的房地产商人,早和一位醉心于收藏的老家伙以七百八十万美元成交了。房地产商人对此可以说是志在必得。

   但我们的格蕾芙小姐并不领情,甚至说并不深明大义。纵使这在房地产商人口中的善举、这对小镇长远的文化建设、这将使得宅子拥有超出它自身意义的更大意义。然而,我们傲慢的、阴郁的、无视小镇利益的格蕾芙小姐。她只是如往常清早般,缓慢地打开那扇由现代与古罗马风格杂糅的大门。脸上露出几分倦怠得睡意,相同倦怠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待房门再次紧闭后,待木头咯吱声在屋内荡漾又终归沉寂后。我们的格蕾芙小姐又如往常那样凝视着墙上的画像。一共两幅,一副穿着一身笔挺军装,如麦穗般金黄的绶带从左肩爬出来,钻入右边腰际的白色口袋。紧挨于此的是戴着彩色长帽的年轻女子,那略微上翘的嘴唇如略微上翘的帽檐一样俏皮可爱。而我们的格蕾芙小姐正是继承了画中人那白皙的肤色。如东方白莲般的圣洁高贵。

   画中二人正是格蕾芙小姐的曾祖父与曾祖母。可笑的是,而今的格蕾芙小姐已经比画中中人显得衰老了。虽然脸上尚无明确皱纹,可是皮肤已然愈发得松弛老态。

   格蕾芙小姐的母亲,也就是已故的格蕾芙太太曾说到:祖父与祖母年轻时便从家中逃出来定居在此,他们脱离了原本所处的贵族社会,而祖父以他积攒的财富创造了这栋哥特式小楼。数年前就建立起世仇的两边家庭并不知晓,他们的后代在此生育了更多的后代,并且长此幸福下去,直到终老。

   同时,格蕾芙小姐的曾祖父也算是小镇的第一批建设者,可如今无几知晓。格蕾芙家系中越来越多的人搬去了大城市,有人回到他们世辈所居的伦敦。并没有消息说与家族取得了联系,因为叛逆的格蕾芙老先生曾警告子女们:绝不和那群只顾身份的衣冠小人有任何瓜葛!

   站在这随年代推移而质感愈失的油画前,格蕾芙小姐仰视的姿态有些孤独,静默的屋子里只有一只灰猫能察觉。于是乖觉的猫走向我们的格蕾芙小姐,不需要叫唤,只需让我们的格蕾芙小姐感到它的存在即可。

   格蕾芙小姐抚摸猫咪柔顺得毛发,便是母亲对孩子般的抚慰,同时也像是对自己。她用仿如身处混沌梦境,以幽幽的嗓音如是念道:“爱情呐,爱情呦——”

   善良的老邻居辛普森太太早已不能耐住她无论对谁都体现出的关心。在近四个礼拜未曾见格蕾芙小姐后,她决定走向格蕾芙小姐的禁区——也就是走进格蕾芙小姐的院子。去敲门看看。

   此前的辛普森太太总是能透过二楼的小窗才瞧见格蕾芙小姐。并且她会准时在那儿关注格蕾芙小姐。在辛普森太太的眼里,那大概是个奇怪的、与世隔绝的、甚至傲慢的人吧。每天饭点过后半个钟头,她便看到格蕾芙小姐慢悠悠地走出来,逐一检视自己所养育的每一盆花,精确到哪朵花儿出现了萎谢、或者被可恨的害虫所骚扰,都能一眼察觉。这时遭受痛苦的花儿也一定能感到格蕾芙小姐那张灾难的脸是如何得令人悲哀。

