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目混珠 ——致敬阿尔及利亚的加缪

一黎明



我感到光在昏沉的夜色上移动,像是刚刚着陆的探测器对陌生星球投来好奇的目光。我意识到我醒了。

睁开眼之后的世界是白的,白得虚无,像一个不屑于伪装的谎话。黑和白是两种极端无情的颜色,我猜想自从医院存在以来就是清一色的病态的苍白,使伤者只凭借视觉就可以得知自己身在何处。我没有见过睁眼而来的黑色,我庆幸没有见过那被死亡所蕴藏的漫漫长夜。

医疗仪器滴滴滴的发着声,通过连接着我脑部神经的接线判断出我的苏醒。在医生到来之前,我什么也不想。

长久的寂静之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我看见了医生模糊的脸,脸上是一副半旧的医用眼镜。他用仪器般单调的声音读着有关我身体状况的各种数据,旁边的护士板着脸记下来,像一台类似于医用眼镜的标配打字机。

然后他故作耐心的对我讲述以上情况,讲解得通俗易懂,冗长的独白像嗡嗡叫着的白亮的光。最后他终于结束了无聊的演说,我暗自松了口气,随即听见他吩咐护士:“通知病人家属。”

我这才想起,我在这个空白的房间里并不是孤身一人。

这个世纪注定是死神漫长的盛宴。已经没有人记得战争从何开始,一代代人从生到死,预测着它不可知的结束。国家永远在打仗,战役的胜败在新闻上被三流明星的花边新闻扫在一旁。“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五个多世纪前,曾有一个无名作家在他的小说中写下了极为精辟的开头,将已发生和未发生的历史囊括在内。我以我短暂的生命起誓:我只承认后半句。根本没有最好的时代。

战争无休无止,让人厌烦得恶心。但军人始终在市民舆论中占据值得尊敬的一席之地,即便他们在酒吧称呼他们为杀人狂,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些人形绞肉机关系着国家的存亡。很不幸,我是这群理智的疯人中的一员,战争机器上的一个零件,是我与人类仅存的联系让我感到自己像人一样活着。我有个哥哥,有个妹妹——我一下子想不起她的脸。我去年结了婚,我的丈夫也是军人,原先是我的上司。暗文规定不允许军中婚姻,但这不是我们的阻碍。似乎有个远古时期的神话:情侣双方原本是一个人,被迫分为两半。蛮荒时代的荒诞观念在文明衰亡中变得真实,个体是残缺不全的,我和维达在一起的时候,才是一个完全的人。

眼前不变的白色在时间的顿挫中慢慢由凝固变为晃动,像冰逐渐融化成水,一道暗淡的黄色光纤像波纹一般映照在水面上。门再次打开,没有脚步声。有人站在门边,像是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走错了病房。他进来了,他往白色的视线上方探出身子,我看清了他的脸——但和我记忆中的有些异样。

“我躺了多久?”我问他。

“一年半。”维达说,“战争在三天前暂时停止,我们和他们因为经济上的问题达成停战协议。”

“比我想的要久,”我说,“这场战争,还有我恢复的时间。”

我还有没说出的话。

“特种兵的情况保密目前还是合格的,告知你哥哥的说法是你被派遣出征,家里不知道真实的情况。不过现在也退不了役——你的身体机能没有受损,战争还没有结束。”

“我还有被利用的价值,”我叹气,“真不知道应该开心还是难过。”

他绕到病床的另一边,那边的墙上有一扇窗户。他在窗前略停了停。

“你认为我们的命运是和战争拴在一起?”

“我们的命运就是战争。”

维达沉默了。我模模糊糊记起曾经的某一次谈话,谈到我们被迫从事战场上的屠杀,我们反抗战斗,我们厌恶杀人,但我们不能从战争中跳脱。我们生存在战场上,依靠战场生存,在对它的反抗和依赖中,逐渐成为它的一部分。战争成为我们的价值,我们的生活,我们憎恨它,但除去它我们一无所有。这是所谓命运的悖论:我们否定的东西,成为了我们的生活本身。我们屈服于环境的强权,承认我们是为战争而生。

我咀嚼着黑白色调的回忆,细线般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我脸上。维达拉上窗帘,转过身,犹豫了一下,把手掌附在我的额头上。


