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厄休拉·勒奎恩(Ursula K. Le Guin)
译者:袁枫
来源:《科幻世界(译文版)》(2009年第一期)
说明:略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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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年轻女子名叫泽德尔,在作坊中担任机修专员。她身材高挑、面容秀美,初见时那轻盈而坚定的步伐、英气逼人的站姿,就让阿扎克眼前一亮。借机与其结识后,阿扎克发现泽德尔似乎对自己颇为倾慕,但起初只以朋友之礼相待,并未越雷池一步。
两人经常出双入对,一起外出游玩,一起流连舞池。阿扎克开始觉得,比起在性俱乐部与托德拉缠绵床笫,自己还是更喜欢这种开放性的社交生活。她们谈及如何开一间机械维修部。随着时间的流逝,泽德尔妙曼的身姿时时萦绕在阿扎克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终于有一晚,阿扎克在自己的单身公寓中向好朋友倾吐了爱意,并表示不希望难以抑制的情欲破坏原本真诚的友谊。
泽德尔的反应出人意料:“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对你充满渴望,可又不想自己热切的欲求给你带来困扰。我以为你喜欢的是男人。”
“此刻之前都是如此,但我现在只想和你做爱。”阿扎克说。
刚开始她有点扭捏,放不开自己,但泽德尔显然是个中老手,技巧娴熟,最大限度地延长了阿扎克的高潮时间,带给她前所未有的美妙感觉。她对泽德尔表达了感谢:“你让我成为真正的女人。”
“那我们结婚吧。”泽德尔欣喜地说。
她们彼此结为伴侣,离开作坊,共同创办起自己的维修店,并把家搬到城西。
自始至终,阿扎克从未向托德拉提起过自己的新恋情,两人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心里存有歉意的她总是自我安慰说,他忙于服务顾客,根本抽不出时间想她。虽然满口浪漫的海誓山盟,但他毕竟是男人。以提供性服务为其天职,无法像女人一样真正成为爱情和家庭生活的一份子。
与泽德尔结婚之后,她给托德拉寄去一封信,称两人的生活已不再有交集,自己即将搬家,以后再无机会相见,但会把曾经的深情珍藏在心底。
很快收到托德拉的回信,信中错字连篇,几乎辨认不清,大致内容是请求与阿扎克见上一面,并倾诉自己永不改变的真爱。这封信让她深受感动的同时,又使她觉得面上无光,也就没有回复。
可他还是一封封不停地写,甚至在全息网络上登陆其维修店的站点,试图和她取得联系。泽德尔劝她不要理睬,还说:“断绝他的念头才是正途。”
维修店的生意从开张之日起就红红火火,一日两人正在家忙着准备晚餐,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进来吧。”泽德尔应道,以为是她们的朋友,另一个合伙人乔奇,开门进来的却是个陌生女人,高大俊美,绢帕缠头。不速之客直奔向阿扎克,声音哽咽地请求着:“阿扎克、阿扎克,求求你,求你允许我留在你身边。”头巾从其如瀑布的长发上落下来,阿扎克认出来人正是托德拉。
她深感意外,同时也有些害怕,可毕竟相识已久,自己又曾经深爱过他,对旧情的眷恋让她伸出双手,欢迎他的到访,并未他脸上那种恐怖绝望的神情感到难过。
而一旁的泽德尔也已猜出来者为谁,惊恐交加的她手握菜刀,抽身出屋,报告了警察。
再回到房间,只见那陌生男人正在苦苦哀求阿扎克准许自己藏身在她们家中,做她的奴仆:“我可以做任何事情。我无法为别的女人服务,那些一心只想受孕的愚蠢女人。也再找不到跳舞的感觉,你充满我的脑海,是我唯一的希望。我可以扮作女人,没有人会有所察觉;我可以剪掉长发,没有人会发现异常!”他喋喋不休、情感激动,几乎像是在威胁,但还是更像个可怜虫。泽德尔面无表情地听着,心想这家伙准是疯了。阿扎克心痛不已,却又羞愧难当。“不,不,这行不通。”她一遍遍地重复着,可他根本听不进去。
当警察出现在门口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所投非人,连忙向屋后逃去,想要找到出路,警察在卧室将他擒获,他拼命挣扎,最终仍被制服。阿扎克大声呼喊,央求警察们手下留情,可她们置若罔闻,扭住托德拉的双臂,不停敲击他的头部,直到他就范,被拖出屋外。警长留下来取证,阿扎克试图为他求情,但泽德尔却把实情和盘托出,还不忘补充自己的看法:这个几近疯狂的家伙是彻头彻尾的危险分子。
几天后,阿扎克到警局询问,得知托德拉已经被遣送回城堡,一年内不得外出,即使行为恢复正常,也需要城堡高层的特批。一想到他会遭受惩罚,她就觉得良心不安。泽德尔安慰她说:“他不会受到伤害,因为他价值非凡。”就像当日他自己说的一样。阿扎克宁愿相信这是真的。事实上,更令她感到宽慰的是,托德拉总算不会再来打扰自己的生活。
