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讲的是规矩——读《逝去的武林》

图片发自App

“武林是什么？”

“一个小的江湖”

“那江湖呢？”

“是一个讲规矩的地方”

---

徐皓峰的确是一位奇才。几年前，因为王家卫导演的《一代宗师》大获成功，由形意拳高手李仲轩老先生口述，徐皓峰导演整理的这本《逝去的武林》也随之走红。后来徐导又导演了《师父》一片，也是轰动一时，果然行家一出手，那便知道有没有真材实学。一个逝去了近百年的武林随着徐导的生花妙笔，在被各种特技过度包装的武侠电影电视剧中间，终于呈现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武林，以武为本，按规矩行事，讲究的是师徒父子，忌讳的是背信弃义。武林中人大多做不了什么上九流的营生，可是为人处事却处处恪守着这一行的规矩。比如使刀的人，就得明白刀的规矩，所谓“刀刃为天，刀背为地，刀锷为君，刀把为亲，又因为刀的外形张扬，故而刀鞘为师，意为接受老师约束之意”。所以《一代宗师》里面马三随着师傅宫宝森南下，动手打了南方的武人，宫宝森叫他立刻滚回北方，十年后再成名，马三连个屁都不敢放，马上灰溜溜地回去。这便是江湖的规矩，徒弟年轻气盛，好似一把尖刀；而师傅久历江湖，知道闯荡江湖不能仅仅凭着手底下的能耐，更得懂这行的规矩。所谓刀鞘藏刀，乍一看像是怕刀伤人，其实骨子里是怕人伤了刀。武林中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是师父，而非师傅，那确实因为是情同父子。徒弟再有本事，在他师父面前也没资格讲个对价。可惜后来自从遭了日寇入侵，又随着一帮老人的相继离世，武林的规矩荡然无存。所以马三竟敢用形意拳跟宫宝森动手，而宫宝森碍于父子之情一时手软，虽然把马三打出了形意拳的大门，可是自己也受了重创，不治身亡。

多年以来一直有谣传，说中国师傅带徒弟，总会留一手，怕徒弟有一天超过自己，结果就一辈儿不如一辈儿。其实真实情况哪里是这个样子？师徒如父子，教的时候是要倾囊相授，坦诚相见的。只有一条，这徒弟也得抱着师父对我是真心相待的念头，否则猜疑心一起，什么功夫都练不成。书中举了一个例子，说的是唐师父一次给徒弟讲拳，一时走了神，这徒弟不知怎么，可能想试试师父是不是还有什么本事没交给他，突然一拳打过来，结果唐师父一通手脚把这徒弟按住。徒弟起来还挺高兴，觉得试出了师父的真功夫。没料到从此唐师父不再教他，对外面说：“某某已经超过了我。”其实，是逐他出了师门。就是因为这人对师父起了猜疑心，总想着师父是否还藏着什么，自己是不是还能偷学点什么的心态。这样的人不能传授，否则功夫练成以后肯定会做下什么不堪收拾的大事。师父此时不传你本事，那肯定有师父的考虑，大多是因为徒弟的基本功不到，揠苗助长，只会有害无益。

话说回来，宫宝森赶马三出门的原因，电影中没讲，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是因为马三作了汉奸，宫宝森要清理门户。直到看了这本书我才醒过味来，除了形意拳奉岳飞为祖师，自然容不得一个宵小之辈留在门派里面的原因之外。这里面还有另一个武林的规矩：凡练武之人要有了官府的身份，便不能再入武林。马三出仕，不管是作了日本人的官，还是伪满洲国的官，亦或是作了汪伪政府的官，他都不能再呆在形意门之内，借助着武林中的人脉资源了。所以宫宝森逐马三出门，一来为了民族大义，二来也为了维护武林里的规矩。后来仔细想想，历来的武林高手大多都走镖护院，绝少参加武举考试，可能也跟这条规矩有关。但是民国的武林里也出了不少军中栋梁，比如七七事变战死在宛平的赵登禹将军，据说就是八极拳的高手。

武林是一个小的江湖，里面的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编织的关系网络之中。虽说大多是刀口上舔血的生意，可拳打三分，说话做事又得处处让着人。比如书里面的形意高手薛颠，当年吃了自己的师兄傅昌荣一掌，过了数年回来公开找傅昌荣挑战，要以性命相博。如果此时傅不敢出来应战，那打这以后，傅就不用在这行混了。因为按照武林的规矩，公开挑战必须接招。可是大家又不想看着二人以性命相博，怎么办？找他们的大师兄尚云祥出面，先跟薛颠关门交手，这里面有讲究，因为关门交手，谁输了都不丢面子。结果是尚云祥赢了，尚就对薛说，我赢了你，但是我打不过傅昌荣，你就别去了。薛最后也就没去找傅性命相博，避免了更大的风波，而傅也没有丢了面子，尚又暗地里给傅做了个人情。两个人结下的死扣，只能由第三人去化解，这也是规矩。

只可惜，这死的规矩遇上了活的时代，越到后面就越不像样子。徐皓峰的《师父》里面，廖凡饰演的咏春高手陈识，要在天津地界开武馆教徒弟，就非得露上两手。可是他又不能亲自上去踢馆，万一打输了，一来他自己丢了面子，武林中人口口相传，以后再难在这行出头，二来也有多事之人，不免要散布些天津武术界同行联手欺负外来武师的新闻。大家两边都不好看。可万一打赢了，这原来开武馆的人饭碗就算是砸了。怎么办？就要陈识教出个徒弟去踢馆，赢了人家的徒弟，大家便认可了你这做师父的能耐；万一打输了，那是你这徒弟资质不行，而不是你这师父没本事。总而言之，让大家都保住脸面，是武林中最大的规矩。可是到了《一代宗师》里面，同样练咏春的叶问去了香港，要开武馆时就没有这种规矩，怎么做的？叶问亲自踢馆，咏春从此在香港立住了脚，却也结下了仇。可见有的时候，老人的规矩还是有些道理的。

这本书是口述历史，老人在回忆时难免有偏差，里面多少会有些夸大不实之词，比如说某某高手，一个晚上从北京到天津可以跑一个来回，一百四十里路乘以二的距离，我是绝不信有人可以一个晚上跑的完这么远。可是，我觉得大家看的时候也没必要这么较真儿，所谓武林，毕竟已经逝去，我们今天从书中读来的这些，权当作是一个行侠仗义、飞檐走壁的梦，不能见天地，见众生，那么在梦里见见自己，也是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