[if !supportLists]三天[endif]后,在我几乎适应医院无所事事的疗养生活之时,我被宣布可以出院。我向军方申请了伤员假期,乘机回家。客运机从军营的机场起飞,像从铁铸的鲸嘴中冒出的一枚气泡。

我乘坐的是普通的班机,因为它的出发时间最早,但也最难熬。飞机的速度像任凭一张白纸飘在空中,半途遇到了强气流,飞机被冲击得眩晕起来。机舱里的军人都面不改色,我难受得想作呕。即便到了现在,人类还没能驯服自然,也没有驯服自身。

因为气流的影响,飞机晚点降落。我携同胃痉挛一起到家时,哥哥正在做饭。他原先做过地下生意,现在是个小职员,但我认为他更适合做厨师。他看了我一眼,并不激动,往我空着的手里塞了一只削好的苹果。

受聘于军队,我有时候几年不回家。我以前经常找不到回家的路,现在已经学会相信卫星定位。这个家对游子回归的欢迎,是准备好一桌子吃不完的菜。我坐在满汉全席的包围圈里,和哥哥面面相觑。妹妹没有出现,哥哥说因为学校有特训,不允许请假回家。

我想起我在医院病床上隔离了生死的一年半中,正是妹妹升学的时候。我问她上了哪所大学,哥哥看了我一眼,说:虽然我当初极力反对,但她最终进了军校。

饭桌上的气氛沉默了。我在军校有认识的人,可以利用手里的职权把她捞出来。哥哥拦住了我,劝说我应当尊重她的选择。他说,她一直是以你为榜样的。

对,我说,但我不是一个好的榜样。

她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他说,她有权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我妥协了。我说,这件事等我和她见面后再谈。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我联系了学校的政务处,校方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声称有权保密学生信息,就算是家属也不例外。我随即把军队的身份亮出了。校方代表的神情抽搐了一下,答应照我说的做,但“特训期间学员的一切信息都移至黑匣子保存”,所以校方在特训结束之前,和外界一样无知。我曾今是军校出身,知道其中的规则,军校在某些方面是自成一体的。

特训持续了一星期才结束,等到校方联系我的时候,我的假期已经到头了。屏幕上的校方代表看上去十分困惑,声称在学籍上查不到我妹妹的名字。因为我请的是伤员假,他打量我的眼神,像是在猜测我的脑子被机枪撞坏了。

我转头问我哥哥:“她给自己弄了假身份?”

“不可能。”他摇头,“军校的身份审核非常严格,凭她自己是搞不到可以通过审核的身份证明的。”

我盯着他看了片刻,猜想他说谎的可能性。我妹妹没有这个本事,但她哥哥就不一定了。

按照军方规定,即便是伤员假期也不能追加,我必须回去了。军校的嘴巴是个铁壳,但早晚能被撬开。我预约了单人飞行机,哥哥送我到门口,往我手中塞了一袋苹果。我上了飞机,把苹果放在我的邻座,习惯性的朝里拿出一个,忽然想起我并不喜欢吃苹果。


我本想联络在军校的熟人,但飞机刚刚在军港着陆,我就被派遣前往边境——那里已经成为前线,战火在略微的喘息之后继续蔓延。一旦被任命,我们就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活着归来,或者马革裹尸。我再度被斥于正常的生活之外,战争重启的轰鸣,使我私自报考军校的妹妹消失了。我脱下了人的皮囊,变回杀戮的机器。

战争无休无止的进行着,所剩下的不是道德上的背离感,而是机械式的单调无聊。我们的一半是机器,另一半则是人,无论哪一方都是另一方的阻碍,我们自身也陷于无休无止的斗争。平静的生活已离我远去,我的家人和回忆像是死了,干净得像不曾存在过。我唯一的安慰是维达,在战争中他比我坚强,坚强并不表现于生命力的强悍,而是他保有着人类的脆弱。于是当他的态度产生变化时,我能够在第一时间觉察。他变了,尽管他用伪装尽力掩饰这一点,他从我昏睡了一年半醒来之后,就与记忆中不同了。

人的某些特质是永恒的,一个人从天使变为恶魔,他作为人的那部分也始终如一。许多想法在我脑中荒诞的略过:有什么被替换了,他或者我,或者我们两者都被替换。这些想法从夜晚的缝隙中穿过,像星空投下的细线般缠绕着我。

