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第一炉香:有多少人,能经受物欲和情欲的双重灼烧?(一)
薇龙搬进宅子的第一晚,梁太太在楼下宴客,无线电里乐声悠扬,直飘到楼上来。
“薇龙那间房,屋小如舟,被那音波推动着,那盏半旧红纱壁灯似乎摇摇晃晃,人在屋里,飘飘荡荡,心旷神怡。薇龙拉开了珍珠罗帘幕,倚着窗台望出去,外面是窄窄的阳台,铁阑干外浩浩荡荡的雾,一片濛濛乳白,很有从甲板上望海的情致。”
就是从这一刻起,薇龙的双脚离开了陆地。她所来的那个陆地,令她困窘,令她羞惭。而飘在这海上,荡漾在这音波里,却让她“心旷神怡”。
薇龙打开壁橱,发现里面挂满了衣服,一片“金翠辉煌”。她琢磨着是姑妈忘了腾空——可是,可是,这些衣服真美啊,吸引得她目不转睛。她“到底不脱孩子气”,忍不住那么点小虚荣、小好奇,偷偷试穿起来。一件,一件,竟然都合身,薇龙“突然省悟”:“原来这都是姑妈特地为她置备的。”
她细细翻看着,各种场合、各种用处的衣服“色色俱全”。“一个女学生哪里用得了这么多?”——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连忙把身上那件衣服“剥”下来,向床上“一抛”,膝盖“一软”,“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热”。她心里透亮:“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人,有什么分别?”
透亮归透亮,可那是一柜子美好的诱惑啊。
“薇龙一夜也不曾阖眼,才阖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舞;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曲;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
张爱玲用了三个比喻,把触觉和听觉打通了。只有深爱衣服,又深爱音乐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呀,把《蓝色多瑙河》裹在身上,是多么柔滑、清凉……
她会说女人爱美、爱打扮,就是风骚堕落吗?——不会。她会要求女主人公都是禁欲系的“修女”、“尼姑”吗?——也不会。她理解,爱华衣美服,爱音乐艺术,爱一切美好的事物,是人的天性。倘若生来就拥有了这些,倘若不需任何代价就获得了这些,又有谁会拒绝呢?
她一眼就看透了葛薇龙,但又把她当作小孩子一样宠着,怜惜着,同情着。
薇龙也知道那是诱惑,可她还是想放任自己那么一小会儿:“看看也好!”她这么说出来了,又感到很羞愧,于是把毯子蒙了头,这下没人听见了,再悄悄地说:“看看也好!”然后微笑着入睡了。
这个夜晚,薇龙幸福地屈服于诱惑。但她还是很有信心,什么都没有改变,她只是给了自己一点点短暂的愉悦。
毕竟,水淹进来,总是从脚淹起,一时看不出有什么打紧。
第二天早上,薇龙下楼来,梁太太正在骂睇睇。睇睇偷偷陪着乔琪乔、乔诚爵士出去,犯了梁太太的忌讳,被骂了一回又一回。
这一回骂急了,睇睇一顶嘴,挨了一巴掌,索性撒起泼来:梁太太包办了乔家一门老小,连汽车夫都不放过,又拉了亲侄女来打替工,肥水不落外人田——什么样的好话歹话全都出来了。
梁太太撵她出去,她还在那里张狂着。梁太太立马就亮出了手腕,要让她在香港找不着事做,还要让她爹娘押着她下乡去嫁人。睇睇“这才呆住了”,“顿脚大哭起来”。这时,命运已定,胜负已分。
“梁太太趿上了拖鞋,把烟卷向一盆杜鹃花里一丢,站起身来便走。那杜鹃花开得密密层层的。烟卷儿窝在花瓣子里,一霎时就烧黄了一块。”
她这一丢,何曾对那杜鹃花有半点心慈手软呢?薇龙在一旁看了,想必心里一震:那盆花像睇睇,又像自己。
用过早饭,薇龙回到卧室里,站在窗子前发呆。
“窗外就是那块长方形的草坪,修剪得齐齐整整,洒上些晓露,碧绿的,绿得有些牛气。有只麻雀,一步一步试探着用八字脚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乎被这愚笨的绿色大陆给弄糊涂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来。”
薇龙也给弄糊涂了,似乎那只麻雀也是睇睇,也是自己。
睇睇被赶出去了,薇龙在楼上望着她,只见她眼睛哭肿了,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嘴里嚼着花生米,红色的花生米衣子“时时在嘴角掀腾着”。
“薇龙突然不愿意看下去了,调转身子,开了衣橱,人靠在橱门上。衣橱里黑沉沉的,丁香末子香得使人发晕。那里面还是悠久的过去的空气,温雅、幽闲、无所谓时间。衣橱里可没有窗外那爽朗的清晨,那板板的绿草地,那怕人的寂静的脸,嘴角那花生衣子……那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
现实明摆在那里,薇龙却“不愿意看下去了”。她宁愿躲进香喷喷的衣橱里,衣橱里只有美好的感觉,没有“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就这样,她逃避了,退缩了,陷进去了。
