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哀江南》:(五十六)

王僧辩经此一战,力挫贼众,军中人心高涨,皆欲一鼓作气打进城去。但每每听到属下有如此建言,王僧辩只是置之一笑。“何必急于一时,贼军困守孤城,远近无援。我又据其粮田,断其水流,不出半月,贼人要么负城来投,要么拼死一战。我军严阵以待即可。”

城内的境况确实如王僧辩所料的一般,饮水愈渐困难,饭食也由一日两炊缩为一炊。眼见得城内饿死的兵员愈来越多,士卒又多感染上疾疫。陆纳再也不能安心死守下去,他咬下牙,吩咐命令:“把城内所有的粮米都一齐煮了,让兄弟们痛痛快快吃个饱饭。吃饱了喝足了才有力气干王僧辩他娘的!”

所有的将士们都来到集市前的空地,围着一口硕大的铁锅聚坐而食,这口锅是不分彼此的,将士手中的饭碗也是相差无几的。谁饿了,谁就拿着一柄大勺在其中舀一上一碗,谁饱了,就把嘴一抹,碗一撂,躺在地上睡大觉。他们是最懂得食物美味,却又是最不知饮食的。

他们过惯了这种“列鼎而食”的生活,要他们如公卿一般正襟危在朝堂之上,依序坐定,是难之又难的。但不代表这支军队是如江湖帮派一般的闲散无序,只是在这里,军队中森严酷烈的内核,被一种男儿间的豪情遮盖了去。

将士们这一餐吃得极其尽致,陆纳看到每个人脸上俱是心满意足的神色,知道时候到了,就让各人各拿武器,狂蜂一般的涌出城去。

可一出长沙城,陆纳就觉战场上异乎寻常,“按理来说,王僧辩早知我不能久守,必会做好准备迎战我军,可为何此时看去,他竟没有一点想战的意思?”

陆纳如是想着,愈想愈觉恐慌,渐渐放慢了行军步伐,“莫非贼军在附近留有伏?”可是环顾看去,见四周地势开阔,一览无余,一点的风吹草动的都没有。直到他看见一座巨大的、高拔的楼车屹立在原野之上,缓缓向自己开来。

陆纳百思不解,王僧辩使的这是什么诡计?怎么平白弄了架楼车过来,不知觉更加握紧了手中的武器。他的眼睛一刻不离那辆古怪的楼车,先时为了躲避阳光的逼视,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线,可随着那辆百尺高的楼车缓缓推进,他的眼睛也在渐渐的、悄悄的睁大,直到那辆楼车与自己相距不过百丈,一个挺拔的身形一映入了他的视线,陆纳的瞳孔就忽如爆炸一般急剧睁大。几乎是与此同时,他惊叫了一声,紧随着这声惊叫的,是自己身后排山倒海般同样的令人振奋的惊叫!呼喊声接连不断,如浪潮起伏,从前传递到后,又自后拍打于前。

广阔无垠的平原上,反复激荡着的都是同一个人的名字。如早春的夜里骤然炸响了一声雷鸣,没有夏日里的沉闷和威势,只如婴儿的初啼一般,是新生的回响,这新生不仅是哪一个人的新生,更是千千万万人的新生。

所有的人都扔掉了他们手里的武器,原野之上到处是折断枪柄的和零落的剑戟。军士们衣衫零落,跳下马来,赤子一般地向前跑去,如群羊向往着牧人。他们立在楼车底下,逆着强光,朝圣一般地向上看去,仿佛上面那个双手被缚的囚徒,不是罪人,而是神灵。

王僧辩隔着一条河的距离,远远看过去,气急败坏地对萧绎派来的宦官使臣说道:“徐宫监....这你可看到了,我当初防备着王琳,不是没有道理的。”

徐宫监的眼里只剩下惊悚和恐惧:“王司徒,要老奴说一句,当初官家在南郊登基,也没有这样浩大的声势。”

王僧辩作沉思状:“这群人的眼里若存着一点陛下的恩德,也不至于犯上作乱了。要我说,若再给我十天时间,长沙城就不攻自破了。也不至于看到他们这般丑态,官家又何必一定要把王琳遣送过来。”

“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前些日子武陵王顺流而下,自西边来犯,天子忧虑内患不平,无以拒外敌。再者官家说了,而今形势危急,国家战局,全得靠司徒主持,王公身负重任,需得尽快西上讨敌,也不能和这些宵小之辈在此处周旋日久。”

“为国尽力,是老朽本分,只是实在不忍看到这些贼臣逍遥法外。”

徐宫监会心一笑:“一日为贼,终身为贼。王司徒放心,这些人以为如今这事是过去了。其实官家不过是迫于形势,才予以宽宥,等到四海平定,哪里还有他们安稳的日子。”