   果然,这儿的花卉已经好久无人照顾的样子,种类繁多简直令我难以分辨彼此的名字。这院墙上爬满花花绿绿的东西是什么?好像并非本地的,倒也怪好看的。辛普森太太如是想着。

   出乎意料,一切竟会如此顺利。格蕾芙小姐不仅即刻开了门,好像知道自己要来似的。并且热情地欢迎了辛普森太太。言语间是那样的喜悦温和,就如做了几十年的好姐妹一般。

   过于阴暗的待客厅。

   “这么说来,格蕾芙——小姐,你已经好久没出门走动了,为什么不出去像往常那样走走呢?你可知道?你精心栽种的花儿都一个接一个地死掉了。”

   这个时候,格蕾芙小姐忧心忡忡地转动着茶碟上的小杯子,是那种镶了金色繁复图案的。她顺着条纹从左转到右,当感触到条纹到了自己规定的终点时,又从右转到左。从此反复不停。

   “嗯——因为我感到——大门的合页已经老化得不能用了。也许是梦的启示,也许是那种女性的第六感吧。总之,我不能去碰它了,我也不能去检查是否坏了。我想,我大概不能出去了。”

   “啊?为什么啊,这简直——”

   “辛普森太太,您感觉这不可理喻是吧,但实际上,这大概就是类似于信仰之列的东西了。反正我再也不能出去了,那些花儿——您看还活着的您想要就拿去”

   辛普森太太再也不能说些什么了。她想,这样下去格蕾芙小姐不下逐客令她也不好意思一直待下去。可有种难以名状的力量又阻止她鼓动双脚起来告辞,而这欲望正在促使着她走向这屋子的深处。

   “请问——格蕾芙小姐,这屋子难道没有安电灯么?怪黑的。除了自楼道送来了一点光芒”

   “您猜的没错,这屋子自修造之初就没有过大的改动,连地毯都还是一百多年前的土耳其地毯。沙发是自法国运来的洛洛可式。总之,要是古董商派一两个窃贼来肯定能有所获,而我这手脚无力的老姑娘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反抗的了。”

   “只有楼上有一盏老旧的落地台灯,如果您想清楚得看看这屋子模样,还是与我到上面去吧”

   辛普森太太自然是表露出乐意至极。

   那是一张只会出现在电影中皇室所卧的大床。床的对面是一个大书柜,干净而齐整地排开九层书籍。上面的书大部分没法知道名字,因为那些用外国文字所书写的封面,实在让我们的辛普森太太难以捉摸。

   不知为何,辛普森太太忽然想起窥视到的格蕾芙小姐曾露出的那种恍恍惚惚如不在人世的表情。

   虽然有个比较大的台灯,但是亮度并不乐观,更为细微的地方辛普森太太就没法想见了。或许是格蕾芙小姐故意不让别人看到?即使这样,这屋子仍旧让人联想起荒芜平原。

   其它的还有两间起居室,都一律用大锁锁住了。而待客的这个挂满画卷、堆满瓷器花瓶的客厅却不由让人觉得逼仄。此时,格蕾芙小姐推开了一扇不易察觉的门,一道更为宽阔的光线打进来。

   于是我们善良的、并且,你也知道的——多事的辛普森太太终于来到了一个秘密的阳台,仿佛是这屋子所有秘密的一个缩影。

   你没法去形容这儿的隐秘,只有一个小小得石桌,石桌下面爬满了藤条。而这石桌刚好配有两个相对的石凳。周围全是绿色植物,密密麻麻,头上无遮挡,而眼前是一人高的石墙,同样爬满了植株。

   细心的辛普森太太发现这面墙在不高的地方有两个洞,正是两眼的间距。刚好可以窥见这小镇狭长的边界——一条延伸到它国的海岸线。

   格蕾芙小姐端着茶碟过来了,两杯刚煮好的咖啡。这时候,辛普森太太才确凿地视见格蕾芙小姐那张胜过自己好几倍的白净脸颊。并且,那脸上挂着含蓄而又诱人的微笑。这还不算什么,格蕾芙小姐比自己高上了半个个头,还有她那在极合身的百褶裙下隆起的胸脯,如时下电影明星般的曼妙曲线,才是最让她自愧不如的,或许还有些许嫉妒。不过——这大概是别人比自己年轻的缘故吧。想想自己已养育三个孩子,最大那个已经快读大学。哎,也真是岁月不饶人。

   虽是这么想,我们好奇的辛普森太太又不禁冒昧寻问了格蕾芙小姐年龄,才知道竟比自己还年长三岁。听到这儿,辛普森太太脸上的黯淡神情无以言表。

   “还有一件事不大明白”

   “哦?”