乔奇最初作为第三合伙人出现,之后慢慢成为家庭的一员。她来自码头,性格坚毅,开朗幽默,工作起来吃苦耐劳,做爱时感觉良好,容易满足,她们三个人愉快地生活在一起,幸福美满。
转眼年岁更替,旧去新来,阿扎克重返旧时居住的城区,与原先的两个同事商谈维修合同的相关事宜。她问起托德拉,得知他已被允许不时前往性俱乐部。作为上一年度本城堡的配种冠军,他的身价有增无减,女人们趋之若鹜,因为他仍然成功地令许多女人受孕,而且其中多数是男婴。据说由于他太过粗暴,甚至是残忍,不再有女人单纯为了取乐找他,女人们只有在渴望怀孕的时候才会想起他。
阿扎克回想当年与他共度的美好时光,简直不能想象温柔体贴的托德拉居然会与冷酷无情联系在一起。想必是在城堡中所受的惩罚使他性情大变。但她仍然相信人们看到的只是表象。
又一年过去,店里的生意依然兴旺,阿扎克和乔奇开始郑重考虑要孩子的问题。泽德尔不愿意怀孕,但对当母亲兴致勃勃。乔奇在当地性俱乐部中有中意的男子,她时不时过去消遣。而那男子也是远近闻名的配种能手,她开始在排卵期与他相会。
自从与泽德尔结婚,阿扎克就再没光顾过风月场所。她对忠诚二字看得极重,除了泽德尔和乔奇,没与任何人发生过关系。考虑到怀孕问题,她发觉自己过去对男人的性趣已经失去了大半,甚至有些厌恶的感觉。她不想到精子银行接受人工授精,但与陌生人交合更让她感到恶心。
几经思考,她想起托德拉,那个她的灵与肉都曾经深爱过的男人。如今他再次成为配种冠军,全城都知道他是令女人受孕的可靠保证,而且他也曾为能和她终身厮守而不惜放弃自己的前途甚至生命。上次的出逃事件业已平息,那以后她再没有收到他的信,而且如果城堡方面及俱乐部经理准许他再次为女人们服务,他肯定已经恢复了正常,并取得了信任。不愉快的经历已经过去这么久,她或许可以重新回到他身边,再次带给他梦寐以求的快乐。
她估算出自己下一次排卵期,知会俱乐部要托德拉为她服务。不巧的是,他那段时间已经被预定。俱乐部提出用另一名配种者代替,但阿扎克拒绝了,她宁愿等到下一个月。
乔奇已经怀孕,情绪高涨。“抓紧时间!抓紧时间!”她催促阿扎克。“我们想要一对‘双胞胎’。”
阿扎克觉得自己仍对于托德拉再次会面有所期待,对上次见面时的暴力场面,以及可能带给他的伤痛抱有深深的歉意。她提笔写啦下面的信——
“亲爱的托德拉:
希望长久的分别以及上次见面时的不快都将被淡忘,希望再次与你重温昔日的美妙感觉,希望你依然像我爱你一样深爱着我。怀上你的孩子我会感到骄傲,让我们共同期待儿子的诞生!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你,我美丽的舞者。
你的阿扎克”
没等到回信,她的排卵期又到了。她兴高采烈,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泽德尔仍然不太放心,劝她不要去,祝她好运的时候也闷闷不乐。乔奇则在她脖子上挂上求子符,送她出门。
当班的是位新经理,这名皮肤粗糙的女子警告她说:“一旦他有什么危险举动,立刻呼救。他或许真的无愧冠军称号,但行为过于粗野。若是给任何人带来伤害,我们不会轻饶他。”
“他不会伤害我。”阿扎克面带微笑地说。兴冲冲步入那熟悉的房间,她和托德拉曾在此享受过无与伦比的快乐。他仍然站在过去习惯的窗边,转过身来,还是那个深藏在她记忆中的托德拉——修长的身体,如水般柔顺的长发飘散在肩头,一双凤眼凝视着她。
“托德拉!”她喊道,张开双臂奔过去。
他握住她的手,轻声喊出她的名字。
“收到我的信了吗?你高兴吗?”
“是的。”他说,笑容满面。
“过去所有的不快、所有的蠢事都因爱而起,就让它们随风散去好吗?为你受到的伤害,我感到很抱歉。托德拉,我不希望那种事情再度发生,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开开心心地共享美好时光吗?”
“当然,一切都已经过去。”他说,“我很高兴能再见到你。”他轻轻将她拥入怀中,爱抚着她的身体,一如既往地温柔。他知道怎样让她快乐,她也记得如何让他兴奋。两人再次袒裎相对,她抚弄着他耸立的阴茎,心神摇荡。但想到数年之后要再次被刺穿,不禁有些担心。这时他动了动胳膊,像是有些不适。她向后挪开身体,竟然发现他手握利刃!准是事先藏在床上的,而此刻他握紧它,藏在背后。
她原本滚烫的子宫变得冰冷,但仍然继续爱抚着他的阴茎和阴囊,不敢说话,无法挣扎,因为他用另一只手紧紧将她搂在怀里。
他猛然翻身压在她身上,狠命插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让她感觉此刻深入自己体内的不是他的阳具,而是那把刀。
他很快射精,趁他弓起身体的时候,她连滚带爬地从他身下逃脱,尖叫着跑向门口,冲出房间,拼命呼救。
他紧追不放,挥刀猛扎,待到经历和其他人赶到将他制服时,她的肩部已被刺伤。其他男人见此状况愤怒至极,全然不顾经理的劝阻,对托德拉拳打脚踢,最终,一丝不挂的他被拖走,全身鲜血,意识不清。
人们围到阿扎克身边。她的伤不重,伤口已经清理包扎。她浑身颤抖,思绪混乱,只是问:“他们会拿他怎样?”
