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易散琉璃脆

——论杨绛《我们仨》第二部中的梦境与现实

杨绛先生在《我们仨》第二部《我们仨失散了》的开篇写了这么一句话:“这是一个‘万里长梦’。梦境历历如真,醒来还在梦中,但梦毕竟是梦,彻头彻尾完全是梦。”开宗明义地点明了《我们仨》第二篇的写作基础:梦境与现实的交叉。很多的写作者在书中都会运用这种手法,那么,杨绛先生的《我们仨》中是怎么运用梦境与现实的交融来抒发感情的呢?

第一个梦境点——“大黑车”。在杨绛先生在第二部第一篇《走上古驿道》中,她从普通的一天开始写起,阿园、锺书与“我”在客厅玩闹,却接到了“没听清是谁”打来的电话,“只听到对方找锺书去开会”,“我”打算为锺书请假,说锺书在病中呢,不能去开会,可是对方不理,还是把锺书带走了。在这里,杨绛先生故意写出了“地点在山上,司机找不到,明天九点有司机来接。不带包,不带笔记本。上午九点。”实际上暗含了锺书病重,即将远去的情况,

在《我们仨》中钱锺书被一辆“大黑车”接走去北京开会,而这里说的开会,实际上是住院,作者在文中是这样写的“将近九点,我们同站在楼门口等待。开来一辆大黑汽车,车上出来一个穿制服的司机。他问明钱锺书的身份,就开了车,让他上车。随即关上车门,好像防我跟上去似的。我站在楼门口,眼看着那辆车稳稳地开走了,我不仅不认识汽车是什么牌子,也没注意车牌号码。”那么在这段中就出现了三个虚实难分的点,首先是“大黑车”的意象,黑色往往是象征死亡、黑暗、衰败的,而这里的“大黑车”更加让人想到丧车之类,无言中渲染了悲凉的气氛,在读者心中插入一根暗刺。第二,这里说“好像防我跟上去似的”更是一个疑点,杨绛先生作为钱锺书的家属,开会怎么会那么严苛的不许跟呢。第三,“我不仅不认识车的牌子,也没注意车牌号码”作者在这里对车做了模糊处理,而我们都知道,人对梦境的记忆往往是模糊的,这也为文章的叙述增添了梦境色彩。

杨绛先生的高明之处在于,在描写梦境的过程中穿插大量现实生活的细节。把梦写的朦胧中透着清晰,清晰中又梦象环生。在现实的细节里,我们可以看到爱和希望,在梦境的泥沼里,又尽是无奈与绝望。

“说实话,我做的菜他们从未嫌过,只要是我做的,他们总叫好,这回,我且一心一意做一顿好饭,叫他们出乎意外。一面又想,我准把什么都烧坏了,或许我做得好,他们都不能准时回来。因为——事情往往是别扭的,总和希望或想象的不一致。”这里是锺书走后杨绛先生因为担心,让阿圆去打探情况,想起过去对锺书许的愿:“等我退休了,我补课,我还债,给你们一顿一顿烧好吃的菜。”而如今锺书走了,希望落空,本来是稀疏平常的一个细节,在无望的梦境映衬下,显得格外悲凉。

第二个梦境点——“客栈”的意象。在文中杨绛先生是这样写的;“第二天早餐后,阿圆为我提了手提包,肩上挂着自己的皮包,两人乘一辆出租车,到了老远的一个公交车站。她提着包,护着我,挤上公交车去,又走了好远的路。下车在荒僻的路上又走了小一段路,只看见路旁又旧木板做成的一个大牌子,牌子上是小篆体的三个大字:“古驿道”下面有许多行小字,我没带眼镜,模模糊糊看见几个似曾见过的地名,如灞陵道,咸阳道等。阿圆眼快,把手一点说,到了就是这里。妈妈,你只管找号码,311就是爸爸的号。”在这一段,作者提出了“客栈”这个虚构点。从文中的描述我们可以看出,古驿道的客栈其实是锺书住的医院,暗指锺书已经重病住院的事实。更值得我们关注的是“灞陵道”“咸阳道”这两个地名。灞陵道,唐代韦庄《灞陵道中作》里写道:“灞陵新酒拨醅浓,青龙天骄盘双阙,丹凤褵褷隔九重。万古行人离别地,不堪吟罢夕阳钟。”而灞陵本为古地名,汉文帝葬于此,多地更是以灞陵作为墓地的命名,而“咸阳道”则是出自唐代李贺《金桐仙人辞汉歌》中的“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隐伤之感不言而喻。