我在战场上受了伤,一枚特制的子弹击中了我,穿透了我右边的肾脏。我像尸体一样被抬回战地医院,医生割开我的伤口,检查伤情的神态冷漠得像验尸官。我已经不再感到疼痛,而感到死亡了。我的肾脏以前受过重伤,几乎算是毁掉了。只要再有一丝伤害,就像往无力抵抗的植物人的脑袋上,轻轻崩了一枪。

医生干完了他的本职工作,便丢下我这个只剩下几个小时的将死之人离开了。我想询问是否能破例让我联系一下战场之外的家属,但我累得睁不开眼睛。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的阳光锯开了我的眼皮,我不在地狱,也不在天堂,而是躺在病床上,视线上方的那片空洞的苍白,只属于这个寂静的人间。

医生来查房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我没有死。他以怪异的目光打量着我,似乎在思考是否要给我增加一项脑部检查。“你受的只是轻伤,并且及时接受了治疗。”他说,“被射穿了肾脏是不会死的,你该不会是一千年前的骑士吧?”

我向他解释了我之前的状况。他看着我的眼神愈来愈怪异。

“你大概做了个噩梦,”他用哄小孩的语气不耐烦的说,“你的肾脏是完好的。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向军方递交暂缓出征的医疗证明。”

我有些生气,我虽然厌恶战场,但并不是个逃兵。我要求调出我以前的医疗报告。“随便你。”他耸了耸肩。

我靠着床上翻看我的医疗报告,这本来是医生该做的事。报告非常厚,如果用纸张印出来,或许可以媲美博物馆的字典。这些都是我在战场的伤情,有的已经记忆模糊,有的我终生不忘。奇怪的是,材料中并没有关于那一次肾脏受损。我看着面前冷漠的材料,不知道应该相信的是我还是它。

战地医院是战场的延伸,到处是急促的脚步和死亡的呻吟。然而我却与这喧嚣隔离,我被迫困于一个密闭的时空,周围是尖锐的现实,我则是无所适从的梦境。黄昏一点点的攀上窗台,缓缓触碰病床的栏杆,而后悄悄缩回手去。我是个囚犯,在监狱里焦灼而悲伤,期待着死刑或无罪释放。

[if !supportLists]第三天[endif]的黄昏浓稠的流动时,监牢的铁门被叩响,我等来了维达。他从另一片战场赶来,这样迅速的行动未必获得了军方的批准。他神情憔悴得像一整年没有入睡,比起我来,他更应该躺在病床上。

“听说你受伤了。”他说。

“你本应该收到的是我的死讯。那一枪穿透了我右边的肾脏。”

维达的瞳孔微微放大。

“但我为什么还活着?”我望着他。

“你想多了,那是战场的梦魇。”

他含混的解释。

“我右边的肾脏曾受过致命伤,医疗记录上找不到证据,这也许是我的臆想。但你知道这件事:你听说了我受伤的是右肾脏,你认为这是致命的,否则你不可能为了我的一点轻伤从北部防线赶过来。在我不可被证实的记忆里,就算是更严重的伤势,你也不曾在第一时间到达。”

他的眼神变了,其中没有一丝感情。

“你想听什么样的答案?”

“我是第几个复制品?”

“第四个。”

“仅仅一年半就已经消耗了三个了吗?”

“她们不是被消耗掉的,”燕然的丈夫说,“她们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无法接受自己作为替代品的事实,因为不能再被使用,所以被军方所销毁。”

我朝房门瞥了一眼,门外没有人。

“那么你代表的是个人还是军方?”

“身为她的复制品,你应该清楚我不喜欢探讨立场问题。你和她是不一样的存在,我无权决定你的生死。”他朝门边窥了一眼。“我不会向军方汇报这件事,但如果你失去了利用价值,也将走向前面三个复制品的道路。”

我不说话了。我佯装镇定,但真相太令我震惊。我是另外一人的替身,从外表到记忆都与之如出一辙,我的观念,我的记忆都不是我的,而来自一个不可知的黑暗世界。我是一个忘了身份的演员,在众目睽睽下无意识的表演,我存在着,却是无意义的存在。我宁愿做一个不明真相的愚人,抱着对战争的厌恶命丧战场。但我已窥见了真相,不可挽回的落入真实的地狱,在不灭的火焰中永远的挣扎。