“你认为会怎么处理一个谋杀强奸犯?难不成还奖励他?”经理说。“他们会把他阉掉。”
“可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阿扎克欲哭无泪。
经理不解地看着她:“你在说疯话吗?快回家去吧。”
她回到刚才的房间,动作机械地套上衣服。望着两人曾经睡过的床,站在托德拉曾经站过的窗边,回忆起很久之前,当他初为冠军之时,自己曾为他美妙的舞姿深深着迷。她心想:“我的人生出错了。”可是她不知该如何重回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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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格里社会与文化制度所发生的变革并没有像梅里门特担心的一样,出现灾难性的结果。变革进程换门,而且前途未卜。
公历1602年,特尔哈达大学向附近两所城堡发出邀请,愿意招收男性学生,有三名男子应招入学。之后的几十年间,绝大多数高等学府面向男性敞开校门,可毕业之后,他们仍必须返回原来的城堡,不然就得离开这颗星球。
塞格里男性除去求学阶段,只能生活在城堡中,这一传统由来已久,但终在1662年因“开门法令”的实施而土崩瓦解。
即使在该法令通过以后,城堡仍不对女人开放,而反对派所担心的男人大批逃离城堡的情况并未发生。整个社会对该法令的适应也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少数地区推出的男性培训计划初见成效,男人们逐步掌握了诸如农耕、建筑等基本技术,并形成独立的、彼此竞争的工作组,但仍需附属于女人治下的公司。
近年来,为数不少的塞格里人前往海恩学习——虽然塞格里的性别比例仍存在着较大悬殊,但求学人员中男性的数量远远多于女性。
下面这篇简短的自传就出自一位“新男性”之手,他恰巧是一次重大事变的参与者,而这场事变直接导致了“开门法令”的颁布。
特使阿尔达尔·德兹的自传
公历1641年,我出生在塞格里星球的莱科德尔,一个静谧繁荣、但却极为保守的小城。我作为大家庭中唯一的男孩,受到家人的格外宠爱,在传统的氛围中长大。这所“母亲房”共有家庭成员十七名,其中不包括厨房的帮佣——一位太祖母,两位祖母,四位母亲,九个女儿,还有我。一家人过着美满富足的生活。家中所有的女性都是、或者曾经是莱科德尔淘气作坊的经理或者高级工匠,这个作坊一直是本城的工业命脉。
每逢节假日,我们总会兴高采烈、热情高涨,狂欢节时把庆祝的横幅挂满全家,收获节时缝制绚丽多彩的盛装,每隔几周都会庆祝某位家庭成员的生日,各式礼物铺天盖地让寿星应接不暇。像刚才说的一样,我确实收到众人的宠爱,但那并不是溺爱,至少我这么认为。我的生日操办得并不比姐妹们隆重,也可以尽情与她们追打玩闹,就像是个女孩。可不管我还是其她人,都察觉得到母亲们注视我时眼中那种闷闷不乐、欲言又止的奇怪神情,随着我一天天长大,那神情有时甚至显得有些凄凉。
坚信礼结束后,每逢春天的参观日,我的生母和外婆就会带我去莱科德尔城堡。庭院的大门紧闭着,举行坚信礼的时候,我曾被允许单独进入其中,当时真是怕得要命。但墙上放下了长梯,我和同来的其他几个男孩一起爬上去,情绪高昂地坐在院墙顶端,下面垫着软垫,上面搭着凉篷,感觉十分惬意。在那里能够看到气势恢宏的运动场上正在进行的各种竞技,有舞蹈、斗牛以及很多其他的运动项目。母亲们则待在墙外的露天广场中等我们出来。城堡里的男人们坐在我们旁边,讲解规则,指出舞蹈和摔跤选手动作的精妙之处,他们很严肃,目的是让我们认识到其重要性。我很享受参观时的种种新奇体验,但一旦从墙头下来,踏上回家的路途,刚才的一切就像是脱掉的旧衣服或者是戏剧中的某个角色,被我抛到九霄云外。我会一如既往地和家里人共同劳作、玩耍,这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
十岁时,我成为镇中心“男孩课堂”的一名学员。这个课堂兴办于四五十年前,旨在搭建外界与城堡之间沟通的桥梁,可由于城堡内部的管理逐步走向极端保守,最近已经放弃这个合作计划。法萨乌大人禁止他的人踏出院墙一步,只会在入夜时分,用一辆遮蔽严密的车将他们送往性俱乐部,并在天亮时将他们接回。所以“男孩课堂”找不到男老师来给我们上课,一位女老师竭尽所能想讲清楚城堡里的情况,但其实她知道的并不比我们更多。不管她出于怎样的好意,但让我对未来感到畏惧和恐怖。——但事实上,畏惧和恐怖是我们最合适不过的准备。
我无法描述“隔绝”仪式时的情景,我真的不愿再提起。那时候塞格里的男人拥有一种女人们无法比拟的“优势”:他们都与死神打过交道,在身体走向衰亡之前,灵魂都曾经历过死亡的煎熬。在城堡大门关闭的那一刻,他们转身目送自己所爱的人,此前待过的每个地方、十一岁以前短暂的人生此刻都在眼前重现。门一旦关上,所有珍贵的过往都将永远被隔绝在外面。
当时,规模并不算大的莱科德尔城堡内部分裂成“学院派”和“传统派”,一排是前任领导者伊绍格大人昔日的追随者,崇尚自由;一派则更为年轻,却极度保守。我进入城堡的时候,双方的分歧已经恶化到难以调和的地步。法萨乌大人的统治凶残暴虐、荒淫无度。身陷堕落腐化、残酷无情的城堡中,我们所有人都难免受到影响,甚至面临万劫不复的境地。多亏有抵抗的力量存在,他们意志坚强、持之以恒,又能明辨是非。为首的是拉加兹和科哈德拉特,两人都是前任伊绍格大人的亲信,同时又是大家都知道的性伴侣。追随他们的就是城堡中的同性恋者和其他位数众多的青年和成年男子。
进入男童宿舍最初的几个月,是我人生中从未经历过的混乱时期,恐惧、仇恨和羞愧充斥着幼小的心灵,稍早进入城堡的少年们受统治者挑唆,肆意侮辱虐待后来者,理由是只有这样才能塑造出真正的男子汉——而受学院派影响的男孩们则偷偷与我结成朋友,给予我必要的保护,这又使得已然伤痕累累的灵魂得到抚慰,生出感激甚至柔情。白天在练习和比赛中有他们帮忙,晚上他们就把我带上床,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是为了让我免受欺辱。法萨乌大人无法容忍成年男子之间的同性关系,为此不断向镇议会进言,要求恢复死刑。他不敢惩罚拉加兹和科哈德拉特,就对少年们痛下毒手,其千奇百怪的刑罚惨绝人寰——将双耳割裂成条状,用红热的铁环烧烙手指。他煽动座下的少年强暴十一二岁的男孩,还美其名曰成人礼。初来乍到的我们无一幸免。最让我们胆战心惊的是四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他们自称“保爵党”。每隔几晚,他们就会对男童宿舍发动突袭,不幸被选中的男童会遭受轮番侮辱。学院派竭尽全力保护我们不受伤害,为此苦肉计经常上演,我们躺在床上,假装抽泣、大声反抗,他们则嬉笑、奚落,装作正在施暴的样子。风波过后,在黑暗寂静中,我们会得到糖果作为安慰;长大以后,他们则给予我们同性之爱。整个过程悄无声息,温柔优雅。
城堡中根本不存在任何的私人空间。曾有女性同胞请我描述城堡生活,我如实相告,她们完全不明白。“‘母亲房’中全家人也会共享一切。”她们总是这样说,“房间里总有人进进出出,很难真正获得独处的机会,除非去住单身女子宿舍。”但“母亲房”的生活无拘无束,情深意切,大家不分彼此;而城堡的男童宿舍里,四十张小床并排而立,即使是夜晚,雪亮的灯光也将整个房间照得如同白昼,这种有意为之的公开化不过是其僵化腐朽制度的真实反映。二者相差岂止天地,莱科德尔城堡不允许有隐私存在,我们只能默默地把秘密藏在心底,只能把伤心的泪水咽下去。
终于长大成人,我对此深感自豪,更对帮助过我的人们心存感激。我没有选择自杀,而有几个男孩就走上了这条不归路;我纯良的灵魂也未曾泯灭,一些人为求自保不惜扼杀良心。多亏学院派——我们称自己为“地下组织”——母亲一样的关怀,我才能够真正走向成熟。
为何是“母亲”而不是“父亲”?因为塞格里没有“父亲”这种存在,有的只是提供精子的人。我们的字典里也没有与父亲相关的概念,我一直把拉加兹和科哈德拉特当作自己的母亲,现在依然如此。
随着时间流逝,法萨乌的疯狂愈演愈烈,对城堡的钳制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其手下爪牙的暴行也变本加厉。让这位大人感到自豪的是,我们拥有一支实力强劲的球队,始终保持在顶级联赛的行列;而且驻在本镇性俱乐部的两位配种冠军,也总能保持稳定的客源。地下组织每次向镇议会提出抗议,总被认为是男人们的无病呻吟,不然就是受到外星来客影响而做出的无谓行为,结果自然是无人理睬。在女人们眼中,莱科德尔城堡一片祥和景象,看看我们常胜的球队!看看我们的王牌种马!女人们的目光总是如此短浅。
她们为什么弃我们于不顾?——每个塞格里男孩都会从心底发出这样的呐喊。她们怎么能将我们抛弃于此处?难道不清楚这里是人间地狱吗?为什么她们不明白?难道是她们根本不想去了解?
