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静若
01
一中校门外有一条小巷子，里面挨挨挤地挤陈列着各种各样的小吃摊铺，卖春卷的、锅盔的、豌豆面的、鸡杂抄手的、包子馒头的……
三月，温暖的阳光下还夹杂着寒冬过境之后残余下的些许凛冽，巷子里那家卖豌豆面的摊位上，坐着一个穿米色针织衫的女孩，她用左手把额前的头发夹在耳朵后，眼睛直直地盯着面前那碗热气腾腾的豌豆面，拿着筷子的右手正在碗里忙个不停。那是闻一。
她特别认真的把一颗又一颗嫩绿色的葱花夹起来放进对面男孩子的碗里，那种认真夹葱花的样子，感觉是在搬运某样珍贵的东西，从这个位置搬运到那个位置，怕碰碎、怕摔坏。
闻一极其讨厌吃葱花，但是又特别享受陆川吃着她不喜欢吃的葱花的感觉。就像是霸占着陆川对她的偏爱。
挑完碗里的最后一颗葱花之后，她仰起头来朝着陆川调皮又满足的一笑，鼻尖儿上细小的汗珠在阳光的照射下，亮晶晶的。陆川放下手里的筷子，从荷包里拿出一包印着五颜六色花纹的纸巾，温柔地把她鼻尖儿上的汗珠擦掉。
她嘻嘻一笑，又低着头认真地啃着碗里的豌豆面，淡黄色的大粒豌豆在牙齿咬开的那一瞬间，似乎豌豆里裹着的粉碰触来，散落在牙齿的每一个缝隙里。她眯着眼睛享受着这碗豌豆面的第一口，啊，真的是太美味了。
陆川吃完带有两份葱花的豌豆面后，拿出一盒拆开了的绿箭口香糖，拿出一片，抽出里面的银色包装之后，将包装壳递给对面还在认真啃着豌豆面的女孩。闻一一边啃着豌豆面，一边接过来，翻开，对着陆川念出了上面印着的黑色字体:今天，我也喜欢你哦。
男孩嚼着口香糖，懒懒地回了一句：“我也是。”
这样印着黑色字体的绿箭口香糖纸，她已经收藏了好几十张了，她喜欢上面甜得不太经意的情话。
吃完豌豆面之后，他们走出了这条狭窄的小巷子，他走左边，她走右边，他们十指紧扣。
走到校门口，他们默契地松开了手，彼此的手心里还残留着彼此暖暖的余温。
闻一从针织衫的荷包里摸出了一张饭卡，刷过门禁系统，回头对陆川微微一笑，便进门去了。
02
还没走到二十步路，便看见打着电话的年级主任紧皱着眉头，怒气冲冲地朝着校门这边走来。她赶紧低着头，在心里念叨：“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啊。”
没想到还是没逃过一劫，为了学生操碎了心的年级主任四十出门，便已经开始秃顶了。他看到女孩，露出了一个特别愤怒的微笑，说道：“闻一，快上晚自习了，怎么还在外面晃荡呢？”闻一吐吐舌头说：“刚吃晚饭，出来散散步，我马上就回去。主任再见。”说完就跑开了。
跑到教学楼底楼才停下来，站在镜子面前，一边抚平被吹散了的刘海，一边惊险地拍拍胸口，心里想：“好险，差点就被发现了。”
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拍在闻一右边的肩膀上，惊魂未定的闻一吓得哇哇大叫。乐得身后嚼着乐视薯片的同桌李乐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闻一咆哮着拍打完李乐乐发泄后，才挽着手一同往教室走去。
上楼梯的时候，李乐乐问闻一昨天那套市二诊试卷倒数第二道大题算出来的答案是不是1。闻一从李乐乐手中的袋子里抽出一块薯片放进嘴里，皱着眉头说：“不是啊，我算出来的答案是13/17。”
闻一内心忐忑，面露愁色，感觉二诊要挂掉了。
闻一哭丧着脸回到教室，坐在座位上翻出昨天那套数学试卷，她又算了两遍，答案还是13/17。她感觉心情更加的不好了，把头埋在卷子里。她已经想象得到丢了这13分，被几个操场的人甩在后面，老妈在耳边比夏天蝉鸣还要密集的唠叨声……
手机在抽屉里隔着铁板发出嗡嗡嗡的震动声，闻一从抽屉里摸出一只绿箭手机壳的手机，输入了201552，那是他们确定关系的日子，是陆川发来的短信:“你怎么了？”闻一抬起头，两只手捧住手机，发了一个小猪呜呜呜的特别委屈的表情包，然后再绝望地回复他：“我数学倒数第二道题算错了，我算第三遍都是13/17。”陆川给她发了一个摸摸头的表情包说：“我算出来也是13/17，那道题设了一个小陷阱，估计好多人都会入套。”
闻一放下手机，转过头对着坐在最后一排的陆川露出了一个超级大的微笑。她感觉乌云密布的天空一下子晴空万里。陆川对着她宠溺的一笑。
03
