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近照
买家具
文/书博
有些事走远了,又似乎很近;有些过往,想起時自己都好笑;有些语言,应该永远也听不到了。
上个世纪的1971年6月,刚满17岁,我用高小毕业文凭学历,以知识青年(超龄生)的名义上山下乡了,独自来到一个叫“半边山”的地方,那地方属江津县朱沱公社的边远村落,离朱沱古镇八公里的山路。
那天,镇上打起大铜鼓欢送知青,我们手拿红宝书,似笑非笑地跟着生产队接知青的人走,来接知青的两人挑了两大箩筐,以为好多行李,而我只有一个铺盖卷,和一个装了些日用品的球网,我跟着他们走了近两个小時山路,到了生产队的一个丫口处,听见有人敲起了小锣鼓,唢呐断断续续地吹着“社会主义好”,算是迎接知青的到来吧。
到了生产队,先安排在队长家里歇一会,说晚上就在他家里为我"洗尘"。 在队长家闲座那一会,来看热闹的还真不少,听外面有人议论说:还以为是个女娃儿,搞伙来个男的?也有人说,男的好些,反正生产队还差正劳力,还有几个穿花衣裳的小芳来悄悄看的,看一眼就跑开了,边跑边还唏唏的笑,只有那些大娘大嫂说得出来:“哪里来的"隔奶"娃儿哟,拿来我喂起,长大了给我种自留地”。幸好有队长挡驾,对那些人说:“看啥子看,改天天天都看得倒,又不是来看新姑嬢,都给我回去回去”,队长这一说,外面瞬间安静了,然后却是“窝伙连天”的笑声。
晩饭時分,副队长、民兵排长、妇女队长、会计、计分员、保管员、出纳员(队长兼的)等7人为我"洗尘"。方桌一张,2人一方,8个刚好一桌。队长老婆端上一锑锅鸡汤,海吃开始了。说是洗尘,实则是队干部小吃一顿,不到一支烟功夫,连汤全都喝光。饭后队长对我说,先在他家里住两天,等把知青屋收拾好再去住。
第二天,队长带着两个社员和我一起去收拾知青屋,走近一看,原来是牛圈房,牛圈房一共两间,一间养牛另一间是牛的粮仓(装的干谷草),社员在队长指挥下将粮仓内的谷草搬出,糊乱扫一通,搞得满屋灰尘,壁头上蜘蛛网都还未扫干净,社员就报告打扫干净了。进屋一看,土墙土地坪,地上坑坑窝窝的,木门小窗茅草顶,房顶上也不平整,还有几根蜘蛛网缠着的谷草在房顶上悬吊吊的摆来摆去,屋子大约有20平方左右,这就是我即将入住的知青屋。
队长说,以后还要在侧边再接(修)一间,等你的知青款到了后马上就修,木床等会到五保户那里抬张过来先睡倒,桌子板凳马上就买,近几天先在我家里搭火,等把家具制齐了再开伙,隔壁有个牛屎荡露天厕所,男娃儿还可以用。走过去一看,那是什么厕所嘛,连一根谷草遮栏都没有,队长说,先弄个简单的遮一下,慢慢习惯就好了,男娃儿,又不怕“羞”。
知青款,是那時国家对知青上山下乡的安置费,每人230元,其中50元发到个人手上购买日用品,180元转给所在生产队用于建房买家具。
床来了,是一张架子床,但架子没有了,没有桌子,在队长那里借根长板凳代替桌子,队长说,先克服几天,等这个星期天的“埸”赶过了,我两个去合江买几样家具,这样就象个知青的家了。那時为了铲除资本主义尾巴,减少自由交易,实行的是每周七天只有一天赶场(赶集)。好不容易熬了几天,队长通知,明天早点走,在朱沱古镇赶船,到合江买家具。