“答案是肯定的。”拉加兹对我说。镇议会拒绝听取我们的请愿,这让我义愤填膺。“她们根本不想了解我们的生存状况。不然,她们为何从不进入城堡看个究竟。噢,我们将她们拒之门外,话是没错。但试想一下,如果她们真的想进来,我们怎能阻止?亲爱的孩子,相互的欺哄使愚昧得以不朽,而我们伟大的文明也正是以这种谎言作为其建构的基础。”
“我们被自己的母亲所抛弃。”我说。
“抛弃?我们的吃穿住用全部拜她们所赐,离开她们我们就无法生存。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够获得真正的独立,或许可以在事实的基础上重塑整个社会。”
独立似乎就在拉加兹视线可及的地方,指日可待。可他的思想仍在向更深更远的地方探索,那是眼睛望不到的所在,那里寄托着他模糊不清、却始终坚持的梦想,那也是我们共同的梦想。
我们向议会提起控诉的努力徒劳无功,却在城堡内部掀起轩然大波,法萨乌大人感觉到自己的权力受到空前的威胁。不出几日,拉加兹被其爪牙逮捕,以屡教不改的同性恋行为、密谋反叛等罪名被处以极刑。齐聚在竞技场的人们目睹了整个行刑过程,拉加兹被剥光衣服,绑在一张长凳上。当时他五十多岁,心脏有毛病,他年轻时曾担任球队的跑锋,因训练过度留下了病根。行刑官波尔赫德手持一根厚重的皮管,其中塞满铅制砝码,名为“大人”,不断向拉加兹头部、两肋及裆部抽打,不到两个小时,拉加兹因重伤不治在医院里去世。
事发当晚就引起城堡内部的哗变。科哈德拉特比拉加兹还年长几岁,又因挚爱之死而痛不欲生,根本无法阻止暴怒的我们,也已经没有精力进行领导。他一贯奉行一种旷日持久的非暴力抵抗政策,期待着法萨乌一党最终自己走上覆灭的道路,我们也曾追随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但现在必须觉醒,将所谓的真理束之高阁,拿起武器战斗。科哈德拉特试图说服我们,但血灌瞳仁的少年们已经听不进这些老生常谈,已经没有耐性再坚持非暴力持久战。我们必将获胜,而这胜利将换来永久的自由。
我们真的做到了。我们真的赢了,彻底的胜利。法萨乌大人,保爵党们,以及所有为虎作伥的家伙都被斩尽诛绝。战斗结束之后,姗姗来迟的警察才到城堡门口。
我仍记得那些气势汹汹的警察怎样大步走进城堡,前所未见的惨状让她们瞠目结舌——到处都是残缺不全的尸体,有的被掏空内脏、有的被阉割、有的被削掉头颅——刽子手波尔赫德被钉在天花板上,喉咙里插着行刑的“大人”——大获全胜的我们双手沾满鲜血,眼神坚定肃穆——被迫成为领袖及代言人的科哈德拉特木然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泪流满面。
警察们慢慢后退,靠在一起,紧紧握住手中的枪,惊恐的环顾四周。她们以为眼前这些男人已经失去了理智。她们的茫然无措让我们中的一员忍耐不住,抢先开口了——他叫塔尔科斯,受烙刑时的铁环永远地留在了他的手指上。“他们杀害了拉加兹。”他说,“他们都是疯子,这是证据。”说着他伸出自己残废的手。
警长沉吟良久,说:“我们将进行彻底调查,得出结论之前,任何人不得离开此地。”说完,她带着手下撤离城堡,撤出庭院,锁上大门,留下孤零零的我们享受来之不易的胜利。
对莱科德尔哗变的审讯和判决过程向全塞格里进行了直播,自此,这一事件就成为研究和探讨的焦点。我的罪名是谋杀法萨乌的手下塔提蒂。当时我和两名同伴对他发动猛攻,将他逼进体育馆,用练习时的长棍把他活活打死——我们的操练确实卓有成效。
最后,没有人因此受到惩罚。镇议会从其他几座城堡调来人手,组成莱科德尔新的领导层。为彻底弄清事件的起因,他们对法萨乌的所作所为进行了充分的调查。但即使是其中最开明者,都不能接受我们反抗的方式。新的领导层歧视我们,在他们眼中,我们似乎只是全无理性、无药可救的野兽,是难以驯服的蛮牛。即使我们主动开口,他们也从不搭腔。
不知道这种冷漠、羞辱性的统治,我们能够忍受多久。但哗变后两个月,世界议会颁布了“开门法令”。我们欢欣鼓舞、奔走相告:这是我们的胜利!是我们的努力使其成为现实!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我们获得了自由!这在塞格里是第一次,任何想要离开城堡的人,就可以走出那扇大门。我们自由了!
