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光秃秃的树

城市越野车在高低起伏、蜿蜒曲折、盘旋回环的大石山垌场缓慢行驶,四周都是高高低低的峰峦和深深的小盆地,好在我们土生土长本地乡土人,并不惧怕。这几年,因工作联系,这些路我们已经走了多次,很熟悉,不过我开车还是小心谨慎。

一大早从县城出发,花了两个小时,才开了50公里,下乡进村到达第一家联系户。我们到农户了解一些基本情况,填写一些表册,并与一家人合影,既是留照存念也是工作记录。群众热情邀请盛情挽留我们吃午饭,说着淳朴的话语。我们也很喜欢这样的氛围,也想多拉拉家常,更深入细致地全面交流,了解群众的思想感情。我是特别喜欢带着自己对于工作的理解认识,细致地和他们交谈,融入他们思想,更多更深更全面地了解他们,理解他们。可是,我们一行有5个人,分别联系的5户人家,零零散散分布在各个方向三四个垌场,还需要往复辗转驱车走几条屯级路,只好先完成基本工作就走;工作需要慢慢做,感情更需要长期积累,任重道远,来日方长,希望今后来得多一些,工作更细致一些。

我们在远离农户的分叉路口停车,小憩,行方便,简单打理,就着小瓶水吃馒头,解决午饭问题。然后继续赶路,到下一户做工作。

几番辗转,只剩下我联系的一户了,大家都轻松下来,有说有笑,话语多了起来,谈论工作,谈论感悟,谈论家常,小有开心。我是早些年曾经联系这个行政村工作了几年的,那时候,进村的道路还是砂石路面,很多进屯到户的屯级路都还没有修建,都是翻山越岭手攀脚蹬走羊肠小道,我自然有故事跟大家说。

有在一年半载没有认真擦洗过的饭桌上吃饭的故事,因为缺水啊!也有讲某个屯有一口在大石山区非常少有的常年不干的古老水井,那一年水井干枯了,全县很多地方都严重干旱缺水,北方、中原和我们西南几个省都严重干旱缺水,乡政府运水进村,群众肩挑马驮来取水。呀!这口古老的水井可以预报全国旱情,了不起!还有某个垌场有一处高高的悬崖,上面插着一柄黑色的铁剑,据说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是方圆百里有名的一方得道高人方术道士杨万六祖师,捉妖镇怪保一方太平留下来镇压的宝物。这个故事在民间流传广泛,并载入本县民间传奇故事和地理民俗典籍,近年某省级攀岩探险队曾攀上悬崖,一睹神物,不能断定是铁质还是木质,终不敢触摸亵渎。

我们奔赴我本人联系的农户。驱车到道路尽头,小心翼翼把车子倒转回去方向,5个人还需要徒步几百米羊肠小道,攀登到半山腰的山弄。

首先路过一个瑶寨,十几户人家的样子,多数人家在这几年新建了一层两层的小楼房,有几户在门面贴了瓷砖,大部分只是建起毛坯房,还没有装修或也不打算装修的样子。房屋依倚着山势修建,底层是混凝土四方柱子的吊脚楼,我们就从这些吊脚楼底下的小道穿行。偶尔见一两头黄牛站在道路边,因为冬天刚过,皮毛暗黄粗糙并不整齐。遍地是鸡狗刨得乱七八糟的枯枝败叶和杂草垃圾以及牛马粪便。好在冬季刚刚结束,还比较寒冷和干燥,倒也没有多少臭气熏熏。几只小狗在路上嬉闹,它们的妈妈在路边的杂草灌木丛中朝我们吠叫,小心翼翼,一点都不凶恶。待队伍后面压阵的剑哥出现,就不敢叫了。剑哥长得威猛,能辟邪,小孩子见了都不敢哭,对这些偏僻深山里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土狗很镇得住。我瞬间福至心灵,发觉这些年那些电影电视剧里的狠角色都弱爆啦!我们剑哥能甩他们几条街。

继续攀登,几个怕冷的女同志都脚底发热,浑身暖和热乎起来了。

终于可以看清山弄里几户瑶族群众的房屋,几个同事是第一次随我到这里,一下子就浑身攒的劲松了下来,如果再想叫他们多走几百米,估计有个金元宝在那里等着去取,也无能为力了。才晓得我为什么如此深明大义高瞻远瞩,把我联系工作的这户留在最后。

这里有几户都是一层的水泥平房,毛坯房,没有贴瓷砖装修,也没有贴春联。有几个年轻人站在门口看着我们,其中一个穿着怪异的言语不易描述的服装,感觉是刚刚从沿海城市打工回来的年轻人。

我们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新年好!”有一只灰黄和一只黑色的土狗离我们不远不近吠叫,也不凶狠。就有人招呼我们,“不怕!它们不咬人的。”我们也是经常进村入户的,本来就不怎么害怕狗,况且今天有剑哥压阵。