第二天,我收拾好少量的洗漱用品和一个印有"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小瓷盅,背上跨肩包,在队长家吃了绿豆稀饭和一块麦粑,与队长一起上路了。队长走前我在后,只见队长肩上搭着沉甸甸的口粮布袋,沉甸甸的,那時所有的商品实行计划供应,而粮票农村人沒有,用粮食换食物的交易方式自然而生,比如大米可在饭店可以换米饭、白糕,小麦可以换馒头包子面条,1970年代就是以粮食换食品的年代,所以,农村人外出,只有背上自已的口粮,才能换到食品。见到队长背着粮袋,我也摸了摸荷包里的粮票,心里还是比较踏实,吃饭是没问题了。
这時我突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问队长,出门的介绍信开好没有?他笑着说,昨晚上就找大队会计开好了,(当時有规定,出差到其他县必须持有大队革委会以上的证明),为怕遭其他人盘问,我还把生产队的公章都背起的,需要時你写字我盖章就是,免得别人说我们是倒处乱窜的坏人。
那个年代没有身份证和各类证件,出门全靠所在大队和居委会以上的单位介绍信,如果没有介绍证明你的身份,当地革命群众一定会检举你,抓你到治安室去盘问。据说有个家庭的丈夫回家探亲,由于没有介绍信,还被治安室抓去盘问了一夜,搞得啼笑皆非。这時我还挺佩服队长想得周到,做事细心。
来农村几天,也听社员说了一些队长的高言矮语:你不要看队长个头不高瘦瘦的,搞土改那年,背起大刀跑得飞快,斗地主积极得很,就是那哈入的党,30多了才接的堂客,堂客比他大一岁,个头比他高,经常遭堂客马倒,有一回他把堂客惹倒了,被堂客骑倒打,打得鼻青脸肿的,第二天都不敢出门。不过,那个堂客很喜欢他,有什么好吃的都给他留倒,堂客还经常把洗脚水给他端拢来,还经常捶背捶腿的,队长也喜欢他那堂客,不光在屋里让,外面也让她,你看那个堂客还经常搽雪花膏那些,一身整得香喷喷的,披块带须须的花围巾,还妖娆得很。
跟着队长屁股走,最难受的是队长抽的叶子烟,他在前你在后,他抽烟你吸雾,难受极了,有時队长转身过来,还催你快点走,不要误了赶船時间。
爬盘龙山,跨龙门桥,上大坝,下四望山,大略9点左右到了朱沱,先到中码头看船,到合江的上水船要12点才能到,队长说还早嘛,先去看一下供销社生资门市有什么买的,有些在朱沱买就行了,那時是食品和日用品缺少,但原始的劳动工具很齐备,伴桶挞斗,风车连盖,叉头扫竹筛子,锄头镰刀,爬疏簑衣,粪桶扁担,斗笠草帽等应有尽有,特别是用于改田改土用的二锤手锤,钻子钢钎等物质特别丰富,唯独没有家具。
跟着队长东看西瞧,大约11点了,队长说船上吃饭贵一些,就在朱沱吃饭再上船,十字口那家饭店好些,到那里去吃面算了。刚落座,跑堂刘偏颈过来轻声问,革命同志吃点啥子,请到櫃台买票,队长拿出麦子(小麦)袋,称上十两麦子,再付壹角陸分人民币,换回四碗小面,两碗酸辣,两碗清汤。只听见那个跑堂倌刘偏颈,高亢加清脆嘹亮的吆喝声响彻整个店堂,“又来了,两碗酸辣两碗清汤,走起”!队长说,来这里就是想听到这个刘堂倌的声音,听起很安逸,有那位味,特别是“走...起”两个字音拉得很长,就跟唱歌一样好听。
一会儿,堂倌刘偏颈将面条端上桌,小声说:“革命同志,面来了,请慢用”,我们也会心地笑笑。说是清汤面,实则味精面,酸辣清汤油花很少,吃起来还挺香的。
要12点了,马上到河边去赶船(乘船),红卫16号上水船如期而至。那時的船名船号都是以红卫号,井冈山号、遵义号等時代特征来命名的,不象现在用公主号,量子号,穿越号等来命名。
买票上船,入座打瞌睡,约三个多小時,来到了合江县城。