获得自由的男人们,在外面的世界会有怎样的遭遇?没有人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法令正式实施的那天造成,我们一行十一人踏出那扇大门,走进城堡外面的莱科德尔镇。
其中有几个并不是本地人,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容身,他们只得求助于性俱乐部,希望能够被收留——酒店和旅馆肯定不会让男人入住,而我们几个本地人都回到了自己的“母亲房”。
逝者从黄泉归来,会是怎样的情形?想必接受起来不太容易。这倒不是对于回归者本身而言,而是对于他们的亲人和朋友。世间原本属于他们的空间已经闭合,不复存在,曾经的生活习惯已经与当初截然不同,他的位置已经被其他人所占据和代替。死而复生的人仍然是鬼魂,那种失去生存空间的鬼魂。
刚开始,我和家人们都未能理解这一点。我离家十年后重新回来,全家仍然对我充满信任,张开双臂欢迎她们的孩子,仿佛我仍是当年的那个十一岁的男孩。但其实他早已消失在时间的洪流中。现在的我究竟是谁?
很长一段时间,大约是几个月,我们这些逃离城堡的“难民”藏身于母亲房中,足不出户。而家在其他城镇的都各自辗转回乡,多半经过苦苦哀求,搭旅行队的便车。仅剩的七八个本地人彼此也没有什么见面的机会。外面的世界没有男人的位置,几百年来,一旦发现男人单独出现在外,警察就会出动将之捉拿。而现在,我们若离开家门,女人们就会四散奔逃,或是向治安部门报告,或是将我们围在中间,出言威胁:“滚回你们的城堡去!那里才是你们的地盘!滚回性俱乐部去!你们只属于那里!滚出我们的城市!”她们把我们叫作“寄生虫”,这话不假,我们没有工作,自然不能为社区做出任何贡献,性俱乐部也不再需要我们的服务,因为女人们认为离开城堡的男人,无论是身体的健康,还是精神的健全,都无法得到保证。
这就是我们辛苦得来的自由:一无是处,令人畏惧,就像是孤魂野鬼、惶恐的闯入者、隐藏在生活角落里的影子。眼睁睁地看着生活中的种种事情在身边发生——忙碌工作、甜蜜恋爱、养育孩子、收入再支出,萌芽到发展,统治与反抗——女人的世界光芒灿烂,丰富多彩,无比真实——其中却没有我们的生存空间。我们在城堡学到的只有运动与比赛、外加互相倾轧。
我心知肚明,母亲和姐妹们绞尽脑汁,想要在她们生机勃勃、忙忙碌碌的家庭生活中为我找到一席之地。早在我没有出生之前,家里的饮食就由两位住家的老厨娘操持,因此烹饪——我在城堡中学到的唯一一项实用技能也派不上用场。她们也找些家务给我做,但大家都清楚那只是些打发时间的琐碎活计。我很愿意照料孩子,但一位外祖母对此颇有微词,而姐妹们的伴侣也对让男人接触自己的孩子深感不安。姐姐帕多提出在制陶作坊给我安排个学徒的位置,这机会让我欢呼雀跃。可作坊的各位经理合计了很长时间,仍然不愿意破格接受一名男性雇员。她们始终觉得男人靠不住,而且与异性共事,会让普通女性员工感到别扭——总之有的是理由拒绝。
全新新闻网络中充斥着各式各样关于“开门法令”的提议和辩论,当然更少不了慷慨激昂的演讲,涉及的内容包括难以预见的影响、男性在社会中应处的位置、男性的长处和不足,甚至是性别宿命论。对该法令的抵触情绪不断高涨,似乎每次打开全息影像,都会有个女人沉着脸,侃侃而谈,宣城男性天生就是暴力倾向严重,且毫无责任感的动物,其心理特征不适合参与社会及政治决策,有时也有男人现身说法,支持这样的意见。对新法令,城堡中的保守分子都欲废之而后快,他们振振有词,力主重新关上大门,让男人回到属于他们的位置,继续在比赛和性交中追寻男子汉真正的荣耀。
在莱科德尔城堡经历数年地狱般的生活,荣耀对我没有半点吸引力可言,在我的字典里这个词就意味着堕落。我对形形色色的比赛嗤之以鼻,这种态度让家里多数人感到不解。她们对观看球赛及摔跤比赛极为热衷,还抱怨“开门法令”实施以来绝大部分队伍的技术水准下降明显。我对性俱乐部更是深恶痛绝,那种地方只把男人当做牲口,当做配种用的公牛,而从不把他们当人,我再也不愿意踏入其间一步。
“可是亲爱的儿子,”母亲终于忍不住问我,“今后你想一直保持独身吗?”
“不。”我回答。
“那么……”
“我想结婚。”
她睁大眼睛,考虑再三,还是问道:“和男人?”