她“在衣橱里一混就混了两三个月”。梁太太带着她出去交际,她利用这些机会来“炫弄衣服”,而梁太太则利用她来吸引年轻人——两个人一拍即合,各取所需。薇龙“暗自庆幸”,梁太太只是拿她“当个幌子”,对这样的把戏,她“看惯了,倒也毫不在意”。
但是,在交际场上混熟了,原来的前途就渐渐模糊起来。
念书有什么用呢?中学毕了业,还不一定能进大学;大学毕了业,还不一定能找着事做;去修道院办的小学堂教书,挣不了几个钱,还净受外国尼姑的气。睨儿拿这些话来劝薇龙,薇龙又何尝没有想到这一层呢?她有心在唱诗班的大学生里,挑一个合适的人。
然而,她没想到,她所属意的人选——卢兆麟,竟是姑妈的下一个目标。
第二天,梁太太办园会,有意引诱卢兆麟。而薇龙,则有意考验他。
果真被睨儿说中了,人是禁不起考验的——
园会上,薇龙被几个天主教尼姑缠得脱不开身,待她被混血美女周吉婕解救出来时,卢兆麟已经和梁太太谈得“渐渐入港了”。薇龙“忍不住一口气堵住喉咙口,噎得眼圈子都红了”。
梁太太和卢兆麟正打得火热,周吉婕的哥哥、那个有名的“乔家少爷”乔琪乔闯了进来,故意在二人面前踱来踱去。梁太太远远地使个眼色,让薇龙来应酬他。
薇龙只得走过去,和乔琪乔敷衍起来。她哪里知道,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危险。
乔琪乔“上上下下的打量她”,张爱玲的镜头也随着他的目光,聚焦在薇龙身上:
“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
张爱玲是个比喻大师,这里的比喻就是极佳的例子。
比喻一定要像,要有“相似性”,薇龙的手臂的确像牛奶一样白。她的白,在刚出场的时候就已经交代过了。
但是,比喻又不能太像,太像就落了俗套。一定要有某种“相异性”,才会显得新奇。
比如,手臂是固态的,牛奶是液态的;手臂是静的,牛奶是动的;磁青薄绸旗袍是软的、贴身的,青瓷壶却是硬的、有轮廓的。正是这种不同之处,让二者之间的联想变得别出心裁。
而张爱玲的高明,还不止于此。她还用这个比喻,说出了薇龙此刻的微妙感受:薇龙对今天的这身打扮是很自信的,可是,被乔琪乔这么意味深长地一打量,她就不自在起来。她感觉自己的手臂像牛奶一样往外泼,管也管不住,藏也没处藏。
接下来的对白,可以当作调情的模板了。
薇龙故作镇定,开玩笑说:你怎么把我当眼中钉似的瞪着?
乔琪乔道:
“可不是眼中钉!这颗钉子恐怕没有希望拔出来了。留着做个永远的纪念罢。”
薇龙笑了,“你真会说笑话”,——这是“心动一”。
乔琪乔又道:
“我真该打,怎么我竟不知道香港有你这么个人?”
“差一点我就错过了这机会。真的,你不能想像这事够多么巧!也许我们生在两个世纪里,也许我们生在同一个世纪里,可是你比我早生了二十年……”
薇龙又笑了,“说说就不成话了”,——这是“心动二”。
薇龙对乔琪乔的印象改观了,这才仔细去瞧他的相貌——想想看,若是每个人物一出场就先从头写到脚,那未免显得呆,也不合情理——我们不会对生活中遇到的每一个人,都花同样多的心思;而只有对那些真正关心的人,我们才会去认真观察。
所以,张爱玲在此时插入一段外貌描写,恰到好处:
“他比周吉婕还要没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压压的眉毛和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
乔琪乔是个混血美男子,洋气、摩登——但是,薇龙却从他的眼睛联想到了早稻田。可见,他的眼珠是清澈的、有神采的,一亮一暗之间颇有几分神秘感。也可见,在薇龙的眼里,他并不像别人所说的那样油滑、可鄙。
薇龙觉得,“和他一比,卢兆麟显得粗蠢了许多”,——这就是“心动三”。
想到了卢兆麟,薇龙就想到了梁太太。她正恨梁太太钓走了她心里的人,而乔琪乔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够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想到这一点,她“不免又向乔琪乔添了几分好感”,——这就是“心动四”。
乔琪乔低低地说葡萄牙话给她听。她专心听了半晌,笑道:我又听不懂,多半你在骂我呢!
乔琪乔“柔声”道:
“你听我的口气是在骂你么?”
薇龙“突然红了脸,垂下头”,——她害羞了,这就是“心动五”。
乔琪乔道:
“我要把它译成英文说给你听,只怕我没有这个胆量。”
连着这两句,真是只有情场老手才说得出的对白呀,薇龙哪儿还抵挡得住。她“掩住耳朵”道:“谁要听?”——说是不听,可已经听进心里去了,这就是“心动六”,彻底动了心了。
“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
月亮又出现了。此时的月亮,像玉色缎子上烧糊的一小片。那是个触目的印迹。
缎子被灼着了,薇龙的心也被灼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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