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荆轲

寒冷的夜里读书,总是让人很容易为古人凭空生出一腔热血来。

翻到此前写过的一篇夏无且之死,然后又想到荆轲,想到此前看到的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为什么秦舞阳平时杀人牛逼哄哄,到了秦国朝堂却犯怂,而荆轲却从容镇定的执行任务?当时我的观点是:因为荆轲就没打算活着离开,而秦舞阳却不愿意死到这里。一个求生,一个赴死,所以结果不同。但现在想来,其实也不全对:如果秦舞阳贪生,完全可以不来(假设燕丹没有耍阴谋诡计),既然来了,说明也是抱着不生还的决心。我个人不认同秦舞阳面白骨勇在朝堂上是愤怒的说法,愤怒和恐惧虽然表象相似,但还是有很大的不同的,秦国朝堂若干人无不身经百战阅人无数,不会看不出来,否则也不会有荆轲打圆场获得大家认可的说法。那么,为什么秦舞阳会突然临场恐惧,而荆轲却不以为意镇定自若呢?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在于:平时的历练。

不是考据癖,手边也没有太多资料参阅,就随便凭借记忆随便说说大意吧,不准确的地方欢迎指正。荆轲的事儿主要体现在《史记》的《始皇本纪》和《荆轲列传》里。 当然,本纪的男一号是始皇帝嬴政,荆轲只是个配角,到了列传里才现出绝世风骨。关于秦舞阳所聊不多,一言蔽之:这货就是个勇于私斗、怯于公战的主儿,俗称窝里横,要搁商鞅变法时代的秦国,死于秦法八百回了。事实上你我都见过这种人,平时牛逼哄哄老子天下第一,真遇到事儿了比谁怂的都快。我也怂,但好在我不吹牛逼,属于一直怂的那种,哈哈。有人说秦舞阳为燕国大将秦开的后人,存疑待考。扯远了,聊回荆轲。

列传里,惜字如金的太史公花了两百余字描写荆轲的生平,这在史记里较为罕见。多少死亡万千的大战,也不过寥寥数语甚至区区数字带过而已,但对荆轲则确实厚爱有加的几个人之一。不少人认为荆轲是“士为知己者死”,作为燕丹的死士为了报燕太子的知遇之恩而死,我不这么认为。

分析一个人的内心,只能从其行为推测。让我们来看看荆轲的一系列行为。首先,荆轲这个人非常潇洒。史记说时人呼之为卿,先在卫,卫人呼之为庆卿;后在燕,燕人呼之为荆卿。战国时代,民间人士能获得卿这个称谓,应该不是一般人。寻常书生,时人多半敬称为子;王室贵胄,则大多呼之为公子。我揣摩,只有那种有威望有钱有能耐、又不怎么欺压百姓鱼肉乡里,甚至还能偶尔为百姓出头的人,才有机会被称为卿。如果看这一点,荆轲比聂政和盖聂高明,大概与鲁仲连相当。列传里也说了,他好读书,击剑,曾游说卫元君,但不被重用。这一点说明荆轲是有抱负的,承袭战国“士子谋国”的光荣传统,与苏秦、张仪同一路数。一个有志谋国的人,如何不晓得六国腐朽羸弱如强弩之末,如何不晓得秦国强势已成统一大势难以改变?按照秦人彼时状况,嬴政死了(虽然没有立嗣),也会推举出一个新的国君继续奋六世之余烈(也许那时就是七世)统一六国,纵或有惑乱(如秦武王)也会很快拨乱反正,执一匕赌一人生死赌若干城池尚可(如蔺相如),赌天下实则不能。这一点,荆轲自始至终有非常深刻的了解。