“不,和女人。我想要你们这种婚姻,我要和女人结为伴侣。”
虽然这一想法完全出乎母亲的意料,但她还是尽全力想要理解之,她眉头紧皱,沉思不语。
“也就是说——”我解释着自己的想法,日复一日,无所事事的我所能做的只剩思考,“我们像其他伴侣一样共同生活,建立‘女儿房’,彼此真诚相待,有了孩子,我会和她一起担负起母亲的责任,这肯定能行。”
“哦,我不清楚——我对这样的事一无所知,”母亲感到有些茫然,但她慈祥和蔼,开明大度,从来不愿否定我的想法,“不过,你总得找到中意的对象。”
“这我明白。”我闷闷不乐地说。
“对你而言,最大的问题就是缺少与外人接触的机会。”她说,“要是去俱乐部的话,或许还能……我看不出为何我们的‘母亲房’不能像城堡一样替你担保,没准我们可以试试……”
没等母亲说完,我就断然拒绝了这一提议。由于不愿对法萨乌卑躬屈膝,我很少能够获得去性俱乐部的机会;而仅有的几次经历却给我留下难以抹去的阴影。年轻、缺乏经验的我只能排在最后,被一些年迈的女人挑中作为玩物取乐。她们纯熟地施展着自己的性技巧,一心只想激起我的欲望,而带给我的却只有屈辱和愤怒。万事后,她们会轻拍我的头作为安慰,并留下不菲的小费。但相对于城堡中的同性恋人做爱时的细致体贴,这种快感至上、麻木不仁的欢愉,以及老女人们故作亲昵的伪善嘴脸,只会让我感到恶心。
但是,女人曲线玲珑的身姿深深地吸引着我,这一点是男人无法相比的。姐妹们和她们的伴侣妙曼有致的身体总是在我眼前摇晃,有的衣袂飘飘,有的身无寸缕,有的天真无邪,有的性感诱人……丰满匀称,柔弱无骨的女体让我始终处于亢奋状态,每晚我都会幻想将她们拥在怀里,都只能通过自慰将压抑的欲望释放出来。这种日子无疑是难以忍耐的煎熬。这时我再次变成亡魂,无法融入现实之中,虽然充满渴求、怒不可遏,但却始终无能为力。
一想到可能又要重回城堡,我就陷入深不见底的绝望里,情绪极度低落,仿佛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冰窖中。
深爱我的家人终日为生活奔忙,虽然对我的状况深感担忧,但却不知道能为我做些什么,只得让我孤零零地待在一边。也许她们也认为,重新跨进那扇大门是我最好的选择。
一天下午,帕多——儿时对我最为疼爱的姐姐,来到我的房间——她们专门为我清理出一间带天窗的阁楼,这样我也算拥有了自己的方简,至少从字面意义上来看是如此。她早就注意到那段时间的我意志消沉,整天赖在床上,无事可做。她悄无声息地溜进房间,带着女人特有的那种冷静,似乎对任何情绪和迹象都能淡然处之。她坐在床边,对我说:“嘿,你知道伊库盟吗?他们派人来咱们这儿了。”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膀,闭上眼睛,最近总沉迷于强暴的幻想中不能自拔,真怕自己会伤害她。
她仍继续着关于外星来客的话题,他们的人似乎为调查城堡哗变事件来到莱科德尔。“他想要和起义者谈谈,”她说,“像你这样的人,你们这些打开城堡大门的勇士。他说你们不愿意站出来,似乎是羞于成为英雄。”
“英雄!”我惊叫道。这个词在我的观念中专属于女性,指的是在那些伟大史诗中近似于神的主角们。
“你本身就是英雄。”帕多说,激昂的语调将那原本冷淡的面具击碎,“在一次伟大的变革中,你勇敢地承担了责任,也许你的选择并不正确,但史诗《埃默的建立》中的萨休姆同样做过错事,不是吗?虽然使得法拉德尔惨遭杀害,但她仍是当之无愧的英雄,因为她承担起历史赋予自己的责任。你也一样。你应该去和这位外星客人谈谈,据实相告。没人真正了解城堡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有责任让大家知道事情的真相。”
这句话对塞格里人而言意义非凡,我们有这样的谚语:被隐瞒的真相无异于谎言。任何重大事件的参与者都有义务站出来,告诉民众事实究竟是怎样的。
“为什么非得去和外星人谈呢?”我说,想要为自己的萎靡不振略加辩护。
“因为他有时间听呀。”姐姐故作正经地说,“我们都太他妈的忙了。”
她说得一点没错,帕多为我找到另一扇门,替我推开。我毅然决然地走了进去,调动起所有仅存的力量和理性,刚刚好能够做到这一点。
诺伊姆特使看上去四十多岁,但实际已经有几百岁了。他出生于地球,在海恩受训,曾游历四方,见识广博。他身材不高,皮肤呈棕黄色,目光敏锐、平易近人,是个谈话的好对象。起初,我根本不觉得他是男性,一直把他当女人,因为他的行为举止更符合我心目中女性的标准。他做事脚踏实地,全然不似塞格里男人般一心只想确立自己的地位和权威。我见惯了那种紧张兮兮、遮遮掩掩、一心求胜的男人,而诺伊姆则更像是女人,他坦率诚挚,乐于倾听。而且像我认识的那些女性领导者们一样,大权在握却心细如发,虽然位高权重,但从不恃强凌弱,而是事必躬亲、宽厚待人。——我甚至觉得他有几分像拉加兹。
在莱科德尔所有的起义者中,我是第一个站出来,向他倾吐事情真相的。在征得我的同意之后,他将整个陈述过程摄录下来,这些材料将作为报告的一部分呈交给星际联盟,报告主要是就这颗行星的社会状况进行调研,他称之为“塞格里纪事”。
第一次对事变进行描述时,我仅用了不到一个小时,以为这样就算大功告成。但我显然低估了伊库盟特使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他想要了解事情的方方面面,不愿放过任何细节。诺伊姆提问,我回答;他做出推断和猜想,我予以纠正;他想搞清细节,我言无不尽——讲述哗变的经过,之前数年里发生的事情,在城堡中与世隔绝的男人,城堡外安居乐业的女人,我的人民,我的生活——点点滴滴,全都是零零碎碎的片段,纷乱繁杂。整整一个月我天天与诺伊姆交谈,渐渐明白事情本身其实没有开始与结局,也不存在绝对的真相,而沉默确实就相当于谎言。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我已经深深诺伊姆,对他百分之一百地信赖,将他视为自己的精神依靠,与他谈话成为我生存的唯一理由。我必须面对他不久就会离开的事实,必须学会在没有他的情况下独自应对一切。可是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呢?他以自己为例,告诉我其实男人可做的事情很多,可选择的生存方式同样不少,但我怎样才能找到这些呢?
他敏锐地察觉到我的心理状况,不愿再让我退回到忧心忡忡的情绪中去,其实当时我的内心已经开始了这样的倒退;他也不愿让我缄默不语,就发散式地和我提问闲聊。“如果可以随心所欲,你会选择成为怎样的人?”他问。这是孩子们之间经常提到的问题。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母亲!”
我知道他脸上闪烁不定的神情以为着什么,他敏锐而柔和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移开,又回来。
“我想拥有自己的家庭。”我说,“离开‘母亲房’,在那儿我只会被当做孩子。我想找到属于自己的工作,和人结为伴侣,生孩子,做孩子的母亲。我想要真正的生活,而不是无休止的比赛。”
“可你不能生孩子。”他缓缓地说。
“没错,但我会是孩子的好母亲!”
“我们将孩子的双亲按性别分为父亲和母亲。”他解释道,“可我更喜欢你们的区分方式……但高速我,阿尔达尔,你能找到愿意和男人结婚的女人吗?在塞格里,这种事从无先例,不是吗?”
