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1章 邂逅沪杭线 连载01

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1章 邂逅沪杭线

连载01

 “你要离开本地,往我所要指示你的地去,我必赐福给你。”

晚上临睡前,她按读经进度,翻到创世纪十二章,从头两节经文,跳出“离、去、赐”三个动词,像在黑暗中忽然闪现的灯,又像照在路上的光,让她看到未来的希望。

已故牧师父亲,过去常告诫她,或自独处,或与人处,皆要小心态度,态度能建立人,也能毁灭人,尤其读圣经的态度。读经时的态度,比读到的经文更要紧。不同人,读经文,有天地之别的洞见。父亲叮嘱她,当以求问的心,聆听的耳,谦卑的灵,祷读圣经,就是一边阅读,一边祷告。

按父亲教诲而行,她确信,主耶稣藉着经文,引领走前面的道路。

次日清晨,早早起身,收拾行李,她搭出租车,直奔上海火车站。

此时正是八月下旬。

眼下亚洲最繁华的大都市上海,位于黄浦江和长江交汇处。

从上海开往杭州的火车,停在南站站台,上午十点开。

为抵御日本海盗,上海1553年明代嘉靖朝时在四围修造六个城门和四个水门的环城围墙,城墙壕沟,黄浦江,城内泾浜,相互交汇。

黄浦江和长江,宛如伊甸园里的两条河,底格里斯河(the Tigris),幼发拉底河(the Euphrates ),滋润着被西方人称为Paradise for Adventurers(冒险家乐园)的上海。

然而,地上的城墙,挡不住日本人对上海的向往。在上海居住的日本人,已在上海找到家的感觉,他们在上海比在日本东京更惬意。

这天,上海南站的旅客不算太多,几个身穿和服,腰挂刀剑的日本浪人,正在站台上与送他们的人鞠躬道别。

发车前半小时,有位穿蔚蓝色丝绸短袖旗袍的年轻女子,款款走向站台。她步履沉稳敏捷,姿态柔美轻盈,看似颇有运动健将的功底。她左手拎棕色牛皮旅行箱,右肩搭黑皮小手提包,右手拿着刚买的英文周刊《密勒氏评论报》,走进二等车厢。

一进车厢,就看见几个日本浪人坐在紧靠车门处,她快步往里走,车厢中部还有空位,她走到一个靠窗座,背对车门处的日本浪人,放好行李,坐下来,拿手帕擦脸上的汗,从手提包取出小镜子,对镜梳头,从镜子里看到,一个日本浪人正在瞄她。

她坦然收起镜子,靠着座椅,打开英文周刊,看到有篇文章,说两周前,德国柏林十一届夏季奥运会会场里,到处可见纳粹徽标,就是卐符号顺时针旋转四十五度,互相交叉的图案,仿佛两个S。双S标徽,在德国平民高举的旗帜上,在德国军官笔挺的制服上,扭曲的S,宛如虺蛇。早在三年前,德国所有教堂里也悬挂双S纳粹党旗。此外,奥运会场内外,无论德国军人,还是平民,见面互致德意志礼。

文章开始,并未令她感到不安,但越往后读,越不舒服。

当她读到:“代替军礼的德意志礼,提醒人们,五个月前,纳粹德国军队开进莱茵兰非军事区。一年前,德国扩军,重建海军空军,发展装甲兵,大造潜水艇,德国这些举动,早已使《凡尔赛和约》变成一纸空文。战争序曲正在奏起,和平之梦已近尾声,从柏林散发的战争味儿,随着太平洋气流,正飘向远东。”

读完这篇文章,她感到心神不宁,不想看其他消息,就把周刊放进旅行箱,取出从朋友家借的法文小说Les Misérables(悲惨世界),淡粉色书签夹在她上次读过的那页。

读法文小说的这女子,看上去二十岁出头,她旗袍的蔚蓝色,令人想到光线柔和清澈的天,斜襟有一对宝石蓝椭圆形绸布盘扣,领口、袖口、开衩及长到脚踝的底边,镶着深蓝色绸缎绲边。

她肤色白皙健康,鹅蛋脸庞,前额偏分棕黑色秀发,整洁有光泽,直发垂肩,一字叶眉,眼睛不大,却有灵气,高鼻梁使面部轮廓有雕塑感,显出沉静之美。如不仔细端详,看不出略施胭脂口红。

火车开动时,她凭窗而坐,专注在法文小说中。

一位手提黑色皮箱,体格健壮,中等身材的青年军官走来,用上海口音官话,指着她旁边的座位说:“对不起,小姐,打扰了,请问,我能坐这儿吗?”

女子转头,望他一眼,轻声应答:“当然。”

军官放好行李,坐在女子旁边,被她手中的书吸引,心想:“怎么这么巧,这书和我刚送人那本一样。”随即,把目光从书移到女子。

他眼里的她,身材比大多数女孩稍高,单薄纤巧,却透着生命活力,散发着智者灵气。她使他的眼睛很舒服,给他的感觉很亲切,她望他那一眼,从她清澈闪光的眼神里,他看到静谧美丽的花园。

他看她,仪态安详,举止大方,声音轻柔。她旗袍的那种蓝,是他最爱的颜色。他觉得,她美的自然纯净,这种美是化妆谋求不到的。

从她的气质、神态、衣着,她手里的书,她低头阅读时的安静和专注,促使他了解她。

他觉得,世间之事,不可思议,在火车上,遇到读法语小说的女子,所读之书,竟与他送人那本一样。

他感受到,她有吸引他的磁场。他很坚信,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不在外表,而在灵魂,好女人与坏女人的差别,在乎在心灵和性情。

他想结识她,这想法使他心跳加快。

他让自己镇静几十秒,用巴黎口音法语,说:“Mademoiselle, avez vous déjà vu le film Les Misérables?(小姐,您看过电影《悲惨世界》吗?)