王僧辩听徐宫监如此说,才觉踏实下来,方欲开口再寒暄几句,听得外面再次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他又向彼处看了一眼,原来是贼兵爬上楼车,将王琳背负了下来。

“这些人吵吵嚷嚷的,也不知叫些什么。”

徐宫监见状,也颇替他的主子担忧,不由得叹了句:“是人心呐。”

“那也只是些贱民的人心,咱们的心,可都是向着朝廷的。”侍立于旁的杜龛插了一句。徐宫监不答。

陆纳一众见王琳被释,全军尽皆归降。陆纳组织部众,就在长沙城内,替王琳举办了一场接风的盛宴,王僧辩一行显是不愿前来,他们占据了长沙城的楼台府阁,留给王琳和陆纳他们饮酒欢聚的场所仍是之前集市上的那块光秃秃的空地。

将士们仍是向前次一般坐在地上,有人要给王琳端来一把胡床,也被王琳拒绝了。

宴会的开头,王琳尚未来得及首个发言,就被将士们一连串的提问打断。

“将军,数月来你可受苦了?”

“将军,廷尉府那些混球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王郎,萧..瞎..天子可把你给害苦了,要不我说,你也甭当那鸟官了,横竖受王僧辩那老东西的气。”群众中一个豪爽的声音响起,迅速得到了许多人的附和认同。王琳不消往那看,也知道说话人是谁。全军之中,只有陆纳会亲切地称呼王琳为“王郎”。

王琳朝他笑了笑,但这笑声之中亦带有训斥的意味:“这么久了,你还是一点没长进。王司徒是国之肱骨,当今国家危难,非王司徒不能平复,仁人志士,皆当用命。我所遭受的那些,现已澄清,不过只是些误会,又算得了什么。我不日就要复职,随同王司徒出征。以后这种话,不要再说了。”

陆纳一边大灌着酒水,一边满肚子替王琳不平:“王郎,你心里就一点都怨气没有?”

陆纳如此一问,王琳顿时想到这几个月来的囚禁岁月,虽然在狱中没有受过皮肉酷刑,可是那种一个人终日对着围墙吐露心事的屈辱和孤独,却是怎么忍也忍不了的。王琳强压不住,拿过一碗酒来,对着干涩的喉咙,一碗泼下去,却怎么也浇不熄心里的苦。

“王郎,你想过没有,你眼下得救不过是天子见萧纪打来了,火烧屁股了,才把你放出来,让你去替他卖命,又哪里是什么误会?就算你日后始终如一地、尽心尽力地为朝廷办事,萧官家不会担心你对他心存怨恨吗?不会对你特意提防吗?子珩,你又如何保证前事不再重演?”

“我已经说过了,这只是一场误会。再者我王琳此心磊落,我对陛下满腔忠诚充塞于心,又哪里再放得下什么怨恨?”王琳脸上已然颇有不快,他的剑眉紧簇,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但任谁都看得出,藏在这副果决表情的背后,是更深的一层的重重忧虑。

陆纳挥舞着酒碗,嚷嚷道:“误会?鸟误会!太极殿大火的当日,我陆纳可是在场的。便也是我这么傻的人都看出来了,这分明就是一场陷害!将军脑瓜子当比我灵光得多,怎么偏偏就认死这是误会?”

众人听完也不知陆纳今日是怎么了,本是个重逢的日子,为何尽提这些不痛快事。难不成他竟喝醉了,可陆长史平日里颇有海量,今日里这才吃了几碗酒,怎么就胡说了这么些疯话。

王琳眼含怒气,突然站起身,吼道:“陆长史不要再说!”这一声怒吼,令会场气氛骤然将至冰点,将士们说出的话,将说的话,都好似全部凝结住了。方才还谈觥筹交错,一时间就只剩下了寒蝉鸣叫,将士们各个都对陆纳悄使神色,偷拉衣角,劝其不要再说。

“我知道王郎会生气,但我陆纳还是要说。王郎,你骂我罚我都不要紧。兄弟们出生入死,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将军您的性命安危。王郎你看下而今聚在这里的人,一万名兄弟都只剩这三四千了,将士们为了能让王郎脱困,舍生忘死。将军如果日后复遭奸人所害,那九泉之下的这些兄弟们,岂不白死了!”