第二,荆轲这个人很懂得控制自己和控制局势。一个人能有多大成就,一部分取决能多大程度上控制自己。与盖聂比剑,盖聂使出眼神大杀器,荆轲直接走了,盖聂以为人家犯怂吓跑了。与鲁句践比赛,鲁仲连较真了直嚷嚷逼叨逼叨,荆轲也走了,鲁句践很是得意。就荆轲离开这件事,我估计荆轲一方面心里固然有“对方枉为名士,不过尔尔”的失望,另一方面,也有英雄相惜不欲结仇的意思,换言之,神兵不互博,不争虚名,只求不殄天物而已。惟其如此,后来鲁句践才能深深的后悔自己不识人。在燕丹请他来做刺秦的事时,他同意了,但就是不动地方,被燕丹几次催促。他在干什么?贪恋美色不想送死?不是,决斗都能说走就走的人,对于这个任务有清醒的人士,真不敢去他就不会答应。他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燕丹的信任和觐见秦王的由头。没有督亢地图和樊於期的人头,根本没机会进秦国朝堂,而不到最后,地图和人头都无法拿到。这一点荆轲非常清楚。就连助手,都要等自己最信任的,人没到就一直不出发。最后被燕丹逼的急了才无奈带着秦舞阳上路。心里头,他没把秦舞阳合适人选,后来秦舞阳在朝堂的表现也证明他的眼光。这种对局面的掌控和自己的掌控的能力,我认为战国士子只有张仪可比。

第三,荆轲很会包装和营销自己。虽在山野之中,但很注重庙堂里的人脉培养。列传里说的明白,虽然和一帮人恋着喝酒唱歌,但“其为人深沉好书,其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什么意思?老子看起来也和你们一样翘课泡马子打游戏,但老子窝在被窝里用手电看书,还特么与学校的老师校长关系很好。老子就这么屌!战国士子,包装一直是强项,个个不遑多让。但能把个人推销和行为艺术结合到如荆轲这般完美的,实在不多见。战国四公子碍于身份,不可能出没市井与屠狗者戏;读书人家境窘迫,不可能结实豪侠。唯有荆轲兄,不仅找盖聂这样的人拜山头,还和高渐离、市井粗人(屠狗辈)当街做歌,上到华盖云集的庙堂下到两肋插刀的陋巷一概通吃。你说说,这样的家伙,怎么会没有人舍命推荐到燕丹那里?就连最后的出发,他都要搞得很有仪式性,白衣黑水,离子长歌。太史公也很罕见的煽情了一把:“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一半是鼓舞士气、表明决心,另一方面,也是一种个性表现。这种包装自我的能力,放到现在绝对秒杀一票公知大V。

那么问题就来了:既然荆轲有家国天下的抱负,又有清醒的头脑和准确的判断,为什么他还要去秦国做不可能的事? 我认为,原因就在于荆轲虽然轻钱财薄名誉不恋美色,但他重义,但不是燕丹(那是雇主关系),重的是田光的以死相托。田光作为荆轲的老朋友,知道这事儿机会很小,荆轲根本不愿意去。但与荆轲不同,作为土生土长的燕国人,田光很爱燕国,于是为了促成此事,他故意牺牲了自己来让荆轲没有退路——田光之死不为燕丹,实为荆轲。燕丹深知这一点,所以大加利用。某种意义上说,田光也中了燕丹的套:逼死好友田光,让荆轲无退路也是燕丹的计谋。田光死了,荆轲就不能不去。哪怕他的助手没到,他怒斥燕丹不相信人,也要去。所谓生死之托,大抵如此。

每个人都有优点和弱点,荆轲的优点如上文所说,弱点也如上文所说。重义,是他被庙堂和朝野喜欢、被友人信任的原因,重义,也让他没能做最后的完美坚持,在燕丹的催促之下仓促出发;重义,也让他想超额完成任务,既能存燕,又能不动刀兵。可惜嬴政不是赢稷,他也没有蔺相如的好命。结果自然也就令人遗憾了。也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更喜欢这个有血有肉的奇男子。 荆轲刺秦的过程,太史公又是洋洋洒洒两百余字,写的宛如自己身在朝堂亲眼所见一般。可以说,荆轲列传是太史公写的最出色和传神的人物传记之一(另外一个是项羽本纪),其对后世的影响也蔚为流长,唐人小说、宋人话本、明清小说、民国武侠里都有荆轲的影子。 而我觉得受其影响最大的无疑是那个叫古龙的男子,本着荆轲的样子,他写出了李寻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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