我被抛入不属于这世界的虚空中,我想寻得依靠,曾经维达是我的依靠,但那记忆不隶属于我,我只是个承载着虚假记忆的容器。我的手抓着被单,像死死拽住死神的衣角。

“我想被销毁,虽然死亡对我而言是最好的选择,但我不能够死。我如果死去,第五个、第六个复制品仍会被造出来,她们就像我一样,承载着和燕然同样的人格,在绝望中将渺茫的希望寄托给下一个。以前的我会选择结束这一切,但我不可能在每一次抉择中重复相同的选择。”

他转头看向我,像看着一个真实的存在。

“你要舍弃你本身,接受替代品的命运?”

“放弃属于我的意义,也是一种选择。”我说,“我是被莫名抛到这个世界上的,我不是扮演,而是取代她。我愿意成为她活着的遗愿,在我看来,她是光辉的。”

维达皱了皱眉,夕阳的残照落在他的眼角上。他呢喃着说:“真像啊,你和她。”

我没有理会他。窗外的天色绚烂多彩,像梦境边缘的一角。我说:“军队注重的不是燕然,而是她的可使用价值,只要我能满足他们的功利心,他们不在乎一个身份的真假。燕然的家人需要我,为了我的哥哥还有妹妹……”

他愕然的眼神先于话语打断了我:“燕然没有妹妹。”

夕照移动了一个角度,残阳像火一样落在我脸上。




二子夜


我接到实验室的消息时,正值军营的深夜。炽热的太阳正烧灼着东方的大陆,西方的天空仍布满弹孔似的星辰。通讯仪器显示有消息等待接收,我跳过犹豫,连贯的完成了违背意愿的动作。

屏幕亮起来,白色的背景中央是一个白色的人形,像静止中的画像,但被他自身上万的色块模糊了面目。他就是那个上帝和魔鬼的代言人。

“阁下,这里是2号实验室,有消息传达:编号为4的实验体已制作完成,立即投入运行。”

东方的太阳一瞬间越出海面,将狰狞的目光投射在苍白的屏幕上。

“我知道了。”我回答。

“请务必在明天日落之前到达,身为原型的亲属,请您支持国家的事业。”

屏幕里的代言人是这个世界所有劣质的缩影,却比这个世界所有的劣质更可恶。

我登上防侦查的飞行机。透过驾驶舱的玻璃,我望了一眼静穆的群星。它们已燃烧了千年,又仿佛奔赴而来千年后的冷漠的预言。

我逆着阳光驶向东海岸,云层之下遍布色泽锐利的城市景观。我此刻身处于它们竖直方向的上方,同时是它们的一枚鳞片。我妻子的第四个复制品制作完成,比被销毁的前三个更加完善,但这一个终究也会被销毁,就算不被销毁,也与我无关。

这种无聊的形式主义令我作呕,比听到我妻子的死讯更令我恶心。

战前的医院多半等同于疗养院,战后则沦为坟场。幽灵像纷扬的雪花,被囚禁于幸存者的呼吸之中。这所医院的地下连通着实验室,那是一座活着的墓地,从死者的棺材中撬出活着的鬼魅。

我站在病房门前。里面躺着我妻子的第四个复制品,我想起前三次的场景,我的妻子并没有再次诞生,却被重新杀死了三次。

我走进那个空白的房间,她以同样无辜的眼神望着我。战争不会结束,在所有的燕然死绝之前不会停歇。

[if !supportLists]三天[endif]后,四号办理了出院手续,并申请休假。军方批准了:前三个复制品都直接前往战场,最后死在战场,四号接触燕然的亲属不存在问题。我松了口气。他们只是国家利益的受害者,而不是同谋。


四号休假的同时,我返回A城参加会议。这里曾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山城,战争使它成为军事上的要塞,它像从沉眠的土壤里苏醒,拔地而出,在几十年间超越了所有城市的地位,连首府在它面前都黯然失色。

我在这座城市出生,也将在此死亡。我的命运与它相连。

同样无聊的军事会议,不过是将战地换了个名称,增减了军队的配置,犹如随便替换了数值,随便发给小学生的数学题。长官的贴身秘书们严阵以待的记录着会议内容,像他们当年在毕业考上一样奋笔疾书。这份会议记录在即将书写的历史里,还不如一张新年的购物清单来得重要。