王琳坐了下来,默然不语,只是一直在喝着闷酒。这酒苦极了,每咽下去一口,就在愁肠里千回百转打着结。

“依我看,王郎您不如找机会反了他萧瞎子!杀了王僧辩这狗贼,就在这湘州之地,开基立业、自立门户!当今天下丧乱,梁廷疲弱。山野之间,能人辈出。以王郎的仁德威名,只要立起了义旗,聚集英豪,缓图王业,又算得上什么难事?我陆纳就是有一百条命,也早早都交付了王郎。”

“混账!做了这么久的贼你还没醒悟吗?!”王琳一把将酒泼到地上,“你犯上作乱的事还没清算,怎又想着再行逆恶,还欲劝我同流?要知前事朝廷是不计较了,但你不要以为我也会既往不咎。”

陆纳的眼里满是委屈,他虽然早早料到以王琳的性情和忠心,几无可能听他造反的建议。但他仍抱有希望,因而也拥有着惯常的——希望破灭之后的失落,他像个木头一样,愣愣站在那里。

众人一时想不到王琳将如何处置陆纳,但看这形势严峻,纷纷求情道:“将军不要责罚长史,您不知道,这些日子,他顶下了多少的苦累,甘冒着多大的风险。陆长史的心,和坐在这里的几千条人心,都是连成一道的。陆长史嘴里说的话,也都是咱们想说而未说的。长史若有罪,那咱们都有罪。将军要罚,就连着咱们大伙一起罚。”

陆纳闻言,第一个跳将起来:“法不责众,岂有全军受罪的道理?王郎别听这群孩子瞎胡闹,要罚就罚我一人。嘿嘿,过了今次,以后你再也没机会罚我了。你怎么罚,我心里都高兴。”

“这次便算了。可以后你若是再出言不谨,让我给抓到了,我自然还是要罚的。”王琳一边说着,一边替陆纳将酒斟满,语气已是明显缓和了许多。

陆纳接过酒杯,呆呆地笑了几声。没有人注意到这笑容里的悲戚无奈,也没有人听得见这笑声里的哽咽哭音,因为谁也不会想到这粗犷的汉子,竟也会落下滚烫滚烫的泪滴,顺着黝黑的面颊,悄悄滑到酒杯中去。他端起杯子,将腥酸的酒和心酸的泪,一齐抽到肚里去了:“我也想有以后。可而今咱们的身份是反贼,虽然朝廷眼下是赦免了咱们,但天子怕是不允许我们再追随将军了。”

王琳听完心头一沉,他拍着陆纳的肩膀道:“法不溯往,就算一时不许,待时过境迁以后,我再好生劝谏皇上,让咱们团聚,再一齐为大梁建功立业。你们都跟了我多年了,兵将相知。领军打仗,要是不带着你们,我心里也觉得不踏实。”

“哈哈哈,好,兄弟伙们都听见了吗?断不能因为不在王郎身边就懈怠了自身,该练的把式还是要练!”陆纳又端起酒来,朝着王琳和四面兄弟又敬了一杯。如此看来,美酒还是那种沁润人心的美酒,陆纳还是那个豪爽旷迈的的陆纳。
剩下的后半夜,宴会才似乎算是回到了正轨,胡吃海喝、东拉西扯,一概不少。

只是再无人触及那个敏感禁忌的话题。直到五更临近,酒食享毕,士兵们困意渐生。王琳才一面叮嘱大家各自选好暖和的地方歇息,一面又在私密处最后向陆纳交代了一句。

王琳长叹一声气:“纳,我非唯因爱惜着自己的名声,而是心虑着全军将士的安危,和梁国百姓的存殁。你可知这一城之内,布有多少王司徒的视听?你又怎知我若此时反梁,魏国和齐国定会大举侵入!侯景之乱方平,而今天下百姓才稍稍安定下来。若我为了个人死生,一己存亡,把这神州大地搅动得天翻地覆,不知又将有多少妻离子散,人亡家破。纳,我知你的心意,你也需明白我的苦衷。这段日子委屈你了,早点休息。”

陆纳听王琳如此说,顿觉宽慰下来。“好王郎,原是这般!怨我怨我,我竟怎的把王郎为人都给看轻了!我这就去睡觉,睡他个天昏地暗。”陆纳说完,突然一愣,痛苦地思索,难道这竟是此生对王琳说的最后一句话?

“睡他个不舍昼夜,把这段日子的劳累都补回来。”王琳也实在是累得紧了,说完后就转身离开了。“睡他个不舍昼夜!”这也是王琳此生对陆纳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没想到这竟会成了一句谶语。

陆纳目送王琳走后,转身叫醒了卧倒在地的大小将领。他们的酒醉和乏累都是伪装出来的,都是心事深重之人,目光深邃而凝重,没有一丝睡意。

“是时候了!”陆纳首先说了句,众人纷纷起身响应,迎着寒风走出城外。他们最后看了一眼夜色下的长沙,齐齐抽出佩剑置于颈上。舞蹈般、仪式般,他们将自己的刎颈割出一道口子,一腔热血尽皆洒在了霜原。

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何寻死,因为再没有人知道,王琳早先被萧绎监禁之时,起事的头领们经过协议,秘密向朝廷提出了一个条件:只要朝廷将王郎释放,他们便甘愿代替王琳受过,以死谢罪。他们是诺言的牺牲,是荣誉的祭品。王琳本人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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