在整段的叙述中,我们感受到的就是去医院探望病人的情况,而作者运用以实化虚的手法,用梦境穿插在现实中,使读者也有了置身其中的徘徊之感。作者在细节处着力加深梦境的真实感。尤其引我们注意到的是客栈的规则。这规则也是写的耐人寻味。

“(一)顺着驿道走,没有路的地方,别走。

(二)看不见的地方,别去。

(三)不知道的事,别问。”

这则警告,一则加深了细节的刻画,是梦境更具有实感,但与此同时,我们要注意到这则警告的用语“三别”:“别走,别去,别问。”处处是禁忌,处处是冰冷。那种人生末迹的死亡之感也在不知不觉中从一字一句中渗透了出来。

第三个梦境点——“船”,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船一般有引渡之意。我认为在《我们仨》中作者将船作为梦境手法的寄托物,冥冥中把船作为了一种生命的引渡工具。船是渐行渐远了,锺书亦是渐行渐远了。

在《古驿道上的相聚》中作者写到“船头的岸边,植一竿撑船的长竹蒿,船缆在蒿上。船很小,倒也有前舱、后舱、船头,船尾;却没有舵,也没有浆。一条跳板,搭在船尾和河岸的沙土地上。驿道边有一道很长的斜坡,通向跳板。”在这个部分,作者写道锺书被安排到了船上,而这条船没有舵,也没有浆,孤零零漂在阴冷的林子里,这重梦境的描写,进一步加深了生死相离的哀伤。

而在下一段中作者又将现实巧妙地插入:“船很干净,后舱空无一物,前舱铺着一只干净整齐的床,雪白的床单,雪白的枕头简直像在医院里锺书侧身卧着,腹部匀匀地一起一伏,睡得很安静。”作者依然是在写梦境中的船,却把它形容的“像医院”,而现实就是医院,这一刻现实与梦境的交叉显得十分自然。

最让我痛心的是在后面,作者写“近船头处,放着一个大石墩。大概是镇船的。”在中国的丧葬文化里,我们一般会在墓前立一块石碑,记录逝者的身份、生辰八字和去世的时间。这里作者写船头处放着的大石墩,实是暗指了锺书生命的流逝。

在杨绛先生的心里,梦境与现实或许在那段时间就是重叠的,那是一个“万里长梦”,她在梦中迷茫的寻找,挣扎,想要抓住锺书的手,却什么都没有抓到。在第一部中,杨绛先生写“梦中凄凄惶惶,好像只要能找到他,就能一同回家。”但最终梦醒了,下“船”的时候,她写“锺书强睁着眼睛招待我,”她对锺书说;“你倦了,闭上眼,睡吧。”

锺书说:“绛,好好里(即:好生过)”梦醒了,杨绛先生做了那么久的万里长梦,就像一阵拂过古驿道的晚风,席卷着飞飞扬扬地落叶,而杨绛先生,也变成了梦里的一片黄叶,“风一吹,就从乱石间飘落下去。”最后阿圆去了,锺书也去了。梦醒,杨绛先生跌落在三里河的家,一切又回到了现实,只是这现实中,也只剩杨绛先生了。梦里的客栈不见了,现实里的家,却成了先生的客栈。

读完这个部分,我仿佛感受到了那双慈祥的,包含着热泪的眼睛正在远处看着我,她在向我诉说着她的梦,她的爱,她的一生。有时候我想,梦境与现实的交融可能并不是先生的一种写作手法,而是她内心真实的感受。那份从文字中流露出来的,一位百岁老人的寒意,少了对生活的热忱,积累的是生活的霾,这是我这样过于年轻浮躁的生命难以承受的。在一个百岁老人的余生里,梦境与现实或许本身就是难以割舍的,正如先生写的:“我的梦不复轻灵,我梦得很劳累,梦都沉重得很。”

读完整本书对于杨绛先生梦境与现实的写法感触更深了,后半部分的回忆更是加重了“古驿道”的离情。一前一后,一虚一实,实在引人喟叹。很多人从这梦境与现实的交替中读到文人生活的温馨与美满,于我而言,看到的恰恰是这梦境背后的凄凉,现实前方的冷风。的确,这样的梦境写法是这本书的基调哀而不伤,但我想,没有至痛,写不出这样的文字。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我们仨,最后还是失散了,独剩先生一人,又是老人,羁旅倦客,此生何难。如果现实足够美好,谁会在梦中独话凄凉?

落笔至此,只愿已故先生,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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