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当众拉屎的阿垚
二十五岁的那个六月,不是夏日,是冬寒,段少侠提交了最后一份作业,在十二点前跟学校的一切说再见。屏幕上的英文字母,急匆匆地狂奔集合,站队等候,它们焦灼地盯着时钟,等待号角响起的那一刻,然后纷纷跳入不见天日的数据库,被抽查,被检验,它们知道,这是最后一道程序,往后,不再遭受酷刑。少侠把这些小丑们送上判决台后,长舒一口气,挥手致意,发誓从今往后,不与之为伍,甚至不愿与之重逢。
段少侠的读书生涯结束了,平静地落幕,没有烟花爆竹的庆祝,也没有痛哭流涕的不舍,像是一路闲走,来到一个分叉路口,抽起路边的旗帜,扛在肩上,潇洒地继续往前走。她应该丢下些什么的,比如悔恨,遗憾,愤怒,喜悦,但什么都没有,就像墓碑上的空白,连逝去的人物都模糊不清。
读书的日子里,书页翻动的每一页,页码在递增,信息量在递增,记忆在衰退,愿望也在被遗忘。一开始,段少侠兴致冲冲地打开扉页,迫不及待地翻开第二页,第三页,直到十几年后,才明白,手中打开的这本书根本没有最有一页,翘首以盼的文末总结迟迟未出现,故事结局始终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这本书要不要继续阅读下去?少侠心中的困惑存了许久许久,直到这一天,少侠果断地丢下那本翻了三分之一的书,拿起笔,决定自己写。
那个夜晚,段少侠躺在床上,迟迟没有入睡,窗外有凄凉的月光,带着寒气,却倍显温柔,挂在夜空的温柔是不可触及的绝情;房间里有着微弱的光,但那束光铺满了整个空间,那一方只有少侠看得见的小小天地。被窝里没有任何温度,身体的余热是可感受的,只是无法导热给别人,包括那身下的被单。
月光清淡,像是冬日清晨洒在教室窗边的呢喃情话,抚慰着情窦初开的心。少侠响起儿时的学校,那座藏在半山腰的学校,长方形,泥土地,小操场,茅坑房,炊事屋,绿色墙门,红色旗帜。在山上的高桥上能俯瞰规整的形状,在江边庄稼地里能望见飘扬的五星红旗,大卡车载着货物呜呜而去,扬起的尘土游荡在教室上空,一团明黄,一抹希望。
少侠就读的小学虽不是最好的,但那是镇上仅有的小学,镇上乡里的小孩都聚集在一起,无非是几道河沟的距离;或许那不是唯一,但在少侠的认知世界里,那就是唯一,唯一是最好的选择,没有比较,也就没有高下之分,它是少侠心中的完美不二。
小学的名字叫做“方井小学”,向来都只是圆形的井,方形的地,这方井,大概也有着别具一格的规整,喝水不忘挖井人。少侠在“方井”,读了两年书,回忆里最生动鲜活的两年,幸与不幸,都始于此。
对于上学这事儿,少侠是没有选择的,一切都是刘小姐和少侠他爹的安排,或许,他们也是没有选择余地的,只是去顺应而已。知识改变命运,这话被奉为真理,一直以来,少侠都不曾真正明白这背后的含义,现在也不懂,即使明白,也假装糊涂。
当时上学,是没有爹娘接送这一概念的,上学从来都只是小孩子一个人的事,像是小孩的工作,与大人外出上班一样,少侠约莫四五岁时就独自一人在家,生活的不可选择性馈赠了少侠许多礼物,小孩子害怕的黑夜,昆虫,鬼神,少侠都不曾察觉,她的物理世界不曾被外物入侵,精神空间时常有异性出没,少侠觉得觉得自己活在半空中,漂浮着,游荡着,寻觅着。
上学和读书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尽管人们时常将它们混为一谈;每日上学的人不一定在读书,真正读书的人未必去学校。这是少侠费了许多年才开始明白的一件事,只是明白的那一刻,她再也不用去学校了。学校和家之间的路径有许多选择,少侠上学放学都走不同的路,走公路,穿树林,过河沟,趟田地,玩泥巴,一路接着一路,想必少侠健壮的身型也是当年一步一个脚印踏出来的。
少侠有个极丑的绿色书包,刘小姐很抠门,从来不舍得在这些虚张声势的物件上花钱,书包不破,就不会换新的,甚至破了洞,刘小姐还能凭借精湛的技术给裂开的布料缝起来,扭头说道,“还能用”。每次面对此场景,少侠心中都有满腔的愤怒,又只能默默地接过书包,背在肩上,少侠对人虽无情,但对物则长情不已。身边的物件极少丢失,不喜新厌旧,秉持着用坏了才换的原则,大概是把所有的情感都从“人”转移到“物”上,物,没有背叛,没有别离,只有长久的陪伴。
