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中那些过目不忘的诗词

【日更214】

读者要向他喜欢的作者表达敬意的方式有很多种，最简单的就是读完他写的所有作品。由于年龄所限，我读书的年头算不上长，所以能“读完他全部作品的作者”寥寥无几，金庸就是这些人中的第一个。

据说“有华人的地方就会有金庸小说”，在这之前我听到的说法是“有华人的地方就会有邓丽君的歌”，更古老的则是“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认真论起来也许稍嫌夸张，不过这几个人在各自领域里的卓尔不群倒也名副其实。

金庸的武侠小说包罗万象，不管是历史政治哲学宗教，还是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但凡跟中国传统文化有点关系的，几乎都能在他的书中找到影子，所以据说它们也是很多海外华侨学习中文的入门书籍。不过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是那些散落在书中各处的精美诗词，让人过目不忘，在合上书本以后，它们渐渐跟书中人物、情节合而为一，最后在读者的记忆里生根发芽，彼此再也分不开。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
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
此时此夜难为情。

这是《神雕侠侣》的结尾词。在华山之巅，情窦初开的郭襄眼睁睁看着杨过和小龙女在众人面前秀完恩爱之后相携而去，而她，只能直直地立在那里，除了眼含热泪什么都做不了。相思的苦果只能独自咽下，正如词的下半阕，“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每每想到这几句，我仿佛就能看见原本潇洒明慧的小郭襄那双欲言又止的眼睛。最初我还以为这是作者的手笔，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是引用了李白的作品。

四张机，
鸳鸯织就欲双飞，
可怜未老先白头。
春波碧草，晓寒深处，
相对浴红衣。

出自宋代《乐府雅词》。《射雕英雄传》中瑛姑所念的词，绣在她和老顽童周伯通定情的锦帕上，代表了那一段纠缠几十年的“三角孽缘”。六神磊磊说，瑛姑作为一介女流，曾经的皇妃，为了情郎甚至愿意去学“高等数学”，这特么肯定是真爱。情之为物，让一向“空明”的老顽童都不再“空明”，其“杀人于无形”的威力当真比得过世间一切暗器剑法。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是程英见到杨过之后写在纸上的两句诗，出自《诗经·郑风》。她的意中人，竞争对手近有灵动跳脱的表妹陆无双，远有清秀善良的公孙绿萼，还有“白富美”郭襄，更别提不食人间烟火的小龙女，以她恬退隐忍而不争的性格，完全没有最终胜出的可能。既然注定情场失意，于是也只能将满腔柔情，聊付这短短的八个字了。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语出《佛说妙色王因缘经》。郭襄听到少林觉远大师念诵的这几句佛偈，“不由得痴了”，于是非要赶上去问个究竟。佛家讲众生皆苦，“爱别离”、“求不得”更是折磨无数痴男怨女终生沉沦不得解脱的无边苦海。不过好在她天资聪颖且深具慧根，半生痴恋，终于在不惑之年大彻大悟，开创峨眉一派。爱情没有了，却能在事业上开宗立派，创下一世英名，也算不负此生了吧。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天龙八部》中刻在少林寺菩提院铜镜上的四句佛偈，语出《金刚经》。本书算是金庸作品的集大成者，前后50回，皇皇150万字，入木三分地表现了“有情皆孽，无人不冤”的宏大主题。书中人物，个个都得忍受永远无法挣脱的命运的摆布，呈现出“西西弗斯式”的古典悲剧色彩。人人身如棋子，命运才是执棋者，在那些可怜可叹的悲欢离合中，众生最终都生死疲劳，在宿命面前俯首称臣。眼看着书中人的执迷不悟，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当局者迷呢？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为善除恶,惟光明故。
喜乐悲愁,皆归尘土。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倚天屠龙记》中，明教众人在共举大事之前所唱的歌词。明教本来也是除恶扬善的正经宗教，后来阴差阳错地被整个武林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不过从这简练直白的歌谣中，可以想见他们心中对于生命的豁达，对于天下苍生的怜悯同情。无数教众抛头颅洒热血建立起来的全新朝代，却在刚刚立国之时就开始对他们反戈相向，大肆屠戮，真实的历史往往比小说还要阴暗。

不过要论金庸笔下所有诗词的最高水准，我认为还要数《天龙八部》的五首回目词，实可谓气势磅礴，文采飞扬：

《少年游》

青衫磊落险峰行。玉壁月华明。马疾香幽。崖高人远。微步縠纹生。
谁家子弟谁家院。无计悔多情。 虎啸龙吟。换巢鸾凤。剑气碧烟横。

《苏幕遮》

向来痴。从此醉。水榭听香，指点群豪戏。剧饮千杯男儿事。杏子林中，商略平生义。
昔时因。今日意。胡汉恩仇，须倾英雄泪。虽万千人吾往矣。悄立雁门，绝壁无余字。

《破阵子》

千里茫茫若梦。双眸粲粲如星。塞上牛羊空许约。烛畔鬓云有旧盟。莽苍踏雪行 。
赤手屠熊搏虎。金戈荡寇鏖兵。草木残生颅铸铁。虫豸凝寒掌作冰。挥洒缚豪英。

《洞仙歌》

输赢成败，又争由人算。且自逍遥没谁管。奈天昏地暗，斗转星移。风骤紧，缥缈峰头云乱。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梦里真真语真幻。同一笑，到头万事俱空。糊涂醉，情长计短。 解不了，名缰系嗔贪。却试问，几时把痴心断。

《水龙吟》

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风烟举。老魔小丑，岂堪一击，胜之不武。王霸雄图，血海深恨，尽归尘土。念枉求美眷，良缘安在。枯井底，污泥处。
酒罢问君三语。为谁开，茶花满路。王孙落魄，怎生消得，杨枝玉露。敝屣荣华，浮云生死，此身何惧。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

文气纵横，一目了然，无须解释。

有人说“武侠小说”是成人童话，是过时的东西，上不了台面。不过最早小说就是不入流的体裁，现在也得到了全世界的承认；京剧原来也是下九流的东西，现在也成了“国粹”。所以我觉得也许真正的好作品无关乎体裁，每个类型中都可能诞生出大师。

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再读武侠小说了，不过每当我一看到这些熟悉的词句，就总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年手捧它们废寝忘食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