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冷翠。
初中时候语文课上,第一次学到这个词,语文老师振振有词的讲着徐志摩翻译地名的浪漫匠心,嚼着笔头的我便开始仰着脑袋怀着无比崇拜敬仰之情。感叹着,能把佛罗伦萨这个地方翻译成如此美名的人,是有多才华。
直到我学了意大利语。
Firenze,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对着课本大声念出单词以后,嗨,厉害什么呀,我要在老徐那个时代,我也一样能译出来,不就是意大利语的直接音译嘛。
从此,翡冷翠的第一层神秘面纱在我面前被吹开。语言是文化的先驱,了解一门语言之后,再去看背后的文化,神秘之感往往退去地很快。但了解地越深,神秘之感又以另一种方式逐渐回来。
所以,我把去佛罗伦萨的日程定在了一年中最好的早春。
去佛罗伦萨的时候,心情里还裹藏着另一个姑娘的心情。
她是我的高中同学L,某一次周一的早晨因为没有穿校服而被高中的班主任罚站在操场的时候,我俩偷偷聊天,她淡淡的告诉我,她最喜欢的城市是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就算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天好不容易加到她的微信,竟发现她的地区还设置在佛罗伦萨。
至今她也是没有来过佛罗伦萨的,但她几年前写过的一篇文章里,却诉说了一个好美丽的梦。我始终记得她说她梦里睡在佛罗伦萨阳光里的街边长凳上,半睡半醒的时候大卷发的姑娘从远处带着笑走来,说着她听不懂的意大利语,还给了她五角钱,她漫无目的地跑着跑着在黄昏跑到公园的背后,遇见了瑰丽可爱的一切。
我是始终记得的。始终记得她对佛罗伦萨特殊的爱。毕业之后的第三年,我这个被讲述梦境的人,却亲自置身她的梦境。只是好像,佛罗伦萨没有一个那样稀奇的公园,我也并没能寻到一个宽阔舒适的大长椅可以让我脱掉鞋子大觉一场。
昨天专门跑去许久不登的QQ空间,她却早就把那篇日志删除了。
毕竟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这几年平添的岁月竟如此幸运把我从遥远的亚洲真正拉到佛罗伦萨的身旁。
你看啊,佛罗伦萨既是老城又是百花之城,不仅是美如简笔画一般的圣母百花大教堂对得起百花的称号,街角的花店也无不在佐证着现代佛罗伦萨的鲜活。
鲜活的还有那佛罗伦萨大牛排。几乎所有来过这里的人都会推荐剔骨大牛排,在雨夜里踉跄跑进zaza点了红酒点了牛排,抖了身上的雨水。当然没有人会点全熟的牛排,所以切得出它的鲜血来,我本身对肉食向来没什么特殊嗜好,讲真也品不出什么特别来,就是觉得咬下的油汁,也算是佛罗伦萨的一阵风骨。
在翡冷翠要去拜谒的古人太多了,薄伽丘和比特拉克在这座城里源源不断精神交流的大学在哪,但丁的故居是几号,达芬奇触摸过的天花板又有哪些。到最后满城的街角都变成了可以探访的符号,不知该往哪儿转弯,反而不再着急,留给下次和下下次的翡冷翠之旅好了。
那是,翡冷翠哪是看一次就够的。走进美地奇的宫邸,穿越一间间精美的屋子,脑子里只有一句话,何德何能。何德何能能在几百年后穿越时空瞻仰大家族文艺复兴的遗风,复兴从来就不是一件小事,文艺复兴更是,人和人之间的那一点宝贵的朴素和真诚衍生于中世纪的黑暗时期之后。面对那样庞大又精致的时刻,颤颤巍巍地不停录小视频,从前学历史的时候在书桌前它我抛下的那些关于海天探遂的奇幻想象,现在我把palazzo medici riccardi那落灰尘的房间和巧夺天工的天花板放在不大的储存空间里呼吸。