晚上下了晚自习，一大波人流从教学楼里涌出，如从蚂蚁窝倾巢出动的蚂蚁，密密麻麻地四散开来。陆川背着手站在四楼的连廊里，俯视着这每天都会发生的场景。看了近三年也不觉得厌倦。
闻一慢吞吞地从教室里抱着一本历史书出来，看见连廊上站着的陆川，立刻开心地小跑过去，撞在了他的肩膀上。陆川转过头来，摸摸她的头，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根紫色包装的葡萄味儿棒棒糖剥开塞进了闻一嘴里。闻一嘴里含着棒棒糖，含糊不清地看着陆川的眼睛说：“陆川，你真好，我可喜欢喜欢你了。”然后踮起脚尖，在陆川的下巴上啄了一口。
随后，他们一起涌入了夜色的人流之中。
04
夏天很快来临，枝头上的叶子更新换代的速度越来越快了，没几日宿舍楼下的那棵黄果树落掉了去年发黄的叶子，发出嫩芽，又长成了健壮的绿色，没几日蝉鸣在太阳下叫得密密麻麻、凄凄沥沥。
六月越来越近，闻一在高考前夕终于崩溃了。她神情恍惚地上完了一堂政治课，有一道很简单的选择题是问“科学发展观的第一要义是什么？”她看着试卷上鲜红的圆珠笔划出来的叉叉发呆，她知道这么简单的题不是她粗心大意选错的，而是她绞尽脑汁抓了狂也不确定是发展还是以人为本。
她趴在桌子上眼泪珠子不停地掉，止都止不住，她想到万一她在高考上也想不起来，万一高考考砸了怎么办，万一不能和陆川去同一个城市念大学怎么办，万一陆川嫌弃她和她分手了怎么办。她越想越崩溃，越想越受不了，最后在班上同学诧异的眼光中跑了出去。
陆川上完厕所回来，就听到班里的女生议论纷纷，上课铃已经响了，他还是公然从教室跑了出去。他一边下楼，一边从口袋里摸出同款的绿箭壳手机，播了很多次都无人接听。
他着急地在炎热无人寂静的校园里奔跑，行政楼、足球场、后花园，最后在校门口看到她在旁边的黄果树下抱着双腿哭得肝肠寸断。幸好找到了，他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陆川走到她面前坐下，把她的头放在肩膀上，轻轻地抱住她，任由她哭。不知道过了多久，陆川白衬衫的一边已经湿了大半截，闻一才慢慢地止住了眼泪，一抽一抽的。她抬起头看了陆川一眼，又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抱得很紧很紧。犹如在一片汪洋中抱住了一块浮木。
陆川没有再带她回教室上课，而是牵着她的手出了校门，去了小巷子里的那家卖豌豆面的摊位。卖豌豆面的老爷爷正躺在一把发旧的藤椅里打盹，炉子上的汤锅煨在小火里，散发出浓浓的香气。
哭饿了的闻一吞了下口水，肚子适时地发出了咕咕声，她尴尬地伸出五指蒙住自己的眼睛，在指缝里尴尬地盯着陆川，露出一个想要钻进地洞的笑容。陆川看了她一眼，神情愉悦地敲起了铁制的桌子。
老爷爷从梦中惊醒，枯枝一般的大手揉了揉眼睛，问道:“小娃吃面呢吗？”陆川回答道：“爷爷，两碗豌豆面，在这吃，不带走。”爷爷给风箱插上电，笑呵呵地说：“好的勒，先坐一会儿，马上就来。”
陆川牵着还捂着眼睛的闻一坐在板凳上，摸了摸她的头。她一直都没有问过陆川要去哪个城市念大学，反正她都决定好了，陆川去哪个城市她就去哪个城市，反正她没有什么大的抱负，而陆川不一样，他是年级前三名，前程注定似锦。
而此时的陆川却直白地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又严肃地告诉她：“闻一，别害怕高考。我希望你只需要对生活保持‘感觉良好’的心态。你的志愿我会帮你填，你的未来我会负责。所以别担心。”闻一呆呆地看着他“嗯”了一声，心底那些压抑焦虑的感觉一瞬间就没了，整个人都感觉特别的轻松。她望着陆川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干净纯真。
爷爷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豌豆面，嫩绿色的葱花漂在豌豆上，鲜美清新。闻一的左手与陆川十指相扣，又开始盯着碗里认认真真地挑葱花。
陆川吃完，抽出了最后一块口香糖。闻一有点害羞地念出了糖纸上印着的铅字：“恋人的吻是加了蜜的糖。”
陆川说:“你恋人的口香糖吃完了。”闻一愧疚一笑，这段时间在莫大的焦虑中备考，都忘记给陆川买口香糖了。她看了看周围没有人，把陆川按在巷子外面的墙壁上，吻住了他的唇，陆川反手扣住她的脑袋，加深了这个吻。完事之后，闻一说:“这就是加了蜜的糖，比口香糖好吃的。”