我漫步在城市的街头,A城有着少见的绿化带,地上的树影显露出不合时宜的纤弱。它们原本属于自然,人类的社会把它们剥夺了。这历史久远到消磨了天生的记忆,它们对着城市俯首仰望,仿佛它们是为做奴隶而生。

将来,我会再度回忆此刻,以之为借力点,向来自更遥远的回忆跳跃。我究竟属于这个城市,还是这个城市的影子,这难以判断。树木还未到秋天就已落叶,我踩在枯败的落叶上,叶片发出尖利的断裂声,好像我正踩踏着尸骨,其中或许也有我的骨殖。在多年前的战争中,我死过一次。我被战区医院断定等同于尸体的无药可救,于是由军方秘密会议投票通过的2号实验室向我敞开大门。我的1号复制品被制造出来,成功投入使用,在我的原型不幸苏醒之前,没有出现意外。这个可悲的事故,以双方的决斗告终。原型和复制品没有仇恨对方的理由,但只有抹除对方,才能确立自己是这个可以复制的世界上唯一的存在。必须通过对方的死,才能够成全自己的生。

天空中飘过一片紫色的云,有一群无声的候鸟隐藏其后,隐藏在平流层之上的深色的宇宙。


和平的时光是战争的喘息,它随即更加猛烈的对着广阔的荒野咆哮。在冗长的战斗中,我遗忘了四号被正式投入使用,连同燕然的影子,像陈旧的疤痕一般缓慢的消失。

三个月后,我接到后方医院的通知:燕然——院方当然不知道2号实验室的存在——受伤在院,被子弹击穿了右侧的肾脏。刹那间,我即将淡忘的两张面孔重合在一起,四号在某一刻替代了燕然,我的妻子在她的复制品身上将再一次死去。

我没有获得军区的批准,从前线赶赴后方,仿佛死亡不是对着病床上的复制品,而是对着我狰狞着獠牙。我推开另一间病房的门,比看见伤员更快的,看见了伤员的随身物品。那是一袋苹果,因为放得太久,已经缩水起皱。军方从不发放新鲜的水果,那是探亲假的伴手礼,在白得空无一物的病房里,像鲜血从包扎伤口绷带里汩汩流出。

燕然不吃苹果。有人已经发现2号实验室的秘密。复制品已经知道自己必然属于某一个序号。

和前几个复制品一样,4号对自己的身份不完全表示出惊讶。她默许了自己被赋予的存在意义,但提了一个要求:她要见她的原型。

2号实验室对复制品的行为感到欣慰,4号的要求在他们看来没什么大不了,好像一个人要求看看自己童年的照片,只不过是缅怀那段被迫从他身上剥离的时光。我走在4号身后,像押送一个随时可能逃跑的犯人。维达的原型,和维达的复制品1号,像自我搏斗应有的那样,在决战里两败俱伤。谁也没有失败,但更谈不上胜利。造成这惨象的实验室为悲剧收场,原型和复制品被排除了无法修复的器官,被合二为一。其中的一个大脑受损,在实验室的试验中,被缝补上的恰是另一个的记忆。我因此同时拥有原型和复制品的记忆,在我存活的时光里,他们仍将永无休止的交战。

我在A城的树荫下漫游,听见他们双方讽刺的笑声。我反对军方的人体复写计划,但只能在精神上抗议,我的精神反过来嘲讽了我。我分不清自己应有的立场,我既是原型,又是复制品,矛盾的双方融合在一起。我反对的念头,究竟出自原型,还是复制品,又或者——我自己?