我不得不给出肯定的答案,据我所知的确如此。
“这终将实现,毫无疑问,至少我这么认为。”他说。他的肯定总是不那么确定。“但最初做出尝试的人可能会付出极其高昂的代价,所建立的关系一旦与社会正统背道而驰,将面临无可估量的压力;必须面对铺天盖地的批评,保持无比高昂的斗志,甚至随时做好为之而战的准备。找到发展的空间真的很难。”
“空间!”我说。这个词勾起心中的苦楚,我向诺伊姆倾诉在塞格里找不到生存的空间,呼吸不到自由的空气。
他看着我,揉揉鼻子,笑着说:“浩瀚的宇宙中有着无限的空间。”
“你是说……我能……伊库盟……”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想问什么,诺伊姆却了解我的想法,于是他开始掰开揉碎地进行解答。我所受的教育非常有限,对塞格里的文化传统都知之甚少,所以先要进大学恶补至少两到三年,为申请进入外星大学——比如海恩的伊库盟学院——做好准备。当然,他接着说,选择怎样的学校,接受怎样的培训,取决于自己的兴趣,这些都有待进入大学之后进一步探索,因为无论童年的学习,还是城堡中的训练,都没帮我找到真正的兴趣点。摆在我面前的选择实在少得可怜,而且既无法满足自身的需要,又不符合塞格里的社会需求。由此看来,“开门法令”非但没有给予我们所希望的自由,反倒让我们“置身于无法呼吸的闭塞空间”,诺伊姆如此评价道,还引用了其他行星某位诗人的名句。我听得头昏脑涨、眼冒金星。“哈格卡学院离莱科德尔很近,”诺伊姆说,“难道你从未想过要申请吗?就算是为了暂时脱离可怕的城堡?”
我摇摇头:“法萨乌每次收到申请表,就会在办公室将其直接销毁,如果有人胆敢提出申请……”
“你们就要受到惩罚,甚至是酷刑,我猜。哦,通过对本地大学的些许了解,我觉得你在那里的生活应该会好过在这儿,但也不会很舒心。有事可做,找到合适位置的同时,会感到自己被边缘化,甚至低人一等。即使是受过良好教育、思想开明的先进女性,也很难接受男人拥有与自己相当的聪明才智。相信我,我自己在塞格里就有过这样的经历。由于你在城堡受训是为了通过竞争超越对手,所以适应这种全新的环境也许会很难。周围的女人不相信你能做好,她们更把竞争和输赢看作毫无意义的概念。但只有在那里,你才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诺伊姆把我推荐给相熟的哈格卡学院,我得以入校试学。家人高高兴兴为我付了学费。我是家里第一个上大学的,她们从心眼里为我感到自豪。
果然如诺伊姆所料,学习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但相当数量的男性同学,使我可以交到朋友,不至于像在家里一样被无尽的孤独攫住。之后,我鼓起勇气,结识了不少女性朋友,她们大都十分友好,并无偏见。第三学年,我与一位女性同学坠入爱河,我犹疑而小心翼翼地恋爱,虽然这场恋爱并不成功,没多久我们就分手了。但对于塞格里的两性来说,无疑是一次伟大的解放,我们终于证明成年男女之间除了性,还可以有感情的交流,将彼此连接到一起的不仅仅是我们的生殖器官。
艾玛德尔——我的短暂的女性爱人——和我一样,对性俱乐部厌恶至极,而我们做爱的过程总是伴随着羞怯,匆匆结束。这段经历的价值并不在于欲望的满足,而是证明了男人和女人能够互相信任。只有躺在床上倾吐心声的时候,我们才感觉到真正摆脱了传统的束缚,我们谈到自己过往的生活,谈到对两性、对对方、对自己的看法,甚至谈到自己美妙或恐怖的梦境。我们有数不尽的话题,情感相互交融的时光值得我用一生的时间去珍藏:两颗年轻的心灵为彼此插上翅膀,携手飞翔,虽然飞得不远,但却足够高——第一次尤其如此。
艾玛德尔两百年前就去世了,她始终没有离开塞格里,她与女人结为伴侣,进入母亲房,有了两个孩子,在哈格卡任教,活到七十多岁。而我来到海恩,进入伊库盟学院,后来作为特使的助手,到过沃莱尔和耶阿维;兹附上相关记录。
这篇简短的自传作为申请材料的一部分,我申请能够获准以伊库盟特使的身份重回塞格里。我很希望再次回到自己的人民当中,了解现在塞格里的一切。至少,现在的我,已经半模糊半清醒的知道了——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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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后:
在厄休拉·勒奎恩的作品中,这篇《塞格里纪事》对我而言,意义非同一般,因此我愿意用足够的篇幅,好好地作一番解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篇“女尊”文。
而且我要说,在我看过的所有的“女尊”文中,只有这一篇真正实现了科学、哲学和社会学意义上的“女尊”。相形之下,简单地设置一个时空背景,将男女的社会角色做一个互换,满足一下男性的奇想(比如《镜花缘》里的女儿国)或者女性的YY(众多此类网文)的所谓“女尊”实在是弱爆了,不管是想象力还是性别意识都只能让我齿冷。
厄休拉设置了一个基于星际移民过程中的基因变异,而产生的女性人数与男性人数绝对不成比例的异星世界——塞格里,成年男性与女性的比例为1:16,由此衍生出奇特的社会结构和文化传统:男孩子在家中会受尽宠爱,十一岁后进入城堡居住,在城堡中他们衣食无忧,完全由女性劳作供养,不学习、不工作,只需要健身、美容,练习体育和音乐,参加比赛,夺取名次,享受女人们的欢呼、喝彩、追捧和爱慕,以及和众多女人上床——女人还必须为此付钱……怎么看都是男性占尽便宜,以至于第一批来到塞格里的商人们认为城堡中的男性统治着周围村镇的女性。
然而,真实的情况是,男人们被剥夺了受教育和参加社会活动的权利,被豢养在城堡中,用无休止的锻炼和比赛消耗他们的体力和雄性荷尔蒙,满足他们的冲动与虚荣,并作为生殖工具为女性提供性服务,保证种族的延续。而女性则是塞格里社会真正的掌权者,社会伦理基础是女性之间的同性群婚,异性恋和男人之间的同性恋都被视为异端。而社会生产力、经济命脉和知识,完全掌握在女性手中。