05
紧接着没几天便是高考了，闻一在一中考，陆川却被分到了稍远一点的三种考，他们约定考完后的那天晚上去山上露营看日出。
闻一在那天大哭又被陆川抚慰过后，所以压力焦炉烦躁都放下了，每一门考试她都做得很轻松，甚至把数学试卷的最后一道大题都做出来了。考完英语后，她出校门抱住在阳光下撑着伞等她的妈妈说：“妈妈，我感觉这次超常发挥了。”
她没想到的是，陆川却……
高考那天，陆川打了一个出租车去二中，出租车的师傅高兴地和陆川聊天：“小伙子，去参加高考呢。我女儿也是咧。放松心情，好好考试，一定会考出最好的成绩哦。加油。”陆川对着出租车师傅微笑了一下，便闭着眼沉思了。
没想到的是在一个陡坡的地方，出租车师傅突然癫痫病发作，口吐白沫，全身抽搐，出租车开入了另一条道，撞上了迎面开来的一辆卡车。瞬间，车毁人亡，连抢救都没来得及。
06
闻一刚回到家，拿出手机开机，准备给陆川打电话，就看到QQ班群里班主任发来的大段关于陆川车祸走了的消息，手机从手里滑落，砸在地上嘭地一声，跳了好几下。吓得在厨房为女儿准备大餐的妈妈拿着锅铲跑进闻一的房间里，看见她双眼无神，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她担心又着急地抱着她问：“宝贝啊，发生什么事情了？”闻一痛苦至极地看着她妈妈，张开口想叫妈妈，却发现喉咙像撕裂开了一样，咸咸地却发不出声音来。
她从地上捡起手机，翻看班群里炸开锅了的消息，妈妈在一旁陪着她一起看，亦是惊讶不已，好好的一个孩子说没救没了，指不一定家里多么伤心呢。
闻一点开了班主任的QQ，私信他说：“老师，我想去看看陆川。他家的地址在哪里？”其实班主任很早就知道闻一和陆川在一起了，即使他们两个从来没有在班里公开过。他回复闻一：“闻一，节哀顺变，挺过来。”
再见陆川便是在他黑白底色的灵堂上，黑色的棺椁，白色的花朵盛开在棺椁和相框周围，一如他的人，干净而冰冷。这是她生命里第一次参加丧事，第一次出现在这种弥漫悲伤的沉重的场合里，却是为了她的爱人。
07
她跪倒在陆川的棺椁前抱着他黑白底色的照片，痛哭不已，她不知道怎么告诉陆川，他还没有给她填志愿负责她的人生，她不知道怎么告诉陆川，她已经决定好了他去哪她就去哪儿的决心，她也没有告诉陆川，她还差一张就收集到第111张口香糖纸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告诉陆川她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
陆川的妈妈在一旁看着哭得撕心裂肺的闻一，坚强了好久的她也再也忍不住哭倒在了丈夫的怀里。
两天后，陆川的丧事告终。明明前几天还吻她的少年，现在已经埋在深深的地底下了。这一切就像是一场黑色的龙卷风，迅猛、急切、杀伤力百分之一百。也改变了一些身边的人生轨迹。
闻一在床上躺了一天，不吃不喝不睡，就那么呆呆地盯着天花板不停地流泪。妈妈实在是受不了女儿受这种罪，又担心她身体出什么问题。连夜把她送去了医院。她在医院躺了大半个月，仅仅靠营养液为生，一百来斤的身体一下子瘦到了八十多斤。妈妈每天都躲在门外抹眼泪，害怕闻一也这么去了。
所幸的是，六月二十一号高考成绩公布，闻一果真如她所说的那样，超常发挥了，成了班里的一匹黑马。而陆川的成绩显示为零。
闻一在办理陆川的丧事那段时间，睡的是陆川的房间，她在枕头底下发现了陆川的笔记本，上面分析着他和闻一的成绩，以及几个大学的历年录取分数线。
她拔掉了输液管，穿着病服去了医院附近的一家网吧，她在那里填完了志愿，填的都是陆川想去的学校，尽管她不知道分数够不够。
她又走了好几个小时去了学校外面小巷子里的豌豆面摊，她嘶哑着告诉爷爷要两碗豌豆面。然后她抱住爷爷哭了，没有声音的哭，把爷爷围在身上的那块藏青色围裙都打湿了。
爷爷给她煮了豌豆面，她坐在椅子上擦干了眼泪，努力地憋出了一个微笑，吃完了一整完加了葱花的豌豆面。葱花微醺刺鼻的感觉，像是陆川……
后来的闻一，渐渐习惯了吃葱花，就像习惯了陆川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一样。
谢谢你看完了我写的故事，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