我存在着,但我存在的意义已经失去了。我在漫无目的的行走中停下,我所站立的地方恰好是光与影的分界,城市被劈成两半,一半是灼热的阳光,一半是严酷的黑暗。

实验室无影灯似的照明,使我身后的通道暗淡得如同背影。4号朝着放置实验体的容器走去,我从大衣里抽出手枪。

她径直朝绿色的容器走去,看着那张活标本似的、与她如出一辙的脸。这一幕几乎滑稽,想象力在现实面前像一个穿错了衣服的小丑。4号看着我的妻子,像透过镜子去看她也不知晓的潜意识。

她久久的站立在容器前,久到我收起了枪。我走到她身旁,这一次我真正的妻子并不能引起我的悔恨,她正被一种难以形容的气氛所笼罩,这氛围来自4号的目光,她黑色的双眼发出近乎狂热的光芒。那是来自地平线另一头的日落的曙光,云海涌出艳丽的朝霞,鲜红欲滴,像病房里那袋干瘪如凝血的苹果。

她太完美,这完美恰是她的缺陷,使她发现了自己的残缺。她对容器里的那个人的爱恋,如同对残缺的真理的渴求。这狂热是畸形的,她与前三个复制品都不同。大衣里的枪管像一根冰冷的骨头。我忽然记起,我被记忆砸中:燕然的确有个妹妹。


战役尚未结束,军方要求我立即回到战场,并给我的擅自行动准备好了相应的处罚。我命令身处后方的下属调查燕然的妹妹。这个情报贩子十分困惑的汇报说并不存在这个人。我要求他再调查一次。第二次汇报中,他脸上的神情更加困惑,回答说查到了名叫燕南的妹妹,不过她正就读军校,军校生的信息是绝对保密的。

我于是和军校的联络负责人取得联系,和下属的第一次调查一样,他声称这个人不存在。把学籍数据调出来,我说。他愠怒的看着我,一半是气愤我是个滥用职权的特权阶级,一半是认为我脑子有病。他的英雄主义最终屈服于冷酷的现实,他不情愿的把所有学籍信息传输过来,在他惊愕的目光中,我看见了燕南的名字,它谦虚而不失骄傲的排在第一个——她是今年新生中的首席。

校方负责人此时不得不把精神分析的矛头指向他自己,他不太机敏的为他的粗心大意作解释,并告诉我三个月前有人同样要去调取燕南的信息。

“那个人也是个军官,是西部防线的少校。”

我打开燕南的信息,那张新生入学的证件照上,是一副与燕然别无二致的面孔。这幅面孔进入了我的记忆,不是和我的妻子,而是和我妻子的复制品融合在一起。照片上的黑色眼睛,隐隐露出骇人的光芒。




三黄昏


我至今仍记得我曾在2号实验室的容器里历经的梦境,它在夜晚化为梦魇,蚕食着梦的边缘。在那个梦里,回忆张开了死亡的瞳孔,真实则脆弱得不堪一击。那是一场没有尽头的百鬼夜游,开始于战争打响的黄昏,无数幽灵鬼魅浩浩荡荡的游行于荒野之上,践踏着灰烬里的骸骨,其中有我在战场上匆匆瞥过的头颅。

维达声称他曾定期探望我——实验室的理性总在行动上表现为疯狂——凝视的时间仿佛注视着一副光靠欣赏就能增值的雕像。我对此毫无印象,那张与我近在咫尺的爱人的脸,不过是梦境中的一个幻影,在我来得及注意之前,就消失于幻影的洪流。

梦中唯一清晰的,如同陨石冲破大气层,如同幕布在舞台上掉落,是一种炙热的感情,像赤色的火焰,于某一日莫名出现,扭曲了所有幽灵的面孔。

那是我短暂生命中的一个停息,时间隔离了我,从我的头顶流逝而过。我感觉自己被泡在比水沉重的溶液里,以为睁开眼仍是梦境。直至我从内部打碎容器,在意识到自己置身何处的战栗中,才确定我已回到现实。我搜集了周围的信息:这里是2号实验室。2号实验室是一个真实的传说。2号实验室进行着人体复写的秘密活动,这已足够震慑人类。我不知道1号实验室里的狂人正在以何种方式颠覆世界。

我是从2号实验室的容器中爬出来的,这意味着我已被实验室外的复制品所取代。这是我的使用价值的最好证明,但我本人还活着这件事却成为这价值的威胁。一旦被军方发现,被当成复制品所销毁的,将是作为原型的我。我从死亡中逃出,我的前途仍是死亡。