不知怎地,少侠回忆里在“方井”上学的日子,都是阳光灿烂,欢声笑语,甚至都没有狂风暴雨的兴风作浪,也没有苦不堪言的周末作业;校门口,小贩零食摊位里的辣条在跳着热情的桑巴舞,那是舌头辛辣之后的狂欢;两毛钱的樱桃冰棍儿被舌头一道又一道地舔舐,那清凉从嘴角一路顺滑到胸腔,浸湿了泛黄的白色T恤,咧着嘴,扯着胸前的衣服蹦跳着透风撒野。
学校大约共有六个教室,一个办公室,办公室坐落在中间,屋外正对着操场,操场中间有一升国旗的方台,站在台上的升旗手永远都是五六年级的漂亮姐姐和俊俏哥哥,代表着学校的最高审美标准,那时,少侠心中就有了一把尺,一把衡量美丑和权威的尺,刻度精细,插在心间。
每日晨间,都有升国旗仪式,所有班级的学生一哄而乱地有秩序地排队做操,横排对齐,竖排对齐,转身看见歪七扭八的队伍,也不修正,心里暗自发笑,嘹亮的国歌声伴随一群学生的身体舒展运动,热情饱满,整齐不一,场面壮观。少侠个头小,总是站在队伍的前列,一直以来她都好奇队伍的末端是否有着别样的趣事,尤其是后踢腿能踢到围墙的同学。
少侠从未质疑过为何要做广播体操,这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定,没有选择,只有遵守。就像上课发言要举手,不能随便插话,尿急也只能在课间十分钟,上课只可专心听老师讲课,不可越界。这习惯已经被内化到身体,在国外读书期间,不到迫不得已,少侠是不会课间离席的。
然而,总有人接受不了规则,无力防抗却地做出了无可奈何的选择,少侠无从分别,但对于出格的事情,还是本能地记忆深刻。
一日,所有人都听着熟悉的旋律,懒洋洋地拳打脚踢时,耳后传来一阵哄闹,所有人瞬间移动,只留下一人僵硬地站立,不敢移动,裤脚边是一滩黄色的秽物液体,男生低着头,看不到脸上的表情,双肩紧缩,全力地将自己封闭起来,身后的天空上是太阳的万丈光芒,那温暖似乎也解冻不了这眼前的寒冰,他冷地颤抖。是的,男生失控地拉裤子了。
男生伫立,逆光包裹着他,面容里的轮廓昏暗不清,周围人离他远去。这场景罕见,甚至老师们都不知所措,只是所有人都自动让开一条路,那条路通往他的家,是离校的大门。在所有人的目光下,男生缓慢地移动着身躯,抽泣地抹着眼泪,不敢抬头,不敢奔跑,想要快速逃避的机会都是奢侈。走过的每一步都留下印记,扬起的粒粒尘土奋身而起,也接不住男生慌乱中破碎的心。男生的名字叫做阿垚,这名字大概也是算命师之作,命里大概是缺土吧,
事后,大家依旧要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继续做操。只是男生留下的站位,空空荡荡,无人靠近,中间流出奇怪的形状,此时,再无人责怪队伍的横七竖八,规则被打破了,但又即可被认可了。
下午,阿垚换好干净的衣裤回学校上课,所有人都非常自知地闭嘴,不去讨论早上发生的意外。只是操场上多了几堆煤灰,试图盖住那明亮的屎黄,黑色的煤灰是能遮实物,但也总提醒着路过的每个人,这里曾有不能忘记的过去。那几堆黑色煤灰,过了很久才与黄土地混为一体。
少侠身为副班长,没有勇气去询问阿垚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只是单纯地肠胃失控,菊花肆意绽放而已,不必大惊小怪。后来,少侠时常见到阿垚一个人,蹲坐在校外的墙栏上,望着不远处的茅坑房,距离那么近,又那么远。
在当时的条件下,大概没有老师或者家长给阿垚做过心理辅导,即使有,也是一顿责骂或者羞辱,每每想到此事,少侠心中都有亏欠,亏欠谁,少侠也不知道。大致她也想到因为没有考到双百分,跪着从学校爬回家的经历,那像是一个笑话,被大人们拿出来把玩戏谑,但本能地不希望被提起。
所有的幸运和不幸,都在那所小小校园里经历着,遗忘着,回忆着。少侠参演了是别人的故事,扮演了无数次观众,无声地做了一回帮凶,心中的疑问都不曾被问出口,保守着那个秘密,也期许着别人为少侠也保留着尘封的校园里的秘密。
当时的学校,是长方形吗?是正方形吗?少侠记忆模糊。
只是学校茅厕里的石板间,低头就能清晰地看见,那条粗壮又狭长的棕色异形,屹立不倒,那里没有逆光,只有明晃晃的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