我们来到我的联系户,夫妻二人都在,看见是我们,都走出来了,垂着双手,看着我们。我和他们打了招呼,几个同事都是自来熟,一起跟着,并伸头往屋里张望。我手里提着一箱牛奶,没见他们主动伸手接过,就直接提进屋放在地上,说是新年过来,拿给小孩的。屋里的火塘烧得旺旺的,但是我并没有注意上面是架着铁锅或者是鼎罐。整个屋子被火烟熏得黢黑黢黑,没有窗户,四面都是薄薄的木板围起来,再从外面围上一层塑料薄膜。在阴冷的天气里,根本透不进来几丝光线。我来过几次了,很熟悉他们家的情况。他们家的房屋面积只有16平方米(后来在回程的车上,同事们一致认为不到16平方米),中间隔着一张火烟熏得很黑了的薄膜,后面估计就是一张大床,两个大人两个孩子一起睡觉,当然无所谓门厅、玄关、厨房、客厅之分了。男人不知道从什么角落拿出两把木椅,招呼我们坐,但是大家都只是站着。我们时间也紧,耽搁时间也无益,抓紧了解了基本情况,填写表册,然后和主人夫妻二人合影留照存念并作为工作记录,然后辞行回程。离开几十米远,有同事开始唏嘘感慨,表达对农村工作的理解感悟。

其实我对这户人家的基本情况很熟悉掌握了。一家4口人,男人70年代初出生,女人80年代初出生,两个男孩十一二岁,在村小学读三四年级,不住学校,每年有义务教育补助;男人身体健康,一年长长短短的时间主要在本县本市以及南宁等地打工,主要是在这几年的高速公路或二级公路工地砌护墙等,女人患有长期慢性胃病,在家务农杂活照看小孩;据说男人年轻时候好饮酒,兼又家贫,故晚婚晚育;男人女人都是瑶族,女人是百里外瑶寨女儿,居住近壮族,通晓壮语,不通本地汉族语言,怕(陌)生人,一般需要等男人在家,才方便到他们家做工作;耕地一亩多,没有经济林,已经通电,建有人畜饮水的储水池,屯级公路距离到户约500米,已参加农村合作医疗保险,去年已办理农村低保,每年能养一头年猪,男人断断续续外出打工兼顾家庭,一年收入预计一万多元,等等。

下山的几百米路程,有两名女同事走得小心翼翼,我就在后面,也不用跟得太紧,免得给她们有心理压力。于是我无聊地环顾,仰望起起伏伏山巅,又俯瞰山脚的深凹里小小的盆地,观全景,又盯特写,山山石石一草一木总归是平淡无奇,感觉不到一点新意。诶!谁叫我们都是本县的人,对这些山山水水大石头早就看歪腻了,如果有个把大平原大草原的人和我们走在一起,我们倒是可以好好欣赏一番他们惊讶好奇甚至惊艳的欢呼雀跃和尖叫声,跟着享受,自豪一番。

现在刚过完春节还没过元宵节,立春刚过几天,算是初春。满眼山峦峰谷灰黄苍绿,翻犁平整了的土地呈浅浅的咖喱色泛着灰白,地块间整齐的石墙和夹杂其间大大小小凌乱的石头呈深深浅浅的灰黑色,所有的景致、万物都在等待一场春雨的滋润复苏,生发美妙的春色迎接我们下一次再来。

路边孤零零矗立着一棵并不高大的树,我站在树下仰望天空,光秃秃的树枝衬托着铅灰色的天空,呈一幅杂乱的剪影。我以往曾经尝试用手机和单反相机拍摄了几张,回去放在电脑里欣赏,效果总是一般。我想,如果是一位谙熟光影的摄影家,蹲点以待最佳的季节和天气时机,选择好的角度,融入绝妙的构思,一定可以拍摄出一幅优秀的作品。如我辈,哪怕天天光顾,再怎么熟视,也是屈了它了。

一路驱车回程,其实路边就有很多这样的树,光秃秃的剪影,极目距离只有几百米远的群山,其实满山遍野都是这样的树,一丛丛,一片片,都是这样的树,只不过背景是石头灌木和杂草,层次不够明显罢了。

在我们这里,其实无论是石山地区还是土山地区,都有很多这样的树,冬天光秃秃的,春深开始发芽长叶,漫山遍野一片片浅嫩的黄绿色,夏天翠绿浓荫,秋天枯黄叶落,又走进生机蛰伏的冬天。春来秋往,年年轮回,我们早已熟视无睹,它们照样生生不息,又何曾因默默无闻而懈怠蹉跎了生命?

记得一篇网络报道,某知名道观还是寺院?有一颗巨大的千年古木,曾经几个春夏光秃秃不发新芽,仍有生机,后来还能长出绿荫,叹服不已。得益于网络资讯发达,缩短了世界的距离,使我们对于世界增加许多见闻、科学知识和思想。

我是曾经在这里蜻蜓点水般待过几年而今重返并数次深入这里的村屯农户,感觉到的巨大变化其实也是在全县哪个地方都可以深深浅浅感受到的——水电路电视电话基本都覆盖了,和全国范围的高速公路、高铁动车等等各项建设翻天覆地的变化是一个样的。特别是屯级路网的建设,我们能够驱车进屯入户,就是感触最深的。但是,我总觉得,肯定还有很多被我们熟视无睹忽略了的东西。就像这些满目光秃秃的树,其实都在按照自己的生命规律生生不息,倒不见得会期待有一位摄影大师用拔高升华的艺术视角去发现和理解它们的生命价值。我想,这些平凡默默无闻农民兄弟也如同这些树一样。因为他们本来就像这些树木一样,世世代代生生不息地生存在这里。而我们,既然主动去走近他们,想要了解并理解他们,我想,首先是以科学的务实态度、方法去接触和理解他们,而不是以艺术家的方式去审美,怀着各种奇思妙想,形而上学地去高拔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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