我所面临的是比战场生还更惊心动魄的考验,没有丝毫趣味可言。我删除了刚才那段监控录像,我找到了仿真假人和备用容器,我用它们替代了原先的,将假人放入容器,把我脖颈上的编号撕下来,贴在它的脖子上。我之所以会进行这般无用功的举动,大概和我小时候看到的某篇古代小说的残稿有关。我走出房间,房间的编号为369,我左侧的实验场至少有368个原型,右侧的房门内还有数量未知的作为原型的尸体。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我想起小时候听说过的神话,以前的人相信他们是神创造的,那个生产灵魂的天堂,是一个比此处大得多的实验场。

我的逃亡是无意义的。我从进入这里开始,就不再属于人类的社会。我只是存在着,证明我的身份使危险的,我也并不能证明我的身份。我有的只是记忆,而记忆比肉体更容易被篡改。

多年前的恐惧久违的包围了我,那是不能证实自我真实性的恐惧。这恐惧引着我在地下的实验室里绕着圈子,直至我找到它的源头。我被困于此,在一间间房门内寻找出路。在实验室的资料室里,我撬开保险柜,从中找出一份文件——它居然是手写的,仿佛是来自数百年前的文物。我认出了上面的字迹,那是我父母的字迹。这是一份十五年前的实验记录,记载着2号实验室的源头,正是那个被我的记忆拒之门外的源头。

我的父母死于十五年前,他们的死因,是十二岁的我手里的那把刀。未成年的我以最原始的武器,轻而易举的杀死了两个成年人。飞溅的鲜血像开瓶的香槟,喷射在地下室晃动的白光里,红色的果汁流淌了一地,我仰起头,沐浴着暴力的光辉。

我的哥哥怔然望着我,像看着一个脱离了控制的杀人狂。他默默走上前,掰开我紧握的手指,抽出染红了的刀。他拿着刀跨过地上的尸体,割开绑着我妹妹的皮质的链条。

我走了过去,不知该和哪一个久别重逢。实验床上躺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孩,我们竟然是通过她们脖子上的标签,才得以认出谁是真正的燕南。

异样发生在半年前,燕南天真的脸露出忽然成长了的愁云惨淡,我的父母则以异常热烈的目光注视着她。开学后,燕南被送到了寄宿学校。她三个月的销声匿迹,终于使我和哥哥将怀疑钉死在科学狂人的父母身上。我们第一次自己收集情报,我们得出的结论,是燕南并没有上学,而是被关在地下实验室,作为制造另一个燕南的范本。人体制造需要使用原型的血肉,我们曾潜入实验室,目睹了所谓科学的惨无人道。

报警时没有用的,军方急需人体制造的技术,比杀人狂更疯魔的科学家,是战争时代的造物主。唯一能做的,是用死亡让他们安息。

我们的情报收集是成功的,直到打开保险柜之前。燕南被注射了维持昏睡的药剂,我们企图从研究资料中寻求帮助。所有研究记录都以手稿的方式保存——我们后来明白这是因为电子记录存在被截获的风险,虽然记录最终仍被截获——从手稿的第一页上,写着颠覆我们预期的实验原因。燕南具有特异体质,其特异性将在她成年后爆发,她将拥有非同常人的身体素质,同时她的生命只剩下三年时间。地下室的实验是为了给燕南造出另一副身体,通过换脑使她摆脱宿命。我以爱为由,杀死了爱。

鲜血从手稿上渗出来,布满了我的瞳孔。一切都是赤色的,实验台上放着一只苹果,那是燕南最喜爱的水果,像用刀尖剜出的跳动的心脏。

另一副身体已按照实验计划完成,是一个空着的容器,准备放入燕南的灵魂。我哥哥钻研的方向是人体复原技术,但没有进行过实操。不想让燕南沦为军方的试验品,就不能让医院接手。在满是鲜血的地下室里,我哥哥完成了人生中第一个换脑手术。

燕南的这一段记忆在手术中被删去,她将和正常的孩子一样长大。而我因此活在鲜血里,从苹果里吃出血的味道。罪孽将我推到生与死的交界,我请求哥哥抑制我的记忆,选择作为罪人活下去。


叙述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是在我的家中。我坐在窗下的阴影里,清晨的阳光擦过我的头顶,落在维达的面庞上。我和他几乎同时抵达此处。我是因为只有这里可以落脚,他则通过容器中的模特假人猜到是我自行出逃,因为只有我才具有这样不同寻常的幼稚气。

“在我们销毁地下室之前,就被军方嗅到了气息。”我继续说下去,“我的父母曾与军方有过合作,在项目结束后也难以摆脱高层的关注。我们毁掉了保险柜里的手稿,随后到达的军方夺走了藏在其他地方的资料,连同我们来不及转移的燕南的身体。”

“既然换脑成功,为什么还要留下身体?”