她听见他口中发出巴黎味法语,看着他因吸收足量阳光而黝黑的脸庞,愣了一下,心里纳闷:“他一介武夫,说巴黎法语?”

“Pas encore.”(还没有。)她一边思忖他的来头,一边用法语回答。

 “J'ai vraiment aimé lire ce livre et j’ai fini le lire le mois dernier.” (我很喜欢这书,上月刚读过。)他说。

 “Pourriez-vous parler Chinois?”(您能说中文吗?)她问。

“当然,中文是我的母语。”他说,眼中透出小男孩的顽皮。

“这书是您的,还是借的?”他问。

“借的。”她说。

“我也有一本,跟这本一模一样,送给朋友了。” 他说。

“您朋友姓什么?”她问。

“姓林,双木林;名浩恩,浩然之气的浩,恩深义重的恩。”他答。

“这书,原是您的?这是我从中学同学林沐恩家借的。”她说。

 “我看完后,借给好友林浩恩了,又被他妹妹拿去。”他说。

“宇宙虽大,世界却小。我刚回国,见一位朋友,借了一本书,这书居然从他而出。”她心里感叹着,低头沉默不语。

“小姐,请允许我介绍自己。”他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微笑示意,让他说下去。

“我叫徐永道,徐娘半老的徐,永不变心的永,能说会道的道。很高兴,以书会友,能认识您。敢问小姐,尊姓芳名?”他说。

“我叫颜宝惠,颜筋柳骨的颜,奇珍异宝的宝,不夷不惠的惠。谢谢您的书。”她也用他的格调,做自我介绍。

他心想:“我和她缘分非浅,她读的书,竟是我的。听她用的词:颜筋柳骨,奇珍异宝,不夷不惠,便知她与我皆是超凡脱俗之辈。”

“中国书法,我最欣赏颜筋柳骨;我也喜欢奇珍异宝;行事为人,不夷不惠,正是我的处世之道。小姐之名,盖全我的特征。”他说。

“这位会说法语,懂书法的军官,还会恭维女人。”她心想。

“颜小姐欢喜从小说里读到什么?”他问。

“启发人的思想,探求生命本相。”她答。

“不喜欢从小说里读什么?”他问。

“大段大段描写风光景致。”她答。

“为什么?”他问。

“在小说里读风景,不如直接读游记,徐霞客游记之类,还有The Journals of Captain James Cook(詹姆斯·库克日记)。还有,读小说风景,也不如观赏彩色画报。”她答。

“英雄所见略同。我也不喜欢在小说里读风景,与颜小姐的想法一样,我也宁愿读游记。不过,我更喜欢天马行空,自在遨游山水中,一路走,一路写《徐永道游记》。”他说。

“徐先生与徐霞客有渊源吗?”她说。

“当然,一笔写不出两个徐。”他说。

“Tu as raison,Monsieur Xu。”(你说得对,徐先生)她用法语调侃道。

“颜小姐近来爱读那些小说?”他问。

“这几年读的,多是教科书,没时间读小说。”她答。

“什么教科书?”他问。

“药物学,社会学。”她答。

“在哪里读的?”他问。

“美国。”她答。

“原来,颜小姐是留美归国才女,幸会,幸会。”他说。

一连几问,他已探明她大概身份。

他还想问:“颜小姐在美国读哪所大学?”

但见她头扭向窗外,好像有意躲开,他只好作罢,怕再问惹她烦。

这是她第一次和军人对话,还是陌生军人。他包打听似的提问,使她有了戒心,不愿和他聊下去。

火车驶过宁静的原野,望着远处飘云的天空,她想着这次行程。离开中国六年,再次回到故园,她感受到的,竟是凄凉孤单。

六年前,赴美时,父母送她到港口,今学成而归,双亲已不在。她的闺房,随父母家,被日军炸毁,从地上消失。回国后,寄人篱下,住哥嫂家。

昨晚读经,经文闪出“离,去,赐”三个动词,前两词启示她,离开上海,前去杭州。她的脚须离开干地,下到约旦河里去,才能经历神赐她的神迹:约旦河水,立起成垒,开出干地,让她过去,正如约书亚记三章,以色列百姓过约旦河一样。

她对哥嫂说,这次到杭州,先去看叔叔,再去看广爱医院院长,英国医生Stephen Smith(史蒂芬·史密斯)。她心里却想,去杭州,找生身父母的线索,看命运改变的神迹。

火车驶出上海站不久,徐永道见颜宝惠自顾阅读,不想理他,就从皮箱取出一本小说,也是法文版,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追忆似水流年最后一部Le temps retrouvé时光再现,他也自顾阅读。

两人没说话,沉浸在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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