   “格蕾芙小姐你几乎没出过院子吧?”

   “是啊,怎么了?”

   “那你是怎么生活的呢?吃饭总是必要的吧?”

   格蕾芙小姐露出会心一笑。

   “我们家很久前就有一位尽心尽责的仆人,我父母相继亡故,他便搬去了另外一条街住着。我照常付予他雇佣金,他会每天给我买吃的用的。最重要的,他会把我每天写的东西投到该去的地方。我用鹅卵石把字条压着放在篮子里,挂在院子滕架上。通常是我于昨夜弄好,艾欧大叔就在第二天一大早来,他明白后会去赶个早集。往往天未亮就把东西送到了,他真是个大好人。”

   这时候辛普森太太已经猜到,格蕾芙小姐大概是做类似于作家的工作,这倒是不错,也不用与太多人接触,只是换做了我,我才受不了这种孤独。必得每天与人聊上一番才算畅快。

   又快到无话可说的时候,辛普森太太想到一事,就像生怕忘了一般即刻又说了出来。

   原来在约莫六年前,辛普森太太注意到常有一位穿着体面的先生来格蕾芙家中,有时是连续几天都来,有时又持续两三个月不见人影,像是人间蒸发。

   到如今却再没出现过。

   记忆的锁链从氤氲着热气的杯口伸出,将我们美丽的格蕾芙小姐困于回忆。

   是的,早在八年前她便结识了那个海员,是个轻佻家伙。只是因为商船在小镇停靠休整,他在这条幽静的大街晃悠时,透过高高的铁门看见了格蕾芙在浇花,由此心生爱恋。那个时候,格蕾芙太太并没有死去。

   海员克里特希望能想个法儿接近格蕾芙。但当时他已经和家乡的一个美丽姑娘有婚约在先,于是,他打算放弃。

   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不仅进入了院子,还进入了屋子,他和格蕾芙坐在了一起。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只是一张凳子的距离。

   那是因为格蕾芙先生与船长是旧相识,而船长又是克里特的舅舅,这大概就有东方那句“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意思。

   那天的格蕾芙穿着一身纯白紧身长裙。有点闷热的中午,汗珠从胸前一个接一个地冒出,这使得格蕾芙有些尴尬。并且她注意到身旁那年轻人大胆放肆的目光。仿佛正因为这目光作了催化剂,汗珠更多地滚落,与长裙合而为一。

   我们的格蕾芙作为一个有些女权主义的自由女性,她心里当然积满了愤怒,于是在宴席未结束前便早早离席。这在注重教养的父亲眼里是不容许的,但愤怒的格蕾芙,已经无视父亲而去了。

   过了将近一年,克里特又来拜访。这次只有他一个人来。忠仆艾欧接待了他。

   克里特大胆得对格蕾芙表白。这次不成功的表白,原因是他把自己与别人解除婚约的文书带来了,这样的真心却被格蕾芙认定为对爱情不忠诚。加之本来就觉得海员克里特为人轻浮。于是,这次克里特的冒进使得两人之间变得更为不可能了。

   顽强的克里特,热衷于美丽与优雅的克里特,永远做着和格蕾芙相伴余生之美梦的克里特。后来他辞去了海员一职,漂泊四方去做生意只为让格蕾芙能正眼瞧他,证明可以不倚靠舅舅也能做出成就与格蕾芙一家门当户对。

