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和王五

王五脖子上架着孙子出来玩。李四看见了,招呼王五:王五,把你爷驾出来游玩呀?

王五不吭声,脸色湖水一样平静。王五走到李四跟前,把孙子放下来,说:叫爷。

孙子不吭声,李四说:娃认生呢,不叫一样是李爷的亲蛋蛋孙子。李四的胡子扎得娃娃脸蛋疼,娃娃在李四怀里趔趄着,用手推着李四的脸,哭了。娃娃并不是认生,总见李四。李四也总是用胡子扎娃娃,娃娃才不叫他的。娃娃遇见他就像遇见了仇敌。娃娃不知道爷爷总和这个糟老头子说什么呢。

王五说:李四,你不叫你爷就算了,怎么没把你爷伺候好,还把你爷惹哭了呢。

王五崩不住了,哈哈大笑。李四一愣,把孩子放在地上,反应过来就把腰笑成了一张弓,声音也一抽一抽,半断气状态。李四用手指指着王五,骂:你个老鬼,你就这样损阴德么,阎王殿里罚你下辈子托生成一头母猪。四个蹄蹄八个奶,再看你娃娃拽不拽。

王五笑得肩头一抖一抖地。王五说:我不损阴德,能配上你么。我是母猪,你就是骚情的猪公子。不管天气热冷,被人用棍子在屁股后边抽着戳着,一扭一扭地约会去。

老哥俩调笑一阵子。李四说:老弟你的任务就完成了,只剩一个罢罢女子没起发。(罢罢,最小的意思,也有垫窝儿一说,意同。垫窝儿更多用于生得最晚的小猪仔。起发,打发出嫁的意思)。你老弟头胎的是儿子,占便宜了。我那个最小的货,现在问我要在县城买房呢。县城房贵地,我说:咱屋里现在盖得这么好地,金殿一样,不稀罕县城的房。那货说:咱屋里有暖气没?有花园没?我拿耙耙就打狗日的,我说:这些年没有暖气,也没见把你爸妈冻死呀。要什么花园,开门就是绿油油的麦田玉米,比不过不能吃不结果的烂花花草草?人家边躲边说:爸,你老糊涂了,你不懂。

唉,李四长叹一声。

王五沉默地听李四说完。王五说:唉,我儿子儿媳也炒火着要在县城买房呢,娃娃都想当城里人,吃轻省饭呢。都一样,老哥。现在没有钱就活不成。你也不要熬煎,慢慢来,能帮衬娃们到哪一步是哪一步。


王五在晚上给儿子看店时,煤气中毒后半痴呆。有时候情况严重一些,有时候稍微清醒一些。李四想:还好,王五捡了一条命回来。

半痴呆的王五再没有了用处,整天在街道上溜达。李四遇见,问王五:吃了没,老弟?王五嘿嘿地笑,咧着嘴说:没吃。

这样的问答发生了好几次后,李四跑去王五的家里,背过王五的儿子儿媳,问王五的老婆不给王五吃饭怎么回事。王五的老婆见李四问的这事,觉得没有必要回避儿子。她一方面感激李四还关心王五,一边觉得李四不够信任王五的家人,心里有些复杂。王五的老婆大声说:李四哥,你不知道,王五现在颠三倒四,什么时候问他他也会这样回答。

王五的儿子闻声过来。王五的儿子蔫蔫地默声一笑,算是同李四打招呼,这娃嘴硬。王五儿子说:我爸现在糊涂的时候,连我妈都认不得,一天吃八顿饭,你问他他也说没吃。

王五过来了,他把他老婆喊妈。王五说:妈,我要吹涨捏塌。吹涨捏塌是气球的方言称呼。王五老婆说:好,好,等会儿给你买。王五的老婆毫无扭捏地做了王五的妈。

王五老婆指着李四问:认得这是谁不?王五不耐烦地说:李四么。成了灰我都认得他。妈,李四爱吃梨,你给他把梨拿来。

王五的儿子眼睛潮湿了。王五的儿子说:四伯,我爸有时候连我都认不得呢。可能就是因为父亲对李四的感情,王五的儿子又叫了李四一声伯伯。

李四的老泪掬了一把又一把。李四想,王五究竟是捡回来这条老命好呢,还是就那样走了好呢?


王五和李四是从小一起玩尿泥长大的邻居。小时候,王五喜欢吃桃,李四偏好吃梨。王五有一次和他妈走亲戚,在亲戚家里吃到了一种酸酸甜甜的青皮梨子。要回家的时候,王五拖着他妈的胳膊,不走。王五要把亲戚家的梨树挖回自己家去。王五妈哭笑不得,说:你不是爱吃桃吗,要的什么梨树啊。拗不过王五,第二年,亲戚从树根底下衍生的梨树苗里,挑了最好的送了来,王五欢天喜地地栽在院子里。

李四那边,栽了一颗桃树。桃树将来结的桃子是那种很圆润的白桃子,熟透了也仅仅尖嘴儿上有一点红,味道出奇地好,汁水浓郁地香甜。是李四费了一番心思才搞到的。李四想让王五吃到最好吃的桃子。

后来,两棵树都开花结果了。王五既喜欢吃桃,也喜欢吃梨。李四呢,也一样。

王五和李四长成大小伙的时候,一起在生产队里干活,两人是最得力的搭档。夏收,他们一个在麦秸堆顶,一个在底下。摞麦秸是一个力气活。底下的人得胳膊轮圆了把一铁叉麦草送到最高处,上边的人接起来才省力一些。有的人在底下偷奸耍滑,上边的人就会很吃力。王五和李四从来都是搭档,不要别人。因为他俩谁也不舍得对方太累。队里的人都说:那俩小伙,美着呢!俩人好着呢!

后来,生产队散了。王五家从旧街搬了出去,建的新房子在村南。李四家的新房子建在旧址。这样,两个人才分开。

分开归分开,两个人隔三差五地总会碰到一起。不是吃宴席遇见,就是田间地头遇见,要么就是在村小卖部遇见。有缘的人,怎样都会遇见。

谁知道,王五后来成了这个样子。李四不管王五是原来的样子,还是现在的样子。王五就是王五。李四做了什么好吃的,就会把王五叫来,和王五一起吃。王五的哈喇子流在碗里。李四的儿子有微词,李四把筷子趴地一声摔在桌子上:还轮不到你出头当家!儿子不敢再言传。从那以后,王五来吃饭的时候,饭桌就成了王五和李四的单间。


过了一些年,王五死了。王五死前他的儿子来叫李四,李四一路小跑着就到王五家去了,王五的儿子一个年轻人家,落在后边,还赶不上李四的脚步。

李四赶上见了王五最后一面。王五咧着嘴笑说:李四。李四说:你狗日的,比我小两岁,怎么还走在我前头了。王五再笑,笑容吃力,后来就慢慢地凝固在了脸上。

李四给王五穿寿衣。

李四对王五说:老弟,你放心吧,你有福呢,走在前头,哥给你安排得停停当当地。你不要害怕,在那边等哥着。一路上,哥给你打狼呢。到那边,你可得招待哥哦,你比哥去得早,也该混熟了。

李四看看王五的那个物件,李四不知道王五的物件是早都缩回去了,还是最近才缩回去的。王五好着的时候告诉他,听说男人死的时候那个物件就缩回去看不见了。

李四想到了自己。王五走了,自己也快了,快了。快些才好呢,免得王五一个人在那边无聊。下辈子投生,投生成人也好,猪也好,狗也好;他俩人也是个伴儿呀。王五,你不要性急,要等老哥一年半载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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