是的,两性固有的“天性”是不会改变的,因此真正“女尊”的社会,处于绝对弱势地位的男性也绝不会是被关在后宫或者深闺,绣花缠小脚生孩子……而是鼓励强调男性特质:强壮、英俊、体力非凡、追求荣誉、热爱争夺、以及强大的性能力和“播种能力”。从而使女性能够以巧妙的手段真正掌控男性,通过一代代的洗脑,形成男性对自身根深蒂固的认知,满足于城堡中、竞技场上和床上的雄风,而对知识、劳动、政治、经济等真正的“社会大权”毫无兴趣,认为那是女人们的事情,认为男性天生就不适合做这些,认为他们的性别特征决定了他们无法、也不应该真正参与到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生活中,而就应该成为“明星”、“冠军”、“播种能手”。
看看文中的这些句子——
“男人们颇受尊重,但无知到极点,对飞行及星际航行毫无概念,也根本不会为之感到好奇,只会满脸不屑地说:‘只有女人才做这些。’每当被问及某些常识,如机械的运作、衣物的纺织、全息影像的传输等,他们总会认为这是女性化的东西而嗤之以鼻,并希望我的言行符合男性的身份。”
“我问为何就连最聪明的男人都不能进入学院学习,得到的答案是学习对男人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荣誉感因之减弱、肌肉因之松弛,连性能力都急剧下降。‘头脑思考所需的养分来自他们的睾丸,’她说,‘禁止男人受教育完全是为他们着想。’”
“我爱我的同胞,男人们个个勇猛善战、傲骨英风、挺拔俊秀、让人着迷,我不希望他们变得像女人;女人们个个胸怀坦荡、乐善好施、大权在握、让人钦佩,我也不要她们变得像男人。”
“女人沉着脸,侃侃而谈,宣称男性天生就是暴力倾向严重,且毫无责任感的动物,其心理特征不适合参与社会及政治决策,有时也有男人现身说法,支持这样的意见……他们振振有词,力主让男人回到属于他们的位置,继续在比赛和性交中追寻男子汉真正的荣耀。”
“你会感到自己被边缘化,甚至低人一等。即使是受过良好教育、思想开明的先进女性,也很难接受男人拥有与自己相当的聪明才智。”
……
多么眼熟,不是吗?自古以来,男权社会不就是用这种方式,来巩固男性对女性的“绝对优势”吗?而这种论调直到今天还在大行其道,认为女性就该温柔、贤惠,以家庭为重,“母亲”的身份和角色神圣不可侵犯,“女人要像个女人”,要做“女人应该做的事”……是不是只有真正将这种论调做个“镜像”,投射到男人身上,才能让人看到其中的荒谬和可笑。而在现实生活中,女人应该如何如何,必须如何如何的论调,怎么就那么天经地义呢。
事实上,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女权主义者”,我更认为自己是“平权主义者”,每个人,不论性别和性取向,都应该获得同样的平等的选择权,而这选择权应该在且只在本人手里——女人可以活得像男人,只要她愿意,男人也可以活得像女人,只要他愿意。
也就是说,如果在塞格里这样女性占据绝对统治权的社会中,那么就应该为男性争取同样的权利;在那个只有女性之间的同性恋情被认为是正常的社会中,就应该为异性恋和男性之间的同性恋争取同样的权利。
而在厄休拉虚构的这个“女尊”的塞格里,也确实是一代又一代的男性,为了争取受教育的权利,争取走出城堡、支配自己的人生、真正参与社会生活的权利,前赴后继,不断抗争,从地下到台前,从自发到自觉,从盲目到有序……而这个过程又是如此的艰辛和残忍,不仅女性极力维护既得的统治权,甚至拒绝基因修正以使两性比例恢复正常;就连大多数男性也站到了“觉醒者”的对立面上。事实上,对男性的钳制更残忍更极端的不是女性,而是男性自身,对敢于触犯女性权威的男性,直接加诸他们身上的,是同性的愤怒、报复和扼杀……直到最后,厄休拉也只是让我们看到了一线曙光,男性获得了“法令意义”上的自由和权利,可以离开城堡,可以像女人一样学习和工作……但这仅仅是“纸面上”的,真正勇于离开城堡、追求自由和尊严的男性,实际上是受尽了欺凌和嘲弄,被整个社会抛弃,“不知男人会留恋所受的‘优待’,还是会选择追求自由,但女人绝对不会轻易交出手中的权利……”
我实在忍不住要再一次感叹,多么眼熟啊,不是吗?女性争取平权所走过的,不正是这样一条路么?难道非要将之“镜像”投射到男性身上,才能让人意识到其中的荒谬、残忍和不公平?才能让我们看清女性平权的道路上有着怎样的阻力、艰辛和痛苦!而在现实生活中,一代代前辈用泪水、血汗、屈辱甚至生命换来的一点点女性平权的进步,却被太多的女性随心所欲的践踏和抛弃,毫不珍惜。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至少在我的心目中,《塞格里纪事》是伟大的作品,借由一个“镜像”,它冷静、清晰、深刻、准确而毫不留情地揭示出了两性之间的不平等,以及这种不平等的残忍和荒谬,以及争取平等的道路是多么的艰辛漫长,并告诉人们,尽管如此,自由和平等仍然值得为之争取和奋斗。
“也许有朝一日,男孩们可以任意选择自己的生活,不会因为生为男子而被命运的枷锁束缚,不是吗?也许终有一天,终将如此。”
最后回到作品本身,以文字论,《塞格里纪事》并非厄休拉·勒奎恩一贯的轻盈流畅优美,而是采用文献拼接的方式,报告、口述录音、小说、自传……几乎是不加修饰地组合在一起,文字甚至带着几分粗砺之感,惟其如此,使得这个虚拟的故事显得格外真实而动人。
而从本质上说,这仍是厄休拉的风格,她最擅长根据不同星球居民的生物种群特征来构筑看似荒诞不经,但又合情合理的社会结构和伦理风俗,无论是《黑暗的左手》中雌雄同体的格森星,还是本文中性别失衡的塞格里。同时又在这极度的荒谬怪异中,折射出我们所处的现实,并寄托着作者的思考、观念和希冀。
最后,我要说,我真心希望更多的人看到《塞格里纪事》,不是猎奇,不是玩“腐”,也不是看“女尊”,而是真正看到两性平权的意义与价值,听到作者所发出的两性平权的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