   母亲当然能了解前海员克里特的行为所蕴含的意味,所以她极力促成两人。在格蕾芙太太眼里,能把女儿嫁出去就是一桩艰难的心愿了。而我们曾经的海员先生克里特,他不懈的努力或多或少使格蕾芙改观。他每次都会带来所到之处碰上的当地特产,送给格蕾芙的裙子也远超她其他的衣物。可我们尚且年轻貌美的格蕾芙,她真有些傲慢,裙子是一件都没穿过。

   忧心女儿终身大事的格蕾芙太太已经越来越年老了,她只希望着能早日让心爱的女儿脱离那种强烈的、仿如天生的孤独。而自从年少时的那天起,格蕾芙太太就再没与女儿的笑容相遇了。

   于是,全身心放在此事上面的格蕾芙太太还在克里特不懈的猛追中,给女儿格蕾芙介绍了其他男子。大多是其他地方的名门,其中自是不乏优秀有才干的人。

   格蕾芙对此却过于冷淡。

   正如格蕾芙所具有的第六感,格蕾芙太太在某日也感到,世界将于不久弃她而去。她开始像一个哀怨的幽灵行走在家中,不再出门,不再去参加诗歌集会,不再张罗着女儿的婚事。格蕾芙先生也因为身患重病于一年前就卧病在床。仆人艾欧为格蕾芙先生熬制药水,满屋子都是药味。这不健康的、刺鼻的味道就像死神的一声悠远呼唤。

   这一天,苍老的格蕾芙太太与女儿围坐壁炉旁,燃烧的柴火不禁让格蕾芙太太想到自己。于是一声接一声地叹息着。

   外面的夜色从未如此暗,不带有一丝的光明。格蕾芙太太就像是被什么推动着似的,道出了早就离去老远的往事。

   “我亲爱的娜莉,你知道的,我虽然与你父亲是家族结姻,没有男女间应该有的感情。但我一直将你看作是我的唯一,我关心你、呵护你、怕你冷、怕你热。而那之前你也是如此乖巧懂事,回应着我对你的爱,现如今你却对身生父母如此冷漠。孩子,你已年纪不少,却仍不对自己的婚事上心。哎——我一直都担心你,怕你会孤独终老,这恰恰是我最不想看到的。”

   你可以想见我们的格蕾芙太太的神情,在火光之下,看起来是那么绝望,甚至是一副超越生与死的安宁。

   “妈妈,我知道,我知道,但我——”

   “我心爱的孩子,如果要追究责任,我是必须负担的。我明白——你一直没能忘掉安格尔。从那天他离去,已经整整二十三年了。而我当时只顾及着家族声誉。我们在这儿虽是一个崛起的小家族,可与安格尔一家确实差太远了,这会让整个家族蒙羞的。虽然当时你的父亲支持你,可我知道,他也不想丢脸的啊——”

   此刻,我们依旧貌美如二十三年前的、又无比可怜的格蕾芙将脸扭向了黑暗的一旁。虽然没有任何啜泣声,可我们知道:这样的冷漠却堪比最悲哀的哭泣,这样的哀伤将比肩普罗米修斯无法拯救人类而发出的哀嚎。

   但我们没法去安慰这可怜的孩子,因为谁都知道,远征去哥伦比亚陷入无止休内战的安格尔。他的归来本身就会成为神话。

   但谁肯信仰一个虚无的神话?谁能给予失去爱之资格的小伙以顽强存活的勇气?谁肯?谁能?