“因为我们不确定身体上是否还抱有燕南的一部分意志。”我说,“科学上论定大脑是一个人的精神本体,但实际没有人知道真相。目前至少有两个证据能够反驳:第一,燕南不能被社会确认是否存在。”

“情况出现的日期,是所谓的4号复制品投入使用的时间。”我哥哥说,他坐在阴影里,神情不大情愿。“在此之前,燕南只有一个,就是拥有原型大脑和复制品身体的燕南,她的社会存在是确定的。4号出现后,就有了两个燕南,一个是原先的,另一个有着燕南的身体和复制品的大脑。个体一分为二的状态对世界产生了影响,燕南的社会存在变得不确定。”

“但怎么确定4号使用的是燕南的身体?”

“燕南的身体被夺走时并没有死亡,依靠技术使身体成长是完全能够实现的。她回家的时候,我试探过她,她不介意吃苹果。燕然的记忆虽然被抑制,但遇到相关的事物,例如地下室的稿纸,记忆就会被触发,抑制和遗忘是不同的。如果是燕然的纯粹复制品,是不会吃苹果的。但在4号身上,她的身体记忆胜过了大脑记忆。第二,4号知道身为复制品后选择存活。纯粹的复制品是不会改变选择的,因为燕然会反抗,所以复制品同样会反抗。只有燕南会妥协,因为她始终在追逐着你。”

我哥哥看向我。

“既然是军方造成了目前的状况,你为什么还要从军?”

我回答:“我对人类的自由和尊严没有兴趣,世界的未来与我无关。我之所以投向杀人者一方,只是想夺回我妹妹的身体。”

“但她的身体已经和大脑分离了。”

“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我父母之所以明确燕南体质特异,和他们当时参与的政府项目有关。除此之外我们也不知道更多,即使在家庭中,他们也是一对科学怪人。如果能深入军方高层,或许会找到治疗的方法。使燕南恢复为一的解药,或许就藏在1号实验室。”

维达看着我,又看着我哥哥。

“你们所做的一切,当事人都毫不知情吗?”

“活着的都是罪人,但燕南是无辜的。”

太阳升起了一点,却照得维达眼神发暗。

“现在的情况上,只能有一个燕然。”

我站起来。

“在被发现之前,我会回到实验室的容器里。4号将取代我的存在,即便只有身体,她也是我的妹妹。”

维达站了起来,身上的阳光亮得扎眼。

“为了你妹妹,你连自己都不顾吗?”

“这是我的责任,至少是我赋予自己的责任。在世界成为荒诞之时,人要对自己负责。战争是全人类的罪恶,因为不曾有人反抗,这是你说过的,维达。”我拿起果盘中的苹果,如将鲜血捧在手中。“杀死父母者必背负他的地狱。只有责任能使我活下去,我是莫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无由择生,至少让我为爱而死。”

他悲怆的看着我,叹了口气,小心的拂开我额上的头发。

“请照顾好我妹妹的身体。”

“我不是安玑·克莱。我等你回来。”

我哥哥站起来,天已经亮了。

他对我说:“我当初就反对你从军,如今也阻止不了你。你要明白,你也是我的妹妹。”

朝阳升起,照耀大地,如黄昏刚刚降临。




【后记】


放飞自我真舒服……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

前面埋下了妹妹的伏笔,完全没有思路,痛苦的自圆其说。

热烈欢迎纸巾男主登上贼船~其实就是两个妹控引发的事故。

幼女刀捅双亲!究竟是法制的缺失还是道德的沦丧?解决代沟关乎生命安全。

真·女主回去趟浴缸,没有死就是睡一觉,感觉会成为实验室里的禁婆,嗯,头发泡在营养液里应该很能长。

表达了一点存在主义观点,其他都在玩。应该没有后续了吧,主角组没有光环估计都要GG。如果有后续,开头应该就是:1号实验室招收了新员工,然后哥哥登场(招的真的不是厨师),锵锵锵!哥哥你的名字死得好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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