其实在我生活的城市,米兰,有着齐名美第奇的豪门家族,斯福尔扎。Castello sforzasc是大多游客在看完大教堂以后最多去的景点,却似乎鲜有人知,斯福尔扎之于米兰相当于美第奇之于佛罗伦萨。只不过后者广为人知,前者,大概被鲜艳时装的浩大声势盖去 了。
文艺复兴的声波被米兰和佛罗伦萨均分,前者却在现代社会改头换面地最彻底成为Fashion的弄潮,后者还带着古旧的衣着坐在托斯卡纳的艳阳里沉静微笑,所以我从这座藏着《最后的晚餐》的时尚城市向东走向后者,在路途上也是需要褪去华服的。毕竟佛罗伦萨那么古老昏黄,我们每一个去拜谒它的人,都要尊重它的古老昏黄啊。
阿诺河边的画家,并没有那么友好,他们展着画布,低头拿着笔涂着廊桥的圣三一的轮廓,却对路过的游人都露出轻蔑的眼神,询价时,他们摆出不耐烦的75欧,在得知你会说意大利语时,又说出50欧,再你抱怨太贵的时候,他们又说着学生价给你30欧罢了。
我想我是理解他们的,我觉得他们是懂佛路伦萨的。
他们画这里的风桥景和人,而他们自己有生在这里的根。而这么多年游人的熙熙攘攘扰乱了太多这座城市的质感,他们大概也烦吧。
所以,对于艺术人的情绪和嘴脸,我向来是不从心底里讨厌的。我深深理解,有时候,艺术和饭碗,永不兼顾。
波光艳艳的河背后伫立着鼎盛的乌斐奇。腰酸背痛排了三个小时的队,却被美术馆里的一切一洗劳顿。窗外廊桥美的如画,不,此城本身就是画。好的博物馆享占天时地利人和,天时上Uffizi因美第奇而出彩,地利上从馆里的窗子望出去的河流房屋,对面的廊桥和更远处的圣母百花大教堂,都让你留恋在这座建筑里不想出去。至于人和,感谢美第奇赋予它生命,也还得感谢它诞生在意大利这样一个Bel Pease(美丽国度)。
几十个展厅,无数个曾经课本里书籍里的真迹展现在眼前。“恐龙是神话中的现实,文艺复兴那几个人是现实中的神话。你很难想象一个单一的人能创造出这么精妙的作品”。
洒进美术馆的阳光不仅照亮了千百年的雕塑和画廊,且每一处的阴影和光,都成了艺术品。
刚来佛罗伦萨的那个下午,我就去看了老桥,二战期间,阿诺河上的九座桥都毁于战火,唯有老桥得以幸免,据说是希特勒当年从翡冷翠撤兵时特地下令绕过此桥。这个战争狂人当时心里闪过了什么念头不得而知,却让后人千幸万幸。一句老桥多么亲切,不知为何中文又要硬生生翻译出一个“维奇奥”桥,硬要把意大利语的vecchio”老”再音译一遍。
站在老桥上眺望圣三一的时候,忽然间就想到当年但丁就是在那里偶遇到了贝特丽斯,仅此一瞥,造就了他《神曲》里的女神。所以啊,恍悟生活里大多发生的是期待之外的事,期待之中的往往很难如愿,生命的精彩便在于此,期待之外的,才是宿命。
来到这座“最意大利”的意大利城市的时候,我是没有感受到黄永玉老先生所谓初次见面的离别隐痛的,我承认它有瑕疵,但是也像他老人家说的,在这个遍地文化又不乏幽默和同情心的地方,爱它,也包括它的瑕疵。
那天,发完朋友圈,朋友在地下留言问我,“徐志摩的翡冷翠一夜到底什么意思啊我真心看不懂,你快去帮我感悟一下”。
喏,你看我都来过翡冷翠了,也不懂。干嘛去搞懂他人的翡冷翠呢。
你一旦来过这座城,我想,你心中就有自己的翡冷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