   此时我们为之痛心的格蕾芙不免又要想起那湿漉漉的早晨,以及淋湿心灵的那段临别话语:“美丽的、可爱的、善良无比的娜莉呀。我要走了,去一个遥远的地方。那个国家也许沿着这条河流就能抵达。如果有天,你在秘密阳台看到河堤上站着一个少校或者上尉,那应该就是我了。那时我的家庭将配得上你,也会让格蕾芙太太瞧得起我。我不会死的,我会完完整整的回来。等我,我如仙女般的娜莉,我花冠上的神女,等我,我来给你幸福。”

   安格尔不会回来了。

   爱情也是。

   格蕾芙太太于这夜长眠于世,坐在暖和壁炉前的是一具携着忏悔的冰冷尸体。

   老园丁吉姆年轻时是小镇教书匠。到了国家规定的五十六岁退休之后,他便又拾起年少时就十分喜爱的园艺。他那把剪刀无疑是配上了世上最精巧的手,这手长在女人身上就可以做出最好的绸缎。而在男人身上,它既使不了粗野的枪,也握不紧憨实的锄把。我们知道,最好的用处就是拿去修剪枝叶了。吉姆高超的技术能称之为艺术,才配叫做:化腐朽为神奇。

   老园丁吉姆曾经是格蕾芙的家庭教师,这孩子聪明、活泼、并且充满求知欲,非常讨青年吉姆喜欢。吉姆甚至想:若是自己再年轻二十岁,说不定就会向这孩子求婚勒。但无奈自己已婚并且实在配不上这俏丽的小姑娘。

   有一天,已经十二岁的小姑娘请求老师吉姆把一张纸条交到一个叫安格尔的手中。通过格蕾芙的指向,吉姆看到一个与小姑娘年龄相仿的男孩,睁着机灵得双眼从铁门外往楼上张望。穿着有些脏兮兮,但看得出来是个面貌俊朗的孩子。

   吉姆不免有些嫉妒,甚至想对格蕾芙说教一番。可他知道,纯真的爱情,不都是长在懵懂时么?想到这儿吉姆又衷心祝福他们。

   后来,小姑娘慢慢长大。正如我们已经知道的,安格尔离去了。不幸的格蕾芙变得阴沉,此时的吉姆早已不再教她。消息灵通的吉姆知道此事也为格蕾芙感到痛惜,在那痛苦的几个月里,如慈父般的吉姆接连写信安慰这可怜孩子。

   吉姆惊叹于格蕾芙容颜未老,在那次给瓦林科斯街三十九号送花时,年老的吉姆一眼就认出了格蕾芙。虽然看得出皮肤不再如少时那般光滑细嫩,但如今的格蕾芙却又拥有了一丝雅典娜女神之风韵。

   日后吉姆多次登临格蕾芙家门,教授她关于花卉的知识,这样仿佛又回到了格蕾芙小时候。可现在的格蕾芙却再也不是那个任意嬉笑,放声歌唱的姑娘了。这——又是多么可悲的,像是时间逆流,人物倒置。

   再以后,吉姆太繁忙于是不再前来,但是会让格蕾芙家的仆人将新近出来的一些可爱花卉送予格蕾芙,也算给这颗寂寞女人心一点慰籍。

   吉姆牵着格蕾芙同时也出现在了格蕾芙太太的葬礼上。

   我们整日呆在家中的格蕾芙,她已经很长没见克里特了——大概有九个月之久。以前克里特来总会说一大堆话,可格蕾芙一句也不回。克里特会把经历讲成像是唐吉柯德的历险,格蕾芙觉得这家伙真会瞎编。当然,爱好故事的格蕾芙多少喜欢着这些精彩的经历。

   所以,如今她再也忍不住,她问前来闲聊的吉姆:“吉姆老师,您知道的,我给您提到过的克里特,那个讨人厌的家伙。猜想您也碰到过他这个冒失鬼,他经常无端往我家里面跑。现在却很久不见他了,请问您知道克里特为什么不再来了么?您与人接触多,消息广,我想您知道的吧?这家伙终究受不了我的冷落去找别家的好姑娘去了吧?”