验票上岸,队长说合江县城有点大,他来过,先把帳房(旅店)打起再说,队长在沿江边的那条街上,东看西瞧,走了几家旅店不合适,找啊找,队长终于找到他认为满意的红星小旅店了。只见他振着了一下精神,摸出介绍信,快步进店询价。
旅店櫃台上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服务员,左臂上佩带着印有“治安员”三个字的红袖章,起身前还特意理了一下,特意把治安员三个字对着我们,问:“为人民服务”住店来了,队长答:“抓革命促生产”对头,队长问:价格多少?答:每人每晚六角。队长觉得价格还可以,递上了介绍信。
对队长如此淡定的回答,我当時感到很惊讶,事后队长说,这些都是大队革委会统一训练的,只回答“抓革命促生产”这个革命口号,别人抓不住你的稻草,而且这六个字好记,我们农村人不天天在田里促生产吗?答错了怕别人笑话。前段时间就闹了个大笑话,大队治安员在监督那些“地富反坏右”五类份子劳动時,本来想说“严防你们这些五类份子乘机捣乱”,错将乘机捣乱说成了“乘风破浪”,把那些五类份子都笑得弯腰驼背的,结果遭到领导狠狠地批评,还把治安员给撤了,所以我们不要随便乱说话。
服务员仔细看了介绍信,并对着灯光反复看介绍信上的公章是否有假,边看边自言自语说,看仔细点,如遇到假介绍信我还脱不倒爪爪呢(该他负责的意思),核对介绍无误后,指着我问队长,这个也是你们大队的?队长说是才来的知青,我们来合江买家具,只住一晚上,治安员眯着眼睛对我左看右看,说:是有点不象农村人哈,还没晒黑,刚去的,我说是,治安服务员看来找不出什么问题,于是同意登记,才让我们交钱住店。住宿薄是这样写的,“江津县朱沱区朱沱公社金粹大队革命群众二人入住本店,经核实无误准予住宿”。问他为什么写这么多,他说这样写晚上街道治安室就不到房间检查你们了,为你们两个着想。
旅店木楼板,走起还吱呀吱呀地响,木栏杆也是愰动的,按现在的安全标准肯定是危房,我们住的二楼,治安员提着一个5磅水瓶引领我们上去,开门后告知,革命同志,今天我们这里煤炭灶熄火了,晩上你们两人只有一瓶开水,请克服一下,节约闹革命嘛。另外茅司(指厕所)在楼下转角处,注意讲卫生。治安员走后队长还打趣说,说起合江城头好大好大,他们说话跟我们说话差球不多,还茅司茅司的。
趁天色还早,队长说,先去看一下家具,比较一下价格,做到心中有数。走出旅店,直奔合江河边的竹木家具市场。队长这里看看,那里敲敲,我也不懂,只是跟倒走而已。走着走着,忽闻到一股羊肉汤香,也该晚饭的時分了,队长看到羊肉汤,好像有点迟疑。我下意识地说,合江羊肉汤还多远都晓得,就在这里吃吧,已经六点过了,我开钱(付钱)请你。队长拍拍腰部说,粮袋都没带出来,啷个吃得倒饭?我说我有点四川省粮票,可以用的。队长也就默认了,其实中午的面条早已消化,大家都有点饿了。于是,一人一大碗羊肉萝卜汤外加五两米饭,每人六角。我故意说还不算饿,队长你就多吃点吧,他边吃边给我说,家具他已经看好了,明天再去讲哈价格,看还可以少点不,讲好了买起就走,赶中午的“遵义号”回去,有人在朱沱码头接我们。
我们边说边吃,也就几分钟時间,饭汤全部解决完,桌下扔了几根羊骨头。真是的,那年头就这样,在农村,羊肉汤很少能喝到。
回店,用凉水抺了一下,天气有点闷热,光胴胴上床睡觉。窗外的吆喝声,队长的呼噜声,也抵挡不住这一天的劳累,反正我是睡着了。