   格蕾芙自己也不知道,她说这些话时言语间已带有不容忽视的焦急。

   “哎,其实这件事——如果你不问我是不会想告诉你的,但是既然娜莉你关心着他,我就只好把我所知道的全部告诉你了。”吉姆把眉头锁紧,停顿片刻后又说道:

   “我想,克里特对你的爱不曾停止过。在巴拿马贩卖布匹遭抢,被人一刀捅进左胸膛时,我想他也还是深爱着你的——不幸的孩子,我希望你对克里特的爱并没有多少,不会为此而过多伤心。老师我活了这么久,明白了生死之间都是不可控制的——”

   老园丁吉姆慢慢悠悠地踱着老迈得步子走出院门。那张满是雀斑的、耷拉着的脸啊,挂着难以置信的安详,他神情自若仿佛已经模糊了生死之间明显的界限。绛红色的阳光打在他纯白的西装上,高高的黑色帽子稳稳当当。老园丁吉姆慢慢地离开了格蕾芙晶莹的视线。

   而伤心欲绝的格蕾芙,昭示一切的第六感同样告诉她:这将是与吉姆的永别。她的老师、同样也是一生的挚友。

   格蕾芙想挥手却无力支棱起任何一只。

   渴望爱情而不得的格蕾芙,她的眼睛燃着柴薪余烬。然后,我们得以看到她那里面盘着一团灰,是冷的。

   哎,这世上,为何会有两个傻安格尔?

   送别了辛普森太太,格蕾芙小姐又如往常那样半躺在床上看书,与高脚台灯的幽幽光芒相伴。纸页间于翻书时发出单调的声响,这声响在格蕾芙小姐的心上划去几分忧郁。但聪明的我们知晓,在关闭书籍时,一切失掉的东西又会回转开来,加重格蕾芙小姐心里的负担。

   与往常不一样的是:放回书柜以后,格蕾芙小姐选择走向那于一百多年前就设计好的、因年岁而老旧、颜色蜡黄边角皱起、但我们仍得以窥见其初始之精致和优雅的百叶窗。她撩开一点使外面的世界有十分之一,进入了她满是忧思的双眼。

   对面是一对新婚小夫妻,是叫克里斯蒂娜?他们两个在这静谧的夜里依旧欢快歌唱,唱了一首爵士,又哼了一曲民谣,两个搭配默契,十分完美。而挨着小夫妻的那户刚好是一对老夫妻,他们吃饭已经颤颤巍巍,只好尴尬地叫儿媳来把地上的饭粒打扫一下,儿媳倒还孝顺。他们吃了饭会互相间执手到楼下,走过寂静的瓦林科斯大街,去那在黄昏下的海滩。听大海的寂寞心声,俩人却毫不寂寞。已然中年的默克尔和妻子老是吵架,儿子还不好好学习,天天惹事。但是争吵后呢?他们第二天清晨还是会早起,嘱咐儿子好好听老师的话,默克尔走前照例往默克尔太太额头上送上一个吻。同样是处在中年各种危机中的辛普森太太一家——格蕾芙小姐没法看见他们,不过辛普森太太嗓门够大,格蕾芙小姐能听到辛普森太太说一些带有怒气的俏皮话,惹得夫妻俩怎么也没法大吵起来。哎,真是个麻烦女人。

   瓦林科斯大街只是吉默吞镇的一个缩影,我们在狂躁的狗吠和猫儿安详的姿势中也能轻易察觉:这烟火味十足的小镇晚间是如此热闹,固然太过平凡但也不失为幸福的小镇。聪明的我们知道,这些嘈杂的声响便也是世间最美妙的音律了。

   此时,我们的格蕾芙小姐重又念道:“爱情呐,爱情呦——”

   离开窗户,格蕾芙小姐就要以十年如一日的孤独姿势入睡了,又要再进入十年如一日的悲惨梦境。可——上帝也没法去拯救。

   格蕾芙小姐注定永远不再走出那扇由现代与古罗马风格杂糅的大门——我们知道,那合页已经坏掉。

你可能感兴趣的:(永远的格蕾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