一大早刚醒,队长从室外进来,他说刚上街回来,外面好热闹哟,卖吃的很多,很多商店都开门营业了。他说你再睡一会,我出去换点吃的回来,我也想趁机多睡一会,这旅店总比那茅草屋好。队长拿着粮袋,出去换吃的了,哪知道队长这次出去逛了很久才回来,我都起床了很久,大略是上午9点过吧,队长急冲冲地回来,进门就说:哎哟,今天遭了寒火(吃了亏的意思),买的肉包子,咪开(分开)全是菜心心,哪里有肉嘛,找服务员评理还说你“懂球不倒”(不懂的意思),这个就是肉包子,你看看嘛。我接过队长递来的肉包子一看,是白菜馅的,有点油在里面,但油少得可怜,尝了一下味道也还可以,就劝队长算了吧,出门在外,斗不过人家。队长还忿忿不平地说,麦子换的,还要三分钱一个,朱沱只要两分钱。
后来才知道,当天队长为什么出去换包子用了这么长的时间,因为队长老婆给其他社员说过,队长在合江买家具那回,还抽空给她买了雪花膏、花手娟那些。有多事的社员问我知道不,我说买或没买,真的不知道。
退旅店,拿回介绍信,又来到昨天逛的那几个竹木家具市场,只听见有商家在那里喊:朱沱的那个伙计,这边来买嘛,给你再优惠点”。队长心里有底,走到已选定的商品跟前,几经砍价还价,最后买了一个卧式木櫃子15元,一张60x60的收折方桌搭两张小方凳12元,加上木饭勺等小件,也就是40元的家具吧,队长对我自豪说,这个价格起码为队里节约了15元,合江的家具是要便宜些。于是,队长背上櫃子,我挑桌椅,直奔合江码头,等待遵义号的到来。
由于队长个子矮小背的櫃子大,背后望去,只见櫃子动,不见其身影,但走得刚強有力,队长虽说沒有文化,但精明还是很多人比不上的,你看他选择乘"遵义号"回去就很正确,原来该船是人货混装船,不然还运不走这些家具呢。
合江码头上,吃碗豆花饭,买票就上船,一切都很顺利。回来的船上,我只顾欣赏两岸美景,而队长却守护着家具,生怕别人碰坏,还不時地这摸摸那看看的,那种爱社如家的情怀自然地流露出来,此刻只想到如何将知青家具运到家。
下水船很快,一会过榕山中垻,杨石盘九层岩,秤杆渍小东溪一闪而过,雨仙山二郎山尽收眼底,轮船用一长两短的汽笛声告诉你,朱沱到了。
来接船的社员,用一根长纤担,将櫃子桌橙一并绑好,队长与那个社员一前一后抬起走,他们照顾我,只为他们抱衣裳。看着他们轻盈的步伐,肩上好象没有重量,我这个打空手的,稍不留意就会掉队落下。
家具安好了,牛房隔壁又多了一个家,当小茅屋第一次炊烟升起時,那是队长带领一帮人来“烧锅底”了,没有肉,只有豆花朝天椒。
40多年过去了,队长及队长婆已经不在,他们热爱生活,将一生都奉献在那片土地上;他們勤勞善良,任勞一生,任怨一世;他們艱苦奮鬥,沒有幻想,只有平凡。
买家具,忆队长,那些陈年旧事,在心里埋藏。
2017年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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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赖维书,重庆江津区人,江津区作协会员,民建会员,重庆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文保志愿者,喜欢自由随笔,有多篇作品发表于网络文学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